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下冊) 正文 第十八章 死亡之旅
    第一節巡遊東南

    嬴政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初四日),嬴政自咸陽出發,開始了他一生中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巡遊。秦以十月為歲首,因此,這次巡遊名義上雖和玉璧事件隔了一年,其實卻是緊隨在玉璧事件之後,相去最多不過一二月而已。而從巡遊之倉促,也可見得嬴政心中的陰影之重,以及其逃避死亡之急迫。

    為了維持帝國的正常運轉,嬴政帶上了左丞相李斯,和自己一同出巡,右丞相馮去疾則留守咸陽。其他陪同嬴政巡遊的,還有中車府令趙高和上卿蒙毅。嬴政最小的兒子胡亥,時年二十,也蒙嬴政恩准同行。

    十一月,抵達雲夢,望祭虞舜於九疑山。再浮江而下,觀籍柯,渡海渚。過丹陽,至錢唐,臨浙江。

    錢唐,即今杭州也,當時還只是一大片與海相連的水汪凼。嬴政龍舟至此,忽然風浪大作,波濤洶湧,舟船搖晃,從人盡皆失色,急忙將船靠岸。靠岸之處,正是今日杭州保俶山所在。諸君若登保俶山,猶能見到當年嬴政龍舟繫纜繩之巨石。

    遙想斯時,嬴政和李斯棄舟登山,驚魂未定,於山巔極目遠眺,只見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煙波接天,人跡渺渺。浩浩乎如憑虛御風,不能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此悲誰可與共?

    兩人不會想到,就在他們腳下,一日水消地出,城池崛起,湖光山色,最為江南之憶。更有白居易之歌行,蘇東坡之辭賦,岳鵬舉之意氣,周樹人之風骨,黃賓虹之水墨,縱雨打風吹,風流不去。嗚呼,西湖猶在,神龍之不出已久矣。

    水波惡,不肯罷休,嬴政一行只得繞道,西行一百二十里,從狹中(今浙江富陽附近)渡,始至會稽。

    天子駕臨,自然觀者如雲,無不以一睹龍顏為幸。人群之中,有一年輕男子,見嬴政車騎經過,大言道,「彼可取而代也。」旁有一人,急掩其口,道,「毋妄言,將滅族矣!」

    這個年輕男子,正是項羽。掩其口者,則其季父項梁是也。

    此前數年,劉邦在徭役咸陽時,也曾親眼目睹嬴政之出遊。當時,劉邦的反應則是喟然太息道:「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北宋洪邁以為,僅從項羽和劉邦的這兩句話,兩人高下已分,成敗之端,不待智者而後知也。其言確有見地,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認的是,嬴政本人前後的精神狀態差異之大,也是造成項羽和劉邦產生不同觀感的重要原因。

    劉邦見到嬴政之時,正值嬴政一統天下未久,銳氣正盛,莫能爭鋒,因此,劉邦見到的是一個意氣風發、狼顧鷹視的嬴政,故有「大丈夫當如此也」的欣羨神往。而項羽見到嬴政之時,嬴政卻已被幻想中的死亡折磨得近乎瘋狂,雖然一路上有樂人歌弦《仙真人詩》,終不能釋懷歡暢。因此,項羽見到的是一個悶悶不樂、神情委頓的嬴政,是以有「彼可取而代也」的放肆輕狂。

    嬴政自然不可能覺察到,就在離他數步之遙的人群中,有一個小子將為他的帝國奏響輓歌。因此,他的行程一如預定,拜祭大禹,望於南海,又立石刻頌秦德。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

    卅有七年,親巡天下,周覽遠方。

    遂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齋莊。

    群臣誦功,本原事跡,追首高明。

    秦聖臨國,始定刑名,顯陳舊章。

    初平法式,審別職任,以立恆常。

    六王專倍,貪戾泬猛,率眾自強。

    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動甲兵。

    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辟方。

    內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

    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

    聖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

    皇帝並宇,兼聽萬事,遠近畢清。

    運理群物,考驗事實,各載其名。

    貴賤並通,善否陳前,靡有隱情。

    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

    防隔內外,禁止淫泆,男女潔誠。

    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

    妻為逃嫁,子不得母,鹹化廉清。

    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

    皆遵度軌,和安敦勉,莫不順令。

    黔首修絜,人樂同則,嘉保太平。

    後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

    從臣誦烈,請刻此石,光垂休銘。】

    這便是著名的會稽刻石,三句為韻,凡二十四韻,正是帝國第一才子李斯之手筆。

    亞歷山大大帝,古代西方世界最著名的征服者,枕頭底下常放著兩件武器:一柄寶劍和一部《伊利亞特》。當他百戰百勝,締造了龐大的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馬其頓帝國之時,曾歎息道,「可惜當世再無荷馬,能為我寫下不朽史詩,使我的偉大功績,流傳久遠,永垂後世。」

