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滅韓
長久以來,在神州大地上,同時存在著七個國王。「七」也許是很多人的吉祥數字,但絕對不是嬴政的。這時的嬴政,他的吉祥數字只能是一,獨一無二的一,一統天下的一。
滅亡六國,先從哪家開始呢?嬴政在思考這個問題,韓王安也在思考這個問題。自從韓非死後,韓王安開始不安,時刻擔心著韓國成為秦國掃平天下的第一個祭品。可是,馬善被人騎,國小被人欺,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張讓建議:「不如向秦國俯首稱臣,可為韓延數年之命。」韓王安道,「韓秦同為諸侯,豈有稱臣之理?」張讓道,「王雖一時稱臣於秦,為韓王不變也。保全社稷,再徐觀天下之變,也不失為一策。」韓王安一聽有理,於是向秦國納地效璽,請為籓臣。
韓國既已臣服,秦國的兵鋒,自然便直指老冤家趙國了。
嬴政十五年,秦國再次伐趙。《史記》記載:大興兵。可見,此次起兵的規模遠超過往,大有一舉吞併趙國之意。秦軍兵分兩路,一路抵達鄴城,一路抵達太原,先後攻克狼孟、番吾。
名將李牧再次臨危受命,對秦軍的進攻給予了強硬回擊。秦軍不能取勝,無奈撤退。李牧雖然贏得了這場趙國保衛戰,卻也付出了慘重代價:「趙亡卒數十萬,邯鄲僅存。」
這一年另有一事可記。燕國太子丹,小時候曾和嬴政一起在趙國作人質。等到嬴政登基成了秦王,太子丹還是在繼續作人質,只不過東家從趙國換到了秦國而已。嬴政時常輕薄太子丹,並不加以禮遇。太子丹大怒,乃易服毀面,為人傭僕,賺出函谷關,逃歸燕國。在森嚴的看護防備之下,太子丹仍然選擇了逃亡,充分表現出了他的冒險氣質。然而,這事他作得並不地道。他既然代表燕國,在秦國為質,即使受了侮辱,也只能為了國家利益而忍耐,萬萬不該私自逃跑。堂堂太子,如此求一身之快,欲置國家信譽於何地?按理,他老爸應該再把他捆回來,向秦請罪才對。無奈老燕王愛子心切,居然也聽之任之,留而不遣。
秦國本可以太子丹私自逃亡為借口,加兵於燕,討伐其不義。但秦國卻僅僅作了象徵性的抗議而已。統一六國的時間表已經制定,豈會因為一個人質的逃亡而輕易改變!
嬴政十六年,秦國加兵於韓。韓王安無奈,只能剜肉醫瘡,割地求和。九月,秦國接收韓國南陽之地,以內史騰為假守。
這一年,秦國初令男子書年。這相當於是今天的人口普查,很明顯,此舉是在為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作準備。
這一年,趙國雖然沒有遭遇秦兵,卻依然損失重大。代地地震,自樂徐以西,北至平陰,台屋牆垣大半坍塌,大地裂縫最寬處達一百三十步。
嬴政十七年,內史騰攻韓,俘獲韓王安,盡納其地,命名為穎川郡。韓國就此滅亡,東方諸侯已經六去其一。
這一年,趙國邊境依然太平無事,可老天再度和他們作對。國內大旱,顆粒不收,全國大饑,人心浮動,謠言四起,道:「秦人笑,趙人號。以為不信,視地生毛。」
這一年,華陽太后薨。還記得她嗎?這個改變了嬴政全家命運的女人,這個改變了天下命運的女人?
嬴政十八年,秦國再次大興兵,目標還是直指趙國。秦軍經過了兩年的精心準備,加上趙國連續兩年遭受天災,民心低落,國力衰弱,此長彼消,是以對此一戰,秦國上下皆信心滿滿,視為滅趙之戰。
秦軍兵分三路,王翦率上黨秦軍,直下井陘;楊端和率河內秦軍,攻邯鄲;羌瘣率另一路秦軍助戰。趙國方面,也是盡遣全國男丁,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全數編入軍隊,以李牧、司馬尚為將,抵抗秦軍。
只要有李牧在,趙國軍隊就有了主心骨,其頑強的戰鬥力就不容小覷。王翦和李牧接連數戰,皆不能取勝,佩服之餘,也起了英雄相惜之意。
兩軍對峙數月,相持不下。王翦知趙軍飢餓,於是派人送肉酒與李牧。李牧食之不疑。王翦再傳書李牧,道:「知趙乏糧,願與君持久。」
李牧回書也不示弱,道,「固所願也。」
就在王翦準備拖垮趙軍之時,咸陽傳來急詔。王翦讀罷詔書,臉色大變,擲書於地,怒道,「軍國大事,豈可如此輕易兒戲?」
第二節滅趙
當嬴政還是個孩子時,他便從未對任何事低過頭,從未失去「一切皆可掌握」的自信。然而,當他業已成為這個地球上最強大的秦王,他卻第一次感到有心無力,第一次陷入一種無法克服的恐懼。
咸陽甘泉宮,太后趙姬忽起重病,太醫說了,怕是捱不了多少日子。嬴政望著母親那蒼老的病容,心如刀割,天,她還不到五十歲呀。
嬴政必須為母親做些什麼,他要讓母親含笑而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心願是母親沒有滿足的呢?是的,母親還有仇沒有報。當年他們母子兩人在邯鄲相依為命之時,受盡了趙人的侮辱和欺凌。是時候讓他們付出代價了。
所以,嬴政這才傳下詔書,對王翦的拖延戰術表達了強烈不滿。太后來日無多,必須趕在她死之前,攻破邯鄲,以仇人的血,為她告慰送行。
嬴政以私怨加於軍國大事之上,強迫王翦速戰速決,自然讓王翦大怒。怒完了,卻也只能從命。
秦軍主動出擊,李牧正求之不得。兩軍混戰,秦軍大敗。王翦倉皇收兵,閉營堅守,同時馳書咸陽,道,「為李牧尚在,趙國非急切所能下也。」
嬴政大怒,當即便想臨陣換將,撤了王翦的將軍之職。李斯諫道,「李牧天下名將,趙國棟樑。李牧一去,趙國之亡,只在朝夕之間。臣有一計,可使李牧不得再為趙將。眼下姚賈正出使在趙,可使其如此如此,事必濟也。」嬴政轉怒為喜,點頭稱善。
不幾日之後的邯鄲,姚賈登門拜訪郭開。郭開稱得上是秦國的老朋友了,兩人寒暄已畢,姚賈忽獻重金,郭開愕然道,「此是為何?」
姚賈道,「聽聞趙王欲以他人代李牧為將。願君往見趙王,打消其換將之意。」
郭開乃是趙王最寵信的大臣,心想,沒說要換李牧啊,誰都知道,李牧一換,趙國也就算完了。如果我們真要換掉李牧的話,姚賈作為秦國使節,應該高興還來不及。可是,他卻偏偏不希望我們換掉李牧,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古怪。不換李牧,莫非對秦國有什麼好處?我郭開可是個聰明人,你姚賈是騙不了我的。
果然,當晚,姚賈的一名隨從秘密求見郭開,叩頭出血,道,「臣本趙人,今見家國危亡,不敢不言。李牧已與秦私自講和,約定破趙之日,秦王以代郡相封。因此,姚賈方才不惜重金,求君為李牧保住趙將之位,明君不可不察。」
郭開盛怒之下,拍案而起。好你個姚賈,我就知道你背後另有陰謀。於是重賞隨從,連夜進見趙王遷,道,「李牧、司馬尚欲反趙投秦,請大王立下決斷。」
