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三軍亡帥
且說浮丘伯晝夜狂奔,不日回到咸陽。他遠遠地在城外躊躇,並未立即進城。城門的看守較往日格外多了數倍,對進出人等嚴加盤察。浮丘伯隱隱感覺有事不妙,便打發隨從先去城門打探。隨從回報,浮丘伯的畫像已張貼在城門四周,正在懸賞緝拿。浮丘伯問,是何罪名?隨從答道:殺人越貨,外加姦淫婦女。浮丘伯心知,這些強加的罪名只是掩人耳目而已。又問賞格幾何。答道:百金。
浮丘伯哈哈大笑,賞格只有百金,太過便宜,不賣不賣。轉念一想,卻又憂上心頭。看來,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如何能進得城去?他犯起愁來,只得打發隨從先進城探聽消息,自己則在城外的山上過了一夜。
夜色漸涼,浮丘伯躺在樹林之間,心急如焚。城內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自己此來咸陽,可謂神不知鬼不覺,身份又何以暴露?苦心經營的謀反計劃,到底是在哪個環節上出了問題,該當如何彌補?他思慮著,擔憂著,驚慌著,直到天色發白,這才稍微睡了會。醒來之後,他特意找了條小溪,往水中照了照,但見一頭秀髮依然烏黑油亮,心裡不禁黯然,畢竟不是伍子胥,能一夜之間白了頭髮。
浮丘伯遙望著城門,半天也不見特別的動靜。正心亂間,忽見城門處一陣騷亂,喊聲震天。但見一人率同數騎衝出城門,急速狂奔,其後有秦兵緊追不捨。浮丘伯在山上看得分明,那領頭逃竄之人,不正是樊於期嗎?
剛出城門不久,樊於期的幾個扈從便被亂兵砍落馬下,只剩樊於期隻身獨騎,幸得馬快,漸漸甩開追兵。追兵看看失去了樊於期的蹤影,也就徐徐收隊而回。
樊於期竄入密林,驚魂未定,就著溪水飲馬,順便也稍作歇息。忽聽得背後一聲叫:樊將軍。樊於期大駭,回劍便砍。來人動作也不慢,拔劍架住。樊於期這才打量來者,見是浮丘伯,驚道:「怎麼是你?」
浮丘伯收劍入鞘,冷聲道:「某正欲請教將軍。將軍不在咸陽城內,來此荒山野嶺做甚?」
樊於期怒道:「汝膽敢諷刺於吾?」說完又來砍浮丘伯。浮丘伯只得拔劍迎住。一萬個回合之後,兩人不覺力盡,皆住下喘息。
浮丘伯道:「如此說來,將軍業已舉事?」
「廢話。按照當日之約定,長安君此時應率十萬大軍,兵臨咸陽城下,和樊某裡應外合才是。我問你,長安君何在?十萬大軍何在?」
「看來,將軍舉事不成?」
「哼,你說呢?」
「將軍舉事之時,華陽太后、昌平君、昌文君可有附和?」
樊於期怒哼一聲,道:「先生當日曾親口說過,一旦舉事,宗室必順起響應。然而樊某卻連半個人影也沒見到。樊某在咸陽城中孤立無援,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僥倖逃脫,一家老小卻已滯留城中,只怕凶多吉少。先生負我!長安君負我!」
浮丘伯道:「將軍且息怒。某與將軍已是同舟之人,一榮俱榮,一敗俱敗。某急急趕回咸陽,正欲告知將軍,秦王已有所覺察。長安君和十萬大軍,正為王翦和桓齮所困,不敢輕動,非有意辜負將軍,實不能也。」浮丘伯忽又想起一事,連道奇怪:「縱然秦王懷疑長安君有奪位之意,卻也萬不會對將軍有所疑心。天下皆以為將軍和長安君有不共戴天之仇,誰又能料到,所謂奪妻之恨,只是演給世人看的雙簧而已。將軍職為中尉,掌京師治安、警衛國都,手中兵馬,皆是秦軍菁華。將軍驟然舉事,直殺咸陽宮,猝不及防之下,秦王必一舉可擒獲。某所不解,將軍何以潰敗如此之速,直淪落得單人匹馬,倉皇奔逃?」
