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舊事重提
且說韓非入秦,秦國大臣們震懾於其赫赫大名,又知嬴政對其賞識有加,於是紛紛著力結交,以一識為幸。當斯時也,秦國獨尊天下,而韓國在戰國七雄中又最為弱小,應酬之際,秦國大臣們不免抱著大國心態,有意無意地輕慢韓非這個從韓國來的落魄公子。筵席之上,群臣輪番詰難韓非,欲羞辱之。然而,韓非之名,豈是浪得!口不少停,對群臣一一駁斥。到後來,筵席竟淪為韓非一人表演的舞台,縱論古今之變,君臣法術,群臣則只能側耳而聽,莫可應對。
群臣本欲辱韓非,反自取辱,意不能平,為挽回秦國的體面,群臣又開始拿韓國的弱小來說事,以為秦國滅韓,只在反掌之間。韓非嗔目大怒,力陳存韓之利,言談之時,虎視左右,似欲擇人而噬。群臣知終不能以口舌折之,乃改容顏,生敬畏。
嬴政作為韓非的忠實讀者,自從讀過《孤憤》、《五蠹》兩篇之後,不由對韓非所著其餘諸篇日夜思念。然而韓非乃是單車入秦,顯然未曾將著作帶在身邊。嬴政於是命李斯搜羅。幸好,韓非的著作在韓國多有流傳,很快,李斯便從韓相張讓以及韓非門人處,徵集得韓非著作三十餘篇,一一呈於嬴政。嬴政讀之,從心醉,到心驚,越發覺得韓非之才高見深,也越發覺得那場戰爭打得值。
通覽三十餘篇畢,嬴政喟然長歎道,「人如韓非者,天下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這是怎樣的感慨!這又是怎樣的讚美!
居未久,嬴政再召韓非,示以其書,請以疑問。韓非見書大驚,他沒有將書帶來秦國,然而,嬴政終究還是得到了它們。韓非心中紛亂不堪,對於嬴政的疑問,也只是敷衍解答而已。其態度之消極,彷彿是在告訴嬴政:你可以得到我的人,但你絕對得不到我的心。
嬴政又問以韓國之事,韓非皆推作不知。嬴政連碰兩個軟釘子,也不氣惱,笑道,「公子為韓宗室,義不能背故國,寡人也不便強求。公子來秦有日,百官多有交遊,於秦當有所知所感,願公子有以教寡人。」
韓非辭道,「臣乃韓國使節,焉敢與預大國內事。」嬴政固請不止。
韓非心中交戰。他的書大半已經落入嬴政手中,他對於嬴政的利用價值已經大大減小。如果他還想為韓國謀利的話,就必須放下身段,開始順應嬴政,陽奉而陰圖之。眼下,嬴政以秦國內政相問,這正給了他機會。關鍵是,他能抓住這樣的機會嗎?對他來說,他即將獻給嬴政的計策,必須看起來完全是為了秦國著想,而實際上卻又能起到削弱秦國的效果。要作到這點,難度不言而喻。然而,除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韓非計較已定,道,「臣見識淺陋,雖有所欲言,只恐陛下不能用,反而罪臣也。」
嬴政笑道,「公子但言無妨。」
韓非道,「臣於秦知之甚淺。然以臣之見,有一人不可不殺。」
嬴政道,「何人?」
韓非頓了一下,道,「臣請殺鄭國!」
嬴政聞言大感意外。鄭國?他可是你們韓國派來的間諜,疲秦之計嘛。就算你說要殺他,我也知道你們曾經是一夥的。雖然如此,嬴政還是耐心問道,「為何要殺鄭國?」
韓非道,「鄭國為間於秦,依律當誅,何須多問。」
嬴政笑道,「公子有所不知。不殺鄭國,使其戴罪立功,乃是寡人的意思。」
韓非面色不改,冷聲道,「人若有罪,則不可救。救罪人,法之所以敗也。法敗則國亂,望大王三思。」
嬴政道,「誅殺鄭國,不過一時之快,然有何益哉!寡人赦之,使續修關中水渠,為秦萬世之利。非欲亂法令,以便從事而已。」
韓非叫道:「陛下大謬也。」嬴政臉色一變,從未有人膽敢這樣對他當面指斥!韓非不待嬴政發作,已接著說道,「陛下所謂便者,不便之便也;臣所謂殺鄭國者,大便之便也。管仲有言,凡赦者,小利而大害,是以聖君不赦。陛下赦鄭國,乃捨常法而從私意,於是秦人皆知,法有兩適,而陛下私意為大。陛下私意行,則臣下皆自雕琢揣摩,以阿陛下之意,捨法而不顧也。於是法禁不能立,而治國之道廢。」
嬴政道,「寡人赦免鄭國,一言既出,斷無收回之理。出爾反爾,何以取信臣民?公子之議,恕寡人不能聽。」
韓非憤慨言道,「秦自商鞅以來,所以六世有勝於天下,法一而固也。有功者必賞,有罪者必誅。臣書中有言:主多能而不以法度為事者,可亡也。陛下其思之。」
韓非態度之激烈,讓嬴政頗為驚訝。他注視著韓非因激動而潮紅的臉龐,不免想到,眼前這人,我能讀他的書,但願也能讀他的心。鄭國的水渠尚未修完,無論如何也殺不得。韓非如此堅持要殺鄭國,究竟是為了取信於我,還是意在讓關中水渠半途而廢,弱我大秦呢?「誠有功,雖疏賤必賞;誠有過,雖近愛必誅。」的確是韓非在他書中一再強調的思想。可是,韓非的動機,真的只是堅守自己的學術立場這麼簡單嗎?
第二節真情流露
一時之間,殿內氣氛甚是緊張,內侍們皆有畏懼之色,暗暗為韓非憂心。好你個韓非,虧你還是韓國公子,和我們的秦王說話,也不注意一下自己的態度!
反觀韓非,卻連一點示弱和退讓的意思也沒有,他似乎覺得自己比嬴政更有資格生氣。再觀嬴政,他並沒有生氣,或者說,至少從表面上看,他對韓非的態度並不以為忤。對於鄭國一事,嬴政知道一時半會也打發不了韓非,決定用一個「拖」字訣,不再糾纏,於是笑道,「公子之言,容寡人細思之。秦政上下,當有比誅殺鄭國更急迫之事務,願公子言之。」
韓非道,「陛下不能用臣之言,臣多言又有何益?」嬴政再請。韓非乃道,「治國必先治吏。臣來咸陽,交遊百官,所見所聞,竊為陛下危之。」
嬴政面容一肅,道,「公子何出此言?」
韓非道,「當今秦國,宗室之臣太輕,異姓之臣太重,安得不危?」
嬴政道,「昌平君、昌文君皆位居相國,宗室何輕之有?」
韓非冷笑道,「昌平君、昌文君雖為相國,空有其名,卻無其實。任益隆者負益重,位益高者責益深。陛下使昌平君、昌文君虛荷國寵,卻不稱其任,此非重宗室,實為辱宗室也。今秦之內事聽於李斯,外事聽於姚賈,軍事聽於尉繚,將則有桓齮、蒙武、王翦等,皆異姓之臣,而陛下孤立於上。宗室於陛下有骨肉之親,陛下棄而不用,寵幸異姓,專以權,任以勢,臣竊惑焉!」
說至此處,韓非忽怒形於色。他多年的積怨,在這一刻如火山爆發。他本為韓國宗室,卻一直被韓國的異姓大臣壓制,不能見用。無盡的等待,枯萎了他大好的年華,而憤怒和委屈,則長久地積壓在他心底。他何嘗願意寫《韓非子》一書!特窮愁而自遣也。當他說到秦國宗室所受的「不公正待遇」時,實際上卻不知不覺地寄托進了自己的感情。韓非起身,又慷慨言道,「權之所在,雖疏必重;勢之所去,雖親必輕。蓋取齊者田族,非呂宗也;分晉者趙魏,非姬姓也。惟陛下察之!人臣太貴,必易其主。人臣之所以不弒其君者,黨與未具也。」
韓非形近失控,不覺欺近嬴政之寶座,疾聲力辨,加以說話時有結巴,更顯其言辭迫切和神態激烈。韓非再道,「唯宗室之臣,與陛下同根同祖,血脈相連,欲國之安,祈家之貴,存共其榮,沒同其禍,豈得離陛下哉!是以堯之為教,先親後疏,自近及遠。今陛下疏宗室而親異姓,亡在不遠也。」
韓非咄咄相逼的氣勢,連嬴政也不免為之沮喪。然而,嬴政很快便清醒過來,開始冷靜考慮韓非所提的建議。韓非畢竟不是本國人,對秦國這幾年的政治鬥爭並不能盡知內情。