趙王遷大驚。李牧是趙國最後的屏障,趙國的精銳部隊全都掌握在他手裡,一旦李牧投降秦國,那趙國就只有死路一條。趙王遷忙問計,郭開道,「大王可火速傳旨,召李牧、司馬尚回邯鄲,以趙蔥、顏聚代領二人之職,以抗秦軍。」
趙蔥、顏聚到得軍中,傳趙王之旨,命李牧交出符節。李牧奮然道,「兩軍對壘,國家安危,懸於一將,雖有君命,吾不敢從!」
趙蔥拔劍,大喝道,「將軍欲抗王命乎?」
李牧的門客見趙蔥態度倨傲,當場便欲格殺之。李牧止住,歎道,「趙王疑我謀反,我殺二人,拒不受王命,知者以為忠,不知者反以為叛,適令讒人借為口實。」於是取兵符授與二人,道,「國事拜託二君。善自為之,毋負趙國。」說完,一騎絕塵而去,竟不回顧。
郭開畏懼李牧投秦,乃遣力士急捕李牧,得於旅人之家,乘其醉,縛而斬之。可憐一代名將,就此含恨凋零。
聞知李牧被殺,趙軍營中哀聲一片,尤其是那些曾和李牧出生入死的邊兵,更是痛哭泣血。哭聲遠傳秦營,王翦歎道,「此必李牧死也。百戰名將,不死沙場,悲哉。」命軍中為李牧設靈,親自拜祭。趙軍聞之,愈贊王翦之重義,愈恨趙王之昏庸。
趙蔥、顏聚哪裡是王翦的對手!秦軍再出戰,趙軍大敗,趙蔥軍破,顏聚亡去。趙國主力就此殲滅。
嬴政十九年,王翦、羌瘣乘勝追擊,攻破邯鄲,生擒趙王遷。趙國至此滅亡,東方諸侯六去其二。
趙國的滅亡,意味著秦國向統一天下的目標邁出了突破性的一大步。嬴政駕臨邯鄲,故地重遊。這座都城,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度過了生命中最初九年的地方。可是,他對這裡沒有愛,只有恨。曾經,邯鄲帶給他的都是苦難和恥辱的回憶。而現在,他以征服者的姿態回歸,邯鄲匍匐在他腳下,任他予取予求。
復仇在我,我必報應。那些侮辱過他們母子的仇家,如今安在?即使他們中的某些人已經死去,可是他們的子孫還在!在秦軍的滿城搜捕之下,嬴政母子的仇家盡數緝獲。等待他們的,是被活埋的命運。
嬴政冷冷望著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著他們號叫掙扎,看著他們被塵土殘酷掩埋,心中充滿復仇的快意。他曾經答應過他母親,他一定會狠狠懲罰當年那些侮辱和欺負他們的人。
他做到了。
當嬴政在邯鄲傾洩他的怒火之時,咸陽甘泉宮內,太后趙姬緩緩合上了她昏暗的雙眼,走完了她傳奇的一生。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想念著嬴政——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雖然嬴政曾奪走了她的一切,奪走了她的嫪毐,奪走了她的另外兩個兒子,奪走了呂不韋。可是,她依然深愛著他。她和所有的母親一樣,相信自己的兒子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她又和所有的母親都不一樣,因為她的兒子確實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她知道,等待著她兒子的,必將是一場偉大光輝、無人可及的命運。只是,她再也看不到了。
第三節荊軻
且說趙國滅亡,末代趙王趙遷,正應了他的名字,被遷到房陵安置。房陵僻遠荒涼,自然不能和繁華的邯鄲相比。趙王遷思念故鄉,乃作山水之歌云:
【房山為宮兮,沮水為漿,
不聞調琴奏瑟兮,惟聞流水之湯湯!
水之無情兮,猶能自致於漢江,
嗟余萬乘之主兮,徒夢懷乎故鄉!
夫誰使余及此兮?乃讒言之孔張!
良臣淹沒兮,社稷淪亡,
余聽不聰兮,敢怨秦王?】
其詞悲,其調哀,聞之者莫不傷感流涕。無奈何,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自致如此,悔有何用?
邯鄲城破之時,趙王遷的長兄——趙公子嘉則僥倖得脫,率其宗族數百人,逃亡到代地,自立為代王。聞聽趙氏血脈尚存,趙國大夫紛紛前往投奔。趙公子嘉於是東與燕國合兵,屯軍於上谷。
再說燕國。自從太子丹逃亡而歸,日夜思報咸陽受辱之仇。隨著秦國軍事行動的節節勝利,眼看秦國的兵鋒即將臨於燕國,燕國君臣上下皆惶惶不可終日。太子丹報仇之心越發急迫,於是陰養勇士,欲用為刺客,伺機刺殺秦王嬴政。
燕國有處士田光先生,當年曾以勇力膽略聞名於國中,如今年歲雖高,積威猶在。太子丹與田光相謀,欲請其出山,擔當刺秦大任。田光推辭道:「臣老也,不堪為太子用。」太子丹又指門下諸客,問誰人可擔此任。田光道,「竊觀太子客無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脈勇之人,怒而面青;秦舞陽骨勇之人,怒而面白。恐皆非成事之人。」太子丹大急,道,「此三子皆勇冠燕國。倘不可用,則再無可用之人也。」
田光道,「臣知一人,姓荊名軻,可為太子使也。」
太子丹道,「世間竟有人勇逾此三子乎?」
田光道,「荊軻乃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豈此三子所能比。」
太子丹大喜,乃召荊軻,避席頓首曰:「今秦已虜韓王,盡納其地。禍將至燕。燕小弱,數困於兵,今計舉國不足以當秦。諸侯服秦,莫敢合縱。丹之私計愚,願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誠得劫秦王,使悉返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若不可,因而刺殺之。彼秦大將擅兵於外而內有亂,則君臣相疑,以其間諸侯得合縱,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願,而不知所委命,唯荊卿留意焉。」
荊軻許諾。太子丹乃尊荊軻為上卿,捨上捨,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
太子丹欲得荊軻之忠心死力,對荊軻可謂是曲意奉迎、下足血本。曾與荊軻同游東宮池,荊軻拾瓦投龜,太子丹捧金丸進之,讓荊軻拿金丸投龜。又共乘千里馬,荊軻道,「千里馬肝美。」太子丹即殺馬進肝。又置酒於華陽台,有美人鼓琴,荊軻讚道,「好手也。」太子丹即斷美人之手,以玉盤盛之,獻於荊軻。