樊於期苦笑道:「先生精心設計的苦肉之計,早已被人識破,樊某舉事,秦王早有準備。樊某知己而不知彼,焉得不敗。」
浮丘伯驚問:「苦肉之計,誰人識破?」
「客卿李斯。」
「李斯?」浮丘伯臉上露出古怪的神情。李斯,我原以為你只是浪得虛名而已,沒想到,你終於出手了。浮丘伯又對樊於期道:「此地不宜久留。且先與長安君聚合,再圖良策。一路上,將軍也正好將舉事始末一一道來。」
第二節一夫當關
關於樊於期的咸陽宮造反半日游,當時的真實情況是這樣的:
樊於期率三千精兵,帶著華陽太后和成蟜的手令,一大早便直衝咸陽宮而來。咸陽宮前,只守著十來個郎官。樊於期也沒什麼好多說的,上前便是砍翻。就這樣,連闖兩道門,都未碰到任何夠份量的阻礙。樊於期心裡嘀咕:不是吧,這造反也忒容易了些吧。
然而,在闖第三道門時,樊於期看見了一個人。
是的,只有一個人。
一個站在門正中央的人。
他就那麼筆直地站著,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卻自有一股力量,讓人不敢輕犯。樊於期的突如其來,似乎並不讓他驚奇。而樊於期劍上滴落的鮮血,也不曾讓他有一絲畏懼。這人甚至連劍也沒佩。他只是抬起眼睛,輕蔑地望著樊於期,以及他的三千精兵。他幾乎是失望地歎了一口氣,那意思分明是說:才三千人,為什麼不是三萬呢?
如此離奇的景象,並不在樊於期的預料之中。他生生止住腳步,朝那人行禮道:「客卿大人!」
李斯還禮,道:「中尉大人。」
樊於期很想上前一劍將擋路的李斯砍翻,但李斯那幅篤定的模樣,卻讓他心裡很是沒底。他決定先問清楚情況,再砍不遲。於是問道:「客卿大人何以在此?」
李斯朗聲應道:「秦王知中尉大人前來晉見,特命李斯於此門相迎。」
樊於期大吃一驚。莫非秦王已經知道我要造反了?那裡面豈不是早有埋伏?
李斯笑道:「中尉大人何以止步不前?李斯願以實言相告,此時咸陽宮內外,守衛不足三百人,中尉大人盡可放心前行。」
真正負責任的造反者,不會像阿Q先生那樣:造反?有趣。同去同去。於是一同去。真正負責任的造反者,不掉別人的腦袋,便掉自己的腦袋,神經自然高度緊張。李斯越說裡面沒人,樊於期越是猶豫不決。
如果說此時樊於期心裡在打響鼓的話,李斯的心裡則是在敲悶鑼。天知道,李斯並沒有撒謊,咸陽宮所有的守衛加起來,恐怕也只有兩百餘人。而秦王嬴政就在咸陽宮裡,萬一樊於期硬衝進去,後果不堪設想。
李斯早已覺得樊於期和成蟜之間存有陰謀,提請嬴政加強防備。無奈嬴政不肯相信,呂不韋更是不肯相信。嬴政將注意力都放在防備宗室作亂之上,如郎中令王綰、內史肆等,本可用來保衛嬴政的,卻都被調了去防備宗室。在此危機關頭,李斯自知重任在肩,他要以一個人的力量,拖延住樊於期,等候王綰和內史肆帶兵來援。
樊於期和李斯對峙片刻,忽劍指李斯,道:「此乃緩兵之計,客卿欺吾不知歟?」
李斯哈哈大笑,大聲道:「好一個緩兵之計。中尉大人果然智慧過人。只是以中尉大人之智慧,又何以為長安君所賣而不自知?」
李斯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點到了樊於期的要害。他早已在成蟜身上押上了他所有的賭注,如果成蟜真的要出賣他,他活該只能死無葬身之地。
李斯見樊於期木然不語,又道:「浮丘伯的苦肉之計,中尉大人以為怎樣?」
浮丘伯的名字被說出,更是讓樊於期慌亂。浮丘伯行蹤詭秘,李斯又如何得知?李斯對他們的謀劃到底知道多少?