近幾年來,秦國先後度過了成蟜、嫪毐、呂不韋這三場政壇危機,其官僚集團已經歷過三次洗牌,到了現在,嬴政終於打造出了忠屬於自己的官吏隊伍,君臣和諧,目標一致——翦滅六國,統一天下。對於秦國政壇目前的格局,嬴政並無不滿。美國有句諺語:如果沒壞就不要去修(Ifitain』tbroken,don』tfixit)。如果真如韓非所言,重用宗室,削弱異姓,則意味著全面的人事調整,其效果無異於一場地震。況且,從成蟜謀反一事也可以看出,宗室並非如韓非所說的那般可以完全信任。而異姓中的人才,也遠非宗室可比。
總之,韓非所言,要麼是存心想攪亂秦國局勢,要麼是他以己度人,站在宗室的立場,提出了一個對秦國並不實用的主張,因而不足採納。嬴政於是道,「幸受教。公子且退,容寡人思之。」
韓非告退。他並沒有低估嬴政,他也知道,像這樣重大的計策,不可能一說便成。但是至少,他已經在嬴政的心中播下了猜疑和不安的種子,總有一天,它們會發芽開花。
第三節李斯圓場
且說韓非離去之後,嬴政回味著方才兩人的對談,越想越不是滋味。本來,他是把韓非當菩薩一般請來的,滿心指望他傳法濟世,誰知韓非這個外來的和尚,卻只顧著胡亂唸經。胡亂唸經不說,態度還如此蠻橫,和他說起話來,如同長輩訓斥小輩,又有如先生棒喝弟子,渾不將他秦王的尊貴放在眼裡。
嬴政心中抑鬱,於是下令傳李斯。李斯應詔入宮,見嬴政面色不悅,乃問其故。嬴政狠狠說道,「好一個韓非,他竟把寡人當成韓王安了。」
嬴政將方纔的情形敘說一遍,又道,「昔有關龍逢、王子比干、隨季梁、陳洩冶、楚申胥、伍子胥,此六人者,皆疾爭強諫以勝其君。一言而不聽,一事而不行,則陵其主以語,待之以其身。韓非,此六人之屬也。如此臣者,縱先古聖王,亦不能忍之。」
李斯正醞釀著該如何接話,嬴政卻又厲聲問道,「你可知道,最適合他韓非的位子是什麼?」
李斯心中一咯登。他的第一反應是,嬴政所指的莫非是廷尉的位子?韓非素以法術聞名,授以廷尉之位,的確是再恰當不過的了。可是,如果韓非做了廷尉,佔了他李斯的位子,那他李斯又該往何處安置呢?李斯轉念再一想,不禁暗笑自己太過敏感。看嬴政現在的臉色,分明正在生著韓非的氣,這一問的答案,想來絕對不會是什麼好話。
嬴政不待李斯回答,已是冷哼一聲,拍了拍自己的寶座,道,「最適合韓非的,是這個位子!」
嬴政一言即出,李斯陡然覺出一陣殺氣。從韓非的書中,已經很容易讓人感到他有意無意地時常以王者自居,再考慮到剛才他向嬴政進言時的壓迫性和攻擊性,幾乎是在代嬴政拿主意,嬴政說出這樣的話來,雖然過激,卻也在情理之中。在嬴政看來,韓非並非一個可以做人臣的人。而如果嬴政對韓非一直抱著這樣的觀感,那韓非可就難逃性命之憂了。
對君王來說,不足為人臣者,只能有一種解決之道——殺無赦。
李斯小心說道,「大王還請息怒。臣與韓非當年同受業於荀子門下,素知其為人。韓非招怒於大王,乃一時失狀,然究其內心,實無不臣之想。」
嬴政意稍解,道,「寡人先讀其書,後聞其論,彷彿非同一人也。韓非獻此二策,意在何為?」
嬴政此問,讓李斯陷入尷尬之中。韓非啊韓非,嘴長在你身上,你自然可以想怎樣說便怎樣說。然而,你獻的這兩個計策,分明都是在和我對著幹,而且事先連招呼也沒打一個,可謂是突然發難。
想當年,鄭國一案,在秦國鬧得沸沸揚揚,所謂「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是我李斯逆潮流而動,費盡心機,乃至賭上了自己的政治生命,百般營救,這才讓嬴政回心轉意,赦免鄭國不死。而你韓非一來,就想拿鄭國開刀,不是要割鄭國的盲腸,而是要取鄭國的性命!一旦這案被你翻了過來,那我李斯還有何威信可言?
至於你韓非的第二個計策,主張重用宗室,削弱異姓,用心不可謂不冷峻刻毒。如果成真,那就不單單是我李斯個人利益受損的問題了。你這是對我的《諫逐客書》的反動,是企圖否定秦國數百年來的立國之道,是想要嬴政開歷史的倒車!
韓非獻策的動機,李斯自然也能猜出十之八九。他瞭解韓非,韓非是一個永遠分得清輕重緩急的人,雅言之,可以說是「吾道一以貫之」。通俗地講,就是認準之事,必一根筋到底。韓非之所以獻上這兩條笨拙的計策,絕不是因為老糊塗了,其目的還是不外乎削弱秦國,為韓國的生存作悲壯的努力。
如果李斯想對韓非落井下石的話,此刻無疑是一個最佳時機。然而,李斯並無意置韓非於死地。他之所以搜集韓非的著作,並蓄意讓嬴政看到,正是希望能和韓非一道事秦,統一天下,共襄偉業。因此,儘管韓非今天的所作所為讓他憤怒不已,李斯還是以為,韓非有資格得到第二次機會。不為別的,只因為:這世上只有一個韓非。
李斯於是道,「大王有用韓非之心,是以韓非一策不合,故爾動怒。而微臣以為,韓非其人,固然當用,然又不可急用。」
嬴政道,「廷尉的意思是……」
李斯道,「韓非為韓公子,人雖在秦,心不能忘故國。有韓一日,韓非終不忍背韓事秦。臣以為,必待滅韓之後,韓非斷了故國之思,這才能為大王所用。」
嬴政沉吟未決,李斯再道,「大王能容尉繚,自當也能容韓非。」
李斯的意思,嬴政自然是明白的。把韓非像尉繚那樣供著,就算韓非出工不出活,對秦國也是意味著莫大的利益。嬴政心結既解,於是大笑道,「寡人盛怒之下,不暇熟慮。還是廷尉老成持重,謀事深遠。」
第四節肥累大捷
且說韓非自入咸陽以來,名為韓使,實為秦囚。季節變換,日月消磨,就這樣到了嬴政十四年。
這一年,秦趙再度大戰。和去年一樣,秦國仍是主動進攻的一方。十萬秦軍,由大將桓齮率領,從上黨出發,越過太行山,避開趙國防備嚴密的正面戰場,奇襲作為邯鄲東面門戶的赤麗、宜安二城。
消息傳到邯鄲,趙王遷大恐,急命李牧出師相救。
李牧督帥五萬邊兵,行至漳水之畔的肥累城,便下令三軍駐紮休整。趙王遷數度下詔催促,屬下將士也是苦苦相諫,請求李牧繼續前行,以救援赤麗、宜安。李牧不動如山,道,「秦師數百里突襲,其鋒正銳,赤麗、宜安兩城旦夕必下,不是說救便能救得的。秦師既下兩城,必乘勝來取邯鄲,取邯鄲則必經肥累,經肥累則必先涉漳水。為今之計,惟有據守地利、蓄精養銳。待秦師渡漳水之時,我軍以逸待勞,中間擊之,必可大勝。秦師潰逃,我軍從後掩殺,二城自可失而復得也。」眾皆歎服。
赤麗、宜安二城之所以能夠頑強堅守,只因心中存著指望,以為救兵很快就將來臨。等到聽聞李牧在肥累停下,並不來救,於是鬥志全喪,先後投降。桓齮攻克兩城,志得意滿,又見李牧不來相救,只是困守肥累,畏縮不前,成日縱情聲色,以為李牧心怯,不免起了輕敵之心,於是乘戰勝之威,揮師進發肥累,力求畢斯功於一役。正渡漳水之時,李牧伏兵四出,萬箭齊發,火光沖天,秦軍陣腳大亂,踐踏而死者不知其數。
秦軍敗亡,李牧一路追擊,趁勢收復赤麗、宜安兩城,不在話下。桓齮退回上黨,清點士卒,已是折殺過半。嬴政聞聽軍敗,大怒,廢桓齮為庶人。
李牧凱旋而歸,邯鄲傾城而出,郊外相迎。在忍受了秦國多年的欺凌之後,趙國上下已是士氣低落,鬥志渙散。正因為此,李牧的這一場勝利便顯得格外珍貴,格外及時。趙王遷親執李牧之手,道:「將軍真乃趙之白起也!」於是效仿當年秦昭王封賞白起,封李牧為武安君,食邑萬戶。
李牧將士所經之處,無不歡聲震天,激動的百姓們跪在道路兩旁,淚流滿面。為了這樣一場勝利,趙國等待了太長太長的時間!
在這種舉國狂歡中,只有李牧還保持著足夠的冷靜。他知道,秦國這次雖然敗了,但遠沒有傷筋動骨,秦軍的鐵騎,隨時可以捲土重來,再度侵凌趙國的疆土。可以預見,日後的秦趙之戰,只會更加慘烈。秦國有資本再輸下去,而趙國卻一戰也輸不起。趙國只要一戰輸了,很可能就意味著亡國!