荊軻在燕國有兩個死黨——狗屠和高漸離。在荊軻被太子丹寵遇之前,三人常飲酒於燕市,飲至酒酣,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歌罷又相對而泣,旁若無人。荊軻喜讀書擊劍,高漸離善於擊築,可狗屠卻好像只會屠狗,和荊軻以及高漸離分明是兩路人。這三人能結為死黨,讓時人頗是詫異。
狗屠者,來燕國十多年,人皆不知其姓名來歷。狗屠為人木訥本分,毫無特異之處,荊軻、高漸離卻欣然與之遊,而且對狗屠極為敬重,每有行事,皆與狗屠商議。人也不解為何。
俗話說,革命靠自覺。太子丹本想等荊軻自動提出前往刺殺秦王的,但看看供養荊軻已是一年有餘,荊軻卻仍然沒有出發刺秦的打算,心中不免生疑。他倒不是養不起荊軻,他只是懷疑自己如此厚待荊軻,效果會不會適得其反?使其貪圖生之樂,反而不肯死?又見秦將王翦滅趙國,虜趙王,進兵至燕國南方邊界,對燕國虎視眈眈。亡國迫在眉睫,太子丹恐懼不安,再也沒了和荊軻慢慢周旋的耐心,乃以言挑荊軻道:「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
荊軻見狗屠,道,「太子疑我無心刺秦,出言催促,今當急行入秦,以報太子。」
狗屠道,「秦王深居咸陽宮中,君何能得而見之?」
荊軻道,「軻為燕使,又持督亢之地圖,詐稱獻地於秦,願為藩臣,秦王必見軻。」
狗屠搖搖頭,道,「欲見秦王,須再帶一人頭顱入秦方可。」
荊軻奇道,「誰人之頭?」
狗屠道,「樊於期之頭。」
樊於期,本為秦將,當年隨公子成蟜謀反,失敗之後四處逃亡,眼下正在燕國政治避難,為太子丹所收容。
狗屠又道,「樊於期,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誠得樊於期之首,再加以燕督亢之地圖,欲見秦王,易如反掌。」
荊軻道,「殺樊將軍,恐太子心不能忍。」
狗屠厲聲道,「倘太子不忍,君當往見樊於期,命其將首級拱手相送。如樊於期之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有何面目苟活天地之間?偷生至今,已是邀天之倖。」
荊軻與狗屠意氣相交,對其底細卻並不瞭解,見狗屠音聲激烈,似與樊於期有深仇大恨,正待開口相問,狗屠卻也自知失態,又改口道,「王翦領數十萬大軍,屯於燕國南方邊境,所為何來?王翦剛剛滅趙,接下來,自然就是要併吞燕國。秦王要的,是整個燕國。區區督亢之地,恐怕秦王不會放在眼裡。秦王輕恩重怨,有仇必報,是以才會在攻破邯鄲之後,盡坑當年仇家。秦王深恨樊於期,知君持有其首級,必欲親眼一見為快。君此番入秦,路途遙遠,往返至少一年半載。如只帶督亢地圖,而又見不到秦王的話,到那時候,就算想再割樊於期的人頭,怕也是來不及了。」
荊軻於是見太子丹,請樊於期之人頭。太子丹道:「樊將軍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願足下更慮之!」
荊軻知太子不忍,遂私見樊於期,道:「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為戮沒。今聞購將軍之首金千斤,邑萬家,將奈何?」
樊於期仰天太息流涕道:「於期每念之,常痛於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荊軻道:「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報將軍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道:「為之奈何?」荊軻道:「願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刺其胸,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見陵之愧除矣。將軍豈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腕而進道:「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乃今得聞教!」於是自殺。
至此,荊軻的行裝,只差最後一樣——凶器。太子丹以百金購得趙人徐夫人匕首,以毒藥焠之。為確認匕首的殺傷力,又拿活人來作試驗,果然見血封喉,中者立死。太子丹有門客秦舞陽,十三歲便開始殺人,號為勇士,被任命為荊軻的副手。
出發的日子到了,荊軻為等待狗屠,遲遲不行。太子丹以為荊軻臨時反悔,於是激將道,「日已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
荊軻怒,叱太子丹道:「何待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僕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
易水之畔,太子丹及賓客知其事者,皆著白衣冠,相送荊軻。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聞者皆垂淚涕泣。荊軻顧謂高漸離道:「想當年,你我三人取樂燕市,今狗屠不至,使我心痛惜。」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就車西去,終已不顧。
暮色深沉,遠山之上,一人獨立,正是荊軻苦等不來的狗屠。狗屠目送荊軻沒入地平線,仰天歎道,「成蟜公子,浮丘伯已取樊於期人頭,以懲其當年背叛公子之罪。荊軻此行刺殺秦王嬴政,如能成功,則公子大仇得報,當可含笑於九泉,浮丘伯也不負公子知遇之恩也。」
第四節刺秦
從燕國到秦國,路途遙遠。等荊軻一行出現在咸陽街頭時,已是嬴政二十年的光景了。荊軻和他的同伴,皆是燕國特選的健兒勇士,無不意氣風發,姿態豪邁,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觀看,讚歎不已。
然而,片刻的風光之後,等到了驛館,一安頓下來,卻又開始發愁了。在燕國的地界,他們可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想要見誰,只是一句話的事。可這裡是秦國,沒人知道他們是誰,也沒人在乎他們是誰。荊軻在驛館住了十多天,依然沒有等來嬴政的召見,心中大為憤懣:果然是弱國無外交,如果今天是燕強而秦弱,看你嬴政還敢怠慢於我!
