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謠言猛於虎
時間永不停歇,挾持著所有的人和事,滾滾奔流。轉眼到了嬴政八年。這一年,李斯三十八歲,嬴政二十一歲,成蟜十八歲,嫪毐二十六歲,呂不韋五十四歲,浮丘伯二十七歲。這一年,注定是無法平靜的一年。這一年,注定是雲譎波詭的一年。
新年伊始,有謠言起於趙國邯鄲,並迅速在趙國全境傳開,又復越過趙國邊境,傳遍六國。謠言道:嬴政根本不姓嬴,他不是嬴異人的兒子,而是呂不韋的兒子。一切的一切,都是呂不韋一手策劃的篡君奪國的陰謀。呂不韋用一頂綠帽,便換來了大秦的萬里江山,不愧是天下最著名的賈人。
謠言一出,六國立即來勁。六國自知已無法抗衡秦國,他們能避免被滅亡的唯一希望,就只在於秦國內亂。而這個謠言一旦被確認,足以讓秦國內亂,乃至發生內戰。這對六國來說,無疑是最大的利好消息。是以,楚、魏、韓、齊、燕五國紛紛派出高級別的代表團,造訪趙國。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確認謠言的真實性。
趙王是最早聽到謠言的人之一。他剛聽到謠言的時候,高興得手舞足蹈。這種當量的謠言,到底是哪個天才炮製出來的,本王一定要對他大大有賞。可轉念一想,卻又不禁憂上心頭。公然誹謗天下第一強國的元首,而這樣的事情就發生在自己的國家裡,作為趙王,他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一個治國無能的罪名。他怕秦國責問,更怕秦國興兵。想到此,他又恨不能把那個造謠的傢伙揪出來,一刀割下他的腦袋,送到秦國為自己請罪。弱國豈止無外交,弱國連意淫的權利也沒有。
等到五國紛紛來使,趙王的心裡不免踏實了許多。集體的溫暖給了他莫大的勇氣。面對五國的詢問,趙王首先表明自己並不知情,但同時又表示,這樣的謠言,應該由秦國自己來澄清,趙國包括其他五國都沒有義務為秦國澄清,只能表示遺憾和繼續關注。趙王的提議得到了五國的一致認同,並寫入了會後發表的邯鄲聯合公報。
謠言突如其來,秦國面臨危機。謠言和指控不同,指控講究的是,誰主張誰舉證。謠言卻正相反,我負責主張,你負責舉證。
嬴政初聞謠言,又怒又怕。他心裡罵道:又是該死的趙國。嬴政恨趙國久也,他在趙國生活了九年,對那裡曾養育過他的土地和人民,他唯一的感情就是切齒的恨。
這一則謠言,動搖著他的執政根基,挑戰著他的正統合法,是對他執政能力的巨大考驗。好在,嬴政並不是獨自和謠言對抗。這則謠言的受害者,還有呂不韋、太后、嫪毐。為維護自己的即得利益,他們拋棄前嫌,暫時結成一個同盟,力挺嬴政。
謠言的壽命和謠言的大小成正比。像這樣驚世駭俗的謠言,指望它自生自滅無疑是不現實的。嬴政沒有保持沉默,而是在呂不韋和嫪毐的支持下,積極行動起來。
嬴政首先遣派使節赴趙,給趙國施加外交壓力,督促他們查辦造謠者,並阻止謠言的進一步傳播。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歷來,民眾和政府相比,都處於信息不對稱的地位,因此最易受輿論影響。戈培爾以宣傳部長的身份,能成為納粹的二號人物,宣傳工作的重要由此可見。嬴政無法控制六國的輿論,但對國內的輿論,卻是完全可以壓制的。於是頒布法令,膽敢議論王室者,棄市。傳播謠言者,滅族。一時令行禁止,國內肅然。
謠言和病毒一樣,來如山倒,去如抽絲。治病要找到病灶,而想要徹底闢謠,就一定要找到謠言的源頭才行。這個時候,李斯的重要性就完全顯現出來了。他埋伏在趙國的秘密特工,正好派上用場,擔當起尋找造謠者的重任。
