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下冊)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步步進逼
    第一節趙高來訪

    再說李斯,他引狼入室的苦心,終於收到了應有的效果。廷議之上,他佔盡上風,狠煞了趙高的氣焰。以此為契機,李斯決定乘勝追擊,剷除趙高,重新將胡亥和國政掌控在自己手裡。

    朝廷群臣,與趙高為敵的不在少數,他們之所以引而不發,就是在等待一個登高一呼之人。李斯這一出頭,正遂了他們的心願,自然紛紛響應。

    一個反趙高聯盟正在悄然形成。

    然而,李斯尚未來得及向趙高發難,趙高卻主動送上門來,這倒多少出乎李斯的意料之外。

    趙高前來拜訪丞相府,李斯雖然心中暗恨,卻也不能不予以接待。兩人坐定,李斯沒好氣地道,「趙君屈尊造訪,李某何其有幸。」

    趙高笑道,「今盜賊連敗,勢不久長,臣特來為丞相賀。」

    李斯哼了一聲,道,「令賊勢猖獗如此,未知誰人之過也。趙君知之乎?」

    面對李斯的話中帶話,趙高面不改色,只作未曾聽見,道,「臣有一事,願與丞相私下相商。」

    李斯揮一揮手,屏退左右。左右既退,趙高卻又一時間沉默無話,李斯也不催促,只是獨自飲酒,自得其樂。

    趙高舔了舔嘴唇,道,「臣也欲飲一觴,可乎?」

    李斯冷笑道,「趙君貴為郎中令,主事禁中,尚欠一觴酒乎?」

    趙高討了個無趣,卻也不覺尷尬,笑道,「諺雲,一人不飲酒。丞相獨酌,便是在喝悶酒了。難道丞相有什麼心事不成?」

    李斯橫了趙高一眼,道,「趙君為何明知故問?」

    趙高忽然歎道,「臣何嘗不知,丞相府深不可測,我有命進來,未必有命出去。」

    李斯的確正在動就地解決趙高的念頭。既然趙高送上門來,那也不用客氣,就在丞相府內要了他的性命,既簡單,又省事,何樂而不為呢。李斯雖被趙高說中心事,卻也並不故作掩飾,他舉杯的右手依然沉穩,他飲酒的姿態依然堅定。

    趙高觀察了一會李斯,再道,「臣自知不為丞相所喜,丞相如欲加罪,臣也別無怨言。只是丞相想必聽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丞相殺趙高雖易,想全身而退卻難。」

    話說到這份上,兩人都已是退無可退,只能攤牌。

    李斯冷笑道,「趙君怨結上下,敵滿朝野。我若欲除趙君,未知趙君身後,誰人可為趙君復仇?」

    趙高神色不變,道,「臣不才,自度不如丞相遠甚,每懼見殺於丞相,終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是以不敢不自謀,以保薄命。」

    而趙高接下來的一句話,聲音雖輕,卻有如晴天霹靂,饒是向來鎮定的李斯,也不由得大驚失色,手忽一鬆,酒杯摔落於地。

    總有一些驚慌,讓人猝不及防,尤其是在那個蒼老的晚上。

    第二節帝國守望者

    趙高的這句話,只有輕描淡寫的八個字,「先帝遺詔,如今安在?」

    嬴政的遺詔,不是明明已經焚燒了嗎?而且是當著李斯、胡亥和趙高三人的面。此時趙高突然來此一問,以李斯的睿智和敏感,怎不嚇得一激靈!

    趙高如此一問,並非設問,而是反問,其意不言自明,那就是真正的遺詔並未毀去,而是還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趙高的手裡。

    趙高看著李斯的失態,心中滿是快意,道,「趙某還留有這一手,丞相大概沒有想到吧。沙丘之時,皇帝印璽皆在我手,偽造一份先帝遺詔,殊非難事。火中所焚者,實乃偽詔也。不過丞相也須怪我不得,趙某為了自保,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變出不意,李斯好半晌才緩過勁來,無力地說道,「即便你有遺詔,那又怎樣?」