消極等待,不如主動出擊。荊軻於是托關係,走後門,求見嬴政寵臣中庶子蒙嘉,以千金相賄賂,請他幫忙在嬴政面前代為說項。
蒙嘉,乃是蒙驁之子,蒙恬之叔父,雖是名門之後,在金錢的誘惑下卻也無異於常人。他一尋思,只消給荊軻遞句話,就能得到千金重酬,何樂而不為呢?況且,荊軻帶來了樊於期的人頭,又獻上燕督亢之地圖,這兩份厚禮,嬴政也一定會笑而納之。總之,這是一筆兩頭都能討好的買賣,蒙嘉於是應允。殊不知,他以為他在給荊軻幫忙,卻反而成了荊軻的幫兇。
蒙嘉面見嬴政,道:「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舉兵以逆軍吏,原舉國為內臣,比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之頭,及獻燕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於庭,使使以聞大王,唯大王命之。」嬴政聞言,果然大喜,乃朝服,設九賓,在咸陽宮接見荊軻。
荊軻和秦舞陽二人,從宮門進入,穿過層層院落,越走地形越高,宮殿也越巍峨。執戟武士,甲冑鮮耀,對排而立,兩戟相交,攔住去路。二人經過之時,武士漸次分開雙戟,同時伴以聲聲大喝。這一段長路走下來,荊軻依然神色自如,而號稱渾身是膽的秦舞陽,卻已是色變腿軟,氣喘吁吁。
進入咸陽宮正殿,但見秦國官吏雲集一堂,對二人冷眼相看。這些官吏,單拎出來的話,個個都是隨便跺一跺腳,便可以讓大地抖三抖的主,其威嚴不問可知。然而,這所有人的威嚴加起來,也比不過高高在上的嬴政。嬴政雄踞寶座之上,光耀如日,面似寒冰,令人望而生畏。
侍臣高聲道:「燕使上殿晉見。」
秦舞陽一路積累的恐懼,在此時爆發,面白如死人,滿頭是汗,振恐不安。侍臣劈面大叫:「使者為何色變?」
秦舞陽越發驚恐,以為計策敗露,目光絕望,雙手哆嗦,渾身的勇力,卻幾乎已不能托住手中金函。
荊軻顧笑秦舞陽,又跪奏道:「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願大王少假借之,使得畢使於前。」
荊軻辭語從容,顏色和緩,打消了眾人的疑心,一時滿殿大笑。嬴政謂荊軻道:「取舞陽所持地圖來,與寡人觀之。」荊軻從秦舞陽手中取過圖函,親自呈上,嬴政展圖,細細觀看。圖窮而匕首見,荊軻眼疾手快,左手拽住嬴政衣袖,右手抓起匕首,直刺嬴政之胸。
寒光閃動的匕首,一寸一寸接近目標。這是勢在必得的一擊,這是賭上荊軻之命的一擊,這是賭上燕國之命的一擊。
然而,荊軻低估了嬴政的武功,浮丘伯也有意無意地忘了告訴他嬴氏家族素有習武的傳統。想當年,秦武王力能舉鼎,與當時最著名的武士任鄙、烏獲、孟說等人不相上下。成蟜公子,更是劍術高超,天下無敵。
嬴政的武力,雖不能和家族中的這兩人相比,但也遠勝常人。而他時年三十三歲,正當壯年,身體處在巔峰狀態。因此,儘管刺殺事出不意,嬴政卻也迅速反應過來,側身一讓,霍地站起。用力之猛,衣袖為之撕裂。
荊軻一擊不中,對嬴政緊追不捨。嬴政邊逃邊拔佩劍,無奈劍長,惶急不可立拔。嬴政不能脫身,只能繞柱而走,躲避荊軻。
按秦法規定,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諸郎中宿衛之官執兵戈者,皆陳列於殿下,非奉宣召,不得擅自入殿。群臣見嬴政被追殺,皆感覺如同做夢一般。天下竟有這等荒謬之事!幸好侍醫夏無且急中生智,以其所奉藥囊擲向荊軻。荊軻奮臂一揮,藥囊俱碎。群臣這才如夢方醒,蜂擁而上,以手共搏荊軻。
荊軻受此阻攔,不能逼近嬴政,嬴政也暫時得以喘息。左右宦官大叫:「王負劍!」嬴政本已放棄了拔劍的念頭,得此提醒,趁荊軻被眾人阻擋,將劍推到背後,果然一拔而出。
嬴政的佩劍,乃是太阿之劍,天下利器。一劍在手,嬴政膽氣大壯,回身面對荊軻。荊軻已無退路,只能直衝不顧。嬴政出劍,斬斷荊軻左股,如削爛泥。荊軻仆倒在地,不能起立,乃舉匕首以擲嬴政,嬴政閃開,匕首擦耳而過,刺入銅柱之中,迸出火光一片。
荊軻既失匕首,手無寸鐵。嬴政復擊荊軻,劍劍到肉,如戳布囊,荊軻不能抵擋。荊軻連挨八劍,委頓在地,血流如注,乃倚柱而笑,箕踞指嬴政而罵:「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
在好萊塢電影中,警察們通常總會在事情已經全部搞定之後,這才姍姍來遲。諸郎官也和那些警察一樣,等到荊軻已經再無還手之力,這才紛紛湧入,戈戟齊出,荊軻立斃。
荊軻雖已伏誅,嬴政卻心戰目眩,呆坐半日,久久不能回過神來。按說,他在一場單挑之戰中,勝了荊軻,並將其親手結果,在臣下面前,也沒失了王的尊嚴,本該得意才是。然而,嬴政卻無半點欣喜之情。事情就是這樣:荊軻如果殺了他,完全可以四處向人吹噓,我殺了嬴政,我殺了嬴政。而可以想像,他荊軻這一輩子,也絕不會再幹出比這更偉大的事來。而僅憑這一樁事,日後史官也會慷慨地將他載入史冊。可是他嬴政呢,他雖然殺了荊軻,可是他卻無法向人吹噓,就算他向人吹噓,別人也會很不屑地反問,荊軻是誰?是以,嬴政根本無心去享受這種渺小的勝利,他只是回味著方才和死神擦身而過的驚險。他的事業,險些因為一個無名小卒而夭折。他的夢想,險些因為一柄尺八匕首而葬送。他貴為秦王,生命卻也和凡人一樣脆弱。將空前的偉績、不世的功勳,建立在生命的脆弱基礎之上,豈非是一種悲哀,一場徒勞?如果寡人能夠長生不死,那該有多美妙!
遙想當年,荊軻游於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及魯句踐聞荊軻之刺嬴政,私曰:「嗟乎,惜哉其不精於刺劍之術也!」
陶淵明作《詠荊軻》一詩,其末句云:
「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雖已歿,千載有餘情。」
《東周列國志》評曰:「可惜荊軻,受了燕太子丹多時供養,特地入秦,一事無成,不惟自害其身,又枉害了田光、樊於期、秦舞陽三人性命,斷送燕丹父子,豈非劍術之不精乎?髯翁有詩云:
獨提匕首入秦都,神勇其如劍術疏?
壯士不還謀不就,樊君應與覓頭顱!」
大體上講,荊軻刺殺嬴政不成,劍術不精確實是一重大原因。同為刺客列傳中人,荊軻的劍術便遠不能和聶政相比。
且看聶政如何刺殺俠累:「杖劍至韓,韓相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衛侍者甚衛。聶政直入,上階刺殺俠累,左右大亂。聶政大呼,所擊殺者數十人,因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
竊以為,聶政堪稱《史記》中的第一高手。然而,聶政身後之名遠不如荊軻,何故也?無他,作為一名刺客,你的名聲和地位,完全取決於你選擇與何人為敵,奪何人之命。正如尼采所言:慎重地選擇你的朋友,更慎重地選擇你的敵人。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雖說太子丹給荊軻的待遇,足以讓今日的資本家羞死愧殺,然而,太子丹之於荊軻,可為知己者乎?在我看來,未必盡然。
太子丹為荊軻取千里馬之肝,斷美人之手,皆殘忍而不盡人情,非有求於荊軻,豈肯如此曲身相就!荊軻受之無愧,也足見其人之不仁也。荊軻並不貧困,雖然太子丹特加寵遇厚待,對荊軻而言,也只是錦上添花而已,荊軻居之而不辭,只能用惑於其利來解釋。
由此可見,荊軻不僅劍術不能和聶政相比,境界更不能比。總之,在太子丹和荊軻的交往中,你感覺不到一種光明的情感,更多的只是一種收買和交易。嗚呼,君子敬人以禮,愛人以德,此風之不見已久矣。
第五節蒙氏蒙難
粉碎了一場刺殺陰謀,嬴政論功行賞,首推侍醫夏無且,以黃金二百鎰賜之,道:「無且愛我,以藥囊投荊軻也!」群臣中手搏荊軻者,視傷勢輕重分別加賞。殿下郎官擊殺荊軻者,亦俱有賜。
論功行賞完畢,接下來就該論罪行罰了。蒙嘉將荊軻引薦給嬴政,無疑是罪魁禍首。蒙嘉也自知罪在不赦,心中大為驚恐,卻又想不出任何應對之策來,只是閉門不出,誰也不見。
事實上,不止蒙嘉一人恐懼,整個蒙府也都是大禍臨頭,惶惶不安。秦國連坐之法向來嚴酷無情,蒙嘉犯下的罪過,依法當誅滅三族。蒙氏儘管是秦國最顯赫的豪族,這回怕也是免不了滅頂之災,要被連根剷除。
老爺子蒙驁已過世多年,蒙武如今成了蒙氏的家長。他見蒙嘉採用鴕鳥策略,龜縮不出,心中又氣又恨:就因為你一個愚蠢的決定,牽連到整個蒙氏家族。你躲起來有什麼用?躲起來就能解決問題了?