李牧雖然憂心,但肥累大捷畢竟是一次難得的對秦國的勝利,秦軍不可戰勝的神話終於被打破。這不僅對趙國有著重要意義,在某種程度上,也給六國打了一針強心劑,大大鼓舞了六國的士氣。
肥累大捷不久,燕、齊、魏、楚、韓五國紛紛遣使者來趙慶賀。李牧力勸趙王遷,借此機會促成六國結盟合縱,共同對抗秦國。然而,姚賈正好人在邯鄲,聞訊前後奔走,對六國分而化之,使這場規劃中的合縱迅速流產。
隨著燕、齊、魏、楚、韓五國使者的離開,姚賈也回到咸陽述職。姚賈出使四年,絕六國之謀,止六國之兵,成果顯著。嬴政大悅,封姚賈為上卿,食邑千戶。漂泊多年的姚賈,終於成了正式工,有了編製,更有了恆產。
姚賈為秦國立下顯赫功勳,其封賞雖然豐厚,卻也能夠讓人服氣。只有一個人,對此持有異議。
第五節姚賈歸來
姚賈之重返咸陽,乃是近期秦國政壇的一樁盛事,朝中百官無論熟與不熟,紛紛登門道賀。這其中,只有韓非沒去湊熱鬧,相反,他正準備彈劾姚賈來著。
算起來,韓非和姚賈稱得上是故交了。姚賈剛出道時,到韓國謀事,韓非對其才華頗為欣賞,因而著力結交。後來,姚賈入仕趙國,組織四國合縱,對抗秦國。這段同仇敵愾的日子,可謂是兩人交情的蜜月期。然而,隨著姚賈投奔秦國,與六國對立,兩人隨之決裂。韓非不能原諒姚賈的變節,更不能原諒姚賈破壞合縱,將他的祖國韓國送上絕路。
要阻止秦國併吞韓國和其餘五國,合縱是唯一的選擇。
只要扳倒姚賈,秦國的外交將因此倒退十年,六國合縱也將重新變為可能。
於是,韓非往見嬴政,道,「臣聞大王封姚賈為上卿,竊以為過也。」
嬴政道,「姚賈因功得賞,何過之有?」
韓非道,「姚賈以珍珠重寶,南使荊、魏,北使燕、齊,出問三年,四國之交未必合也,而珍珠重寶盡於內。是賈以王之權、國之寶,外自交於諸侯,願王察之。」
韓非目前的身份,只是韓國使節而已,用今天的說法,他彈劾姚賈,其實是在干涉秦國內政。好在嬴政並不忌諱這些,只是道,「說下去。」
韓非再道,「上卿者,國之顯爵也,理當為朝野之望,百官楷模。然姚賈乃大梁監門子,嘗盜於梁,臣於趙而逐。取世監門子,梁之大盜,趙之逐臣,與同知社稷之計,非所以激勵群臣也。」
俗話說,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很明顯,嬴政不是阿家翁。既然韓非指名道姓來彈劾姚賈,他也不能硬裝沒聽見,其中的是非曲直,他必須弄個明白,做一結論。嬴政於是召見姚賈,問道:「吾聞子以寡人財交於諸侯,有諸?」
姚賈尚沉浸在加官晉爵的快樂之中,忽然遭到嬴政這麼劈頭一問,不由嚇出一身冷汗,心知定是有人在背後搗鬼。然而,姚賈不愧是姚賈,在一陣肉眼不可察覺的慌亂之後,很快便鎮靜下來,他挺直腰板,朗聲答道,「有之。」
嬴政見姚賈痛快應承,卻也頗出意外,冷冷說道,「子有何面目復見寡人?」
姚賈道,「曾參孝其親,天下願以為子;子胥忠於君,天下願以為臣;貞女工巧,天下願以為妃。今賈忠王,而王不知也。賈不歸四國,尚焉之?使賈不忠於君,四國之王尚焉用賈之身?桀聽讒而誅其良將,紂聞讒而殺其忠臣,至身死國亡。今王聽讒,則無忠臣矣。」
聽完姚賈的辯解,嬴政顏色大為和緩。韓非彈劾姚賈,無非歸結為兩點:一是姚賈假公濟私,損秦利己。二是姚賈出身低賤,又有前科。為嬴政所警惕的,只是第一點而已。饒是如此,嬴政還是沒有放過第二點,道,「子監門子,梁之大盜,趙之逐臣。」究其語氣,卻並不嚴厲,甚至有些調笑的成分在內。
嬴政隨口一問,姚賈可不敢也隨口一答。他的出身及前科,是他的歷史遺留問題,如果不能徹底解決,他便將始終背上這一沉重的包袱,時時被人拿來敲打譏諷。
姚賈沉思片刻,道:「太公望齊之逐夫,朝歌之廢屠,子良之逐臣,文王用之而王。管仲,其鄙人之賈人也,南陽之弊幽,魯之免囚,桓公用之而伯。百里奚,虞之乞人,傳賣以五羊之皮,穆公相之而朝西戎。文公用中山盜,而勝於城濮。此四士者,皆有詬丑,大誹於天下,明主用之,知其可與立功。使若卞隨、務光、申屠狄,人主豈得其用哉?故明主不取其污,不聽其非,察其為己用。故可以存社稷者,雖有外誹者不聽;雖有高世之名,無咫尺之功者不賞。是以群臣莫敢以虛願望於上。」
姚賈一氣說完,胸膛起伏,靜望嬴政。嬴政下殿,扶起姚賈,大笑道:「子言甚是。寡人特試子而已。」
姚賈暗舒一口長氣,知道自己逃過一劫。
第六節憤而反擊
有人命中招謗,譬如韓愈,其詩云:「我生之辰,月宿南鬥。」乃知韓愈磨蠍為身宮,故而平生多得謗譽。
有人相中招謗。譬如歐陽修,年少時有高僧為他看相,說道:「子耳白於面,名滿天下;唇不著齒,無事得謗。」後果其然。
說到姚賈,似乎也和誹謗有緣。四年前在趙國,姚賈主持四國合縱,意氣風發,卻因為郭開在趙王面前進他的讒言,害得他被驅逐出境。這一次,姚賈成功出使四國,載譽而歸,風塵未洗,卻又無端遭謗。難道,他也是命中招謗,或者是相中招謗?
姚賈可不這麼想,他並不是一個宿命論者。他不認命,也不認相。他只知道,某個狗娘養的在背後擺了他一道,害得他幾乎性命不保。
姚賈步出咸陽宮,日正當午,熱浪四溢,而他卻在發抖。那是劫後餘生的顫慄。嬴政已經被他說服,讒言已經破產,不會對他再構成任何威脅。按說這事也就過去了,但是不行,他就是嚥不下這口氣。他一定要找出那個長舌男,讓他因為一時的口腔快感,付出長久的慘痛代價。
姚賈是有理由憤懣的。他出使四國,表面上風光無限,其實是危機四伏。出入敵國宮殿,較量敵國君臣,明刀暗槍,時刻都要提防,唇槍舌劍,同樣具有殺傷。一不小心,可能就會命喪他鄉、魂兮歸來。整整四年,每天都提著心,吊著膽。夜不安枕,早生華髮,容易嗎他?
姚賈越想越不平衡,老子在外面提著腦袋、拚死拚活,你倒好,在咸陽安逸著,享樂著,你有什麼資格對我唧唧歪歪,指手劃腳,居然還要置我於死地!我姚賈可是好惹得的!
長舌男的身份很快得到確認,韓非是也。姚賈聞報一笑。怪不得,也只有韓非公子才會拋出血統論來,拿他姚賈貧賤的出身做文章。然而,韓非,你還是不瞭解秦國,秦國可不是你們韓國,在秦國這裡,因功而賞、因罪而罰,不管波斯貓還是流浪貓,抓住老鼠才是貴族貓。
姚賈又是一笑。既然是韓非,那這仇便容易報了。韓非剛到秦國不久,沒什麼根基,而且,他的身份又是韓國的使節,理論上是敵國的人。等著吧,韓非,你做初一,就休怪我做十五。
然而,姚賈的笑容卻突然凝固起來。要動韓非,並不像看上去那麼簡單。有一個人的臉色,不得不先看看。
是的,要動韓非,他就必須先過了李斯這關。
這四年來,姚賈雖然遠離咸陽,但對秦國的政壇生態卻並不陌生。李斯官居廷尉,最得嬴政信任,朝中文武,也皆服膺,乃是秦國的不二權臣。而他姚賈,剛回咸陽,勢單力孤,尉繚雖然和他有舊交,又是同鄉,但老傢伙從不管事,指望不上。實力相差如此懸殊,決定了他根本不可能和李斯對抗。
李斯的能力,姚賈是領教過的,狠角色,不好弄。而李斯和韓非的關係,又是人所共知的親密。因此,他能不能報仇成功,完全取決於李斯的態度。李斯如果鐵了心要保韓非,那他也沒轍。
姚賈於是往見李斯,先感謝了一番李斯的知遇之恩,馬上便將話題切到韓非身上。廷尉大人,你看,我這些年也不容易,僥倖不辱使命,沒辜負了大王和你的重托。我自以為,功勞是沒有的,但至少對秦王,對你,對秦國都還算交待得過去。可是,我這剛一回來,就有人對我冤枉陷害,要置我於死地,叫我以後工作還怎麼開展?要是別人陷害我也就罷了,偏偏是韓非。要知道,韓非不過只是一個外來的使節,居然敢對我大秦大臣臧否誹謗,其用心險惡,不問可知。我今天來,就是想聽聽廷尉對此的高見。
李斯自然明白,姚賈表面上是想請他來主持公道,其實是試探他的態度。李斯也挺為難。韓非這事確實不地道,你一個外來使節,對秦國朝政起什麼哄,對了也不見你功,錯了還授人以柄,何苦來哉!本來,關於你的安置問題,我和大王已經達成共識,你先安心在秦國養著,等韓國一滅,馬上便可以重用你,讓你施展平生抱負。你突然來這麼一出,叫我怎麼給你圓場?姚賈氣勢洶洶而來,顯然沒打算讓步,定要和秋菊一樣,討個說法,方肯罷休。姚賈是我和嬴政煞費苦心才挖來的人才,是統一六國不可或缺的一枚重要棋子,四年來的工作表明,他沒有辜負嬴政和我對他的期望與信任。對他的情緒,不可能不加以安撫。韓非啊韓非,只怪你捅的漏子太大,連我也遮蓋不了。