    同樣是戴著戰火和狂烈的慾望之冠,嬴政卻並無此類遺憾。他雖無荷馬,卻有李斯。嬴政數度出巡天下,立碑刻石,旌揚己功,傳諭後來,而其碑文和書法,都由李斯一人包辦。

    所以立碑,自然是為長久保存。因此,嬴政立碑,每在高山之上。到了後世,有些人的考慮則更為細密。

    晉朝杜預為後世名,常言:「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於是刻石為二碑,紀其勳績,一沉萬山之下,一立峴山之上,曰:「焉知此後不為陵谷乎!」

    唐顏真卿刻姓名於石,或置高山之上,或沉大洲之中,云:「安知不有陵谷之變耶。」

    可笑的是,儘管杜預和顏真卿都作了萬全之備,然而時至今日,其碑卻皆已湮滅無蹤,不復能見。身由己立,名因人成,豈可仗石頭所賜?

    第二節不死之心不死

    拜祭完大禹,嬴政一行掉頭向北,從江乘(今江蘇鎮江)渡長江,向山東琅邪進發。得知嬴政遠去之後,在數十里之外的芒、碭山澤岩石之間,有一個衣衫襤褸、頭髮蓬亂的野人,彷彿撿回了一條性命,高興得手舞足蹈,滿山蹦跳。仔細辨認野人的面目,竟是日後的漢高祖劉邦。原來,他也信了術士那句「東南有天子之氣」,於是對號入座,以為其應在己,又見嬴政特地奔赴東南,莫非乃是衝自己而來?驚恐之下,亡匿於山澤林木之中,混跡於飛鳥走獸之伍。其妻呂雉嘲笑他自作多情,劉邦一本正經地搖搖頭,道,bettersafethansorry(事前小心,好過事後後悔)。

    且說嬴政抵達山東琅邪。琅邪此地,水深港闊,是當時最著名的海港,兼以附近群山綿延,有著足夠的優質木材,可以用來建造出海樓船。因此,琅邪也就成了那些為嬴政出海求仙的術士們的大本營。術士們得知金主來訪,忙不迭前來拜見述職。

    嬴政和術士們久別重逢,連一句慰問也沒有,直接下令武士,殺。

    術士大恐,跪倒一片。獨有徐市面不改色,仰天狂笑。嬴政怒道,「死在臨頭,何笑之有?」

    徐市從容答道,「臣等死不足惜,只是如今仙山在望,不死可期,臣等一死,恐無人可復為陛下求藥也。陛下殺臣等,無異前功盡棄,自斷天路。千秋萬歲後,陛下墳墓荊棘叢生,游童牧豎,躑躅其足,而歌其上,曰秦皇帝之尊貴,亦猶若是乎!臣竊為陛下悲之。」

    嬴政厲聲道,「你等入海求神藥,費用巨萬,數歲不得。眼下見死,乃妄為說辭,尚欲欺吾歟?」

    徐市道,「臣若能為陛下求得神藥,陛下念臣求藥之功,或能賜臣神藥一枚,臣也可得以長生。事關臣之速死或永生,臣焉敢欺陛下?」

    嬴政冷哼一聲,「說下去。」

    徐市道,「臣等入海,曾見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雲;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欲更近之,則狂風大作,舟船如逆水而行,不進反退,終莫能至。然而,既然仙山確有,陛下只需寬限些時日,臣等必能不辱使命,求得神藥,獻於陛下。」

    嬴政問其餘術士,「可有此事?」

    術士們看到有機會活命,自然都神情激憤,點頭不迭,見過,見過。

    徐市見嬴政沉吟,知道其心已動,於是趁熱打鐵,再道,「臣等所以不得接近仙山,皆因有大鮫魚興風作浪,從中作祟。臣等下次出海,願請陛下遣善射者隨船同行,見大鮫魚,則以連弩射之。如此,則仙山可登,仙人可見,不死藥可得也。」