謠言所導致的另外一個結果,更引發了秦國上下的憂慮。那就是,謠言讓六國重新團聚在一起。一旦六國合縱,趁秦國內部混亂之際,向秦國發動攻擊,無疑將對秦國構成致命威脅。而據李斯收到的情報表明,這樣的合縱談判已經正在進行。
於是,秦國召開廷議,商討對策。嫪毐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六國想要合縱,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只要修兵練武,哪怕六國合兵齊來,又有何懼哉!嬴政聽完,一言不發。呂不韋見狀道:六國合縱,為利也。因利而合,也必因利而分。只須割幾座城池,或予魏,或予趙,再以重金美女賄其權臣,魏趙既得秦利,必不肯合縱也。魏趙即去,合縱必不能成也。嬴政點頭稱善。呂不韋得意地斜瞥嫪毐,小子,學著點吧,姜,還得是老的辣。
嬴政正欲准呂不韋所奏,李斯忽然越眾而出,高聲道:「臣有一計,不費一錢,不割寸地,而使六國不得合縱,鳥獸散去。」
欲知李斯所獻何計,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節此計只應天上有
且說李斯一言即出,滿座皆驚。嬴政因問計,李斯於是言道:「臣聞六國合縱,以楚相春申君為從長。蜈蚣斷首,雖百足而不能行。頭雁驚弓,雁陣不破而自亂。臣有一計,可使春申君自顧不暇,必捨合縱而返楚。春申君既去,六國再無主事之人,合縱必無疾而終,而秦得以高枕。」
嬴政面露期待之色。李斯繼續說道:「六國自知力不能敵秦,故而詐謀機變,誹謗吾王,挑撥上下,意在亂秦而漁利。臣之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春申君雖為楚相,而功高震主,權大害君,楚王深忌之。只需如此如此,春申君必倉皇逃趙,歸楚而求自保也。」
嬴政大喜,道:「客卿所言大善。即依此行之。」
簡單介紹一下春申君其人。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黃氏。遊學博聞,於楚國數立大功。到嬴政八年這一年,春申君已在楚國的相位上待了整整二十四個年頭。其權勢根基之於楚國,比呂不韋之於秦國,有過之而無不及。其門客硃英更是將其與伊尹、周公相比,曰:「君相楚二十餘年矣,雖名相國,實楚王也。」並勸其南面稱孤,據楚國自有。春申君不能聽。
當時,楚考烈王在位。因為政事多由春申君代勞,楚考烈王得以專心於後宮,雨露廣撒,日澆夜灌,然而無奈天道並不酬勤,只開苞卻不能結果。春申君急王之所急,特意挑選婦人宜子者進之,數以百計,卻仍無一人能為楚考烈王生育一兒半女。後來,春申君又進李園之妹,楚王幸之,終於有喜。李園之妹生子男,立為楚國太子。
春申君歷來對合縱抗秦的熱情極高,兩年前,他還曾成功地組織了一次合縱,參與國家有楚、趙、魏、韓、衛,名義上以楚王為從長,而實際主導權卻在春申君手中。五國聯軍氣勢洶洶,西向伐秦,至函谷關,秦國開關延敵,五國聯軍不堪一戰,狼狽敗走。五國皆怪罪於春申君指揮不力。經此一役,春申君的國內和國際形象均嚴重受挫。哪裡跌倒哪裡爬起,為了挽回自己的威望,春申君早有意再次合縱,聯合抗秦,一雪前恥。在此番邯鄲舉辦的六國集會,春申君東奔西走,對合縱大加鼓吹。其餘五國本已對合縱興致索然,但架不住春申君的滔滔雄辨,於是也不免心動。李斯判斷得沒錯,只要讓春申君離開邯鄲,則少了他的煽動和催促,合縱之事必將不了了之。
不幾日,另一則謠言在楚國迅速傳開。這一則謠言,和有關嬴政的那則謠言極其相似,簡直就是換湯不換藥。謠言如是說:李園之妹,在楚王臨幸之前,已先幸於春申君。春申君知李園之妹有身,這才進於楚王。因此,當今楚國太子,並非楚王之血脈,卻是春申君之骨肉。
