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華陽太后
且說樊於期之事終於告一段落。作為一個年輕的政治掮客,浮丘伯開始了他短暫的登場表演。他的遊說對象,就是秦國宗室。當有關嬴政為呂不韋私生子的謠言從趙國傳出且越演越烈之時,最應該出來表態的秦國宗室卻一直讓人費解地保持著沉默。只要善於聆聽,沉默其實也可以是一種語言。
浮丘伯要扳倒嬴政,扶持成蟜登上王位,尋求宗室的支持就成了他必然的選擇。而在宗室當中,又尤以昌平君、昌文君二人最具號召力。
〔按:史記索隱云:昌平君,楚之公子,立以為相,後徙於郢,項燕立為荊王,史失其名。昌文君名亦不知也。而據《雲夢睡虎地秦墓竹簡》所載:昌平君死於嬴政二十一年,而被項燕立為荊王的昌平君則死於嬴政二十四年,顯見兩昌平君並非一人。(此處考證從於琨奇先生《秦始皇評傳》)倘若昌平君、昌文君二人為外來人士,則依照秦國的爵位制度,封君必有大功,二人既有大功,史冊何以缺載?因此,據我推測,昌平君、昌文君二人應該就是秦國宗室中人,身份當為嬴政的叔伯輩,即孝文王的兒子,異人的兄弟。〕
作為唯一的人證,姚氏被浮丘伯帶到昌平君、昌文君二人的府中,她像祥林嫂一樣,把曾和成蟜說過的話又重複了N遍。昌平君、昌文君聽罷,居然冷靜異常,既不吃驚,更無憤怒。浮丘伯固請,二人仍不表態,實在被浮丘伯糾纏得不行,這才建議浮丘伯再去找一個人,一個比他二人更有發言權、更具權威的人。浮丘伯心中一動,他馬上猜到了這人是誰:當年的華陽夫人,現在的華陽太后,孝文王的王后,秦國王室最後的老天牌。
昌平君、昌文君雖沒有明確表態,但卻也讓浮丘伯全身而退。浮丘伯從中隱約嗅到一種氣味:宗室並不滿意目前秦國大政都操控在嫪毐和呂不韋兩個人手裡,而宗室在權力蛋糕上卻一無所獲,因此對嬴政也有所遷怒。也可以理解成,他們在縱容甚至是慫恿浮丘伯,鼓勵他去鬧騰,也許能夠衝擊一下現有格局,促成權力蛋糕的再分配。
於是浮丘伯前往思德宮,說華陽太后。
當孝文王還在世時,絕愛華陽太后,可謂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華陽太后之容貌可想而知。如今,華陽太后已是五十多歲的年紀,看上去卻直如二十許人,美貌絕倫,色不少衰。真讓人不禁懷疑,華陽太后也有一幅神秘的畫像,藏在陰暗的角落,替她承受肉身的衰老和靈魂的醜陋。相形之下,比華陽太后年輕二十餘歲的姚氏,卻反而被映襯得人老珠黃,容顏殘破。不得不承認,上天造物,有失偏頗。有些人就是能得到更多,乃至太多。
華陽太后冷冷地聽完姚氏的陳述,便命浮丘伯上前。浮丘伯上前,華陽太后打量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又命他退回原處。浮丘伯心裡納悶,不解華陽太后之用意。浮丘伯自然不知道,華陽太后視力不佳,命浮丘伯上前,只是特意要看看他的長相。像華陽太后這樣自視甚高的老女人,對英俊小伙通常都缺乏免疫能力。而浮丘伯並不以容貌見長,華陽太后一見之下,心中已是不喜。而作為一個面對華陽太后的政治掮客,既不能帥,那至少也應該年紀再大些,成熟穩重,看上去值得信賴。浮丘伯只有二十七歲,顯然太年輕了。由此可見,年輕雖然是資產,有時候卻也可能成為負資產。
見華陽太后已有逐客之意,浮丘伯不得不豁了出去。華陽太后是他和成蟜最大的也是最後的希望。浮丘伯顧不得語氣輕重,高聲說道:「傳國之義,適統為尊;覆宗之惡,陰謀為甚。今王政,實非先王之嗣,乃呂不韋之子也!文信侯呂不韋者,始以懷娠之妾,巧惑先君,繼以奸生之兒,遂蒙血胤。朝豈真王,陰已易嬴而為呂;社稷將危,神人胥怒!太后若念先王之祀,何忍見嬴氏血食為呂氏所奪?何忍坐視秦國六百年基業,廢於奸人之手?百年之後,太后有何面目見先王於地下?」
華陽太后顏色變動。浮丘伯又道:「某昧死上言,太后登高一呼,舉國景從,誅淫人,廢偽主,保宗廟於將滅,挽社稷於即傾。長安君成蟜,先王血胤,威明神武,德才兼備,為嬴氏之望,萬民之望,若能扶立為王,必能慰先王於地下,安宗室於長遠。太后善決之。」