蒙武無奈之下,只有向廷尉李斯求助。李斯直言不諱,道,「事已至此,中庶子之命怕是保不得了。」
蒙武道,「蒙嘉之罪,固然當死。只是可憐蒙府上下三百餘口性命,該如何是好?」
李斯歎道,「李某也是愛莫能助。李某官居廷尉,只能依法連坐,不敢回護。」
蒙武跪泣道,「如能得廷尉成全,蒙府上下,皆不敢忘廷尉救命之恩。」
李斯趕緊扶起,問道,「將軍欲李某何為?」
蒙武支吾著,似有難言之隱。有些話,他實在難以向李斯啟齒。
李斯道,「莫非將軍想讓李某見中庶子?」
蒙武被說破心思,反而長舒一口氣,道,「廷尉願行否?」
李斯道,「願見中庶子。」
蒙武大喜,迎李斯入府。蒙嘉雖然閉門不出,聞聽李斯來訪,卻也不好不見。一則李斯位高權重,最為嬴政倚重,在自己的案子上,李斯有舉足輕重的發言權。二則蒙嘉也在心中暗自抱一絲僥倖,李斯孤身造訪,說不定會有好事呢。
李斯見蒙嘉形銷骨立,顯然這幾天沒少受煎熬,卻也不稍加慰問,劈頭便道,「君之罪,自以為能救乎?」
蒙嘉臉色立時煞白,喃喃說道,「不能救。」
李斯再道,「君為中庶子,引見燕國使節於大王,乃是職責所在,即使荊軻包藏禍心,行刺大王,君之罪也只是失察而已,罪不至死。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收取荊軻的千金賄賂。這可是犯了大王的大忌。這說明什麼?說明你在做決定時,不是首先考慮大秦的利益,而是貪於一己之私利。如此之臣,不殺何為?」
蒙嘉低頭不語。他多希望可以退還千金,只要能換回性命。
李斯注視著蒙嘉,冷聲再道,「李某與蒙氏,也算是有深交。有些話,你們自家人之間不方便說,我這個外人卻不得不說。蒙氏能有今日的地位和權勢,得來不易。蒙恬、蒙毅兩小兒,皆有龍鳳之姿,日後絕非池中之物,蒙氏門楣,將在二子手中光大無疑。若受君之累,中途夭折,恐怕蒙老將軍在地下也必不能瞑目也。為今之計,與其坐等大王降罪,禍殃全家,不如自殺謝罪,蒙氏家業或有機會保全。君其思之。」
蒙嘉落淚如雨。李斯的話說得夠直白的了,就是要他自我了斷。也許,整個蒙府都在期待著他自我了斷,以免連累全家。
加繆說過,自殺是一個最嚴肅的哲學問題。對蒙嘉來說,自殺卻是一個最簡單的算術問題。一個人死,總好過全家跟著一起死。蒙嘉心中悲苦,卻也再無選擇,只能跪謝李斯道,「幸廷尉之教。」
蒙武正在門外焦急地踱步,見李斯出門,連忙迎上。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李斯點了點頭。蒙武知道,蒙嘉走了,他的兄弟走了。
蒙武長歎一聲,神情淒楚,卻又彷彿如釋重負,又依李斯之計,將千金封存,命蒙府中人,皆身著囚衣,不飲不食,待罪於府邸之中。
李斯往見嬴政,告知蒙嘉已死,蒙府上下,靜待大王降罪。嬴政見蒙嘉已死,怒氣漸消,又與蒙恬、蒙毅兄弟兩人自幼交好,也不忍取他們性命,於是下詔道,「蒙嘉昏庸,不辨奸邪,既已自殺謝罪,寡人以蒙氏其餘人等不知情故,特赦之。」
蒙氏得以保全,固然出於嬴政的恩典,但李斯的挺身相救,卻也讓他們五內感激。自此之後,蒙李二氏的關係越發親密。
第六節太子丹授首
再說荊軻雖死,主謀燕國和太子丹還在。犯強秦者,雖遠必誅。嬴政加派十萬大軍,增援屯於中山的王翦,命其滅燕復仇。王翦得令,揮師急進,大破燕、代合兵於易水之西。
嬴政二十一年,冬,十月,王翦攻陷燕國都城——薊,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於遼東。遼東乃黑山白水之地,加上天寒地凍,氣候嚴酷,王翦老成持重,以為非用兵之時,一邊告捷於咸陽,一邊命秦軍就地休整,以待明年春暖再戰。
副將李信,乃是秦國年輕一代將領中最傑出者,大為不服,力主宜將剩勇追窮寇。王翦壓住不許。李信奮然道,「某願立軍令狀,必得太子丹人頭來獻。」王翦無奈,只得應允。
李信率三千精銳,軍旗飄揚,戰馬嘶鳴,日夜兼程,追擊燕軍。
風雪紛飛,不能阻擋少壯將軍的衝鋒;苦寒邊疆,無法冰封秦軍男兒的熱血。
李信踏雪破冰,越山涉水。殿後燕軍根本不能抵擋,一戰即潰。眼看就將追及燕軍主力,燕王喜大恐,秦軍怎麼這麼狠,都逃了一千多里,還不肯放過?彷徨無策之下,只能遣使求救於代王趙嘉。
代王趙嘉也是勢窮力孤,無兵可派,只能表達精神上的支持,又送書一份,道:「秦所以猶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誠殺丹獻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
其時,太子丹藏匿於遼東衍水之間,有門客十餘人相隨。將太子丹安置在這樣隱秘的地方,也是老燕王的一片愛子之意。然而,太子丹正當躁動之年,又怎耐煩一棹冬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過著江上漁父的清淡生活。
太子丹終日抑鬱,只盼著被父王早些召回。這一日,終於盼來了使者。太子丹大喜,設宴款待,不覺大醉,又問道,「大王見召,莫非秦軍退乎?」
使者答道,「正因秦軍未退,所以召太子。」
太子丹笑道,「此為何故?」
使者道,「得太子之頭,秦軍自退也。」
太子丹這才驚醒過來,一腳踢翻酒案,便欲逃脫,早被使者按翻在地。太子丹怒喝道,「我乃燕國太子,你們反了!」
使者道,「今日破國亡家,盡由於汝!殺身報國,復有何怨?」一劍砍下太子丹的頭顱,其門客亦盡數誅殺。