謠言兇猛,楚國不安。早有秘使趕往邯鄲,將謠言匯報給春申君。春申君聞報,大驚失色,幾乎昏厥。春申君再也無心操辦合縱事宜,立即辭別邯鄲,日夜兼程,趕回郢城,處理這場謠言危機。而春申君一離開,缺了挑頭之人,六國合縱之事也隨之胎死腹中。
不問可知,楚國的謠言乃是李斯的傑作。讓李斯始料不及的是,他所編造的謠言,居然竟是真相。春申君確曾先弄大了李園妹妹的肚子,然後才將她獻給楚王。其目的不問可知。也難怪春申君初聽謠言,險些昏死。春申君自信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他滿以為除了他和李園、李園的妹妹三人之外,世上絕不會再有別人知曉這一秘密。殊不知,有個名叫李斯的客卿,比福爾摩斯還要犀利,遠在千里之外的咸陽,信口開河,便已讓案情大白於天下。這,也可算得是歷史的諷刺和奇妙吧。可見,就算世上有不透風的牆,也不能確保不會洩密。因為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有人能夠透視,有人善於瞎蒙。
春申君回國之後,常為謠言所苦。越明年,楚考烈王卒,李園埋伏死士,刺殺春申君於棘門之內,盡滅春申君全家。李園的外甥、春申君的兒子遂立為國王,是為楚幽王。想當年,春申君奔赴邯鄲之日,光想著趁火打劫,卻渾然忘卻自己身上背著個炸藥包。可惜一世英名,到頭來只落得家破人亡。
且說六國合縱不成,嬴政長舒一口氣。但急待他處理的事情還有很多。嬴政分別召見大小官員,一一摸他們的態度,也就是讓他們站隊表態。官員們自然紛紛痛斥謠言,誓表忠心。成蟜最後才為嬴政召見。成蟜不待嬴政說話,便神情激昂,請求帶兵攻趙,活捉趙王,押來咸陽問罪,以止天下之疑。嬴政照例不許。成蟜臨去,猶自憤懣難平。口中嘟噥著:不能上戰場的將軍,比獨守空房的怨婦更受煎熬。
第三節絕代佳人
成蟜屢次請戰,皆遭嬴政否決,抑鬱之氣糾結於胸,莫能得洩。成蟜從咸陽宮出,心中煩惱,便帶著侍從,打馬直奔桂樓而去。桂樓乃是咸陽最為奢華之酒樓,門檻高懸,非普通人所能問津。樓內賓客,談笑皆達貴,往來無白丁。
成蟜何等身份,一入桂樓,早被迎入頂樓雅間。胡姬壓酒,慇勤相勸,成蟜不覺大醉,一時悲從中來,乃擊磬而歌: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諸人皆知其醉後胡言亂語,文理不通,卻也齊齊叫好不迭。
忽有侍從入內通報,五大夫樊於期求見。成蟜命喚入。門開處,樊於期攜一美貌女子進入。樊於期時年三十五歲,為秦國中青年軍官中的一顆希望之星,前途被廣泛看好。樊於期今天湊巧也在桂樓飲酒,聞聽成蟜駕臨,心中一喜,這便過來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套套近乎,聯絡聯絡和領導的感情。
樊於期向成蟜恭敬行禮。成蟜倨傲,也不還禮,他的一雙醉眼,悉數傾在樊於期身邊的美貌女子身上。成蟜問道:此是何人?
樊於期答道:「辱蒙君侯垂問,此乃微臣之妻,賤名宓辛。」宓辛如楊柳舞風,盈盈拜倒,啟朱唇,露皓齒,脆聲道:「賤妾拜見君侯。」
成蟜見得宓辛姿態,又聞其聲,不由渾身酥麻。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久仰宓辛之艷名。宓辛當年乃是秦國第一美人,當她嫁給樊於期的消息傳出,不知道粉碎了多少秦國少年的純潔心靈,成蟜也曾暗中灑淚,以為天公作美而不愛美,既生鮮花,何忍以牛糞插之?