華陽太后冷笑道:「汝為長安君作說客歟?長安君既有所謀,何不自來?」言畢揮袖送客。浮丘伯無奈,只得和姚氏怏怏告退。
第二節深宮幽怨
且說浮丘伯回報成蟜,將見太后之事備細與成蟜敘述一遍。於是成蟜只得親往華陽太后所居的思德宮。成蟜和華陽太后一向甚少親近,他上次見到華陽太后還是在十三歲的時候。在他的印象裡,華陽太后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艷面孔,讓他又敬又怕。五年過去了,他再次來到思德宮,心裡惴惴不安。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華陽太后能如他的意嗎?
出乎成蟜的意料,華陽太后一見到他,喜歡得不行。五年不見,華陽太后沒想到成蟜竟會出落得如此英俊挺拔,心裡又疼又愛。華陽太后拉住成蟜坐在自己身邊,眼睛就離不開成蟜的臉龐,對成蟜誇獎愛惜個不停,還不時伸手來吃成蟜的豆腐。華陽太后的恩寵,讓成蟜很不自在。他從未期待自己能享受到這種親密。隨著成蟜年紀的增長,他對女人的審美觀也在隨之改變。以前,他只覺得華陽太后冷漠疏遠,可如今看來,華陽太后非但不冷漠,反而還頗為風騷。一念至此,成蟜不由在心裡啐了自己一口,成蟜啊成蟜,你怎會有如此齷齪不堪的念頭,雖然不是親生的,但她畢竟也算是你的奶奶呀。
在華陽太后密不透風的關愛中,成蟜好不容易尋到個空隙,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前,浮丘伯說太后,太后未置可否。孫兒今來,望太后傳檄天下,宣淫人之罪,明宮闈之詐,另擇適嗣,主吾大秦社稷。」
華陽太后嗔道:「老婦久居深宮,孤苦伶仃,滋味寡少。難得汝前來探問,深慰老懷。老婦年老也,不堪以國事相問。汝久也不來,既來卻又用心不誠,非為盡孝,實有圖於老婦也。罰汝陪老婦閒坐,為老婦取樂。」
成蟜暗叫不妙,華陽太后的口氣,怎麼聽都有些撒嬌的意味。成蟜急道:「國事重大,不宜遲延。太后為秦國至尊,若太后袖手不問,則我大秦江山,必為呂氏所竊取。祖宗創業匪易,一朝失之,身為嬴氏子弟,又有何面目立足於天地。望太后聖裁。」
華陽太后笑道:「老婦自有主張。何必急在一時。」說完,又愛憐地望著成蟜,瞧你,把小臉蛋給急的,汗都出來了。華陽太后從懷中掏出手帕,為成蟜拭汗。兩人肌膚相親,氣息相應,成蟜心慌意亂,汗流愈急。成蟜天生異征,其汗如血,直染得手帕殷紅一片。
思德宮幽深陰冷,不見天日,似乎與世隔絕,獨立於紅塵之外。華陽太后設宴款待成蟜。成蟜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和成蟜的強顏歡笑相比,華陽太后卻是由衷的興奮和開心,再加上烈酒入柔腸,不一會兒,華陽太后已是滿面緋紅,眼神迷離。
夜色闌珊,筵席半殘,成蟜再請決斷。華陽太后只推酒醉,並嗔怪成蟜松間喝道,看花淚下,將風景大殺。成蟜感覺到再拖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於是請辭,待明日再來。華陽太后卻一把拽住成蟜的衣袖,不放他走。成蟜僵立當地,不敢強掙。而華陽太后接下來說的一句話,險的將成蟜嚇得半死。
華陽太后抱住成蟜的雙腳,抬眸仰望,語甚哀怨地說道:「老婦獨居,枕寒席冷,汝如憐我,且為老婦鋪席侍寢。」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表達,意思就是:成蟜,我想和你困覺。
第三節王位的代價
曲指算來,華陽太后寡居已有十一年光景。她的絕世容顏,注定了她的日子比尋常寡婦更為難熬。自戀而變態的隋煬帝楊廣,曾攬鏡自照,作長歎道:「大好頭顱,誰當斫之?」華陽太后面對鏡子,也應悲歎自憐:「絕代佳人,誰能悅之?」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人越美麗,心越淒涼。珠懷空鎖怨,枕上淚千行。遙想當日孝文王在時,有心畫眉,歡愛總無暇。如今眉梢眼角,縱能千畫百描,卻與誰人瞧?