李斯見樊於期亂了分寸,再道:「李斯有數言,特為將軍計,將軍願聽否?」
「說。」
李斯作了個邀請的手勢,「請將軍移步。」
對於李斯的口才,樊於期早有耳聞。經他一說,能讓母雞搶著報曉,公雞嘗試下蛋。其誘惑力之強,有如海妖塞壬的歌聲,不可抵擋。你最好的辦法就是像奧德修斯那樣,用蠟塞住雙耳,乃至把自己鎖在桅桿之上,根本就不要聽。
然而樊於期還是忍不住好奇,想要嘗試一下李斯到底有多神奇。他進入門內,但見宮殿空曠,並不像有埋伏的樣子。可還有那第四道門,第五道門呢?
李斯道:「以樊夫人為餌,中尉和長安君演了一齣好戲,幾乎掩盡天下耳目,卻並未能瞞過秦王。中尉大人對長安君仁至義盡,今日又因長安君之故,不惜擅闖咸陽宮,犯下彌天大罪。然而,長安君又是如何對待中尉大人,中尉大人可曾知道?」
「如何?」
李斯緊盯著樊於期,道:「敢問樊夫人何在?」
「尚在長安君府中。事成之後,樊某自會將其迎歸。」
李斯詫異道:「夫人已死,中尉難道不知?」
樊於期大怒道:「胡說。」
李斯一笑,道:「中尉將夫人托於長安君,此乃以餓狼司肉、渴馬護水也。夫人美貌絕世,長安君又正在少壯之年,淫慾正盛,夫人美色當前,長安君豈無染指之思?據李斯所聞,長安君並未恪守與中尉之約,而是一心要玷污夫人之清白。可憐夫人,為保全名節,不令將軍蒙羞,寧投井自沉,不使長安君得逞。依李斯看來,夫人雖為自戕,殺夫人者,實長安君也。」
樊於期更怒,道:「客卿再敢胡言,休怪樊某劍下無情。」
李斯道:「中尉不信,請隨李斯前來。」
樊於期心存疑慮,不知李斯欲帶自己前往何處,自不肯行。李斯指著前面的偏殿,道:「李斯這就領中尉去見夫人。李斯若心存狡詐,中尉掌中有劍,兩步之內,便可令李斯血濺當場,中尉何慮哉?」
樊於期這才跟隨李斯,來到偏殿。偏殿之內,果然空空蕩蕩,只是在偏殿正中,安躺一人。樊於期近前一看,險些昏倒。李斯沒有騙他,真的是他那闊別已久的妻子,宓辛。樊於期跪在宓辛身前,但見宓辛面容皎好,一如生時之美麗。長日以來,樊於期沉湎在溫柔鄉中,本已漸漸讓宓辛在心中淡去。不想今日一見,雖遠隔陰陽之界,昔日的柔情蜜意,卻瞬間猛然泛起,撕心裂肺。
李斯看著瑟瑟發抖的樊於期,道:「李斯本無意擾了夫人的魂靈,只是暗為夫人抱恨不平。可憐夫人含冤未雪,臨死也未能見得中尉,還有四個孩子。李斯這才大膽起夫人於地下,當面向中尉陳情。」
李斯鼓動口舌,樊於期卻根本沒在聽。他捧著宓辛的臉,笑中有淚,道:美人,給爺再笑一個。宓辛自然沒有笑。樊於期又上去和宓辛接吻。嘴裡斷斷續續地哼哼著:歸來兮,美人……我希求你的美麗;我渴望你的身體……為何你不看著我……無論美酒與鮮果,都不能平息我的慾望;你在我的血管裡點燃慾火……我吻了你的嘴,多麼苦澀的雙唇,難道是血的滋味?……或許是死亡的滋味……歸來兮,美人,和我親嘴……
但見樊於期趴在死去的宓辛的身上,和她又說話又接吻,場面之陰森詭異,作為唯一的旁觀者,李斯胃裡不禁一陣翻騰。
面對現實吧,宓辛再也不會醒轉。她並非睡美人,能被王子的親吻喚醒。況且,即便宓辛真是睡美人,她等待的王子也將是遙遠而高傲的成蟜,卻不是和她作了十多年夫妻的樊於期。
樊於期起身,兩眼血紅,仰天狂笑道:「區區一女子而已,何為涕下?樊於期啊樊於期,你算什麼英雄?」
李斯一心要拖延時間,於是正色道:「中尉何必自責。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
樊於期一想也是,無論如何,十餘年的夫妻,宓辛之死,怎麼說也值得他幾滴熱淚。李斯又道:「李斯聞中尉之名,如雷貫耳,以為當世一人而已。夫人當日委身相從,也以中尉為蓋世英雄也。今夫人因長安君而死,中尉不為復仇,反鷹犬事之,此非夫人之所望,更非丈夫之當為。」