成蟜萬沒想到今日能夠見到宓辛,在他的想像中,宓辛一定已是一個臃腫殘敗的婦人。然而一見之下,宓辛卻比他少年時曾夢想過的模樣更為美麗。宓辛雖已是三十來歲的年紀,四個孩子的母親,但在她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歲月經過的痕跡。
成蟜笑道:「婦人能飲否?為吾前進酒。」其語氣輕佻,眼光淫褻,已是不成體統。宓辛眉頭微皺,她心中厭惡,卻又不敢表露出來。樊於期眼看愛妻被調戲,卻也不敢反抗,只能以目光催促宓辛。宓辛只得上前為成蟜斟酒,在她眼中,已噙著羞辱的淚水。成蟜一把抓住宓辛之手,順勢攬入懷中,強要親吻。
可憐樊於期,原本只是想前來討好上司,卻沒想到會將妻子也搭進去。樊於期本是軍人,血性剛猛,如此恥辱,豈能坐視。他大吼一聲,大步衝上前去,便要教訓成蟜。成蟜的侍從拔劍迎上護主,將樊於期制服在地。
宓辛苦苦掙扎,成蟜一時之間也不能得手。成蟜惱怒,一把推開宓辛,道: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於是侍從虎狼而上,拳腳交加,將樊於期打得奄奄一息,卻也無住手的意思。桂樓的賓客們聞知動靜,皆忍不住前來一探究竟,雖然這些人個個有頭有臉,可懾於成蟜盛怒之威,誰也不敢上前勸阻。
宓辛見夫君即將性命不保,心如刀割,她撲地跪在成蟜腳下,大哭道:惟樊將軍能活,賤妾願順君侯之意。
成蟜仰首狂笑,狀極瘋魔。他指了指宓辛,帶回府去,再作理論。說完癱倒在地。成蟜已是爛醉如泥,沉沉睡去。
第四節白衣少年
且說宓辛被拘於成蟜府中,過了有生以來最為漫長的一夜。她被獨自留在富麗的寢宮之內,一邊擔憂著樊於期和四個孩子,一邊又警惕地聽著周圍的動靜,生怕成蟜突然出現,要來玷污她的清白。直熬到東方即白,也不見成蟜的人影,宓辛這才鬆了一口氣,濃重的睡意隨之襲來。她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衣衫齊整,再向四周張望,還是一個人也沒有。宓辛心中也不禁疑惑。她感到自己被遺棄了,被放逐在死寂的荒原。她絕望地抽泣起來。
門開,宓辛心中一緊,待見到進來的不過是兩個十三四歲的使女,這才放鬆下來,悄悄抹去眼淚。使女道:「請夫人梳妝,君侯有請。」宓辛拒絕打扮。打扮漂亮,只能使自己的處境更加危險。兩使女也不強求,前面領路。
宓辛被帶到一間幽深的宮殿,使女退去。宮殿幾乎是無邊無際的寬廣,人處其中,孤獨莫可名狀。宓辛心情忐忑,她將面對怎樣的考驗和折磨?未來雖不可預知,但她已作了最壞的打算。為了保護自己的貞潔,她不惜一死。宓辛心思已定,便勇敢地昂起頭來。然後她就看見一個白衣少年,正遙遠地端坐著。少年俊美無匹,身上閃爍著眩目的光芒,似乎是坐在天堂的入口,又似乎是坐在時光的盡頭。
宓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天神般的少年就是成蟜嗎?就是昨日在桂樓裡狂飲爛醉的成蟜?就是昨日那個舉止下流的成蟜?一夜之間,他怎會有如此巨大的變化?
對成蟜的容貌,請允許我在此特加致意。成蟜是那時天下著名的美男子。男子的美,女人最有發言權。史載:婦人莫不願得以為夫,處女莫不願得以為士,棄其親家而欲奔之者,比肩並起。可以說,成蟜滿足了灰姑娘對王子的所有幻想。
成蟜抬起眼來,冷漠地望著宓辛。宓辛和成蟜的目光一接觸,心中沒來由地一顫。這世上竟有如此英俊的男人!成蟜示意宓辛坐下,道:「昨日之事,乃吾酒後失德,深感愧慚,還望夫人海涵。幸好夫人猶為完璧之身,不然成蟜罪大也。」
成蟜那無可挑剔的真誠態度,再加上他那孩童般純潔的面容,讓宓辛的氣一下全消了。宓辛道:「那樊將軍呢?」
成蟜道:「樊將軍調養數日,應無大礙。」他的口氣平淡之極。在他眼中,樊於期和普通賤民並沒有任何區別,都是揍了白揍,用不著憐憫,更不需要道歉。
成蟜如此輕蔑自己的丈夫,宓辛心裡也不痛快,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也只能暫且把這份惱怒收藏起來。看樣子,成蟜也並沒有傷害她的意思。宓辛於是說道:「蒙君侯款留,妾於心不安,容妾告退。」
成蟜悠悠地道:「只怕還要委屈夫人,再住上些日子。」
宓辛大驚,道:「多久?」
「少則半年,多則一年。」
宓辛的心頓時涼了。如此說來,她成了成蟜的囚犯了。她再也不相信成蟜的並無惡意。成蟜強要把她留在將軍府中,而且一留至少半年,所為何來?宓辛認為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她對自己的美貌有著自信,她知道,自己是禍水級別的那種女人。昨天,成蟜就已經表現出了對她美色的覬覦。現在的成蟜,看上去那麼優雅純淨。但是,可以相信一個人的仁慈於一時,卻萬萬不能相信一個人的仁慈於長遠。半年乃至一年的時間,什麼可怕的事情不會發生?