她不甘心就這樣讓美貌被歲月白白擄去。心中非無恨,未得採花郎。在她最後的花季,她需要有人來欣賞她,讚美她,分享花開的燦爛。當她最後一枚美貌的花瓣,被風捲下生命的枝頭,她希望能落於優雅的手掌,傾盡殘香,而不是和枯葉敗枝一起,共葬黃泥。她的情慾依然在燃燒,期待著柔情的親吻,期待著粗曠的擁抱。當年輕而俊美的成蟜適時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她不由春心蕩漾,再難自制。
華陽太后困覺的要求,讓成蟜如聽霹靂。他嚇得趕緊跪倒,以頭搶地,連連謝罪。他和華陽太后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如果一起困覺的話,仍然是確鑿無疑的亂倫行為。
同樣的行為,在不同的時代會得到不同的評價。亂倫也是如此。今人對亂倫的評價,和春秋戰國之時不一樣,和遠古時代更是大相逕庭。
最早,在人類的蒙昧時期,連倫都沒有,自然也無亂倫可言,更談不上對其加以禁止。在中國古籍中不乏這樣的記載:昔太古常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婦男女之別與上下長幼之道。「男女雜游,不媒不聘」。依此而言,那是一個群婚雜交的原始時代,亂倫在所不免。而西人達爾文也勾畫出另一幅遠古社會的圖景:那時,人類分成若干獨立的小群體。每個小群體都受著一個強壯男人的統治。他有著無限的權力,所有的女人都是他的財產,任他揮霍發洩,這其中包括他的妻子和女兒。可以說,此時的亂倫是一種普遍現象,其動機更多的是出於生理慾望和動物本能,同時也是為了更好地繁衍和保存種群。
而在某些版本的創世神話中,同樣有著鮮明的亂倫痕跡。我國的某個創世神話,我小時候也曾聽過,說的是大洪水毀滅了所有生物,只有伏羲和女媧兄妹二人跑到高高的崑崙山巔,倖存了下來。伏羲要和女媧困覺,以繁衍後代,接續人類。女媧不肯,說除非你追上我。於是兩人圍著山峰轉圈,伏羲總也追不上女媧。怎麼辦呢?後來神仙出來指點伏羲了,讓他往反方向跑。伏羲遵從神仙的指點,果然追上了女媧,於是兩人困覺,孕育了人類。
《聖經》舊約創世記第19章,講述了羅得和他的兩個女兒亂倫的故事。耶和華毀滅了所多瑪和蛾摩拉城,倖存的羅得同他的兩個女兒逃進山去,住在一個洞裡。大女兒對小女兒說,「我們的父親老了,地上又無人按著世上的常規進到我們這裡。來,我們可以叫父親喝酒,與他同寢。這樣,我們好從他存留後裔。」於是大女兒和小女兒叫羅得喝酒,然後輪流和羅得困覺,後來懷孕。這故事還特意加了一個似乎是出自二流黃書作家之手的細節:「女兒幾時躺下,幾時起來,羅得都不知道」,大有畫蛇添足、欲蓋彌彰之嫌。