    趙高笑道,「如果丞相和趙高易地相處,眼看性命不保,丞相又將如何決斷?」

    李斯大驚道,「莫非你膽敢將先帝遺詔公諸天下?」

    趙高道,「死在臨頭,趙某也顧不得許多。」

    李斯忽然大笑,道,「你將先帝遺詔公諸天下,有幾人能信?假使有人相信,又有何能為?你別忘了,胡亥繼位乃是木已成舟,即使有先帝遺詔在,群臣也只能將錯就錯,繼續擁戴胡亥為皇帝。況且,拜你所賜,先帝十八位公子,死得就只剩下胡亥一人。如果廢除胡亥,又有誰有資格取代胡亥繼位?」

    趙高道,「丞相難道忘了,先帝之子雖皆已亡故,先帝之弟子嬰尚在。我之所以獨留子嬰不殺,非與子嬰有舊,正為今日之用也。一旦先帝遺詔到了子嬰手上,後果將會怎樣,相信不用趙高來提醒丞相。」

    子嬰作為嬴政之弟,乃是帝國宗室的領袖,其實力和威望不容小視。如果嬴政遺詔真的到了他的手上,可以想見,他是絕不會忍氣吞聲、將錯就錯的。從國家利益出發,子嬰完全有責任聲討李斯和趙高背叛嬴政背叛帝國的罪孽。從個人私心出發,一旦確認胡亥的帝位得來不道,從而廢除胡亥,那麼皇帝之位就將非子嬰莫屬。因此,只要嬴政的遺詔到了子嬰手上,那麼,一場血戰將勢在必然。而且可以預見的是,由於嬴政遺詔的存在,也將使子嬰處於完全正義的一方,成為人心所向。而胡亥和李斯等人則變成陰謀分子和野心家,淪為眾叛親離的少數派。兩相對比,血戰未發,勝負已分。

    李斯大駭,道,「沙丘之謀倘若洩漏,你我將一損俱損,誰也別想全身而退。你可要想想清楚。」

    趙高陰笑道,「何用多想!自我死後,哪管它洪水滔天。」

    嬴政的遺詔,趙高本來是打算留著以威脅胡亥的。至於李斯嘛,年歲已高,來日無多,等他自然老死就行了。然而,來自李斯的攻勢如此猛烈,逼得趙高不得不提前出招,搬出嬴政的遺詔來,先救命要緊。

    目前的局勢已演變成一場再簡單不過的賭局,賭的就是大小——雙方膽子的大小。

    不得不說,趙高選擇了一個恰當的發難時機。眼下,帝國正忙於對付日益猖獗的叛亂,如果再因為嬴政的遺詔而來上一場內訌,是為雙斧伐柴,本就風雨飄搖的帝國大廈,怕是再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前面李斯曾經借助叛亂,達到了逼迫胡亥臨朝的目的。如今趙高異曲同工,也是挾賊而自重,借叛亂來威懾李斯。

    李斯作為帝國的締造者,為帝國貢獻了畢生的智慧和心血,又怎能坐視帝國的崩潰毀滅?還有嬴政對他的囑托,他的子孫福祉,身後之名,思想財富,這些都是他無法卸除的包袱。他只是一個滄桑的老人,懷抱著他的江山,守望著他的子民。

    趙高顯然就沒有此類顧忌,他甚至任何顧忌都沒有。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地位,他不惜全面戰爭、同歸於盡。

    如果將帝國比作一艘行將沉沒的巨艦,艦長胡亥早已甩手不管,大副李斯則還在盡他所能,以挽救這艘巨艦,躲避狂風巨浪,繞開礁石險灘,避免沉沒的命運。然而,同在一條船上的趙高,非但不幫一手,反而可著勁地在後面鑿著船,一邊鑿,一邊還得意地仰天高呼: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吧。

    是的,趙高就是這樣的人,損人害己,而且還樂在其中,恨得你牙癢癢的,卻也拿他沒有辦法。

    趙高難道就不怕死嗎?回答是,趙高也許真的不怕死。

    第三節死亡本能

    弗洛伊德雖然從未關注過太監這一特定人群,不過我們可以借用他的理論,對太監這一群體進行一些簡要的分析。

    弗洛伊德後期思想認為,人有兩種本能,一是愛的本能(或為性本能),二是死亡本能。前者是建設性的,後者是破壞性的。後者破壞的目的,直白的說法是為了找死,文雅的說法則是渴望從有機物狀態回到無機狀態。這兩種本能雖然作用相反,但卻同時並存,此漲則彼消,此消則彼漲。