第五節止乎美,進乎魔
且說宓辛聞言惶然,不知所措。在遇到成蟜之前,她的自我感覺一直都相當良好。丈夫仕途順利,前途光明;孩子也都健康活潑,肥胖多肉。日子過得富貴浮華,招人妒忌。在她這個年紀的女人,過得比她好的實在不多,過得比她好又比她美麗的更是絕無僅有。然而,她遇到了成蟜,她所有的一切,在這個少年面前,顯得那麼可笑和不值一提。是的,她根本無法反抗,只能逆來順受,任他宰割。宓辛於是慌亂地問道:「君侯留妾,未知意欲何為?」
成蟜道:「吾自有深意,非夫人所當知。」
宓辛恨極反笑,這是哪裡來的強盜邏輯,明明是你要軟禁我,而我卻連被軟禁的理由也不配知道。宓辛見事已至此,索性把話挑明,大聲說道:「妾為有夫之婦,君侯若欲強污妾身,妾必咬舌自盡,陳屍於君前,寧死而不敢從。妾雖卑賤,然也不容輕辱。」
成蟜詫異地望著宓辛,道:「夫人何以作如是之思?夫人以成蟜為何人也?夫人又自以為何人也?」
成蟜一臉的冷漠和無辜,反而讓宓辛不好意思起來。難道是她自作多情,錯怪了成蟜?宓辛道:「君侯乃當世偉丈夫,妾年老氣衰,容貌粗陋,自然不在君侯眼裡。妾無益於君,望君憐而放歸家。」
「家?」成蟜大笑道:「家為何物?相夫教子,好一個賢妻良母。」他的笑裡,分明有著說不出的嘲諷。
宓辛不解地道:「妾非男兒,無意功名,相夫教子,於願足也。」
成蟜卻再也不說話。他在面前的玉案上焚起一段香,香煙飄起,成蟜俯首,吸香煙入腹中。他蒼白的面色,漸漸泛起一片潮紅。宓辛遠遠聞著,已覺香不可言,似有飄幻之感,但一想到自己的處境,卻又悲上心來,悄聲哭泣。
成蟜笑道:「婦人何其愚也。人生如寄,多憂何為?」這一笑,說不出的疲憊和厭倦。女人的敏感和細膩,讓宓辛感到,眼前的成蟜一定有著奇怪而深遠的心事。她猜不出,也不敢問。
宓辛哀求道:「妾有四子,皆尚年幼,不能一日少離。君侯雖貴,畢竟也有幼時,母子連心,君侯想必也能體察。」
成蟜忽然激動起來,道:「夫人自認卑賤,成蟜也以夫人為卑賤。以我看來,你只是一隻愚蠢的母猴,為牢籠中的富足而沾沾自喜、得意揚揚。如果你有尾巴的話,一定早翹上天了。忘卻汝之夫君!夫之於妻,又有何親?聚如萍水,散如落花。生也不相識,死已終無知。忘卻汝之四子!子之於母,亦復何親?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婦人何其愚也。世人何其愚也。」
宓辛越來越困惑。她簡直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了成蟜。如此無情無義、滅絕天性的話,他怎麼能夠說得出口?他定然是瘋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成蟜向宓辛走來,宓辛已不能逃。這少年身上有著她無法抗拒的神奇魔力。不是魅力,是魔力。兩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宓辛的面龐已能感受到成蟜那熱烈的呼吸。宓辛下意識地別過臉去,不敢與成蟜對望。成蟜卻捧起她的臉,痛苦地注視著她,道:「這般的容顏,在少時常為吾夢見。這般的容顏,或嗔或怨,終於盡在吾之眼前。請告訴我,如斯美人,為何要毀滅自身?」