樊於期受李斯一激,果怒形於色。李斯又道:「中尉心中定有疑惑,長安君的十萬兵馬應已殺回咸陽才是。長安君何在?中尉為長安君所賣也。本是裡應外合,殊不知長安君卻另有準備。秦王薨,繼位者非長安君莫屬。中尉弒秦王不成,中尉死,長安君則按兵不動,仍不失長為長安君,衣食富貴。萬一中尉弒秦王成,中尉仍難逃一死,長安君必以中尉之頭顱,為秦王復仇,示天下以大義,昭繼位之正統。以李斯看來,成或不成,中尉死必也。」
總之,樊於期被李斯遊說得昏沉。他幾乎都忘了自己是前來造反的。一時間太多的信息,讓他承受有餘,消化不及。樊於期於是道:「如此,計將安出?」
李斯信口應付道:「中尉縱不愛身惜命,也當為家小考量。稚子何辜?老母何辜?中尉忍其同死乎?今中尉只是誤信蠱惑,若懸崖勒馬,猶為未晚。秦王與相國皆對中尉冀望甚深,當許中尉戴罪立功,領兵征討長安君。擒得長安君,將功抵罪之餘,更得秦王倚重。將軍今日為秦之中尉,異日則為秦之白起、蒙驁也。」
李斯說到後來,言語間已是破綻百出。樊於期也覺得不對勁,正沉吟未決,殿外忽殺聲一片。李斯喜形於色,知道是郎中令王綰、內史肆領兵趕到。樊於期大怒,心知中計,拔劍便砍李斯。李斯將將躲過,腦袋雖保住,頭髮卻已被削去一大片。李斯轉身便逃,樊於期提劍緊追。
郎中令王綰、內史肆高呼:「奉旨捉拿賊首樊於期,餘者不問。」於是兵士紛紛投降。樊於期猶緊追李斯不放,李斯都快以為今天自己要嗚呼了,大叫王綰救我。樊於期追出百步,這才被甲士截住,樊於期奮勇殺奔而出,這才有了前面城門逃出那一幕。
第三節生死一發
且說浮丘伯和樊於期結伴而行,前往與成蟜會合。途中,樊於期講述的造反版本與真實情況頗有不同。樊於期的版本簡要敘述如下:
【入宮,
遇伏,
戰,
血戰,
死戰,
不敵,
退。
Theend。】
可以看出,在此故事中,有關宓辛的戲份被全部刪除,李斯的戲份也是砍去十之八九。浮丘伯不動聲色地聽著,他知道樊於期並未說出全部事實。軍人也有不愛武裝愛紅妝的時候,不僅喜歡美化自己的勝利,更喜歡美化自己的失敗。又或者,戰場如閨房,有諸多不足為外人道之事。
再回過頭來看李斯。李斯剛去鬼門關走了一遭,樊於期那突然砍出的一劍,硬生生地將其頭皮削去一片,只要再往下砍幾寸,或者他躲閃得再慢那麼一點,他現在就已經是個死人。
這個時候的李斯,體現出了一個職業官吏的良好操守,他只是草草地包紮了一下傷口,便又立即投入了緊張而繁忙的工作。眼下的動盪時期,正給了他大展身手、仕途爬升的大好機會,他哪裡還顧得上盤算自己這點傷是否應該算是公傷,是否應該休一個帶薪的長期病假,請一個專業的心理醫生治療咨詢等等。他仕途的終極目標還遠沒有實現,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能停歇。是以,在這個時候,他不僅要向嬴政展覽他的傷口,更要向嬴政展示他的才華。
另一方面,樊於期的這一劍,也再次促使李斯開始思考生與死的問題。李斯這時三十八歲,照今天的幹部標準來考量,幾乎能算得上是青年了,而在他的身上,也確實留存有青年人的灑脫和銳氣。大難不死之後,他體會到的並不是生命之脆弱,而是作了如下思辯:樊於期那一劍若砍得准,我也就立時死了;而正因為他沒有砍準,所以我還活著。反過來說,我還活著,證明那一劍沒有砍準,而因為那一劍沒有砍準,所以我並沒有死去。因此,只要我還活著,就證明我沒有死,也不會死,死亡不會降臨於我,那麼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而如果我死去了,則證明樊於期那一劍砍得正准,而因為那一劍砍得正准,所以我就無法再活著。既然不再活著,自然也就不會感受到活著時候才有的恐懼和痛苦。因此,死亡一旦降臨,我也就將不再存在,於是更加不用為了死亡而擔憂害怕。由是言之:神不足懼,死不足憂,禍苦易忍,福樂易求。