李斯卻也不急著表態,反問道,「以上卿之見,又當如何?」
姚賈道,「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於言也亦然。吾將見大王也。」
李斯再問道,「韓非將作何區處?」
姚賈含糊答道,「姚賈只是言所當言、言所欲言。一切決於大王。」
李斯沉吟不語。姚賈道,「廷尉與韓非有舊,此乃人所共知。是以,姚賈不敢不先聞於廷尉而後動。國事不容私情,姚賈在此,靜候廷尉之言。」
李斯礙於身份,確實也不便強為韓非出頭,只能苦笑道,「我復能何言,一切決於大王。」
姚賈心中暗喜,知道李斯已然默許,於是起身施禮道,「多謝廷尉。姚賈告辭。」
第七節韓非入獄
且說姚賈要報韓非的一譖之仇,事先很是下過一番調查研究的功夫。韓非入秦以來的所作所為,無不知悉,這才面見嬴政,道,「臣才短智薄,精力日衰,恐不堪為大王驅使,願賜骸骨歸封邑,終養天年。」
嬴政一驚。姚賈想撂擔子了?四十歲就退休,太早了吧?這也不是姚賈一貫的風格啊。嬴政知道其中必有緣由,於是道,「秦以天下為志,正用卿之時,亦卿用之時。翦滅六國,歸一四海,乃萬世不朽之盛事,卿寧無意乎?」
姚賈道,「臣若再度出使,隻身孤懸在外,而猜忌不絕於內,臣恐不得善終。不敢復行,請辭歸。」
嬴政道,「卿何出此言?」
姚賈道,「臣之出使,數年不能歸,朝中有人中傷於臣,而臣遠在異國,不能辯白,將安所歸?」
嬴政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寡人既已授卿外事,卿自可放心而行。」
姚賈道,「如此則臣之幸也。臣自思,一旦臣見黜,得利者誰?東方諸國也。凡讒臣者,必為秦之害,而為六國利也。朝中有大臣如此,吾王不可不察。」
嬴政道,「譖卿者,非朝中大臣,實韓非也。」
姚賈正等著嬴政主動「供」出韓非,於是順勢說道,「韓非其人,臣素知之。韓非入秦以來,每與大臣辯論,無不力陳存韓,巧言惑眾,亂人視聽。韓非先請殺鄭國,再請用宗室,前後兩策,皆包藏禍心,意在亂秦。大王明見高遠,不為所動,而也竟不加罪。韓非不知自省,再讒臣以售其奸。事可一可二,不可三。韓非志在弱秦存韓,明也。」
嬴政沉吟不語。姚賈再道,「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並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常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誅之。」
對於韓非,嬴政本來抱有極高的期望,打算在滅亡韓國之後,特加重用。然而,回想起韓非入秦以來的表現,嬴政不得不承認姚賈所言確有道理。如今看來,助秦國開疆闢土、統一天下,固非韓非所長,同樣也非韓非所願。
然而,真要誅殺韓非,嬴政還是下不了決心。姚賈必欲置韓非於死地,再道,「韓非上不臣於吾王,下有間於大臣,不為物用,無益於今。昔日太公誅華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負才亂群惑眾也。今不誅韓非,無以清潔王道,安定群臣。」
嬴政歎道,「韓非名動於世,不可不慎。如卿所言,韓非志在弱秦存韓,終究只是猜度而已,驟加極刑,恐不能服天下。」
姚賈道,「此有何難?韓非之奸,一下吏便知。」
嬴政點點頭,輕輕說道,「可。」
關於韓非以後的遭遇,《史記》只用了短短的四個字:「下吏治非」。然而,一個小小的「治」字,其背後的痛苦和血腥,除了當事人之外,又有幾人能真的體會?
人或多或少都犯有罪孽。釋氏之懺悔,道家之首過,基督教之告解,都是讓人自願說出自己的罪孽來。而監獄則是以暴力刑罰等強制手段,讓人被迫承認罪孽。
韓非被關押在雲陽獄中。獄吏們接到的命令是,「治韓非,以俱得其弱秦存韓之情實。」既然如此,那量刑就沒個固定標準了。於是乎,韓非的命運,或者乾脆說,韓非的性命,便完全操於這些獄吏的手中。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秦法歷來酷烈無情,執法的獄吏更是虎狼之性。監獄原本是執行法律的地方,卻往往又是法律最為不到的地方。對獄吏來說,上有毫髮之意,下有邱山之取,持雞毛為令箭,改小罰用大刑,固是常事。以嫪毐之貴,入獄數日,便已被獄吏拷打得不成人形,可為一證。
漢承秦制,漢開國功臣周勃,封絳侯,位至丞相,功高當世,尊貴無二。一旦下獄,為獄吏侵辱,也幾乎性命不保。漢文帝使使持節前往赦之,這才能夠救他出來。居然要皇帝派人持節才能搭救,可見監獄幾為一獨立王國,進來容易,出去卻難上加難。周勃出獄之後,也不得不感歎道,「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
高牆之內,暗室之中,韓非承受著肉體的折磨和侮辱,感受著法律的威力和疼痛。此時此刻,不知道他會不會突然想起商鞅,那個和他一樣著名的法家代表人物。
當年,商鞅被誣告謀反,逃亡至關下,想寄住客舍躲避一晚。客舍老闆不認識商鞅,只知道眼前這人來路不明,於是拒絕了他,道:「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商鞅躲避不成,喟然歎道:「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哉!」
第八節獄中上書
李斯聽聞韓非被打入大牢,不禁驚駭失色。他以為嬴政只會像征性地處罰一下韓非,消消姚賈的氣,誰知道,後果竟會如此嚴重。
李斯驚駭之餘,卻又狐疑不安。他身為廷尉,主掌刑辟,而韓非入獄這麼大的事,居然沒有經過他,就直接定了。可見,必定是嬴政繞過了他這個廷尉,直接拍的板,下令抓的人。而他如果知趣的話,最好便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沒看見。
李斯卻並不甘心就此罷休。他位居九卿之首,囚禁韓非乃是在他管轄範圍之內。就算嬴政礙於他和韓非的特殊關係,不想讓他難為,這才代為決定,可至少也該在事先給他通個氣呀。嬴政撇開廷尉,獨斷專行,讓李斯覺得受了侮辱,沒有得到應有的信任。再則,韓非是他引薦給嬴政的,韓非落到如今的下場,在某種程度上,他也覺得自己對此負有責任。
李斯先是入獄探望韓非。韓非剛用刑完畢,衣不蔽體,鮮血淋漓,軟軟地耷拉在牆角,處於昏迷狀態,何曾還有半點風流俊雅的貴公子模樣?李斯睹此慘狀,黯然涕下,對獄吏一通訓斥,道,「為何用如此重刑?」
獄卒見到主管領導,自然卑躬屈膝,不敢還嘴,只是道,「大王有命,不敢不重。」
獄吏拿嬴政當擋箭牌,倒也叫李斯不好發作。李斯哼了一聲,道,「可暫緩用刑。等我見過大王,再作理會。」
韓非醒轉,見是李斯,勉強一笑,道,「子不棄我。」
李斯道,「我將見大王,必救韓兄出此。」
韓非道,「大王忌我者,為我存韓之故也。我欲作書,剖明心跡,上亡韓並天下之道,願子代為我傳書於大王。」
李斯心中郁苦,卻又無法宣講。韓非啊韓非,你對你的文章永遠是那麼自信,可如今的形勢,恐怕不是一封書信就可以簡單化解的。這一次,固然是出於姚賈的激將,但也看得出來,嬴政已對你動了真怒。聖經云:不可試探你的神。嬴政作為高高在上的秦王,也絕不可輕易試探。可是你卻一直抱著僥倖心理,連著三個計策,都是表面為秦國著想,其實卻在為韓國謀利。你這是在試探嬴政,考驗他的忍耐能力!現在看來,嬴政是不打算再忍你下去了。而嬴政這樣的人,一旦對你有了定論,想要再扭轉他的看法,何其難也。
上書自陳乃是韓非的希望所在,卻也不能讓他不寫。李斯於是應允下來,命人為韓非更衣敷藥,上酒傳菜。韓非飲食一通,氣力漸足,提筆作書。傷口的血,時而滴在竹簡之上,有如奪目的梅花,盛開於一片墨色之中。
此情此景,讓李斯回憶起自己寫《諫逐客書》時的場景。不同的是,當時的他,有妻兒陪在身邊,再大的雪,再冷的風,再渺茫的未來,也不能阻擋他的幸福。可是,韓非的幸福是什麼呢?