    嬴政將信將疑,擺手道,「暫饒爾等不死,且押下去,待吾思慮後再作處置。」

    是夜,嬴政作了一個奇怪的夢。司馬遷意識到了這個夢的重要性,因此將其鄭重地載入《史記》。而事實上,無論是嬴政本人的命運,還是那些術士們的命運,也的確因為這個夢而徹底改變。

    是夜,嬴政夢見自己與海神惡戰不休,而海神如人狀。嬴政大駭,從夢中驚醒,連夜召占夢博士問吉凶。

    占夢博士答道:「海神不可見,欲出,則化為大魚蛟龍。今陛下禱祠備謹,而有此惡神入夢,當除去,然後善神可致。」

    嬴政再召徐市解釋此夢,見徐市的回答和占夢博士大致相同,嬴政的心這才稍微篤定下來,遲疑片刻,又道:「此先,盧生欲吾時為微行,所居宮毋令人知,以避惡神,然後善神可致。而今你卻說必須殺死惡神,然後善神可致。你和盧生,究竟誰對?」

    徐市心中暗喜,嬴政既然有此一問,表明他已經重萌求仙的念頭,自己的性命可以無憂也。

    當時的術士隊伍,分為兩派,一派是咸陽的術士,另一派是琅邪的術士。這兩派雖然有著共同的目標,但在理論基礎和技術風格上卻大相逕庭。咸陽派以煉丹為主,琅邪派以訪仙為主;咸陽派強調藥在人為,琅邪派強調藥出仙賜;咸陽派相信謀事在人,琅邪派相信成事在天。兩派為了爭取嬴政的支持,早已是明爭暗鬥多年。前年坑術士,咸陽派元氣大傷,琅邪派則安然無恙。

    作為兩派的代表人物,徐市和盧生也是習慣互唱反調。既然嬴政提到了盧生,雖說明知盧生早已潛逃無蹤,但徐市依然沒有忘記對他惡言相加。

    徐市忿然道,「盧生小人也,故作妖言以取寵於陛下,何足信哉。陛下依其言而行,結果如何?惡神猶在,善神未來,盧生欺陛下明也。以臣愚見,惡神猶是神,豈是避得了的?陛下貴為天子,豈畏惡神哉!為今之計,當討伐惡神,奮而誅之,致赤誠於上蒼。善神見陛下之誠,又喜惡神已死,自當許陛下以不死神藥也。」

    任由徐市說得聲情並茂,嬴政仍然存疑,於是再來徵求李斯意見,問道,「惡神每化為大魚,壞我求仙好事。吾欲沿海而行,見則射之,未知丞相意下如何?」

    對於嬴政癡迷於求仙問藥,李斯向來是持保留態度的。然而,他雖然明知此事荒唐不經,卻也不忍直諫。自從嬴政斷了不死的念頭之後,驟然蒼老了下去,死亡的恐懼已經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不死的希望,就彷彿是嬴政精神上的毒品,得讓他繼續吸下去才行。李斯於是開始了善意的謊言,圓術士的場,寬嬴政的心。

    李斯道,「臣聞諸列子,海中神山的守護神,的確是海神禺強。海中神山,原本有五座,分別為蓬萊、方丈、瀛洲、岱輿、員嶠,諸仙人居於其上。五山無根,無所連箸,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天帝恐五山漂流至於西極,沉入海底,失諸仙之居所,於是遣海神禺強。海神禺強使十五巨龜,背負五山,五山這才峙而不動,居有定所。後來,有龍伯國之巨人,於海中釣去十五巨龜之六,岱輿、員嶠二山失去依托,流於北極,終沉於大海,從此仙山僅存三座。陛下欲登仙山求藥,而海神身負守護仙山之責,不解陛下用意,恐陛下有所不利於仙山,故而屢加阻擾,或也在情理之中。」

    嬴政聽得入神。李斯再道,「莊子逍遙游有雲,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鯤,海神禺強之化身也。徐市等人所見大魚,當即為鯤,即海神所化也。由是觀之,術士所言,未必盡虛。」