燕王喜再也喜不起來了,只能親手將兒子的頭顱,盛於金函之中,遣使獻於李信,以求得暫時的安寧。李信孤軍深入,無法持久,而遼東寒冷的氣候,也讓久居西北的秦軍將士不能適應,既然得到了太子丹之頭,目標業已如願完成,於是退兵。
第七節選帥
燕國喪了國都,折了太子,只能棲居於僻遠的遼東一隅,譬如遊魂,不久自將潰散。因此,秦國的主攻目標,轉移到了楚國身上。
其實,早在王翦進攻燕國的同時,秦國便已開始了對楚國的用兵,主帥則是王翦之子王賁。在王賁的統領之下,接連攻克了楚國的十多座城池,取得了一定的戰果。但是,從整體戰略的高度來看,王賁伐楚,更大程度上還是起到牽制楚國的作用,投入的也並非秦軍主力。
現在,是時候吞併楚國了。然而,楚國實力之強,遠非燕國可比。選擇一個稱職的滅楚主帥,無疑是擺在嬴政面前的首要任務。
在秦國眾多的將軍中,年輕的李信居然是嬴政意下的第一人選,這在秦軍內部引發了不小的震動。不過也難怪,李信雖然資歷尚淺,但他以三千士卒,不畏風雪,千里奔襲,深入絕境,最終取太子丹人頭而歸,這輝煌的一戰,實在令嬴政印象深刻。李信這一戰,將一個將領的勇氣、決心、果斷、強硬,都表露得淋漓盡致,和穩紮穩打、保守持重的王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無疑,李信的戰法更合乎嬴政的胃口,也符合強秦應有的風格。
嬴政於是首先召見李信,問道,「寡人欲取荊,以將軍之見,用幾何人而足?」李信不假思索,脫口便道,「不過用二十萬人。」嬴政讚道,「李將軍果賢勇也。」又以同樣的問題問王翦,王翦答道:「非六十萬人不可。」嬴政笑道:「王將軍老矣,何怯也!李將軍果勢壯勇,其言是也。」於是以李信為主帥,以蒙恬為副將,領二十萬大軍,南伐楚國。
王翦見嬴政不納己言,心中不快,一怒之下,於是謝病,歸老於故里頻陽。
這一年,另有一事。新鄭有人謀反,意圖恢復韓國。幸好規模不大,很快便被鎮壓下去。儘管如此,此事還是引起了秦國上下的高度重視。眼下,秦國在前方戰場攻城略地,勢如破竹,然而,如何鞏固和融合新征服的土地和人民,卻是一個嚴峻的問題。新鄭謀反雖然只是一個孤立事件,可是,誰又能擔保,接下來不會輪到邯鄲、薊城?
嬴政召集廷議,讓百官各抒己見。百官也的確是各抒己見,莫衷一是,直聽得嬴政頭昏腦脹,還是不得要領,於是望定李斯,問道,「以廷尉之見,該當如何?」
李斯道,「以臣愚見,只用一字即可。」
李斯話落,整個朝堂頓時安靜下來。百官雖然素知李斯之能,但李斯說只用一字即可,這海口未免誇得太大。即便是一篇數萬字的長篇政論,也未必能解決此一問題。百官屏息靜待,倒要看李斯如何圓場。
嬴政也是頗為驚訝,道,「哪一字?寫來。」
李斯氣定神閒,運筆寫下一個兩尺見方的大字。宦官托著李斯的墨寶,呈於嬴政。嬴政注目良久,忽面露笑容,歎道,「古人云,一言以興邦。今觀廷尉,堪稱一字以安邦。」又將李斯的書跡傳示群臣。群臣看去,果然只有一字:
凝!
群臣竊竊起私語,疑義相與析。嬴政笑道,「諸卿稍安。凝字之意,有請廷尉道來。」
李斯道,「兼併易能也,唯堅凝之難焉。齊能並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奪之。燕能並齊,而不能凝也,故田單奪之。韓之上地,方數百里,完全富足而趨趙,趙不能凝也,故秦奪之。故能並之,而不能凝,則必奪;不能並之,又不能凝其有,則必亡。能凝之,則必能並之矣。得之則凝,兼併無強。」
群臣若有所悟。李斯再道,「古者湯以薄,武王以滈,皆百里之地也,天下為一,諸侯為臣,無他故焉,能凝之也。故凝吏以法,凝民以政;法立而吏服,政平而民安;吏服民安,夫是之謂大凝。以守則固,以征則強,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註:李斯這段話,源自荀子議兵篇。本是當年李斯在求學之時,荀子對李斯的一個問題的回答。此時正好被李斯借用,當然,將重禮改為了重法,以因應形勢)
李斯言罷,舉座稱善。此後,在新攻取的土地之上,複製秦國的政治模式和法律體系,前面軍隊打下一塊,後面官吏鞏固一塊,皆李斯之謀也。
第八節滅魏
嬴政二十二年,秦國兵分兩路,分別進攻魏國和楚國,其軍事目的再明確不過,就是衝著滅國去的。
先說滅魏之戰,秦軍主帥為王賁,一路長驅直入,迅即攻到魏國國都大梁城下。無奈大梁城池堅固,城內又是糧草充足,秦軍數度強攻,皆無功而返。
然而,大梁城在地形上先天不足。大梁,即今天的河南開封,地處黃河之濱,黃河洪流,就在離城數里之處轟隆而過,而大梁城的地勢,遠低於黃河的河床高度,從大梁城仰望黃河,還真會讓人產生「黃河之水天上來」的錯覺。
王賁於是命軍士於大梁城西北開渠,引黃河之水,築堤壅其下流。時值初春,正是春汛時節,秦軍冒雨興工,王賁親自催督,渠成,雨一連十日不止,水勢越發浩大。隨著王賁一聲令下,決堤通溝,洪水泛溢,大梁城頓成澤國。城牆久浸於水中,不免頹壞,秦兵乘勢而入,大梁於是告破。見大勢已去,魏王假只得請降。王賁盡取魏地,為三川郡。魏國就此滅亡,六國已六去其三。
大梁城破之時,盡得魏國王室,惟獨不見了魏王假的幼子。王賁傳令下去,道,「有得公子者,賜金千斤;匿者、罪至十族。」