良久之後,韓非寫完最後一個字,擲筆於地,得意地一笑,道,「大王見此書,當知我心。子為我傳之,則我無復性命之憂也。」
李斯接書在手,臨去之時,命獄吏善待韓非,不可再濫用刑罰。獄吏自然不敢馬虎,點頭不迭。
韓非目送李斯離去,疲憊地閉上雙眼。他又怎會想到,他方纔的上書,竟是他的絕筆之作。
第九節初見秦
韓非此書,日後被冠以《初見秦》之名,傳於後世,其全文如下:
臣聞:「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而不當,亦當死。雖然,臣願悉言所聞,唯大王裁其罪。
臣聞: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固齊,收韓而成從,將西面以與強秦為難。臣竊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謂乎!臣聞之曰:「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囷倉空虛,悉其士民,張軍數十百萬,其頓首戴羽為將軍,斷死於前不至千人,皆以言死。白刃在前,斧鑕在後,而卻走不能死也。非其士民不能死也,上不能故也。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賞罰不信,故士民不死也。今秦出號令而行賞罰,有功無功相事也。出其父母懷衽之中,生未嘗見寇耳。聞戰,頓足徒裼,犯白刃,蹈爐炭,斷死於前者皆是也。夫斷死與斷生者不同,而民為之者,是貴奮死也。夫一人奮死可以對十,十可以對百,百可以對千,千可以對萬,萬可以克天下矣。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里,名師數十百萬。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與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故秦戰未嘗不克,攻未嘗不取,所當未嘗不破,開地數千里,此其大功也。然而兵甲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四鄰諸侯不服,霸王之名不成。此無異故,其謀臣皆不盡其忠也。
臣敢言之:往者齊南破荊,東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韓、魏,土地廣而兵強,戰克攻取,詔令天下。齊之清濟蜀河,足以為限;長城巨防,足以為塞。齊,五戰之國也,一戰不克而無齊。由此觀之,夫戰者,萬乘之存亡也。且臣聞之曰:「削株無遺根,無與禍鄰,禍乃不存。」秦與荊人戰,大破荊,襲郢,取洞庭、五湖、江南。荊王君臣亡走,東服於陳。當此時也,隨荊以兵,則荊可舉;荊可舉,則其民足貪也,地足利也,東以弱齊、燕,中以凌三晉。然則是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復與荊人為和。令型人得收亡國,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廟;令率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一矣。天下又比周而軍華下,大王以詔破之,兵至梁郭下。圍梁數旬,則梁可拔;拔梁,則魏可舉;舉魏,則荊、趙之意絕;荊、趙之意絕,則趙危;趙危而荊狐疑;東以弱齊、燕,中以凌三晉。然則是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復與魏氏為和。令魏氏反收亡國,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廟;令率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二矣。前者穰候之治秦也,用一國之兵而欲以成兩國之功,是故兵終身暴露於外,士民疲病於內,霸王之名不成。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三矣。
趙氏,中央之國也,難民所居也,其民輕而難用也。號令不治,賞罰不信,地形不便,下不能盡其民力。彼固亡國之形也,而不憂民萌,悉其士民軍於長平之下,以爭韓上黨。大王以詔破之,拔武安。當是時也,趙氏上下不相親也,貴賤不相信也。然則邯鄲不守。拔邯鄲,筦山東河間,引軍而去,西攻修武,逾是羊腸,降上黨。代四十六縣,上黨七十縣,不用一領甲,不苦一士民,此皆秦有也。代、上黨不戰而畢為秦矣,東陽、河外不戰而畢反為齊矣,中山、呼沲以北不戰而畢為燕矣。然則是趙舉,趙舉則韓亡,韓亡則荊,魏不能獨立,荊、魏不能獨立,則是一舉而壞韓蠹魏拔荊,東以弱齊弱燕,決白馬之口以沃魏氏,是一舉而三晉亡,從者敗也。大王垂拱以須之,天下編隨而服矣。霸王之名成。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復與趙氏為和。夫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強,棄霸王之業,地曾不可得,乃取欺於亡國,是謀臣之拙也。且夫趙當亡而不亡,秦當霸而不霸,天下固以量秦之謀臣一矣。乃復悉士卒以攻邯鄲,不能拔也,棄甲兵弩,戰竦而卻,天下固已量秦力二矣。軍乃引而退復,並於李下,大王又並軍而至,與戰不能克之也,又不能反,軍罷而去,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內者量吾謀臣,外者極吾兵力。由是觀之,臣以為天下之從,幾不難矣。內者,吾甲兵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外者,天下皆比意甚固。願大王有以慮之也。
且臣聞之曰:「戰戰慄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紂為天子,將率天下甲兵百萬,左飲於淇溪,右飲於洹裕,淇水竭而洹水不流,以與周武王為難。武王將素甲三千,戰一日,而破紂之國,禽其身,據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傷。知伯率三國之眾以攻趙襄主於晉陽,決水而灌之三月,城且拔矣,襄主鑽龜筮占兆,以視利害,何國可降。乃使其臣張孟談,於是乃潛行而出,反知伯之約,得兩國之眾,以攻知伯,禽其身,以復襄主之初。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里,名師數十百萬。秦國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天下可兼而有也。臣昧死願望見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從,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鄰諸侯之道。大王誠聽其說,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霸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徇國,以為王謀不忠者也。
第十節生機破滅
李斯作為《初見秦》的第一個讀者,看完只是搖頭歎息。韓非水平應該不止如此吧?就憑這封書信,想要改變嬴政的決定,恐怕夠戧。況且,就算過了嬴政這關,還有姚賈那關,怕是難得過去。
儘管對韓非之書不甚滿意,李斯還是決定尊重作者,不改一字,將書原貌呈現給了嬴政。嬴政略讀一遍,沒有立即發表評論,而是將書付與姚賈,先徵求姚賈的意見。
姚賈一目十行,迅速看罷,然後將書拋於案頭,冷笑不語。
嬴政驚訝道,「這就看完了?」
姚賈道,「通篇皆是老生常談,了無新意。一掃即知,何必細細品讀?」
嬴政道,「既如此,卿試論之。」
姚賈雖然只是快速掃了幾眼,卻已經抓准了《初見秦》一書的要害,於是加以批評,先後來了三個質問:
韓非引經據典,談古論今,只為證明一件事——秦國之所以還沒有稱霸於天下,全怪秦國的謀臣不盡其忠。言外之意,是說他韓非可以為秦盡忠了?
當年,秦與荊人為和、與魏氏為和、與趙氏為和,並非不願一舉滅亡之,而是勢在不能。六國尚強,秦力有未逮,形勢不允許。韓非號稱才高當世,不應不知此節。當年謀臣,皆已作古,而韓非厚誣諸公於地下,意在何為?
再說韓非自以為高於別人的地方,是自詡可以讓吾秦「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四鄰諸侯可朝也」。然而,我大秦的目標難道僅僅是這樣嗎?
姚賈停頓片刻,留給嬴政一點思考時間,然後,姚賈對自己的三個質問逐一作了回答:
韓非為韓之公子,一意存韓,以秦為敵,其先後三策,皆是明證。何以數日之間,韓非的態度轉變竟會如此之大,願意開始為秦國盡忠了呢?改口如此輕易,不免讓人生疑。以臣之見,乃是韓非入獄之後,自知必死,他一死則韓國必亡。是以才不惜出此苟且之策,詐稱願為我秦盡忠,先求活命,然後再相機而行,徐為韓國謀利。願吾王明察。
韓非厚誣諸公於地下,意在借古諷今,矛頭直指如今朝中的用事大臣。此乃挑撥是非、無風起浪,意在使我君臣猜忌,上下異心。願吾王明察。
至於我大秦的目標,絕非「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四鄰諸侯可朝也」。這句話,放在十年前說,也許還勉強合適,可在今天還說這樣的話,就不免見識短淺、招人恥笑了。臣主外交,於天下大勢深有所知。今日之世,非商周之世,也非春秋之世,而是戰國之世。這個時代,是一個winnertakeall(勝者通吃)的時代。七雄紛爭,最終只能有一國獨存。而獨存之國,必我秦也。大王不是要成為霸主,而是要成為君臨天下的天子。秦國也不是要稱霸天下,而是要一統天下!
姚賈之批駁,情緒激昂,聲如金石。嬴政大悅,稱善不已,又道,「韓非書末有雲,願望見寡人,當面陳詞,言所以破天下之縱,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鄰諸侯之道。寡人欲見之,且聽他有何說辭。」
如果讓韓非見到嬴政,保不準嬴政一念之仁,放韓非死裡逃生。姚賈可不想冒這個險,於是說道,「韓非在書的最後,的確言而不盡,故做懸念,激人好奇。然而,如此套路,只是遊說之士的慣用伎倆,不值一哂。再則言之,韓非留下的懸念,根本就不能成其為懸念。韓非對天下的認識,還是停留在春秋五霸的時代,不悟四海歸一、定於一尊乃是大勢所趨,非人力所可阻擋。韓非不能知天下之勢,何以獻取天下之策?縱能蒙大王召見,其言又何足可聽?」
姚賈這一番話,破滅了韓非最後的一線生機。
第十一節再訪韓非
在韓非身後,有多少人讀其著作,心悅誠服,筋酥骨軟,想見其為人,恨不能成為其門下走狗。然而,在韓非還活著的時候,在他的最後歲月,他卻只能在雲陽的監獄中品味著孤單和落寞。沒有高朋滿座,沒有訪客如雲。陪伴他的,只是冰冷的獄吏和更為冰冷的刑具,以及夜半時分,同獄犯人的鬼哭狼嚎或低聲抽泣。
遍觀整個秦國,也許只有李斯還在惦記著韓非。這是李斯第二次探監了,和第一次不同,這一次,他的步伐格外緩慢,好像行走在橄欖球場之上,每向前推進一碼都顯得那麼艱難。
韓非身體依然虛弱,看到李斯之後,也只能用眼神表示對他來訪的感激。李斯坐在韓非對面,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倒是韓非先問道,「書呈給大王了嗎?」
李斯答道,「是的,呈上了。」
韓非搓著雙手,嗟歎道,「子誤我,子誤我。」
李斯聞言,不免納悶。是你讓我代你傳書的,難道我不該傳書?要知道,除了我,秦國還有誰能幫你呈書給嬴政?我怎麼就誤你了?李斯於是問道,「韓兄何出此言?」
韓非道,「前日所上之書,不甚如意。你一走我就後悔,想收回重寫,無奈你已持書遠去,追之莫及。」
李斯客氣道,「韓兄所上之書,也是佳作。」
韓非歎道,「你又何必虛為譽美?文章當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彷彿沛然如從肝肺中流出,這才能推己及彼,動人心魄。然而,前日我作書之時,氣不誠,心不正,其書如何能說得人動!以君之才,定也看出我書欠佳,當為我截留之,不必急著呈上秦王才是。」
李斯道,「李斯不敢為韓兄代作定奪。因此,一仍原貌,呈上大王。」
韓非道,「你是李斯,是寫過《諫逐客書》的李斯。《諫逐客書》我讀過,端的雄文,自有我不可及之處。我書中得失,你從旁觀之,必已瞭然於胸。知而不言,非我所寄望於君也。」
李斯默然,不能辯解。韓非改變話題,又問道,「大王見我書,作何言語?」
李斯道,「大王拒絕再見韓兄。」
韓非閉目長歎道,「那樣的文章,連我自己也不能說服。大王拒絕見我,也是應有之義。我當再修書一封,君為我傳之。」
李斯無意再作郵遞員,道,「大王已是不樂。驟然再行上書,恐於事無補,反而添害。且容我為韓兄謀之。」說完,李斯猶豫了一下,又低聲道,「不過,韓兄最好有心理準備,大王的意志,恐怕不會輕易更改。」
韓非大笑道,「大王不惜發動戰爭,以求我入秦,豈會輕易置我於不顧。大王只是一時偏信姚賈小兒而已。大王投我入獄,卻並沒有置我於死地,可見猶有用我之心。天下之才,惟你與我耳。欲並天下,捨你我其誰?」
韓非對未來越樂觀,李斯就越為他感到悲哀。看來,韓非對嬴政還是抱有幻想的。而李斯卻知道,不管有沒有姚賈從中摻乎,嬴政恐怕都已經無法再對韓非容忍。韓非,你的確有才,然而,有才未必都能見用。況且,一旦才華太高,反而會成為過於昂貴的奢侈品,變得有價無市。韓非,你已是命在旦夕,難道你竟一點也沒有察覺?在你的著作當中,你對人性和世情分析得如此犀利透徹,可當事輪到了自己頭上,為什麼你就不能領悟明白呢?