禁止亂倫對於人類的意義,並不亞於直立行走。當人類告別遠古,開始步入文明,亂倫卻依然存在,只是已從大眾行為轉化為諸神和王室的特權。希臘神話中,如果將裡面許多的亂倫故事悉數刪去,相信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五光十色,令人著迷。在古代埃及,相傳法老都以自己的妹妹作為第一個和正式的妻子。在法老之後統治埃及的托勒密王公們,也延續了這一「神聖而光榮的」傳統。在與當時秦國鄰近的匈奴部落,還保留著這樣的風俗:當一個人死去之後,他的繼承者,通常是他的兄弟,像繼承他的羊群一樣,也繼承了他的女人。而在中原七國,乃至上溯到春秋時期,女人在父子兄弟的床榻間移來換去也代不鮮見。那時亂倫的罪名和道德壓力,較諸今日要小了許多。
諸神已遠,不可臆測。而王室的亂倫,固然有著對於純正血統異乎尋常的守護和關心,但也不排除有心理層面的原因,即尋求獲得精神上的最高滿足,通過亂倫,以完成向諸神的致敬,也借此宣告自己為諸神在人間的代言人,不僅凌駕於法律之上,更能凌駕於道德之上。
再將我們的視線收回到思德宮中。華陽太后見成蟜執意不從,於是半是威脅半是誘惑道:「當年汝父棄在趙國,無母於內,望歸而不可得。日後何以竟能貴為秦王?」
成蟜以頭貼地,恭聲道:「先君能為秦王,全拜太后所賜。」
華陽太后道:「老婦既能廢子傒太子之位,而舉汝父為秦王。今若汝從吾所欲,老婦也當順汝之意。汝為秦王,只在老婦反手之間。汝其思之。」
成蟜聰明得很。他很清楚,此一時彼一時,華陽太后的權力早已非當初孝文王在位之時可比,儘管如此,論起她的威望和地位,宗室中依然無人能及。能謀得華陽太后的背後支持,他稱王的勝算將大大增加。這是一筆赤裸裸的性交易,籌碼是秦國的王位。成蟜決定完成這筆交易。
緊繃的弦突然鬆開,或者竟是斷了,一切於是發生。那一段依然柔軟白膩的肉體,躁動在成蟜年輕的懷裡。那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道弧線,他的爺爺都曾經無數次撫摩過,探索過,佔有過,征服過。
成蟜回府,抱鏡痛哭。宓辛隔門而聽,雖不知情,卻也心痛莫名。成蟜絕望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天啦,帥如果也是一種罪,那我成蟜,無疑就是一級重犯。
第四節擁軍自重
且說成蟜和華陽太后行了那事,感受怪異而複雜。然而他誰也無法告訴,只能藏在心裡獨自承受。華陽太后時隔多年,再嘗床笫之歡,自然食之無厭,對成蟜一再寵召。成蟜畢竟年輕,上下半身均非呂不韋可比,他每從思德宮歸來,便要立即再找兩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翻雲覆雨,彷彿要借此來抹滅適才的噩夢,洗蕩自己的罪孽。成蟜的寢宮對宓辛並不設防。當宓辛看到成蟜和那些比她年輕近二十歲的女子翻滾糾纏、魚水合歡,心中大為失落,暗自悲泣,成蟜可從來沒有這樣親近過她呢。
華陽太后已經對成蟜表示了明確的支持。在華陽太后的授意下,成蟜和昌平君、昌文君二人在私下也達成了交易,事成之後,以他二人取代嫪毐和呂不韋。
婚變都要瞻前顧後,費盡思量,更何況是政變呢?政變是一個系統而縝密的工程,一步也不能出錯。應該說,成蟜和浮丘伯的謀劃從理論上是無懈可擊、必定成功的。尤其是他們還有一招精心設計的妙棋,出乎所有人預料。
這次謀劃的詳情如何?