    出於大家可以理解的原因,趙高由於工具的喪失,其性本能已經受到了永久性的壓抑,相對而言,在他身上,死亡本能便表現得格外強烈。事實上,我們也可以從趙高生平的所作所為中,感受到這一說法的真實性。趙高的行事,全是不擇手段、不計後果,目的只有一個,毀滅,毀滅,不斷的毀滅。

    另一方面,死亡恐懼,乃是閹割恐懼的發展和繼續。很明顯,閹割對趙高來說已是既成事實,這方面的恐懼自然不會存在。也就是說,死亡對於趙高,並無恐懼可言。死亡本能告訴他,死亡反而是最完美的歸宿和解脫。

    類似的心理,不獨體現在趙高一人的身上,而是幾乎體現在所有太監的身上。這樣的人一旦掌握權力,危險性可想而知。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在中國的歷史上,太監絕大多數時間都在扮演著不光彩的角色,起著毀壞的負面作用,整垮了一個又一個王朝。當然,如果就此展開,那將是另外一個宏大的命題,此處且點到為止。

    綜上所述,這注定是一場李斯必敗的賭局,因為趙高輸得起,而他輸不起。

    李斯沉默良久,歎道,「空口無憑,眼見為實。先帝遺詔既在君手,何不取來與吾一觀?」

    李斯如是說,似乎已經是在找台階認輸了。但如果趙高因此而得意忘形,貿然應允,那可就要大大壞事了。趙高自然不會輕易中計,他賭得更狠更絕。

    趙高大笑,道,「丞相以為我是三歲小兒?我如果交出先帝遺詔,我這命還保得住嗎?先帝遺詔,丞相信則有,不信則無,一切取決於丞相的一念之間。也許真的遺詔早就燒了,誰又說得準呢?」

    李斯冷聲道,「我可以現在就殺了你。」

    趙高大笑道,「固所願也。臣今日死,明日子嬰就能見到先帝遺詔。」

    李斯自然也知道,趙高既然敢來,必然留有後手。說不定,趙高早已將嬴政遺詔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交付在一個安全的人手中,只要他一死,這個人就會持著遺詔,交到子嬰手上。

    趙高見李斯沉默不語,也不敢逼他太急。李斯雖然輸得一敗塗地,但他作為勝利者,不管是從賭桌風度還是自身安全考慮,都有必要給李斯以一定的補償。否則,輸光了的賭徒,什麼事情幹不出來!

    趙高於是道,「請丞相放心,只要趙高在一日,遺詔便絕無外人可知。趙高如死,則必燒遺詔以殉,絕不敢累丞相也。」

    李斯面色略有緩和,趙高又作出一大讓步,或者說是一種利益交換,道,「李由坐鎮滎陽,卻堅守不出,任由盜賊入函谷關,直逼咸陽。李由失職如此,得無二心乎?又或是丞相授意,別有所圖乎?」

    李斯面色一變,趙高卻又笑著說道,「丞相不必憂慮,此事但你知我知,無須驚動陛下。從今往後,丞相與高,戮力一心,外誅盜賊,內扶秦室,不負先帝托孤之意。丞相以為如何?」

    李斯沉默良久,揮手道,「送客。」

    趙高知道,李斯已經繳械投降,不足為患,於是心滿意足地站起,拱手道,「丞相留步,趙高告辭。」

    第四節一敗再敗

    自從趙高拜訪過後,李斯驟然間頹唐了下去。幾盞濁酒,數聲歎息,打發著一段又一段百無聊賴的時光。他不是被趙高擊敗,而是竟被趙高擊潰了。他曾經的勇氣,飄散在風中雨裡,取而代之的,是日薄西山的深沉暮氣。

    蒙受了趙高的侮辱和欺凌,李斯自然並不甘心就此服輸,可一想到趙高那魚死網破的無賴戰術,他便沒法不怯弱,沒法不退縮。當然,關於這點,李斯是拒絕承認的。借口總是天底下最容易找到的東西,李斯同樣也找到了替自己開脫的借口:我這是忍辱負重,為了帝國的前途和穩定。這不是沒有勇氣,相反,這是一種更高境界的勇氣,正如後世東坡兄所言: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李斯的光芒為什麼突然黯淡下來,沒人知道原因,李斯也無法告訴任何人原因,包括他的妻子,也包括他的兒子。而隨著李斯的蕭條自閉,反趙高聯盟失去了主心骨,因此也就變得名存實亡。那些曾對李斯寄予厚望的同僚們,憤怒地宣洩著他們對李斯的不滿和失望。可是,李斯依然固執地保持著沉默,既不解釋,也不申辯。

