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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江林把鑰匙插鎖眼,輕輕一扭,門便開了,門沒有反鎖。
曉詩回來了?韓江林心頭一喜,打開燈,曉詩蜷曲在沙發上。燈光刺痛了她的眼睛,懶洋洋地把小手抬上額頭擋住光。韓江林掃了一眼鄧媛媛的屋子,沒有人,跳上前一把摟起蘭曉詩。蘭曉詩以為是鄧媛媛,笑罵道,鬧什麼鬧?意識到是丈夫回來了,發黑的眼圈依然緊閉,疲憊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酸楚的笑容,雙手蛇一般纏繞著他的脖子,臉幸福地貼著寬闊的胸膛,喃喃地說,你怎麼來了?
聽到你心的召喚,我急忙趕過來,韓江林問,出了什麼事?傳媒學碩士專攻法律,準備考法學博士?
這一句話點到了曉詩的痛處,身體一陣悸動,牙齒狠狠地咬住韓江林的肩,不使自己哭出聲來。懷裡的曉詩就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韓江林心疼了,拍著曉詩的背說,有什麼事你說吧,高個子的到來就是替你頂起塌下來的天空。
曉詩破涕為笑,溫潤的臉貼著韓江林的臉,手指點著韓江林的胸,江林,這世界上只有呆在這兒才沒有風險。
韓江林做了一個鬼臉,說,最安全的地方也是風險最大的地方,呆在這裡你要付出今生今世的投資。
曉詩愛戀地依在韓江林胸前,這是我最爽快的一次投資。說著,她的眼神迷離起來,悵然地說,江林,我正在考慮要不要暫時撤回我的投資。
韓江林心一驚,怎麼啦?
沒什麼,曉詩搖搖頭,憂悒的話隨長歎而出,生意上出了一點小問題。
聽到生意上有問題,韓江林心裡發毛,急問,難倒你的問題就不會是小問題,是不是這樁合同出了差錯?
曉詩沉浸在她的思想世界裡,她像在回答丈夫,更像自言自語,一個陰謀,一個圈套,我們被罩在一張網裡,想掙扎又摸不到網在什麼地方。
韓江林想把她放下來,嚴肅認真地談一談。曉詩任性地偎在他懷裡,用溫熱的鼻息撩著他的脖子,咬著他的耳垂輕聲說,老公,我餓了。
韓江林忙說,還沒吃飯嗎?我去街上給你買盒飯來。
曉詩白了他一眼,捶打他一拳,嬌羞地說,我想要你。韓江林明白她的心情,人遭遇挫折,產生失敗感的時候,特別需要情感發洩,以期獲得另一種佔有的快感和勝利的感受。故意取笑道,你表達不清,肚子餓叫餓,這種事情叫想。
曉詩一聲歎息,笑著說,被你一說,我肚子還真是餓了,今天忙得我都沒有時間吃東西,中午只吃了一碗炒麵。
這就是女人!情緒隨腦子裡不斷翻新的念頭跳躍轉移,即使像蘭曉詩這樣受過嚴格邏輯訓練的女人也不例外。
韓江林說,你提出了兩個問題,目前只有一種選擇,物質決定意識,還是先解決肚子問題。
曉詩笑容滿面,美麗的眼珠兒骨碌碌地轉。他知道她腦子裡一定又有什麼古怪念頭。果然,曉詩說,性愛就一定是精神上的嗎?在相愛的人之間,做愛是靈與肉的結合,靈是精神,肉是物質,如果沒有愛情,單純地滿足身體的慾望,這就是純粹的物質反映而已。
韓江林笑道,你提出了一個難題,我們先解決哪一個物質問題?
曉詩點了一下他的額頭,傻瓜,肚子餓是純粹的物質反映,當然排在第一位啦。
韓江林樂呵呵地笑,為了這頓飯,看來得開一個理論研討會,不過,等到研討會結束,我老婆瘦成趙飛燕了。
曉詩大笑,變成趙飛燕我倒不怕,算是向古代美女看齊,我只怕瘦如骨柴,丟在大路邊都沒人看一眼。
別怕別怕,現在流行骨感美人,韓江林笑問曉詩想吃什麼,曉詩一聲歎息,說沒什麼胃口。韓江林想起曾經在街頭喝過的烏雞粥味道不錯,跟曉詩說了聲"稍等",整裝下樓。
揭開飯盒蓋子,烏雞粥香氣四溢,蘭曉詩哇地驚叫起來,給了韓江林一個響亮的吻,說,知我者,老公也。邊有滋有味地喝粥,邊說,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於生意失敗時,依然能夠喝上老公端來的烏雞粥。
別急,還有好東西,韓江林打開另一個飯盒,裡面放著兩隻雞腿。曉詩只是看了一眼,沒精打采地用勺子舀著粥。韓江林看她淚流滿面,邊給她拭淚,邊問,怎麼啦?