再說樊於期雖然成功逃脫,卻將華陽太后的手令留在了咸陽宮內。不消說,這個手令在第一時間裡被秘密交到了嬴政的手上。嬴政看著手令上華陽太后的筆跡以及印璽,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而他抖動的雙手,則洩露出他內心強烈的緊張和憤怒。這張手令,徹底暴露了華陽太后的立場,乃至整個宗室的立場:他們支持成蟜,反對嬴政。
這個手令,只是輕輕的幾片竹簡,在嬴政手中卻顯得沉重無比。這輕輕的幾片竹簡,意味著整個宗室的背叛。
第四節家族記憶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既然是統治著秦國的王,就早應該有了隨時迎接謀反的心理準備。然而,面對宗室的背叛,嬴政卻無法做到平常心,他有著雙倍的憤怒。即,作為秦王的憤怒,以及作為嬴政的憤怒。前者的憤怒不難想見,後者的憤怒,則在於他被整個嬴氏家族拋棄,他成了一個被驅逐的外人。
在兩千多年之後的今日,家族的凝聚力已然瓦解,家族的觀念也正在逐漸消失(請注意家族和家庭的區別)。作為現代人,已從家族中解放出來,擺脫了家族的壓力和桎梏,卻也放棄了家族的溫暖和榮耀。參天之樹,必有其根;懷山之水,必有其源。而當這個根源被拋於身後,人於是開始了流浪,漂泊在祖先曾經耕耘和生活的土地,卻再也覓不到故鄉。
古人云:人困則返本,窮則告親。或許,中國人骨子裡本不信仰任何宗教,有的只是對祖宗的崇拜。對中國影響最大最深的儒家學說,並不能算是宗教,其中的厚古薄今、慎終追遠之說,便是一種精神上的返祖現象。求天告地,祈神禱仙,固然是必備功課,但天地神仙為大家公有,並不會專為一人賜福,是以還不如求祖宗保佑,畢竟天地遠而祖宗親。
但凡去過一些保存相對完好的古村落,總會發現,宗祠一定是村落中最高大最宏偉的建築。這就好比在基督教徒乃至伊斯蘭教徒聚集的城鎮,最輝煌最美麗的建築一定是教堂。不為別的,因為無論宗祠還是教堂,都是存放信仰的地方。反觀今天的城市,最奢華的卻一般都是銀行。當然,對許多人來說,銀行裡面所存放的,也正是他們的信仰。
我們在老電影裡時常可見這樣的場景:戰士經過了萬千險阻,終於和大部隊會合了,他激動得熱淚盈眶,興奮地說:「終於找到組織了。」古人不用找,家族就是他們的組織。這種同祖同宗的歸屬感和安全感,是無可替代的。
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同樣,傾國與傾城,家人難再得。家人,不可再生之資源。災難深重、戰火頻仍的中國,斷裂了多少家族的記憶。生而為人,或能上溯十代二十代,而更為遙遠的祖先,卻已不能知道,他們身上的故事,他們的喜怒哀樂,都已永歸於塵土。
時常有人言說,對國人之人性瞭解最為透徹的,首推魯迅先生。在我看來,為魯迅先生所特加關注的,乃是國人人性中陰暗卑微的一面,先生身逢亂世,不得不持此以為敲打警醒。而為孔老夫子關注的,卻是國人人性中明亮光輝的一面。一本論語,時隔千年,卻仍能讓人從中讀出自豪,讀出幸福。夫子可謂知國人也,正因有此自信,所以子曰:「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倘以二十多年為一世的話,從孔子到今天差不多剛好百世。百世之內,夫子知也。百世之後,夫子知乎?夫子如果活到今天,又該會有怎樣的感想?