李斯卻也不便馬上揭開這一層,還是讓韓非保留些希望比較好。有了希望,獄中的日子也許就不再那麼難熬。兩人一時間相對無語,李斯意欲安慰韓非兩句,卻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語,只能打量囚房四周,胡亂問道,「此間如何?」
韓非苦笑道,「此間尚好,惟獄吏侵迫太急,頗不堪其辱。」
李斯道,「韓兄再委屈些時日。我見大王,必為韓兄求一定論。」說完起身告別,道,「我會再來看你。」
韓非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會的。」
李斯辭別韓非,獄吏在後一路碎步尾隨,恭謹地請示道,「廷尉大人,大王既然沒有赦免韓非,理應繼續對韓非用刑,逼其認罪招供。否則,下官等也不好交代。請廷尉大人示下。」
李斯回頭看看韓非,韓非也正在望著他。囚房中的韓非,如此瘦弱,如此無助。李斯不忍心再看,大步走開,又仰天長歎,對獄吏道,「接著用刑吧——記住,無論如何,不能傷了他的性命。」
第十二節嬴政的批評
咸陽的這個夏天,酷熱為數十年來少有。從身體裡汩汩往外冒的,不是汗,而是被烤出的油。裸男當街,抓耳撓腮,逢人便說,「請問,我可以無敵嗎?」
然而,依然不肯降雨,一滴也沒有。
持續多日的高溫,讓人情緒煩躁、無法思考。這樣的鬼天氣,本該呆在家中避暑貪涼,但李斯卻不得不出門而去,為挽救韓非作最後一搏。
李斯往見嬴政。嬴政很有耐心地聽完李斯的來意,將一個冰塊放入口中,斜瞥著李斯,懶懶說道,「廷尉可知,寡人是如何看待韓非的?」
李斯恭聲答道,「願聞大王之見。」
嬴政道,「近日寡人遍讀韓非之書。其抉摘隱微,燁若懸鏡,上下數千年,古今事變,上至奸臣世主隱微伏匿,下至委巷窮閭婦女嬰兒人情曲折,不啻隔垣而洞五臟,實天下之奇作也。」
嬴政再嚼碎一個冰塊,嘎崩嘎崩,悠悠又道,「然而,寡人越喜韓非之書,便越惡韓非之人。」
嬴政這後一句話,份量可著實不輕,不輕得足以殺人於無息無聲。雖然是盛夏時節,也聽得李斯一身冷汗。
嬴政前後兩段話,一褒一貶,轉折如此突兀,不作任何鋪墊。何以如此?兩段話之間又有什麼內在的邏輯聯繫?李斯不能問,也不敢問,問了嬴政也不會答。嬴政只是好整以暇地審視著李斯,那眼神彷彿在說:領悟吧,李斯!
李斯幾乎可以說是看著嬴政長大。但隨著嬴政年齡的增長,其內心越來越難以被人猜測。李斯也只能試著去領悟,還原嬴政的心路歷程。
為什麼嬴政越喜歡韓非的書,就越討厭韓非這人呢?這還得從韓非書的內容說起。韓非之書,後世稱為《韓非子》,簡單來說,主要闡述了三方面的內容——法、術、勢。法者,我們不需多講。術者,藏於君主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也。勢者,君主勝眾之資也,君主能制天下,非賢也,勢重也。在這三者當中,以「術」的篇幅為最多。而在李斯看來,引起嬴政反感和猜忌的,也正是「術」的這部分內容。
嬴政即位十四年來,在政治鬥爭的的腥風血雨中,他不僅毫髮無傷,而且一步步茁壯成長。現在的嬴政,雖然只有二十七歲,卻早已在朝中建立起了無人可以挑戰的權威。駕馭那些在年齡上堪稱他叔伯輩的手下大臣時,他也是顯得得心應手、游刃有餘。他能取得這樣的成功,靠的是什麼?靠的正是他天賦而來的權謀心計。而這種駕馭國家和群臣的高明手腕,也就是術,在韓非的書中有著詳盡的論述。
因此,嬴政讀韓非之書時,反省自己的心機和謀略,無不與韓非之言暗合,幾乎像是在對鏡而照一般。剛一開始,自然是驚喜,以為知音;再反芻回味,卻就該變成驚駭,以為禍害了。所謂的術,乃是他最隱秘的思想,即使對心理醫生,也是要守口如瓶,不可洩漏的。可是韓非的書,卻如同一面明鏡,將他那陰暗而不可告人的內心暴露無遺。而很明顯,嬴政不會嫌棄自己內心不堪的形狀,卻只會怪罪韓非這面鏡子太過殘酷的寫實。
對自戀之人來說,鏡子算得上是一個情趣十足的好友。東晉王仲祖儀形甚佳,每攬鏡自照,曰:「王文開哪生得如馨兒?」明朝蔡羽,自號易洞先生,置大鏡南面,遇著書得意,輒正衣冠,北面向鏡拜譽其影曰:「易洞先生,爾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
對另一些人而言,鏡子的誠實則顯得極為可恨。所謂:惡影不將燈為伴,怒形常與鏡為仇。譬如魏國夏侯惇將軍,傷左目破相,心甚惡之,照鏡則恚怒不已,輒撲鏡於地。
要說韓非,也的確是千古非常人物。他早就知道,他的書如鏡子一般,照出了人心深處的自私和陰暗,很容易招致讀者的厭惡和反感。所以,他在《韓非子·觀行》一篇中特別寫到:「鏡無見疵之罪。」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韓非已經預先做了免責聲明。
無奈碰到嬴政,這免責聲明並不能真的免責。所有的規定和法律,都必須遵循一個準則:牴觸憲法者無效。對嬴政來說,他的意志就是秦國的憲法,牴觸其意志者無效。嬴政既然認為鏡子見疵有罪,那麼鏡子就合該有罪。
更何況,韓非之罪,又何止見疵而已。凡是帝王,無論聰慧還是弱智,都希望制人而不受制於人、測物而不為物所測。而在帝王身邊,如果有韓非這麼個人,能洞察你的心,熟知你的術,無論你幹什麼,都逃不脫他的算計,這種感覺無疑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恐怖,彷彿隨時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而你卻偏偏無法化解。這樣的人,就算沒有遭到信臣左右的讒言,也必將剷除在帝王的自尊心和自覺性之下。
韓非不懂難得糊塗的道理,他只顧沉迷於自己銳利的才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於是犯了嬴政的大忌。術者,只能操於帝王一人之手,而天下莫能知曉。天下莫能知曉,自然更無法言說。因此,對於術,正確的方法應如維特根斯坦所言,「對那些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緘默。」是以,韓非關於術講得越對,便錯得越多。
韓非也不適合做人臣。人臣的標準是:可以從命,而不可以為命。而韓非在他的書中,卻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過足了為命的癮。這樣的韓非,嬴政又怎麼敢輕易信任?
李斯這麼一領悟下來,便覺出韓非已基本喪失被拯救的可能。就算他不是韓國公子,就算他沒有和姚賈反目成仇,就算他沒有獻那三條弱秦之計,他也是該死、必死。可是,嬴政真下得了這樣的狠心嗎?畢竟,他對韓非曾是那麼熱愛,為了他甚至不惜發動戰爭,現在卻要始亂終棄,這合適嗎?