    李斯無法向任何人訴說,他只能獨自吞嚥自己釀下的苦果。而這枚苦果,完全只因為他在沙丘時的一念之差。

    六月的天,小兒的臉,說變就變。咸陽的政治氣候,同樣如此,在短短數日之間,便接連變了兩次天。先是趙高佔盡優勢,接著李斯成功反擊,此刻則是趙高重新收回失地,再度當權。

    而在前方的戰場,秦軍在暫時的勝利之後,很快便陷入被動。起義軍越挫越勇,越戰越多,帝國頻繁徵調關中士卒,依然疲於應付。右丞相馮去疾和將軍馮劫兩人,本就不滿胡亥繼位以來一系列倒行逆施的朝政,如今盜賊不止,亡國在即,兩人再也無法坐視,登門串聯李斯,要求聯名上書胡亥。

    如此正當的提議,李斯根本就無法拒絕。定國安邦,他貴為丞相,責無旁貸。只能依了二人,聯名上書胡亥,道,「關東群盜並起,秦發兵誅擊,所殺亡甚眾,然猶不止。盜多,皆以戌漕轉作事苦,賦稅大也。請且止阿房宮作者,減省四邊戍轉。」

    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倘若胡亥此時能採納李斯等人的建議,改弦更張,施惠布仁,安撫百姓,則帝國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胡亥接到上書,不知如何應答,於是問趙高之意。趙高道,阿房宮為先帝所舉,安可輕廢!戌漕賦稅,此所以供陛下為樂也,益之尚不足,遑論減省?

    胡亥深以為然,點頭不迭。趙高又道,「右丞相馮去疾、將軍馮劫,國之重臣,不知為陛下謀,而只知取悅黔首,其居心不測,當下獄屬吏。」

    胡亥彷彿是中了趙高的催眠術,也不經過大腦,便頒下詔書,道,「先帝起諸侯,兼天下,天下已定,外攘四夷以安邊境,作宮室以彰得意,而君等觀先帝功業有緒。今朕即位二年之間,群盜並起,君等不能禁,又欲罷先帝之所為,是上無以報先帝,次不為朕盡忠力,何以在位?」於是逮捕馮去疾和馮劫,案責他罪。

    馮去疾和馮劫二人入獄,獄吏酷刑相加,命二人交代罪行。可憐二人赤誠為國,何曾有過不臣之心?兩人相視苦笑,道,「將相乃國之柱石,豈可見辱於刀筆胥吏。」言畢,憤而自殺。

    三人上書,只有兩人入獄,看起來好像是趙高對李斯網開一面。而實際上,趙高何嘗不想連李斯在內一網打盡,只不過力有未逮罷了。畢竟李斯在朝中經營三十餘年,根深蒂固,勢大力沉,非有絕對把握,趙高也絕不敢輕舉妄動。誰都想一口吃個大胖子,只是很多時候,就算有那麼大的胃口,卻也沒有那麼大的胃。

    趙高放了李斯一馬,一則是要造成李斯的錯覺,讓李斯認為自從上次的談判之後,兩人之間已經相當於簽下了某種互不侵犯條約;二則可以讓群臣猜疑,為何李斯獨能倖免,而馮去疾和馮劫二人卻蒙冤下獄,其中莫非另有隱情?只要群臣起了猜疑之心,對李斯的形象便是一次沉重的打擊;三則趙高深知,剷除李斯,宜漸不宜急。

    趙高的策略就是:先削除李斯的羽翼,讓李斯在朝中孤立,然後再動手不遲。所以,先殺蒙氏兄弟,再逼死馮去疾和馮劫兩位老臣,都可視為是這一策略的延續。

    馮去疾和馮劫自殺不久,趙高終於將目標對準了李斯,在胡亥面前進讒言,誣告李斯有意謀反,其言道,「夫沙丘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已立為帝,而丞相貴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丞相長男李由為三川守,楚盜陳勝等皆丞相旁縣之子,以故楚盜公行,過三川,城守不肯擊。高聞其文書相往來,未得其審,故未敢以聞。且丞相居外,權重於陛下。陛下不可不防。」