    嬴政大喜,道,「得丞相之言,吾意已決也。」

    李斯退,蒙毅責備李斯道,「皇帝為術士所惑。為江山社稷計,丞相理當直言相諫,為何卻阿上所好,曲意奉承?孔子言事君之道,曰:勿欺也,而犯之。丞相所為,非事君之道也。」

    蒙毅乃是蒙恬之弟,屬李斯的子侄輩,李斯可以說是看著他們兄弟兩人長大,對他們兄弟倆也是提攜有加。蒙毅視李斯,亦師亦友,因此,說話就不免直接了些。

    聽到蒙毅懷疑自己的職業操守,李斯並不生氣,悠悠答道,「小子何所知!我問你,這次出巡,已有數月之久,你可曾見皇帝露過歡顏?然今日皇帝見我,雙目神采閃動,滿面雀躍之色,何故也?蓋見成仙有望,不能自己也。你我皆久侍皇帝,當知皇帝於神藥寄托甚深。若我直言相告,奪其希望,恐皇帝將心如死灰,不能復振也。試問,為人臣者,如此事君,可謂智乎?可謂忠乎?」

    蒙毅不能反駁。李斯撫蒙毅之背,又道,「夫釣者中大魚,則縱而隨之,須可制而後牽,則無不得也。皇帝之威,豈徒大魚而已!子誠直臣,然計不足采,不可不精思也。」

    蒙毅歎服,道,「丞相遠見,臣不能及也。」

    再說嬴政,果然跟換了個人似的,久違的能量重又回歸,不顧旅途勞頓,立即下令打造繼捕巨魚的工具,又精選弓箭手,親自率領,沿海而行,尋覓大魚。

    五十歲的嬴政,知天命而不服天命,手持連弩,目光炯炯。前呼後擁,千騎開道。寒風凌厲,鬚髮凝霜,嬴政卻渾然不覺,相反,他正手心冒汗,渾身發熱,任內侍苦苦哀求,也不肯在車中稍息。從琅邪出發,北至榮成山,不見巨魚影蹤。嬴政不肯甘心,繼續前行,抵達之罘,果然發現一條巨魚。嬴政一聲令下,萬箭齊發,巨魚哀鳴翻騰,水浪滔天,良久,終於力盡斃命,方圓數里的海水,盡呈血色。

    第三節後事難料

    且說嬴政既射殺巨魚,心情大為舒暢,以為惡神已去,從此將善神來降,所謂的「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想來只是時間問題而已。於是收拾行裝,回返咸陽,臨行,又勉勵術士們道,「尋仙尚未成功,諸君仍需努力。」

    算起來,嬴政這趟出巡,歷時近九月之久。人在旅途,各方面的條件終究不能和在咸陽時相比,這一番奔波下來,不免勞累,加上又在海邊追射巨魚,經海風一吹,其寒沁入骨髓。因此,等到嬴政抵達平原津,終於病倒。其病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猛烈異常,難以抵抗。對此,醫官也是束手無策,歎道,「疾不可為也。」

    嬴政大怒,道,「疾不可為,留你何用?」殺之。再另召醫官。醫官明知前任的遭遇,卻不為所動,直告道,「陛下之身,關乎社稷。臣不敢諱言,病在膏肓,不可救也,請陛下早定大計。」

    嬴政大怒,又殺之。再召醫官。這第三位醫官,結論和前兩位一般無二,說話卻婉轉了許多,道,「若凡庶如此,萬無一全。陛下上應天心,或當非愚人所及。」

    嬴政閉目長歎道,「人有病,天知否?」

    醫官道,「天人雖兩隔,然誠心告祝,必可上達天聽。一旦邀得神祐,陛下自當全愈。」

    嬴政於是命蒙毅飛奔雍城,還禱山川。雍城為秦國故都,也是嬴氏的龍興之地。本來天子無外,但在此生死關頭,嬴政不得不迷信「神不歆非類」。即對神仙而言,也奉行地方保護主義,一方之神,只保佑一方之人。因此,嬴政理所當然地認為,只有求助於故土之神才最為保險,其他地域的神,未必可以指望得上。況且,事實已經證明,至少在齊燕故地,便有惡神是專和他過不去的。

    蒙毅接令啟程,李斯相送。蒙毅道,「臣將去,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斯道,「但言無妨。」