時間將為我們揭開所有的謎底。
時間已經為我們揭開所有的謎底。
這一日,華陽太后召見嬴政,為成蟜的政變正式拉開了序幕。華陽太后問嬴政道:「老婦聞長安君數度請戰,王皆不許,是何道理?」
嬴政答道:「軍者,國之大事。長安君尚且年幼,未經戰事。驟然出征,恐不能取勝。」
華陽太后道:「王與長安君,雖為君臣,亦為兄弟。長安君愛王,王獨不愛長安君歟?」
嬴政急道:「太后何出此言?」
華陽太后道:「想當日,王與長安君於夏太后榻前盟誓,不離不棄,共興嬴氏。今有謠言自趙國起,意在亂我秦室,其罪當誅。長安君屢請伐趙國,以止天下之疑,此乃愛王之心一片。王雖授長安君以將軍之名,奈何不歸之以實,此非為兄之義也。白起、蒙驁,國之名將,也非生而致之,必使疆場歷練而後致之。長安君縱然年少,不令統兵,又焉知其非統兵之人!」
嬴政低頭不語。華陽太后又道:「今王尊長安君之位,封之以膏腴之地,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眾臣心多不服。長安君外不能為國建功,內不能威信大臣。假使萬一,王歡愛轉薄,又復老婦已追先王而去,則長安君雖貴為王弟,猶恐其不能自保也。老婦在日,願見長安君自立。」
嬴政推脫道:「孫兒尚未親政,國事決於大臣。長安君出征之事,非孫兒所能決斷。」
華陽太后冷笑道:「嬴氏家事,何勞外人預手?老婦自有理會。」
華陽太后久未干預朝政,然而積威猶在。華陽太后親自出面作工作,嫪毐和呂不韋也不得不被迫應承。況且,要阻止成蟜統兵伐趙,也實在缺乏足夠有說服力的理由,反而只會暴露自己貪權戀棧、欲霸軍權自有的心理。於是,協議達成。成蟜統領十萬秦國精銳之師,擇日進發趙國。
成蟜的政變已經開始,嬴政和李斯是否有所覺察,在此之前,他們又都幹了些什麼?和成蟜一樣,我們很快就將知道答案。
第五節天鵝之歌
十八歲的年紀,正俊美少年,卻已手握十萬大秦鐵騎,揮師東向,討伐趙國。那是怎樣傳奇而令人神往的場景!成蟜兵馬未行,便已一躍成為最受矚目的國際明星,不僅秦國在關注他,東方六國也在關注著他。如此年輕的主帥,自古未有先例。所有的無關人等都充滿了好奇:將為他們所見證的,究竟是一個天才的奇跡,還是一場可笑的鬧劇?
終於掌控了軍隊,成蟜卻並未有意想中的喜悅,他尚顯稚嫩的面龐過早地顯出厭倦和疲憊。而出征之前發生的一件事,更是給他的心裡投下了一層厚重的陰影。
成蟜將行的消息傳出,宓辛就沒有睡過一天好覺。她要給成蟜一個驚喜。她開始悄悄為成蟜縫製征衣。終於能為心愛的人做些什麼,這給了宓辛極大的幸福和滿足。而通常,縫製征衣是母親或妻子的職責,很明顯,在縫衣的過程之中,宓辛發生了情結轉移,以成蟜妻子的身份自居。
歷十餘晝夜,衣成,而成蟜也啟程在即。於是宓辛往見成蟜。她捧著雪白的征衣,一臉甜蜜,在她的期待之中,迎接她的必將是成蟜的柔情和感激。只要一想到,成蟜將貼身穿著她親手縫就的征衣,遠行千里,朝夕不離,宓辛渾身也是潮熱不已,彷彿是她正被成蟜抱在懷裡。
成蟜面色凝重,似乎困惑在某種情緒之中,不能自拔。宓辛進獻征衣,也沒能引起他特別的在意。宓辛淺笑道:「容妾侍君侯更衣。」她那修長的手指,溫柔而羞澀地伸向成蟜的身體。成蟜忽然冷漠生硬地說道:「不要碰我。」而就是這短短的四個字,在日後讓成蟜銘記終生,後悔終生。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傷害了自己所愛的人,怎會反而是自己受傷更深。看來,牛頓第三定律根本就不成立,反作用力有時候是要遠遠大於作用力的。