宓辛生平頭一遭被一個男人如此輕薄,又羞又愧。而讓她吃驚的是,她內心深處對這樣的親近並不反感,反而有些喜歡,如果要說她害怕的話,她害怕的也是自己的美貌是否能夠承受如此近距離的觀察。她心亂得厲害,根本無法理解成蟜到底在說些什麼。
成蟜又道:「夫人可知生死之辯?」宓辛茫然地搖搖頭。成蟜接著說道:「吾聞諸楊朱,曰:生,萬物之所異也;死,萬物之所同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說完,成蟜閉目歎息,又道:「由是言之,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宓辛心中一痛,一個花兒般的少年,為何會如此的憂傷和悲觀?他本該一頭扎進生活的洪流之中,享受著無窮盡的榮華富貴,卻為何要浮出水面,思考這些荒誕無稽的問題?宓辛雖然年紀比成蟜大上一輪有餘,面對這樣形而上的追問,卻也是無法應答。
成蟜忽笑道:「夫人無須回答。夫人便是答案。生而何歡?有美可觀。死而何懼?無美為伴。絕世之容顏,自有神秘之永恆,非可為血肉之凡耳宣講。樊於期,何許人也,竟能據夫人而有之!竊為夫人悲也。極致之美,得之非人,必受其不祥。樊於期倘為夫人而死,也屬咎由自取,不足為憾。」宓辛聽來,似有所悟,而成蟜又繼續說道:「吾與夫人雖男女有別,實則同類。所以異於人者,非關財富,非關地位,惟美貌也。而美貌豈可長有?有而不得其用,其惡更大於本無。」
宓辛雖知成蟜所言,全為不經之談,甚至只是為了騙去她的貞潔而耍的一種手段,卻也忽然忍不住傷感起來。俗語有七年之癢之說,而她和樊於期的婚姻已經維持了十多年,不想不覺得,一想之下,還真感覺頗有些癢了起來。年華日復一日地沖刷著她用美貌構築的堤壩,目前看來,這堤壩還算堅固,然而天知道它能堅持多久,何時會轟然倒塌?於是衰老一日千里。除卻銅鏡,還有誰曾為她將逝的容顏歎息?是樊於期,還是她的四個孩子?又或者,是眼前這位俊美而瘋癲的翩翩少年?
成蟜接下來說的話,毋寧說是給宓辛聽的,不如說他是在自言自語,「既生亂世,雖美而焉得長久,萬事萬物,皆為其敵,必欲污之而後快。如夢幻泡影,如露也如電。吾有何辜,而須負荷前行,不得歇息。」成蟜說到激動之處,忽然抓住宓辛的手。宓辛並沒有將手抽開,在那個五月的黃昏,她錯以為那是她自己的手。成蟜喃喃說道:「如此真實。如此可怕。夫人救我!」
宓辛惶恐答道:「妾無德無能,如何救得君侯?」
成蟜突然哭了。他在哀求,又似在祈禱。我好害怕,我只有十八歲。我不該承受這些。你和我一樣,什麼都沒有。你只有你的美麗。你將為後人銘記,不是因為你是樊於期的妻子,也不是因為你能生育四個孩子,而是因為你無與倫比的美麗。你的身體,應該歸為聖物,而不是成為罪孽。拯救我吧,用你的美麗。
宓辛的心一下子空蕩蕩的。成蟜的眼淚,讓她猝不及防,忘了抵擋。宓辛只感覺到成蟜猛地將她撲倒在地。他身上散發出的年輕男子的美妙氣息,讓她意亂神迷,一股暖流在體內迅速湧起。前一刻,成蟜只是個無助的孩子,現在,他卻是一頭凶殘的野獸。天家之子,難道全是這般德性,因為空虛而竭力掙扎?