    蒙毅道,「以臣之見,皇帝恐怕來日無多。如果皇帝崩於路途,丞相當提防趙高為亂。」

    李斯笑道,「看來君侯對趙高還是成見太深。趙高,閹宦也,何足一提?君侯此行,當心無旁騖,一片赤誠,善祈善禱,為皇帝請命,不應為此等事分神自擾。」

    蒙毅輕車簡從,自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數日便能到達咸陽。而嬴政的出巡隊伍,龐大無匹,又帶著嬴政這麼個病人,儘管歸心似箭,卻也不敢快,不能快。出巡車隊到了沙丘平台,嬴政的病越發沉重,只好先駐紮下來,在當年趙武靈王留下的行宮裡暫作休養。

    事到如今,嬴政仍然不肯承認自己會死,也特別忌諱別人在他面前提到死字。因此,在嬴政面前,群臣皆不敢問起他身後之事的安排。十八位公子當中,誰將被立為太子,從而成為二世皇帝,這可是目前帝國的頭等大事。嬴政既然拒絕考慮這一問題,群臣卻也只好在心中猜啞謎了。

    作為帝國的丞相,過問嬴政的後事,乃是李斯的份內之責。如果嬴政死在咸陽,那事情還好辦一些。可如果嬴政死在路上,離咸陽數千里之遙,難保不會出什麼亂子。況且,照嬴政目前的病情,隨時有嚥氣的可能,那時又無飛機可坐,嬴政是斷然不能及時趕回咸陽,他幾乎必然將死在路上。

    無奈嬴政對後事始終諱莫如深,李斯也只能白白著急。他特意住在離嬴政最近的屋子,以便嬴政如有不測,他能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又密令服侍嬴政的宦者,將嬴政的飲食、睡眠、病情等狀況及時向他傳達,而嬴政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也都要完整地記錄下來,隨時向他匯報。眼下,李斯能做的,也就只能到此地步了。

    嬴政得知此事,大為光火,他完全不理會李斯此舉本是出於忠心和責任,怒道,「丞相亟亟望吾死乎?今後,非奉詔,丞相不得入見。」

    李斯的好心被嬴政誤解為惡意,李斯卻也不敢辨白。他知道,此時的嬴政,命懸一線,其無論思想還是喜怒,都已不能按常理揣測。然而,只要嬴政還有呼吸,他就仍然是帝國的皇帝,予取予求的皇帝,不可冒犯的皇帝。嬴政既然拒不見他,他也只能耐心等待,不敢採取任何行動。

    光陰在子夜流逝。偌大的沙丘行宮內,有三間屋子,燈火長明不滅,而三間屋子的主人,也都各有懷抱——嬴政纏綿病榻,奄奄一息;李斯憂心忡忡,時刻待變;趙高則彷彿大難臨頭,焦慮難眠。

    第四節趙高其人

    是時候介紹一下趙高其人了。趙高,姓趙,和趙國王室同為一宗,只是出了十服以上,早已疏遠。趙高的父親,因罪被處以宮刑。趙高的母親,則被收為官家奴婢,成為供人洩慾的工具。趙高和其兄弟數人,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先後出生。因此,趙高雖然姓趙,但和趙氏並無任何血緣關係。

    趙高和韋小寶一樣,其母迎來送往,生父不知何人。趙高和韋小寶又有不同,韋小寶是假太監,趙高則是真太監。他和他兄弟數人,自小便已被淨身。

    儘管出身如此卑賤,命運如此不公,趙高卻依然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了出人頭地的機會。成人之後的趙高,身高體大,勇力絕倫,得到嬴政賞識,任命為中車府令,主掌乘輿路車。趙高善解上意,精明能幹,甚得嬴政歡心,不久再被特許兼行符璽令事,掌管玉璽詔書。嬴政知趙高精通獄法,又命他教習少子胡亥,出任胡亥的私人教師。

    就在趙高的人生一帆風順之時,卻忽然犯下大罪(其罪今日已無從查考),嬴政大怒,令蒙毅依法收治。嬴政親口交待下來,蒙毅自然不敢枉法,判趙高其罪當死,削除宦籍。判決已下,嬴政卻又突然想起趙高的好來,念其敏於行事,特意赦免,復其官爵。