    胡亥一聽大怒,便欲案治李斯。趙高道,「丞相功高天下,威震社稷,如無端下獄,恐朝野震盪,百官惶惶。陛下當緩而圖之,使使者至三川,待驗得李由與盜賊通結之狀,再案治丞相不遲。」

    趙高再道,「為免打草驚蛇,陛下可致書於丞相,問以安樂之道,李斯蒙陛下降尊垂問,知陛下猶重之,則必不生疑心也。」

    胡亥大喜,於是修書一封,責問李斯,道,「吾聞之韓子曰:『堯舜采椽不刮,茅茨不翦,飯土塯,啜土形,雖監門之養,不盡此之疏陋也。禹鑿龍門,通大夏,決河亭水,放之海,身自持築鍬,脛毋毛,雖臣虜之勞,不酷烈於此辛苦矣。』然則夫所貴於有天下者,豈欲苦形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門之養,手持臣虜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賢者之所務也。彼賢人之有天下也,專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貴於有天下也。夫所謂賢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萬民,今身且不能利,將惡能治天下哉!故吾願肆意極欲,長享天下而無害,為之奈何?」

    李斯接書,閱讀一過,只在霎那之間,他頭上的白髮便彷彿更白了幾分。

    第五節奉命文章

    每一個失敗的昏君背後,不是站著一個女人,就是站著一個太監。李斯接到胡亥之書,馬上明白過來,一定是趙高在後面搗鬼。胡亥成天在後宮淫樂歡宴,秉燭夜遊猶恐未足,哪裡有空靜下心來,給他修書問計?

    李斯深知,趙高亡他之心不死。權力鬥爭,歷來講究快、準、狠。本當劍拔弩張、你死我亡之時,趙高卻突然通過胡亥,向他傳來這樣一封書信,好整以暇地要他為胡亥獻計獻策,其意在何為?

    趙高此舉,貌似閒著,實則是閒著不閒。胡亥的來信,其實只問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作為一個皇帝,如何能夠確保像目前這樣,永遠地逍遙快活下去?

    李斯的任務,就是必須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以他法家鉅子的身份,為胡亥的行為提供思想和主義。

    在胡亥的問題當中,已經預設下了這樣一個前提,那就是目前帝國的路線和政策是合理的,是要長久堅持下去的。所以,只要李斯一開口回答(回答的質量並不重要),就已經足以表明,他作為帝國的丞相,肯定了這一預設的前提,承認目前的路線和政策是正確的,無可指責的。

    而事實上,胡亥繼位以來的一系列政治舉措,不僅讓下層百姓民怨沸騰,叛亂四起,即使是在朝廷官員當中,多數人也是對此抱有異議和牴觸的,只是迫於高壓,敢怒而不敢言。馮去疾和馮劫兩人作了出頭鳥,挺身進諫,結果被投入監獄,自殺身亡。對此,絕大部分朝廷官員都持著同情和惋惜的態度,對胡亥與趙高也是越來越失望。

    趙高逼迫李斯回答問題,正是要讓他站隊表態。李斯一旦回答了問題,就等於選擇了和趙高同一陣線,從而站在了大部分朝廷官員的對立面。而這樣的後果就是,李斯在朝中只會越來越孤立,他曾經的支持者們,也將起而不滿他,反對他。

    李斯雖然能夠輕易看透趙高的陰險用心,但卻就是無解。他的死穴,已被趙高牢牢地捏在手裡。

    除了回書之外,李斯已別無選擇。

    自從當年的《諫逐客書》之後,李斯很久沒再寫長篇大論了。和韓非不同的是,李斯並無著書立說的嗜好,他更傾向於行而不言。

    雖說是長遠不曾動筆,但李斯的文章功力並未衰退。相反,隨著歲月的積澱,思想的成熟,現在的李斯,已臻人書俱老的境界。

    儘管所寫乃是一篇奉命文章,而且寫得心不甘情不願,但架不住李斯的老去詩篇渾漫與,提筆未幾,已是千言立就。

    第六節行督責書

    李斯此番所寫,正是日後著名的《行督責書》。其文雖篇幅較長,但千古名篇,不容不敬,姑原文照錄於下:

    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盡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獨制於天下而無所制也。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者,無他焉,不能督責,而顧以其身勞於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夫以人徇己,則己貴而人賤;以己徇人,則己賤而人貴。故徇人者賤,而人所徇者貴,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為尊賢者,為其貴也;而所為惡不肖者,為其賤也。而堯、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隨而尊之,則亦失所為尊賢之心矣,夫可謂大繆矣。謂之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責之過也。