宓辛在心中提醒自己,一定要捍衛自己的貞潔。她不是不動心,實在是情有不能。她已經是妻子和母親,不應該再有別的念頭。她絕不能邁出這一步,邁出這一步,她就將墜入萬劫不復的懸崖。儘管心中作如是想,宓辛卻偏偏不能反抗。她所有的力氣,在此刻選擇了無情地逃離。
就在宓辛準備接受成蟜之時,成蟜卻忽然停了下來。成蟜昏死了過去。宓辛嚇壞了,探其鼻息,還有呼吸。她想叫人,卻終於沒有出聲。她看著昏睡中的成蟜,臉上竟不覺有了微笑。就這樣和成蟜安靜地守在一起,只有他們兩個人,彷彿在分享一種曖昧甚至是邪惡的私密。
她是新生了,還是根本就死了?宓辛並不在乎這些。在遇到成蟜之前,她人生的軌道都已經鋪好設定,她就像一列火車,連司機都不需要,只需自動駕駛,也可以分毫不差地到達死亡的終點。她的心靈,本已如枯槁的古井,無奈成蟜先是落井,繼而下石,終於將她艱難地喚醒。在她尚且美麗之時,還享有美麗賦予的特權之時,她要為了自己而活,哪怕就只活那麼一次。她將成蟜摟在懷中,輕聲哼著一支古老的謠曲:「小娃娃,光腳丫,來到山坡采野花。野花白,野花香,摘回家去送給她。」隨著歌聲,宓辛回到了遙遠而塵封的過去。那時,她是一個天真而快樂的小女孩,唱著這支謠曲,和懷裡的枕頭玩著過家家的遊戲。
成蟜良久方醒,他發現自己像個嬰兒般地被宓辛抱在懷裡,不由大是窘迫。成蟜連忙掙脫,恢復了他一貫高傲而冷漠的面目。成蟜將使女喚入,送宓辛回去休息。宓辛臨去,回首望向成蟜,而成蟜卻已淹沒在她的朦朧淚眼裡,總也無法看得真切。
宓辛離開。成蟜獨坐而思,忽一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抬眼一看,浮丘伯是也。成蟜冷冷地道:「你幾時來的?」浮丘伯不答,卻開始責問成蟜:「君侯身負家國重任,何以對婦人如此用心?」
成蟜搖搖頭,道:「先生非吾,自然不知。」
浮丘伯看見案上的殘香,情急大叫:「逍遙香雖能使人逍遙於一時,卻內有巨毒,用久則不壽,君侯非不知也。君侯曾在先王靈前,許下匡正綱常、重整乾坤之誓。任重而道遠,萬望君侯保重貴體。」
成蟜道:「吾自有理會,不勞先生操心。」言畢拂袖而去。
第六節四方交易
且說宓辛被拘於成蟜府中,除了不能外出,她享有絕對的自由。成蟜之府邸方圓數里,任她隨意來去,並無人對她特加監視。漸漸地,宓辛竟然已安於這種狀態。過去習慣的生活方式,曾讓她虛榮和滿足,然而,當不可抗拒的外力出現,將她和熟悉的生活一刀兩斷,她居然也就這麼慢慢地適應了下來。如此算來,人生到底有多少擁有不能失去?又有多少擁有其實是可以隨時丟棄的垃圾?