    嬴政出爾反爾,對趙高始棄之,終亂之,讓蒙毅大是憤懣,你這不是逗我玩嘛!於是在嬴政面前據理力爭,力陳趙高當殺,道,「趙高之罪,依法必死。趙高,佞臣也,焉可久留於陛下左右?」

    嬴政和蒙毅兄弟自小為伴,其關係固非普通的君臣關係可比。因此,儘管蒙毅疾言厲色,嬴政卻並不以為忤,而是大笑道,「君有所不知,佞臣自有佞臣的好。今朝堂上下,袞袞諸公,每每面折廷爭,莫不求吾之必聽,以順適彼意。倘再無一二佞臣留在左右,於吾少有順從,吾雖貴為天子,復有何樂哉?況趙高頗具才幹,人才難得,恕之可以。」

    嬴政的話,半玩笑半認真。蒙毅正色答道,「宦官無才方是德。趙高常侍陛下左右,其人越有才,其禍越堪憂。望陛下深思。」

    嬴政笑道,「除惡何必務盡?譬如人得腳氣,時撓之,不亦快哉。君不必多慮,有吾在,趙高何能為奸?」

    蒙毅大急,高聲道,「國法不可壞,趙高必殺。」

    嬴政也急了,道,「君欲殺趙高,待我百年之後。」

    嬴政話說到這份上,蒙毅也不敢再多言語。趙高僥倖撿回一條性命,卻也從此和蒙氏結下深仇大恨。現在他還有嬴政保著,蒙毅奈何不了他,一旦嬴政百年之後,他豈不是必死無疑?趙高又恨又怕,雖有心報復,卻又無奈嬴政對蒙氏信任有加,害得他不但不敢進蒙氏的讒言,反而還要時常違心地在嬴政面前說蒙氏的好話。

    話說回來,如果趙高死在嬴政前面,有嬴政震懾著,趙高說不定也是個好宦官,也只能作一個好宦官,不至於釀成日後毀滅帝國的大亂。

    然而,生活沒有假設。如果可以假設,生活又將是如何的模樣?達裡奧有詩道:

    【我曾是一名士兵,

    睡在克莉奧佩特拉女王的床上……】

    唐人皇甫湜嫌這樣還不夠美氣,乃作《出世篇》,云:

    【生當為大丈夫,斷羈羅,出泥塗……騎龍披青雲,泛覽游八區……上括天之門,直指帝所居……旦旦狎玉皇,夜夜御天姝。當御者幾人?百千為番……與天地相終始,浩漫為歡娛。下顧人間,溷糞蠅蛆。】

    古今癡想,以此為最:)

    言歸正傳,趙高見嬴政大限已到,所謂皇帝不急太監急,真是一點也沒說錯,對於嬴政的身後安排,趙高可能比任何人都更加急於知曉。事關他的生死,他如何能夠不急?如果公子扶蘇被立為太子,繼承皇位,蒙氏必獲重用,蒙氏獲重用,則他趙高必死。如果他的學生胡亥被立為太子,以胡亥對他的信賴和倚重,則他不但性命無虞,榮華富貴也將百倍於今。

    趙高披衣出望,天猶未亮。夜漫漫以悠悠兮,何此夕之恆長?他的命運,是大喜還是大悲,全在於嬴政的後事安排。可是,嬴政對他的後事一直秘而不宣,趙高也別無辦法,只能借用說書人的口頭禪聊以解嘲:欲知後事如何,下回自有分解。

    第五節嬴政駕崩

    且說巡遊的千軍萬馬,一時在沙丘徘徊不前。隨從們不免生疑,走得好好的,為什麼突然停下?他們久離家鄉,恨不能馬上回到咸陽,儘管沙丘也算山清水秀,然而,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他們的疑問,無人予以解答。互相打聽,都說是上頭的意思。多上的上頭?答者以手指天。這麼上的上頭!於是再無聲響。

    沙丘古行宮,年久失修,荒涼寥落。雜草綿延,園林淒淒。環繞行宮的小河猶在,曲折嗚咽,一如往昔。而在這破敗的寧靜之中,總彷彿埋伏著什麼,讓人莫名的恐慌。

    嬴政自從到了沙丘,就再沒離開過病榻。英雄也怕病來磨,不過短短數日,嬴政已是急劇地消瘦,昏睡遠比清醒多。當他再次從噩夢中醒來,舉目四望,滿面驚恐,問宦者道,「這是什麼地方?」