第五節真的要殺盡宗室嗎?
且說嬴政召集嫪毐和呂不韋二人,商議對策。對這兩個傢伙,嬴政非但不信任,而且是又憎又恨。嫪毐不足道也,只是一個宦官罷了,根本不配當人來看。呂不韋的可恨之處則在於,他偏巧不是一個宦官,既然不是宦官,所以他能和嬴政的母后困覺,雖然現在他們不一道困覺了,但畢竟以前困過覺。這就是呂不韋的原罪,無論如何也無法贖還。倘無此原罪,嬴政又怎會受困於那漫天的謠言?
話說回來,嬴政雖厭惡此二人,但是,要對抗宗室,卻又非得依靠二人的力量不可。和自己從心底鄙夷痛絕的人物合作,而且還要裝出其樂融融的樣子,這對普通人來說,業已是很糟糕的體驗,而對理應無所不能的君王來說,其痛苦和屈辱更是可想而知。
怎樣應對宗室的背叛,嫪毐和呂不韋各有各的心思。嫪毐本來對秦國宗室還有所顧忌,一聽嬴政的口風,有要除去宗室的意思,頓感自己的機會來了,正為宗室頭疼時,宗室卻玩起了謀反,這叫自作孽,不可活。於是嫪毐嚷道,謀反?那還得了,今天你反,明天他反,秦國以後還怎麼在國際上混。必須懲前毖後,殺一儆百。不管何人,只要謀反,就必須誅殺,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嬴政聽完,點了點頭,又望著呂不韋,等待他發表意見。
呂不韋最近處境一直比較尷尬,他看到嬴政心裡就發虛。謠言對他造成的傷害,並不比嬴政輕多少。被別人奉承為秦王的老爸,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這個便宜老爸可不是好當的。他知道嬴政雖然表面上對自己和顏悅色,心裡卻一定對自己恨得要死。呂不韋甚至因此而有了隱退避禍之意。他已經對政治生涯起了倦意。他呂不韋連續擁立了兩任秦王,功在不賞。對這樣的功臣,君王唯一的策略就是:既然功在不賞,乾脆也就不用賞了,直接殺掉拉倒。他上了年紀,是時候開始考慮能否善終的問題了。但是,一想到嫪毐這個賤人還在位子上,正威風得很,他便又不甘心就此退休。在朝政事務中,他抱定兩個凡是的原則:凡是嫪毐支持的,他便反對。凡是嫪毐反對的,他便支持。但這回是事關謀反這樣大是大非的問題,他知道不能犯教條主義的錯誤,這次,呂不韋選擇了支持嫪毐。
難得兩個權臣的意見如此統一,按理說,這也將讓嬴政的決定變得更加容易。嬴政卻仍在猶豫之中。嫪毐催促,嬴政道:「二君且暫退,容寡人三思。」
李斯在咸陽宮智退樊於期,其救駕之功,更在領兵作戰的郎中令王綰和內史肆二人之上。對此,嬴政無疑有著極其深刻的印象。嬴政於是再召見李斯,告以嫪呂二人之意見,並問李斯對策。
李斯也不沉思,脫口問道:「宗室何罪?」
嬴政心想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嘛,但還是回答道:「背叛!謀反!」
李斯驚訝道:「竟有此事?臣如何不知?」
嬴政聞言大怒。華陽太后的手令可是你李斯親自交到我手上來的,你小子現在來和我裝蒜?