藏匿公子者,實公子之乳母也。有人勸乳母道:「得公子者賞甚重,乳母當知公子處而言之。」乳母答道,「我不知其處,雖知之,死則死,不可以言也。為人養子,不能隱而言之,是叛上畏死。吾聞:忠不叛上,勇不畏死。凡養人子者,生之,非務殺之也,豈可見利畏誅之故,廢義而行詐哉!吾不能生而使公子獨死矣。」於是偷偷帶公子逃入沼澤之中。後為秦軍發覺,圍而射之。乳母知道已是無處可逃,伊只是將小公子緊緊抱在懷裡,用自己的身體,為小公子擋住鋒利的箭鏃。乳母身中十二箭,昏倒在地,猶不忘將小公子壓在身下,以免他為箭所傷。目睹此情此景,弓箭手也皆心中慘然,不忍再射。嬴政聽聞此事,也是大為感慨,於是赦免乳母之罪,饗以太牢,又爵其兄為大夫,成全了一段千古佳話。
魏國之滅,幾不費功夫。然而,滅楚卻不可能同樣輕易。環顧當時殘存的燕、代、齊、楚四國,楚國是其中唯一還有強勁戰鬥力的大國。只要攻克楚國,幾乎就可以說統一天下已成定局。
第九節伐楚
攻楚之戰,由兩個娃娃將軍統領。主帥李信、副將蒙恬,都是二十出頭的生猛小伙。兩人各領一軍,兩路並進,李信攻平輿,蒙恬攻寢。
楚國方面,則由名將項燕坐鎮指揮,與秦相抗。名將項燕,今人多所不知,但提到他的孫子,卻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的孫子,便是西楚霸王項羽!說起來,也算是造化弄人,倘項羽早生得數年,與老爺並肩沙場,以項羽的蓋世勇力,秦國能否順利滅楚,恐怕尚是未知之數。
然而,歷史沒有假設,項燕也等不及小項羽的長大。秦軍當前,計將安出?項燕不愧名將,胸中早有籌謀,他自知楚軍戰鬥力不如秦軍,只有利用楚國遼闊的疆域,以縱深誘敵,拖長戰線,消耗秦軍,然後趁機突擊,一舉可勝。
戰爭一開始,秦軍果然高奏凱歌,李信、蒙恬兩路軍皆獲大勝。李信再攻鄢郢,又輕易攻克,於是引兵而西,欲與蒙恬在城父會師。至此,楚軍方才精銳盡出,從後追擊,凡三日三夜不息,殺都尉七人,軍士死者不計其數。秦軍大敗,只得狼狽退兵。
遭此慘敗,嬴政大怒,知是李信用兵之過。滅楚,看來非得王翦不可,於是親自駕車,馳至頻陽,見謝王翦,道:「寡人以不用將軍計,李信果辱秦軍。今聞荊兵日進而西,將軍雖病,獨忍棄寡人乎!」
王翦心中氣猶未消,道:「老臣罷病悖亂,唯大王更擇賢將。」
嬴政再謝道:「已矣,將軍勿復言!」嬴政把話說到這份上,讓王翦已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
王翦知道,擺譜固然愉悅,但也得見好就收。想當年,戰神白起便是因為拒絕出任秦軍主帥,最終被賜死於杜郵。如今,難得嬴政親自登門,又是請罪,又是道歉,給足了他面子。倘再敢抗旨不從,勢必會落得與白起一般下場。王翦只能應允,道:「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萬人不可。」
嬴政一口答應,道:「為聽將軍計耳。」於是親手以上將印佩於王翦,授兵六十萬。
三日之後,王翦從頻陽啟程,行不百里,為一彪人馬攔住,高呼王翦接旨。隨從皆有狐疑之色,恐有不祥,獨王翦坦然自如,道,「必是大喜之事。」
果不出王翦所料,嬴政將六十萬大軍交給王翦,並不是真的放心,為籠絡王翦,特降華陽公主,簡宮中麗色百人為陪,迎王翦於途,詔遇處成婚。於是,列兵為城,中設錦幄,行夫妻合巹之禮。
都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反觀嬴政,卻偏偏急著要把自己的女兒嫁出去,而且婚事辦得如此倉促。那華陽公主必不超過十六歲,而王翦卻已是一垂垂老翁,如此婚姻,可發一歎。
王翦得了年輕貌美的公主,成了嬴政的女婿,卻並不滿足。起兵出征之際,又請美田宅園池甚眾。嬴政奇道:「將軍若成功而回,寡人方與將軍共富貴,何憂於貧?」
王翦道:「為大王將,有功終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時以請園池為子孫業耳。」
嬴政大笑,許之。
然而,事還沒算完。王翦兵馬發至函谷關,又先後五次派遣使者回咸陽,每次都是同樣的要求,請嬴政再賜美田宅園,多些,再多些。
副將蒙武看不過去了。你們老王家也是秦國數一數二的顯赫門第,可你王翦卻如此厚顏無恥,一副貪得無厭的嘴臉,就跟八輩子沒見過錢似的,至於嗎?於是正色勸諫道,「將軍之乞貸,亦已甚矣。」
王翦道:「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國甲士而專委於我,我不多請田宅為子孫業以自堅,顧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蒙武這才恍然大悟。高,實在是高。貪污貪污,貪而自污也,授柄於君王,以安其心,示以自己所愛只是錢財而已,絕無它心。蒙武歎道,「將軍之見,果非常人所能及也。」
第十節滅楚
嬴政二十三年,秦國六十萬大軍兵發楚國。楚國大為驚恐,深知國之存亡,在此一戰,於是徵調全國所有兵力,前往應戰。
然而,根本就沒有期待中的戰爭。王翦並沒有按照常理分兵數處,多線進攻,而是將六十萬大軍聚於一處,陳兵邊境,堅壁而守,日休士洗沐,椎牛設饗,親與士卒同食,渾然不似想要滅楚,反倒更像是特地前來度假的。
楚軍飽含著保家衛國的熱情,開赴前線,士氣正高昂,敵既然不犯我,我何妨先犯敵!於是數度挑戰。王翦任由楚軍叫罵挑釁,只是巋然不動。楚軍戰既不能,退又不敢,只得與秦軍對峙僵持。
秦軍越境作戰,本應趁新來之勢,發動閃電之戰。然而,王翦卻反其道而行之,不戰也不走。六十萬大軍,每日得消耗多少糧草,揮霍多少輜重,花費多少金錢,王翦是沙場老將,不會不知此節。但他卻依然故我,不求滅楚,只求自保。王翦到底在打什麼算盤?別說楚國主帥項燕猜不透,就連秦王嬴政也犯了迷糊。莫非王翦真的老了,勇於吃飯,卻怯於作戰?