    宦者恭敬答道,「回陛下,是沙丘行宮。」

    嬴政哦了一聲,他想起來了,這裡曾是趙武靈王的行宮。想當年,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一世英雄,最後卻被自己的大臣們困在這個行宮之內,足足困了三個月,直到活活餓死。而現在,他也被困在這個行宮,說不定,他所躺的屋子,也正是當年趙武靈王死去的屋子。一念至此,嬴政淚流滿面,喟然歎道,「莫非天意?」

    嬴政不得不承認,他怕是挺不過這一關了。縱然貴為天子,終究難逃一死。他平臥在五十平米的大床之上,陷入永世不可沉沒的孤獨。他這一生,從邯鄲到咸陽,從棄兒到帝王,無所不能,高高在上。然而,他最終無力跨越人神之間的界限。燕燕于飛的少女,在歲月中脫水變質,凋殘老去。美麗的事物如此,偉大的事物同樣如此。他帝王的尊貴,也將最終消解為塵埃的卑微。

    嬴政知道,他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必須趕緊交待後事。於是喚來趙高,吩咐擬寫詔書,賜給正在上郡監軍的扶蘇,道,「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

    聽著嬴政的口述,趙高的心湧起一陣恐怖的涼。與喪就是主喪,嬴政既然讓扶蘇主喪,不問可知,扶蘇就是他欽定的接班人,也就是未來的二世皇帝。這封短短的詔書,定下了嬴政的後事,也斷送了趙高存活的希望。

    趙高一邊機械地記錄著嬴政的言語,一邊因為恐懼而潸然淚下。詔書寫罷,嬴政又親自過目確認了一遍。趙高也是秦國著名的書法家,可這次詔書上的書法,卻筋骨鬆軟、有氣無力。嬴政見字體有異,還以為趙高過度悲傷,所以才大失水準,因此也未多想。嬴政再命趙高蓋上玉璽,將詔書封存。

    趙高瑟瑟發抖,麻木地完成著嬴政的要求。如果此時便將詔書發出,那他趙高就徹底死定了。幸好,嬴政補了一句,「詔書暫存。」嬴政說完,又自言自語道,「不知蒙毅可到了雍城?」

    嬴政還是沒死心,他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蒙毅身上,他寧願天真地相信,一旦蒙毅抵達雍城,祭過故土山川,那他就可以逃過此劫。提前寫好賜給扶蘇的詔書,只是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的後備方案而已。

    嬴政見詔書準備妥當,放心地歎了一口氣,倒頭沉沉睡去。而在夢中,他雙眉緊皺,面容扭曲,似乎比醒著的時候更為痛苦。

    趙高見嬴政入睡,正準備離去,嬴政卻又忽然驚醒過來,一把抓住趙高。趙高魂飛魄散,勉強回頭,見嬴政雙目圓睜,嘴唇顫動著,在嘟噥著什麼。趙高彎下腰,將耳朵湊到嬴政的嘴邊,只聽到嬴政用蚊子般微弱的聲音說道:「召丞相,發詔書。」

    趙高也不明白,在嬴政這一打盹的時間內,究竟發生了什麼,讓嬴政突然改變主意,決定立即將詔書發出。

    嬴政的這個口諭,對趙高有百害而無一利。趙高決定賭上一把,他就賭嬴政是在迴光返照,支撐不了許久。趙高於是假裝不懂嬴政的話語,擺出一臉困惑,道,「陛下在說什麼?微臣聽不清楚。」

    嬴政大急,想再重複一遍,卻有心無力,吐出的只是粗重的喘氣。趙高心中大喜,表面上卻顯得比嬴政更加著急,不停地催問道,「陛下有何口諭?」

    嬴政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抬起手臂,將手指望門外虛虛一指,手指定在空中,停頓片刻,慢慢垂下,雙眼緩緩閉上,然後再無動靜。

    嬴政,空前絕後的帝王,中國兩千餘年皇權社會的始皇帝,就此永遠停止了呼吸,時年五十。在他身後,有人讚頌他,更多的人詆毀他,然而,儘管這些評論者的言辭各異,但至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自覺地使用了最高比較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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