第六節李斯說,我看不必
李斯見嬴政顏色大變,卻也不懼,朗聲問道:「臣敢問何為謀反?」
嬴政氣得渾身發抖,恨聲道:「太后親下手令,直指寡人為竊國之賊,又復遣樊於期殺奔咸陽宮,欲置寡人於死地,而以長安君繼秦王位。此不為謀反,何為謀反?」
李斯肅然道:「臣昧死上言。華陽太后之手令,辱蒙吾王賜觀。臣有愚見,不敢不陳。手令所稱,今據秦王位者,乃相國呂不韋之子,偽主也。臣愚昧,只知踞王位者,吾王也。吾王乃先王嫡嗣,繼秦王之位,乃上應天命,下順綱常,此乃天下共知,何來相國呂不韋之子?手令所云,實荒唐可笑而不足一駁也。歷代先君不廢宗室之意,蓋以宗室為內援。勿使秦王之位淪入外姓之手,此宗室守望之責也。若僅以一無稽無憑之手令,秦國宗室竟因而罹難,天下之疑,必不能止,而反愈熾,此為不得不思也。以臣揣測,華陽太后因富有春秋,誤信謠言,加諸遭逢挑撥,故而關心則亂,不及深思,乃下此手令。」
嬴政面色漸漸和緩下來。他懂了李斯的意思。李斯說了半天,歸根結底,是如何對此一事件定性的問題。這一層為他所忽略,也為嫪毐呂不韋二人所忽略。他已經先入為主地認為,這是一次謀反,於是人為地將自己置於不是你宗室死就是我嬴政亡的絕境。但李斯的話提醒了他,在謀反之外,原本還有第二條路可選。正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將事件性質從謀反改為誤信,讓嬴政眼前瞬間豁然開朗。
就嬴政個人而言,他是不願意和宗室決裂的,至少在目前是這樣。現在他執政的根基未穩,還不到一意孤行、為所欲為之時,正該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況且,秦國宗室不是一般家族,而是王族天家,除去一般家族對家族成員具有的普遍約束力之外,更有一個獨特的作用:它能證實嬴政作為秦王的合法地位。
嬴政和宗室的關係,與中世紀歐洲國王和教皇的關係略有近似之處。那些國王雖然擁有世俗權力,但所謂君權神授,如果沒有經過教皇的正式加冕,便算不得是合法的君主。而另一方面,國王雖然擁有更為實在的權力,比如人民和軍隊,但要和教皇對抗,下場通常卻並不見得美妙。有一個著名的例子:公元1073年,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四世打算廢黜教皇格列高裡七世,格列高裡七世也不示弱,立即下令將亨利四世逐出教會。到公元1077年,由於自從被逐出教會,國內叛亂紛起,亨利四世扛不住了,只得向教皇求饒。接下來的情節就像武打小說一樣:據說亨利四世身披悔罪麻布衣,光著雙腳,站在教廷前面,當斯時也,大雪紛飛,寒風刺骨,亨利四世有如玉樹臨風,挺立不動,歷時三日三夜,這才最終換來了教皇的寬恕。
當然,嬴政用不著在宗室面前如此卑微。但在那個謠言經久不散的非常時期,他卻又不得不依賴宗室將他搭救。作為政治人物,他的血統並不能由他說了算,他母親說了也不算,必須得到整個宗室的一致承認才行,只有這樣,他才能保證王位,信服天下。
李斯又道:「相國與嫪君之所以勸吾王者,皆暗懷私心,為自謀之計耳。吾王不可不察。常言道,疏不間親。今朝政大權,在相國與嫪君二人之手。吾王所能借重者,惟宗室之力也。咸陽之內,兵變已平,長安君又遠在千里,宗室已不足以害王,是去是留,盡可權衡利弊,從長計議。一旦輕誅宗室,雖快在一時,卻痛在長遠。宗室既滅,而人死不得復生,則吾王何以制嫪呂?何以信天下?」
嬴政聽得入神,李斯又道:「事出必有因。宗室所以誤信謠言,何故也?以不得重用,故生怨心。此名為怨吾王,實恨相國與嫪君也。吾王因而導之誘之,則宗室必仇相國與嫪君,而為吾王所用也。」
寬恕有時候並非因為慈悲,而只是由於需要。嬴政於是長歎道:「若無先生,寡人幾誤大事。寡人願與宗室言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