嬴政心中焦急,便欲遣使前往,催促王翦出戰。李斯諫道,「不可。」嬴政問其故。李斯道,「當年攻趙之時,王翦與李牧對峙不下,大王遣使令其出戰,結果王翦大敗。前事未遠,不可不鑒。李信所以伐楚失敗,最大的原因就是急躁輕敵。楚曾與秦爭霸天下,今雖衰弱,猶地盡東南,擁百萬之眾,遠非韓魏燕趙可比。王翦此番伐楚,以臣之見,其必已有一個完整的作戰方略,那就是提高戰爭的門檻,與楚國大打消耗戰,以綜合國力決一勝負。此策雖見效緩慢,卻堪稱萬無一失。」
嬴政道,「六十萬大軍曝師於外,日費萬金,再這麼消耗下去,大秦雖強,怕也是支撐不了許久。」
李斯道,「秦雖消耗不起,楚卻更消耗不起。問題不在於秦能否支撐十年八載,而是在於只要能比楚國支撐得更久即可。今楚悉全國之兵,以抗王翦,青壯勞力皆困於戰場,眼看秋收在即,楚國中乏人,必引師而還,割稻積糧,以待再戰。楚師既還,王翦因而擊之,楚可下也。」
嬴政於是稱善。
再說王翦,暗訪軍情,使人問軍中戲乎?對曰:「方投石超距。」(按范蠡《兵法》,投石者,用石塊重十二斤,立木為機發之,去三百步為勝,不及者為負,其有力者,能以手飛石,則多勝一籌。超距者,橫木高七八尺,跳躍而過,以此賭勝。)王翦聞此,大喜道:「士卒可用矣。」秦軍蓄勢已久,見王翦如是說,於是紛紛請戰。王翦笑止道,「諸君勿急,且再稍待。」
就這樣捱到了秋收季節,遍地金黃,稻穗飄香,等待收割。楚軍見戰無可戰,而全國壯丁都耗在前線,陪王翦一起度假,徒然耽誤農時,得不償失,於是撤退。兵士們擔憂著家中的收成,皆是歸心似箭。
直到此時,王翦方才下令尾隨追擊。被憋壞了的秦軍,如猛虎出籠,不勝技癢,大呼陷陣,一人足敵百人,楚兵大敗。追至蘄南,一陣鏖戰,名將項燕,竟死於亂軍之中,楚軍再次大敗,主力大半殲滅。
經此一役,楚國已是元氣大傷,再也無力組織有效的反擊。王翦乘勝略定城邑,到了嬴政二十四年,楚王負芻被俘,楚國全境陷落。楚國就此滅亡,其地置為楚郡。
第十一節滅燕代
嬴政二十五年春,秦國再次也是最後一次大興兵。
王賁和李信出師向東,攻燕遼東,兵渡鴨綠江,圍平壤城破之,虜燕王喜,燕國亡。還而攻代,破之,俘虜代王趙嘉。代也亡。
兒子王賁連滅兩國,老子王翦也沒閒著,率師橫行江南,降百越之君,盡納其地,置為會稽郡。
到了五月,秦已先後平了韓、趙、魏、楚、燕五國,普天之下,只剩齊國尚未解決。嬴政志得意滿,提前開始慶祝統一,傳令天下大酺。
大酺,天下歡樂大飲酒也。一時間,中國大地,飄滿酒香,閉目,深呼吸,但願最悲慘的歲月已經過去。從咸陽到大梁,從新鄭到薊城,從邯鄲到郢城,曾經的敵人,都已成了秦國共同的臣民,沐浴著同一輪日月,尊奉著同一位君王。酒漿清冽,杯觴交錯,那些在戰爭中失去了丈夫的婦人,失去了父親的孩童,失去了兒子的老者,且盡一杯酒。逝者永不回返,苦難依然流傳,可又有什麼辦法?或忘憂,或消愁,且盡一杯酒,不醉不罷休。
我是嬴政,是你們的王,是你們的主宰。痛飲吧,我的子民,歡樂吧,我的子民。而接下來,在我的引領之下,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將走入一個空前龐大的帝國,開創亙古未有的歷史。
痛飲吧,我的子民,歡樂吧,我的子民。
第十二節滅齊
在東方六國當中,秦國之所以將齊國留待最後解決,自然有其道理。一則,在戰國七雄中,齊國是最老牌的強國,其實力不容小覷。二則,秦國通過卓有成效的反間工作,已經將齊國牢牢穩住,使之堅定地和秦國站在同一陣營。齊國上下,從宰相後勝,到使者賓客,都淪陷於秦國強大的金錢攻勢,於是成天在齊王建跟前大唱齊秦世代和好的高調。齊王建本是沒有主意的人,既然大家都這麼說,也就信了,於是事秦日謹,不修攻戰之備。
因此,秦國日夜用兵於韓、趙、魏、燕、楚,齊國袖手旁觀不說,每當秦滅一國,還會遣使入秦稱賀。等齊國見五國皆滅,睡獅這才驚醒過來,意識到大禍即將臨頭:當秦滅韓趙的時候,我沒有站出來說話。當秦滅魏楚的時候,我同樣沒有站出來說話。當秦滅燕代的時候,我還是沒有站出來說話。如今,秦國要滅我齊了,這才悲哀地發現,已經沒有人可以站出來為我說話了。
秦國大兵壓境只是早晚的事,何去何從?齊國文武諸臣,有主戰的,有主降的。主戰的以即墨大夫為代表,見齊王建,道,「齊地方四千里,帶甲數百萬。夫三晉大夫皆不便秦,而在阿、鄄之間者百數;王收而與之百萬人之眾,使收三晉之故地,即臨晉之關可以入矣。鄢郢大夫不欲為秦,而在城南下者百數,王收而與之百萬之師,使收楚故地,即武關可以入矣。如此,則齊威可立,秦國可亡,豈特保其國家而已哉!」
齊王建雖然沒主意,也本能地覺得這話不靠譜,因此不聽,只是發兵守住齊國西界,斷絕與秦國的一切官方及民間往來,能拖一天算一天。
嬴政二十六年,王賁率大軍從燕南攻齊。齊軍承平四十餘年,不被兵革,安於無事,從不曾演習武藝,哪裡是身經百戰的秦軍的對手!王賁大軍,由歷下、淄川,逕犯臨淄,所過長驅直搗,如入無人之境。齊王建困守於都城臨淄,做著最後的頑抗。秦使陳馳入見齊王,許諾只要歸降,秦將封以五百里之地,猶不失為一方諸侯。齊王建本沒有主意,於是開門納降,秦兵卒入臨淄,民莫敢格者。齊國就此滅亡。
秦國果然守信,封賞齊王建五百里之地。不過這五百里之地,卻是在太行山間的共城,四圍皆是松柏樹木,絕無人煙。齊王建宮眷數十口,茅屋數間,衣食不繼,幼子中夜啼饑,齊王建淒然起坐,泣下不止。不數日,齊王建餓死,齊人聞訊,哀其不幸,復又怨其偏聽奸人賓客以至亡國,為之作歌,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齊國既滅,天下一統。時為嬴政二十六年,即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這一年,無疑是中國歷史上最激動人心、最無法忘懷的年份之一。這一年,一個龐大得讓人望而生畏的帝國在中華大地誕生。這個神話般的秦帝國,威名遠揚,驚駭異邦。秦(Ch′in),由此成為英語「中國」(China)及各種非漢語中其他同源名稱的原型。例如,「Thinai」和「Sinai」作為中國的名稱,便已出現在公元1、2世紀的希臘和羅馬著作當中。
而對帝國的子民而言,他們的第一感覺則是:戰爭終於結束,這該死的戰爭,終於他媽的結束了。延續兩百餘年的戰國時代,戰役數千,死者百萬,又有幾個家庭能夠倖免於難?父戰死在前,子戰死於後,弱女乘於亭鄣,孤兒號於道路。老母寡妻,晝思夜哭,戰場千里外,不得收骨肉。
結束了,都結束了。災難深重的中國大地,暫時得以喘息。正如每個新生兒都代表著上帝對人間的祝福,新帝國的誕生,也帶給了民眾無限的想像和希望。他們也不得不想像,不得不希望。飄渺而無情的命運,曾幾何時掌握在他們自己手上?
再說李斯,自他提出統一天下的構想,到天下真的統一,已過去了二十三年的時間。少年子弟江湖老,李斯從一個三十三歲的青年,變成了一個五十六歲的壯年。他慶幸著,慶幸自己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夢想成真。他激動著,雖然即將步入暮年,但他人生的第二段征程才剛剛開始,而這第二段征程,必定比第一段更輝煌、更燦爛。
作為新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嬴政時年三十九歲。年輕的他,業已實現了從未有人實現過的偉大事業。帝國的版圖,幾乎包含了所有已知的疆域。盤古開天闢地,彷彿是專為他一人而開闢。他已超越了所有人,而在他的餘生,他只剩下一件事可做:超越自己。
烽火散盡,江山有待,帝國的巨艦,等著嬴政和李斯的駕馭,他們將如何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