宓辛偶爾會想起四個孩子,卻從未想到過樊於期,而她想得最多的,卻是成蟜。只要一想到能時常見到成蟜,宓辛便徹底地淪陷在初戀的快樂之中。
妻子的心已經變了,樊於期卻茫然無知。自從那日在桂樓被成蟜一頓飽揍之後,他已經纏綿病榻多日。好在樊於期多年征戰,身子強壯,擱一般人的體質,吃那一頓拳腳,恐怕早已暴屍當場。
第一個前來慰問樊於期的是呂不韋。樊於期抓著呂不韋的手不放,患難見真情,還是相國懂得體恤下情啊。的確,在這個時候,還有什麼比領導的關懷更為樊於期所急需呢。
呂不韋在來之前,對桂樓之事已經一清二楚。這一趟他是專為收買人心而來。呂不韋當下勸樊於期安心養傷,縱萬般委屈,也需從長計議。
樊於期捶榻大呼:伸冤在我,我必報應。言罷淚如雨下。呂不韋撫樊於期之背,道: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強的人也有權利去疲憊。
樊於期於是改哭為嚎,嚎罷,大叫道:「堂堂丈夫,無能護衛妻兒,何忍偷活人世。」叫完便要伏劍自盡。呂不韋心中冷笑,樊於期啊樊於期,你戲演得也太假了吧。我不來你不自殺,我來了你就喊著要自殺,你當我傻呀。饒是如此,呂不韋還是奪去樊於期手中之劍。
樊於期又道:「於期既不能死,還望相國為於期主持公道。」
呂不韋道:「本相有一言,不知將軍能聽否?」
「相國請講。」
呂不韋乃是《呂氏春秋》的主編,對《呂氏春秋》的編撰工作很是上心,他以相國之尊,在士人面前不恥下問,倒也是學到了不少知識,而這些知識,也經常在談話中被他拿來賣弄,渾然不顧是否恰當。呂不韋於是說道:「君子處世之道,概類於作文之法,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倘是旁人如此褻瀆將軍,將軍自應以血洗辱,一解大恨,此為行於所當行也。然長安君貴為王弟,非將軍所能抗衡,此為止於不可不止也。本相以為,不如因而善謀之,以無益之妻子,換有用之富貴。」
樊於期不忿道:「奪妻之恨,豈能輕易勾銷?」
呂不韋道:「將軍乃雄才大略之人,豈可作惺惺兒女態。天下女子何止萬千,只恨取之不竭、用之不完,將軍唸唸於一人而不忘,豈不愚哉!本相府中,多有美女,將軍如有中意,本相必當割愛。是為一妻雖去,百妾復來。
呂不韋見樊於期聽得入神,又道:「昔有吳起,殺妻明志,請為魯將,終於大破齊國。將軍向以吳起自許,當知婦人為輕,功勳為重也。而況將軍名諱,也正應驗冥冥中自有天意。於期(與無妻二字同音),無妻也。老子有雲,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將軍既去婦人之累,再得本相為將軍盡力奔走,將軍得以荷軍國重任,建不世功業,豈非男兒生平所望?」
樊於期破涕為笑,道:「於期惟相國是從。」
卻說成蟜搶奪樊於期之妻,也給嬴政出了一道難題。嬴政知道,成蟜他是非保不可。他好不容易將成蟜扶上大將軍之位,怎能輕易放棄。而對樊於期,則以盡量安撫為宜。安撫不成,殺也不足為惜。
嬴政初聞桂樓之事,先是大怒,深怪成蟜惹事生非,自毀形象,最終留下個爛攤子,還得我來收拾。但轉念一想,卻也大喜,喜成蟜之好色。
在《辨奸論》一文中,蘇洵攻擊王安石道:「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臣下之不近人情,素為多疑的君主所忌。這裡涉及到眾多君王的陰暗心理:不近人情的臣下,無慾無求,將個人原則置於官場規則之上。如此臣等,不畏重誅,不利重賞,不可以罰禁也,不可以賞使也,此不僅為無益之臣,更為有害之臣。因此,嬴政喜成蟜之好色,喜得惡,也喜得自有道理。成蟜好色,好色則無大志,無大志則可放心驅使,只需穩執賞罰二柄,成蟜權位雖高,卻也不足為患也。
而李斯的監視報告也顯示,成蟜常焚逍遙香。逍遙香為當時方士所煉製,類似今日之毒品,久用成癮,且不得長壽。嬴政得報更是大喜,不待我親自動手,成蟜已是自尋死路。不過,成蟜啊成蟜,你最好能撐過這關鍵的兩到三年,等我把嫪毐和呂不韋都收拾了,那時你再死也不為遲。
在呂不韋的牽頭張羅下,一樁政治交易最終這樣達成:成蟜得以保留宓辛,而樊於期升為中尉。中尉一職,實權非小,掌京師治安、警衛國都。這是一樁嬴政、呂不韋、成蟜、樊於期四方參與的交易,四方都有獲利。成蟜和樊於期的獲利不需多言;嬴政的獲利在於平息了局勢,認清了成蟜不足憂慮,他得以集中精力對付嫪毐和呂不韋;呂不韋的獲利則是籠絡了樊於期,在軍隊內部給成蟜添了個敵人,讓自己多了個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