成蟜話方出口,宓辛彷彿如觸電一般,身子輕微地晃動了一下,手停頓在空中,許久方才怔怔收回。她面色雪白,眼眶滿是淚水,痛苦地望著成蟜,嘴唇顫抖著,想說些什麼,卻又發不出聲音。
成蟜道:夫人,你不必再留此地,你可以回家去了。
宓辛聽到自己自由了,反而心如刀絞。她捨不得就這麼離開成蟜。家對她來說,是那麼遙遠。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匍倒在成蟜腳前,再也不掩飾心中所思,道:「賤妾哪裡也不想去,只願長伴君側。」
成蟜冷淡地道:「夫人請放心。成蟜絕非故意試探夫人,夫人又何必特意軟語。成蟜所言,皆為真實。成蟜這就著人護送夫人回去。」
宓辛抱住成蟜的腿,只是嗚咽。
成蟜奇道:「回到夫君和幼子身邊,豈非夫人一向所願?夫人該高興才是。」
「妾於故家已無眷念,君侯勿棄賤妾。」
成蟜大聲道:「不管夫人是否願意,都必須回去。」
宓辛忽尖笑起來,道:「君侯對賤妾羈留在前,今又輕易放歸。君侯於賤妾一無索求,君侯所為何來?」
「等夫人回家,自然便會明白。」
宓辛沉默片刻,又抬起淚眼,小心問道:「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成蟜搖搖頭,道:「不會,我們再也不會見面。夫人始終是樊於期的妻子,成蟜豈敢再擾。成蟜已知會樊於期,成蟜並沒有玷污夫人之清白。夫人大可放心而歸。」
宓辛冷笑道:「君侯以前對賤妾所言,莫非是哄騙賤妾不成?」
成蟜避而不答,大笑道:「得與夫人相聚,本為人生樂事。今日別離,也正該盡歡才是。成蟜知今日乃夫人生日,願為夫人奏一曲,聊為賀禮。」
宓辛喃喃地道:「賤妾生辰,不想君侯居然記得。」如果在半個時辰之前,她知道成蟜居然記得她的生日,那她相信自己一定是天下最快樂的女人。然而現在對她來說,成蟜的關愛和他的絕情相比,顯得那麼漫不經心,無足輕重。
成蟜自顧取琴而奏。樂曲似水,漸流漸急。成蟜奏至歡暢處,高聲向宓辛道:「夫人可有興致,以歌舞相和應?」
宓辛本想一口回絕,轉念一想,卻又答應道:「君侯見愛,賤妾斗膽獻醜,聊表臨別之意。日後雖有心再為君侯歌舞,恐不可得也。」於是,宓辛和著樂調,翩然起舞,但見衣袂飛揚,恍如仙子,美艷不可方物。宓辛既舞既歌,歌聲悲憤,極盡淒涼。歌曰:
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
妾似井底桃,開花向誰笑?
妾生君未生,君生妾已老。
恨不同日生,日日伴君好。
這彷彿是一闋天鵝之歌。一生只歌唱一次的天鵝,第一次即為最後一次。那用生命傾訴的華美,為誰而唱響?那穿透宇宙的憂傷,有堅強的絕望。天鵝即將倒下,夢境卻無法延長。
一曲即畢,無人鼓掌。成蟜替宓辛擦去眼淚,柔聲道:「人生聚散無常,夫人何須哭泣?」
宓辛跪拜成蟜,道:「賤妾再也不哭了。多謝君侯款留,賤妾別君侯去也。」言畢從容離去。她的面貌已迅速恢復平靜,看不出絲毫異常。
宓辛既去,成蟜忽然從地上跳起,拔出佩劍,向柱子瘋狂砍去。他多想馬上追出去,向宓辛說一句對不起,跪倒在她的面前,請求她的原諒。但是他克制住了。他憎恨自己的克制力。
宓辛回到自己的庭院,對著鏡子仔細地梳妝自己。樊於期曾為她打開了一扇門,她進去時是個女孩,出來變了婦人。她覺得這樣很好。後來,她遇見了成蟜。成蟜也為她打開了一扇門,她進去時是個婦人,出來則變了女孩。她覺得這樣更好,無以復加的好。她衝著鏡子中的自己,給了一個最為燦爛的微笑:生日快樂,宓辛。
不一刻,有人來報成蟜:宓辛投井身亡。成蟜聞言,心中一陣劇痛,昏倒在地。就在他適才的一遲疑,便永遠失去了挽回宓辛的機會。一代美人,香消玉沉。時為嬴政八年七月初七。生死同日,是人為?是天意?