第十三節天地之數
嬴政與韓非結緣,開始於韓非的兩篇文章——《孤憤》和《五蠹》。一讀之下,大為佩服,乃至發出了「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的感慨。可以說,嬴政和韓非之間,曾有過一段美妙的開始。
然而,隨著嬴政對韓非的著作越讀越多,越讀越深入,當初驚艷的感覺已不復存在,激情燃燒殆盡,狂熱變為冷靜。於是,他對韓非的認識,從盲目變得客觀,再從客觀變回主觀。
我們知道,電影的預告片,通常都精彩絕倫。可真當你掏錢進了電影院,在黑屋子裡看完了整部電影,卻發現遠不是那麼回事,正片反而不如預告片那麼吸引人、那麼叫人滿意。對嬴政來說,《孤憤》、《五蠹》兩篇文章,就相當於是韓非思想的預告片。而當看完韓非的全部思想之後,嬴政發現,他並不喜歡整部電影。和普通觀眾不同的是,他雖然也不能要求退票,但至少他可以把導演關進監牢。
愛情大抵也是如此。在愛情的預告片裡,無不是金童玉女、美輪美奐。然而,現實中哪裡會有完美?一旦預告片演成正片,兩人朝夕同處,於是再無顧忌,缺點什麼的全出來了,這才驚呼上當。分手之際,兩人相對傻眼,同歎一聲:人生若只如初見……
初見之時,若即若離,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意境之美,無過於此。何必非要游過那條河呢?古波斯詩人薩納伊寫過一首詩,講述了一個渡河的故事,可為世人之勸誡:從前有一個男子,他的情人住在大河的對岸。大河寬闊而波濤洶湧,而他在愛情魔力的驅使之下,每天游過此河,和情人幽會。有一天,他發現情人臉上居然有一顆痣。情人於是告訴他,今晚你不能再泅河回去了,否則一定會被淹死。因為以前愛情之火遮住了你的眼睛,你根本不會注意到這顆痣。而現在你注意到了這顆痣,表示你的愛情已經消失。男子不聽,跳入水中,結果真的一命嗚呼,葬身於波濤之間。
唉,這事弄的。
李斯為韓非作最後的努力,對嬴政道,「韓非曠世奇才,見識深邃,當使其繼續著書,以為典籍之助。才高如此,倘不得其用,也是國家可惜人啊。」
對於這個問題,嬴政並不正面回答,只是忽然問道,「迄今為止,韓非之書,共計有多少篇?」
李斯默數片刻,回答道,「算上前日韓非獄中上書,共得五十五篇。」
嬴政笑道,「五十有五,已盡天地之數,何需再多加益?」(註:《韓非子》一書,共計五十五篇。天地之數,可參見朱熹《易學啟蒙》:陽數奇,故一三五七九皆屬乎天,所謂「天數五」也。陰數偶,故二四六八十皆屬乎地,所謂「地數五」也。……積五奇而為二十五,積五偶而為三十,合是二者,而為五十有五。)
嬴政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便將韓非著書的退路徹底堵死。此時再來回顧韓非最後的命運,其荒謬之處,恍如一出黑色幽默。韓非上《初見秦》一書,目的本是希求存活性命,卻偏偏剛好湊足了五十五這一天地之數,也給了嬴政不寬恕他的最佳借口。天地之數已滿,無疑讓嬴政產生了一種強勁的心理暗示:韓非剛好寫滿了五十五篇,乃是冥冥中的天意,乃是自取滅亡,自絕人世,須怪旁人不得。
事已至此,李斯不敢再辨,只能順從嬴政之意,低聲道,「大王說的是。」
嬴政俯視李斯,又道,「雖然如此,韓非之書終不可輕廢。其對法的透徹論述,更出商鞅之上。想當年,呂不韋作《呂氏春秋》,妄圖立為我大秦治國之經典。在寡人看來,這個位置,應留給韓非之書才對。不知廷尉意下如何?」
李斯拜倒在地,道,「大王聖明。夫言貴於用,韓非能得大王如此眷寵,可謂死而無憾。」
此時的李斯,已經徹底放棄了挽救韓非的最後一絲幻想,因此才會代替韓非說出「死而無憾」的話來。嬴政既然有意將《韓非子》一書奉為秦國的治國聖經,以他的性格,他怎麼可能容忍一個凌駕於他之上的理論權威?
為了更好的理解這點,我們有必要請出偉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和他的不朽巨著《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十四節宗教大法官
關於《卡拉馬佐夫兄弟》,弗洛伊德曾動情地稱頌道:「這是迄今為止最壯麗的長篇小說,小說裡關於宗教大法官的描寫是世界文學中的高峰之一,其價值之高是難以估量的。」宗教大法官,見於《卡拉馬佐夫兄弟》第二部卷二第五節,是一個可獨立成章的故事,茲簡述如下:
十六世紀的西班牙,正處於宗教裁判制度最為可怕的時代。這時,離聖經啟示錄作出上帝將降臨人間的預言,已過去了十五個漫長的世紀。某一天,上帝終於降臨人間,他顯示為人形,出現在烈火熊熊的廣場之上(就在昨天,這個廣場剛剛活活燒死了上百名異教徒)。上帝雖然是悄悄地出現,但是大家一下子全認出了他。人們爭先恐後地擁到他的面前,圍住他,聚集在他身邊,跟著他走。人們哭著,吻著他走過的土地。孩子們把花朵扔到他面前,唱著歌。大家反覆地說,「這一定就是他,除了他,不會是別人。」
將近九十歲的紅衣主教——宗教大法官本人恰好也走過廣場。他同樣認出了上帝,但他卻吩咐衛隊把他抓住。衛隊把犯人關進了宗教法庭的古老大廈中一間帶圓頂的狹窄而陰沉的監獄。
在監獄裡,宗教大法官和上帝進行了一番談話。其實,應該說是宗教大法官一個人在說話才對,因為上帝從頭到尾一言未發。
宗教大法官如是告訴上帝,「我完全知道你要說的話。就算是你本人,你也沒有權利在你以前說過的話之外再添加些什麼,你為什麼到這裡來妨礙我們?……你既然已經把一切都交給了教皇,那就一切都已在教皇的手裡,你現在根本不必來,至少目前你不該來礙事……」
故事的最後,宗教大法官走到門邊,打開牢門,對上帝說:「你走吧,再也別來了……千萬別來了……永遠,永遠!」
於是上帝離開了,他滿足了他的僕人——宗教大法官的要求。(註:陀氏在宗教大法官中的思考之深,包容之廣,遠非文中簡單的引用所能窮盡。而宗教大法官之所以要請上帝離開,其原因也極為複雜深沉,囿於篇幅,不能詳述。)
我們看到,宗教大法官以僕人的身份,居然驅逐了他侍奉的上帝。他必須讓上帝離開,以便繼續保持自己的無上權威,繼續維護自己對人民的統治。
第十五節忠義難兩全
再回到嬴政和韓非的關係上來。韓非的書已經完成,並且被定為秦國的治國經典,那麼,便不能再增加一個字,也不能再減少一個字,即使是韓非也不可以,而且,其唯一的解釋權只能掌握在嬴政手裡,任何人不得染指。如果韓非倚仗著作者的身份,認為自己比嬴政更有資格解釋,而別人也信了他,那他嬴政還混什麼?
因此,只能讓韓非保持沉默,永遠保持沉默。
李斯於是試探問道,「該如何處置韓非?」
嬴政將手從冰水中取出,慢慢擦乾手上的濕潤,道,「寡人也正在考慮之中。」
關於韓非的問題,也不能總是拖著。韓非在獄中受盡酷刑,卻牙關緊咬,從未招供認罪。按照今日的法律,一個人只能被扣押四十八小時,四十八小時之內沒有查出問題,便必須放人。那時的秦國雖然並沒有此一法律,但韓非一直拒不認罪,總不能永遠把他關著吧。況且,韓非終究還是韓國的使節,如果沒有十足的證據,也不能胡亂將他定罪論刑。是的,必須盡快想出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來。
果然,嬴政又道,「韓非終究是韓國公子,在秦淪為階下之囚,罹刑受辱,寡人心實不忍。最好有個法子,可使韓非不再受辱。」
李斯聞言心中一涼,道,「大王的意思是……」
嬴政笑道,「廷尉主掌刑辟,韓非是你的犯人。寡人也不便多說,相信廷尉自有主張。」
表面上,嬴政是把皮球踢給了李斯,讓李斯看著辦。可李斯豈會不懂嬴政笑容中所蘊含的深意。嬴政是要讓他作惡人,讓他作殺害韓非的兇手。
一時之間,李斯百感交集。他不僅救不了韓非,現在更要親手殺死韓非。他何嘗不知道,他這是在替嬴政背黑鍋。可是,他能夠對此說不嗎?