    故韓子曰:「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者,何也?則能罰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棄灰於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彼唯明主為能深督輕罪。夫罪輕且督深,而況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溢,盜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尋常之利深,而盜跖之欲淺也;又不以盜跖之行,為輕百鎰之重也。搏必隨手刑,則盜跖不搏百鎰;而罰不必行也,則庸人不釋尋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樓季不輕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羊牧其上。夫樓季也而難五丈之限,豈跛羊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塹之勢異也。明主聖王之所以能久處尊位,長執重勢,而獨擅天下之利者,非有異道也,能獨斷而審督責,必深罰,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務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敗子也,則亦不察於聖人之論矣。夫不能行聖人之術,則捨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儉節仁義之人立於朝,則荒肆之樂輟矣;諫說論理之臣間於側,則流漫之志詘矣;烈士死節之行顯於世,則淫康之虞廢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獨操主術以制聽從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勢重也。凡賢主者,必將能拂世磨俗,而廢其所惡,立其所欲,故生則有尊重之勢,死則有賢明之謚也。是以明君獨斷,故權不在臣也。然後能滅仁義之途,掩馳說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聰揜明,內獨視聽,故外不可傾以仁義烈士之行,而內不可奪以諫說忿爭之辯。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後可謂能明申、韓之術,而修商君之法。法修術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故曰「王道約而易操」也。唯明主為能行之。若此則謂督責之誠,則臣無邪,臣無邪則天下安,天下安則主嚴尊,主嚴尊則督責必,督責必則所求得,所求得則國家富,國家富則君樂豐。故督責之術設,則所欲無不得矣。群臣百姓救過不及,何變之敢圖?若此則帝道備,而可謂能明君臣之術矣。雖申、韓復生,不能加也。

    通讀李斯此書,雖難逃阿胡亥意之譏,但另一方面,卻也還是很好地體現了李斯的政治思想。

    所謂督責,督者,察也。察其罪,然後責之以刑罰也。督責二字,雖不是李斯所發明,但作為一個重要理論被提出,並加以全帝國範圍的實踐,卻無法不歸功(或者歸過)於李斯。

    在這裡,李斯無疑是受到了他師兄韓非的啟發。按,督責二字最早見於《韓非子》八經篇:「有道之主,聽言督其用,課其功……言必有報,說必責用。」可以看到,韓非是將督責二字分開使用,李斯則是將督責二字並為一體。這一區別,並非只是玩了一個簡單的文字遊戲,細究之下,我們可以發現,李斯的這一思想,實際上是在韓非的基礎上又有所發展和創新。

    韓非曾提出一個「形名參同」的理論,督責乃是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所謂的形名參同,見於《韓非子》主道篇:「故(明君)虛靜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虛則知實之情,靜則知動者正。有言者自為名,有事者自為形,形名參同,君乃無事焉,歸之其情。」

    比較可知,韓非的督責,講究以靜制動,後發制人。而李斯的督責,則強調主動出擊,積極干涉。有趣的是,這種思想上的差異,也正是兩人性格上的差異。

    話說回來,單從理論上看,李斯的督責制度本身並沒有錯,反而自有其積極和深刻的一面。只不過,這個制度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出現,被一個錯誤的人執行,從而火上澆油,將帝國進一步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胡亥接到李斯的回書,大喜,於是行督責益嚴,稅民深者為明吏。胡亥曰:「如此則可謂能督責矣。」刑者相半於道,而死人日成積於市。殺人眾者為忠臣。胡亥曰:「如此則可謂能督責矣。」

    帝國的局勢,從此越發水深火熱。而在外人看來,這一切全因李斯的《行督責書》引起,黑鍋也應該由李斯一人來背。李斯畢生辛苦積攢起來的人品和聲望,一時之間跌到了谷底,而且再也看不出有反彈的跡象。

    李斯曾經龐大的勢力,至此已被趙高一步步地蠶食掏空。短短一年之間,李斯失去了蒙氏兄弟,失去了馮去疾和馮劫,失去了朝廷群臣的信任和支持,現在,他又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民心。

    然而,李斯還是下不了反擊的決心。他只能在夜深人靜之時,步出中庭,仰望長天,暗自切齒道,假如我再年輕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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