成蟜良久復甦,急命人速速將宓辛撈起。他要去看她最後一眼。浮丘伯也正好趕到,忙道:「君侯不當去。樊夫人既已投井,依某之見,不如就勢填井,掩埋為安。」
成蟜勃然大怒,一把揪住浮丘伯的衣襟,呵斥道:「是何言語!是何言語!一切罪孽,皆因汝而起。汝尚有顏面再作此惡毒不仁之計?」
浮丘伯並不驚慌,他示意其餘人等先退下去,這才說道:「君侯息怒。死者已逝,何必再去擾伊,也擾了自己。一切皆有天意,死亡將君侯與樊夫人隔離,便是上天特意安排的最好結局。告別的時候到了,就讓樊夫人長眠於井底。人人皆可為情所困,惟君侯不可。等待君侯的,不應只是一個女人,而應是一整個國家,一個龐大的帝國,一個屬於君侯的帝國,一個屬於嬴氏的帝國。」
成蟜又道:「樊夫人決然自沉,該如何向樊於期交代?」
浮丘伯笑道:「衣不如舊,人不如新。樊將軍早沉在美人鄉中,樊夫人是死是活,他又怎會在意。」
成蟜默然。浮丘伯的話,多少給了成蟜少許安慰和勇氣。別了,宓辛。你原是一場太過美麗的夢幻,而我在一個錯誤的時刻清醒。你從不曾屬於我,但願你也從不曾屬於任何人。請原諒我。你所去的天堂,那是我到不了的地方。而我將去的地方,你也不可同行。於是成蟜拿水在浮丘伯面前洗手,道:「填井不葬,是你所要的。這婦人的血,也是因你而流,罪不在我,你承當吧。」
浮丘伯點頭道:「惟君侯如意。她的血歸我,和我的子孫。」
第六節王弟出征
天行有常,不為堯而存,不為紂而亡。光陰無情,不因惡而疾行,不因美而暫停。古人制日晷,今人造鐘錶,希望能以此捕捉時間。然而時間仍永是流淌,從古至今,無一刻少息。無論帝王將相,或是升斗小民,都在時間面前卑微地平等著。捲走歲月的哀樂喜悲,留下年華的淺淡水印。當分母為無窮大而分子為有限數字之時,演算結果為零。人生有限而時間無窮,於是注定斷無永恆,只有虛空。
且說宓辛猶自沉睡在黑暗的井底,而生者的生活卻仍將繼續。成蟜顧不上為宓辛多加傷感,他出征的日子也已來臨。他將作為十萬秦軍的統帥,開始他人生之中最初也是最後的冒險征程。
嬴政貴為秦王,身繫社稷安危,自然不便御駕親征。他也不像後世明朝的正德皇帝朱厚照那樣,有御駕親征的癮頭。而成蟜領兵出戰,某種程度上為代兄出征,相當於是嬴政親自出征。因此,送行的規格和檔次和其他將領出征時大不相同,文武百官悉數到場相送。嬴政親為成蟜祝酒,願其出師大捷,凱旋而歸。直送出咸陽十里,這才依依相別。
在這個壯觀而風光的場合,浮丘伯卻並沒有出現。現在還不是他拋頭露面的時候,暫時,他還是只能作一個無名氏。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糧草未動,諜報先行。從咸陽到趙國,直線距離在千里以上,沒有今日的飛機和導彈,全靠步兵和騎兵,想奇襲根本沒有可能。而在當時那個戰火頻仍的年頭,整個趙國時刻都處在戰爭警戒狀態,隨時提防著秦國的進攻。是以,秦國將要出兵攻打趙國的消息,在成蟜尚未出征之前,就已經傳到了趙國。