李斯望著日漸威武的嬴政,忽然想起了兩人第一次會面時的情形。從看到嬴政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嬴政是他將一生追隨的王者,也只有追隨嬴政,他才能展示他所有的才華,實現他所有的夢想。他的功績,將彪炳史冊,他的名字,將永垂汗青。李斯閉上眼睛,捏緊拳頭,終於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不要問秦王能為你做些什麼,而應該問你能為秦王做些什麼。
第十六節最後的韓非
天幕低垂,烏雲密佈。這是一個沉悶的黃昏,從雲陽監獄的圍牆望出去,是一片遼闊的田野,幾個小男孩正舉著木頭削成的兵器,玩著將軍和俘虜的遊戲,瘋狂地追逐,興奮地尖叫。另有一個小女孩,七八歲的樣子,梳著羊角小辮,漂亮極了,坐在不遠處的樹上,雙腳懸空,愜意地晃蕩著。
李斯收回目光,依然是愁眉不展。他已經來了兩個時辰,卻依然沒有決定去面對韓非。在他的潛意識裡,他希望就這麼耗下去,最好能夠耗到不用見面。李斯默默地喝著悶酒,典獄長在一邊恭謹地陪著,他知道李斯心裡不出快,也不敢多言語,只是在李斯酒杯空了的時候,麻利地為他滿上。
獄吏忽然來報:「韓非——韓非他又發作了。」
李斯急忙隨獄吏去看個究竟。只見仄逼的囚室裡,韓非正手舞足蹈,撕扯著自己的衣服,語無倫次,捶牆大呼:我是韓非。韓非的韓,韓非的非。天,我詛咒你,你竟敢讓我受此羞辱……你們誰敢碰我?我是韓非,我是韓國公子。呼之不足,又高聲作歌,其意凌亂而不可解,歌云:天下如儂有幾人,莫道不銷魂……日日人空老,年年春更歸……名高前後事,回首一傷神……再練十年,入魏晉平淡……
獄吏在一旁說道,「連續幾天都是如此,八成是瘋了。」獄吏的解釋,輕描淡寫,對於這樣的事情,顯然他早已習慣。
韓非且歌且哭,直到累了,癱倒在地。李斯隔門而觀,心中淒然。酷刑、絕望、侮辱、敏感、自尊、驕傲,構成了無處不在的崩潰,終於壓垮了可憐的韓非。
晚飯時分,獄吏為韓非送來魚羹,道,「此羹乃廷尉所贈,是特地按照新鄭的風味烹製而成,以解公子思鄉之情。」
韓非斜靠在牆角,雙眼充斥著血絲,皮膚粗糙,雙手亂泥。他狠狠地瞪著獄吏,說道,「你鞭打過我。你天天鞭打我。我是韓非,我是韓國公子,而你鞭打我。」
獄吏懶得搭話,他盛了一小碗魚羹,遞給韓非。韓非伸出手來接,卻又突然改變主意,一掌把碗打翻,怒斥道,「李斯怎麼不來看我?他答應過要來看我的。」說著,又猛地躥起,撲到門上,大呼道,「李斯,你在哪裡?李斯,李斯……」
李斯隔室而聽,如坐針氈。典獄長察言觀色,小心建議道,「大人,要不要讓他住嘴?」李斯搖了搖頭,站起身來,道,「不用了。讓我和韓非當面解決。」
囚室的門打開。韓非看見李斯,一把把他抱住,大笑大舞蹈。你終於來了,荀老夫子今天又把書講錯了,我告訴你,你找他駁去。
李斯示意獄吏迴避,然後推開韓非,冷冷說道,「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韓非笑道,「告什麼別呀?你還是想去咸陽嗎?不如和我回韓國吧。」
李斯不能確定韓非是真瘋還是裝瘋。如果韓非真瘋了,那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件好事。李斯不用太內疚,韓非也可以少許多痛苦。李斯於是也跟著笑道,「好。我們回韓國。來,先吃些魚羹。」說完為韓非盛上一碗。韓非幾大口吃完,大讚美味,並要李斯再來一碗。
此時此刻,李斯再也抑制不住雙膝的柔軟,撲通跪倒在地,哭道,「李斯見韓兄在獄中日夜受辱,力不能救,無日不感喟自恨。魚羹有毒,可以給韓兄一個了結。韓兄也可留下一個全屍,終不失公子體面。」
李斯話沒說完,韓非已是低呼一聲,摔倒在地,身體彎曲成弓狀,頭緊貼地面,拚命幹嘔。李斯心中一急,正準備大聲叫人,韓非卻一把抓住他,虛弱地說道,「別叫人來,且讓我安靜地去吧。」
李斯一驚,韓非忽然如此清醒,是他本就沒有瘋?還是毒發後的迴光返照?李斯無暇細想,韓非即將死去的殘酷現實,已經讓他無法思考,只能埋頭哭泣:韓非因我而死,天罪我!天罪我!
韓非苦笑道,「你不用愧疚。我告訴你,你不僅不需要因為殺我而愧疚,你殺任何人都不需要愧疚。國法不容私情。你我如果易地相處,我也必定殺你,而且不會有半點猶豫。臣盡死力以與君市,君垂爵祿以與臣市。這就是政治,這就是生意。businessisbusiness,nothingpersonal。」
李斯只是抽泣。韓非歇了會氣,又道,「我知道,你也是無奈之舉。想要我死,其實是秦王的意思。而秦王用來殺我的方法,其實還是我教給他的。如此算來,應該是我自己殺了自己才對。自取滅亡,只有可笑,何悲之有!」
李斯不解地問道,「韓兄何出此言?」
韓非雙眼漸漸失神,喃喃說道:「《八經》之三,你想起來了嗎?」
經韓非這麼一提醒,李斯恍然大悟。的確,在韓非所著的《八經》之三里,寫有這樣一段話:「生害事,死傷名,則行飲食。不然,而與其仇,此謂除陰奸也。」意思是說:有些大臣,活著只會妨害君主執政、直接處死他又會損傷君主的名聲,這樣的大臣,可以歸為「陰奸」之列。要解決這樣的大臣,君主有兩種巧妙的方法。一是派人在他的飲食中下毒,使其暴斃身亡。二是將他交到他的仇人手中,借刀殺人。不管用哪種方法,都既可以置對方於死地,又不至於讓人將帳記到君主的頭上,從而背上罵名。
無疑,在嬴政心中,韓非就是這樣的「陰奸」。嬴政對付韓非,正是照方抓藥,現學現用,以其人之謀還治其人之身。而韓非此時複雜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暗自得意,一切盡在自己術中,還是在自笑自嘲,他總結出的「除陰奸」之計,結果卻把自己給除了。
李斯長歎道,「原來你早知魚羹有毒,你本可以不吃的。」
韓非笑道,「秦王要殺我,不是派你,就是派姚賈。死在你手裡,總比死在姚賈之手好。」
第十七節一個時代的結束
韓非的慷慨就死,讓李斯倍感內疚。他真希望能夠為韓非作些什麼,那樣的話,他也許會感覺稍微好受一些,於是問道,「韓兄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韓非道,「我想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這是一個輕易就可以滿足的要求。室外已是夜色蒼茫,韓非側臥在榻,緩緩閉目,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晚風陣陣,如小鳥依人。韓非臉上泛起一片潮紅,道,「快哉此風!韓非所與諸君共者邪?」
李斯聲音哽咽,道:「此獨公子之風也。為公子而來,逐公子而去。」
今夜,晚風只為一人而嗚咽,天地只為一人而低垂。
不知何時,雷聲炸響,大雨瓢潑,閃電劃破長空,四野亮如白晝。面對天威凌厲如此,眾人盡皆失色,韓非卻是一臉安詳,無動於衷。他已經把一切都想明白了。「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這便是他為自己下的讖語。呂不韋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心中充滿了憤怒和不甘心。和呂不韋相比,韓非則冷靜得近乎冷酷,他坦然接受了加諸他的命運。
韓非望著李斯,緊握著他的手,道,「法術勢,我能知,而子能行。子其勉之。」
韓非這番話,既是師兄對師弟的殷殷期望,又是一個政治家給另一個政治家的遺囑。韓非也知道,秦國終究將統一天下,而作為秦國的二號人物,李斯無疑是他的思想的最可靠的守護者和執行人。他也將借李斯之身,完成他無法實現的夢想。
韓非又道,「我無力救韓,只能以身殉之。鳥飛返故鄉,狐死必首丘。我死之後,可送我回韓國安葬。如必欲葬我於秦,也請讓我頭朝東方,守望故國。倘如此,再無憾也。」
李斯心裡酸楚,泣不成聲,在旁觀者看來,彷彿他比韓非更需要安慰。李斯嚇壞了,原來連韓非也會死。那個高貴英俊、凌於蒼生之上的韓非,也會有死的一天。這個時候,他不憚於承認,韓非曾是他的偶像,是他曾苦心趕超的目標。偶像即將破滅,他覺出一陣空虛和迷茫。韓非飄逝,帶走了殘缺的人生,卻留下了無盡的想像。無論日後李斯取得怎樣的成功,但少了韓非這個最強勁對手的存在,這成功多少都有些成色不足,不管別人怎麼看,至少他一定會感到「於無佛處稱尊」的寂寞。
見李斯悲痛欲絕,韓非拿出了師兄的大度,勸慰道,「死有何害?何泣之有!」說完,又大叫一聲:「子與吾豈一世人哉!」言畢,噴血如箭,氣絕身亡,時年四十有八。
李斯抱屍慟哭,他生命中的某一部分彷彿已跟著韓非一起死去。他擦拭掉韓非嘴角的血跡,心中感慨萬千。殺死韓非,只需要幾分鐘而已。可要世間再出現另外一個韓非,卻不知道要再等上幾百年了。而當他回味著韓非的最後遺言,卻又破涕為笑,為之神骨俱輕,飄然物外。「子與吾豈一世人哉!」詰天問地,氣壯山河,這是怎樣的狂妄,怎樣的自信!是啊,凡夫俗子,到人間一遊,沒目的,沒意義,有如飛鴻踏雪泥,偶留指爪而已,然後朝生暮死,與草木同寂。可是韓非,縱然肉體消滅,精神卻長存不朽。這樣的人,又怎會真的死亡!
李斯心思百轉,不知該喜該悲。雨越下越急,而他懷中的韓非,正在慢慢變得冰冷。
嗚呼,自古死者非一人,夫子至今有耿光。韓非論事入髓,為文刺心,成三代以下一家之言,絕有氣力光焰。在韓非身後,有多少帝王,操其術而諱其跡,歷千百年而不廢。《韓非子》和房中術一起,成為帝王必備的兩本枕邊書,一用以馭人,一用以悅己。諸葛亮也曾親自抄寫《韓非子》,以為後主劉禪的學習教材。
遙想先秦之時,中國最傑出的思想家、最奔放的大腦,連綿不絕,扎堆氾濫。如此豐富的收穫,彷彿耗盡了神州大地的元氣,使得這樣的盛況,不獨空前,迄今也未曾重現。作為先秦時代的最後一位集大成者,韓非之死,標誌著諸子的結束,標誌著百家的結束。中國歷史上最為燦爛的一個時代,就這樣劃上了句號。
仰望先秦的天空,浩瀚無邊,群星燦爛。奈何,無情的時間,最終收斂了星光,黯淡了河漢。隨著韓非之死,最後一顆巨星也悄然隕落。
然而,群星熄滅,是為了留出天空,以便太陽展示他那無可匹敵的光芒。
這一輪太陽,將從西邊升起,普照中國大地。
這一輪太陽,他的名字叫做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