從主帥的身份,可以大致判斷出戰爭的規模。主帥成蟜貴為王弟,這一仗看來絕小不了。趙國苦戰多年,極欲安息,趙王於是派遣使節,赴咸陽作外交努力,希望能避免戰爭。然而,讓趙國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接連派往咸陽的三批使節,都彷彿石沉大海,了無回音,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對趙國來說,與秦國和談的大門已經關上,現在是戰也得戰,不戰也得戰了。
卻說成蟜的車騎,來到離咸陽百里的蒙武將軍的駐地。蒙武合符,璽節驗對無誤,這便將大軍交付成蟜之手。按嬴政的旨意,成蟜為主帥,而蒙武為副將。成蟜對蒙武說道:「成蟜未經戰陣,驟統大軍,恐力有不能。此番伐趙,還要多多仰仗將軍之力。」
蒙武心知成蟜只是在客套,別說從名分上成蟜是主帥而自己是副將,就算嬴政任命自己為主帥而成蟜作副將,自己也應該識趣地將拍板的權力拱手相讓才對。蒙武於是答道:「臣無德無能,自當惟君侯是從。」
成蟜冷冷地點點頭,道:「如此甚好。」
浮丘伯這時才露臉。他露臉的第一件事,便是力勸成蟜擊殺蒙武,以絕後患。浮丘伯道:「蒙武之父蒙驁,素與呂不韋交好。君侯今欲誅呂氏,廢偽主,雖天道義理皆屬君侯,然恐蒙武礙於家世人情,未必能聽君侯。蒙武既不能聽君侯,而又與君侯共領大軍,此乃骨鯁在喉,不除不快也。蒙武在軍中聲望甚高,某請以蒙武之血,為君侯樹威。蒙武既死,則大軍盡為君侯所有。君侯驅使之,有如以臂使手,無不聽從。君侯勿疑!」
成蟜心有不忍,道:「不教而殺謂之虐。待吾與蒙將軍剖白真相,觀其行止,倘蒙將軍不肯相從,再殺不遲。」
浮丘伯暗暗慍怒。大哥,咱們這可是在造反呀。泡妞我不行,造反你不行。處子見紅,造反流血,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區區一兩個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麼?能為這樣的偉業殉身,該是他們的榮幸才對。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成蟜心意已決,約見蒙武,告以呂不韋之陰謀和自己的奪權計劃。蒙武如聞驚雷,汗濕衣背,再悄悄向左右望去,但見壁間白光隱約,必有甲士在內埋伏。眼看性命只在一線之間,蒙武於是跪拜,行君臣之禮,稱成蟜為王。
蒙武雖已歸順,浮丘伯仍是再三請殺之,成蟜只是不許。浮丘伯也只能暗自歎息。成蟜沒有立刻回師咸陽,而是提兵繼續前行。其本意為再多行百里,以解嬴政之疑。不料正行間,忽遇一彪人馬。一見之下,乃是王翦率三萬鐵騎,特來護送。再行,又遇一彪人馬,乃是桓齮率三萬鐵騎,前來壯行。
王翦和桓齮面見成蟜,只說秦王擔心將軍初次出征,惟恐有所閃失,故而命吾二人遙相接應,一路護送將軍,直到趙國邊境。
成蟜並不糊塗。王翦和桓齮明為護送,實為監視。他心中起了疑問:難道嬴政已經對自己的謀反有所察覺?
成蟜回與浮丘伯商議,浮丘伯大驚道:「此定是咸陽有變。待某潛回咸陽,一探究竟。」
成蟜被王翦和桓齮遠遠押送著,只能進,不得退,心中也大為惶恐,沒了主意,本不想讓浮丘伯走,卻又不得不放,乃對浮丘伯道:「願先生早去早回,成蟜日夜翹首,守望先生佳音。」
成蟜離開咸陽之後的這幾天,咸陽到底發生了啥個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