曉詩說,江林,我昨天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出國留學,我已經向美國的幾所大學遞交了申請,我真不知道離開你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這就是你剛才所說的收回投資的意思?韓江林問,在生意最紅火的時候,為什麼選擇離開?
曉詩咬著下唇傷心地搖頭,江林,這單合同出了問題,電視廣告被緊急停播,說背景有政治問題。
政治問題,什麼政治問題?經過民國政治腐敗,政治就像噩夢,變得像瘟疫一樣可怕,所有的人都忌諱與政治沾邊。再說了,所有關於政治的問題都不可能像經濟問題那樣有明確的概念和界定,使得政治問題就像一個氣球,可以吹大也可以縮小,完全視話語權者的需要而定。
我也不知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有人說鋁業的背景有個太陽圖案,讓人聯想到小日本的膏藥旗,聯想到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
聯想,聯想是事實嗎?太陽就是太陽,代表至高無上的光明與正確,這種正確的理解和聯想不更好嗎,為什麼聯想不利的?
蘭曉詩神色暗淡,傷心地說,對事物的正確理解沒有目的,所以正確,超出事物正確意義的聯想,往往懷有一定的目的,甚至是不可告人的目的。
什麼目的?
這單合同是通過與陽光傳媒競爭搶過來的,陽光傳媒裡面有省委宣傳部和省電視台的個別領導的股份。
韓江林非常氣憤,說,政治行為的最終目的是謀求經濟利益,在法制社會,採取這種老套的辦法打擊競爭對手,簡直是赤裸裸的謀殺。
政治與經濟的結合屬於強強聯合,韓江林已經見多了這種聯合,說,以經濟的手段打壓、消滅政治對手,最終目的就是為了通過政治代表獲得經濟利益;政治觀念代表了一種公正道德文化,其理念融入了公共權力,若以政治方式消滅經濟上的競爭對手,似乎成為一種並不光明正大,也不道德的行為,這種方式隱蔽,在我們的社會中尤其顯見。
你不是正在研究法律嗎?通過法律途徑維護正當權益。
法律頂個屁用,蘭曉詩破天荒地罵了一句粗話。狗急跳牆,韓江林腦海裡蹦出這個詞,看來被逼急了,弱女子也敢紅刀子進白刀子出。
為什麼?
法律講求證據,叫停北原鋁業的廣告只是意見,知道嗎,只是意見!找電視台理論,說是宣傳部領導的意見,找宣傳部,宣傳部說只是一個意見,對電視台的行為沒有約束力,找法院,法院說這官司不好打,如果把電視台列為被告,合同上明確地說,不得違背國家法律,不得把政治意識帶入到廣告中去。根據宣傳部的意見,電視台由此認定廣告在政治方面存在問題,停播完全符合合同要求;把宣傳部列為被告,人家只是提了一個意見,再說,除了經濟上的糾紛,還從來沒有因為意識形態上的問題,把一貫光榮而正確的黨委部門告上法庭,法院的人反過來問,在意識形態上,法院完全服從宣傳部門的領導,我們能宣判宣傳部輸掉官司嗎?
聯想出來的事實不是事實,我們完全有理由贏得這場官司,涉及到對手,我感覺他們就在對面,完全能夠打敗他們,揮起拳頭,發現一個殘酷的事實就是,拳頭打中的是一團空氣,我們永遠也不可能贏得這場官司。蘭曉詩傷感地說。
什麼是政治啊,政治就是正道,是文明,哲學家談論政治的時候,往往把政治和文明聯繫在一起,政治文明引導著人類社會走向文明進步,走向合理和諧,可是,庸俗哲學把政治和鬥爭過於緊密地結合,把鬥爭變成政治的主要方式甚至是唯一方式,是政治走了一條庸俗化道路。
政治鬥爭本來就是人類社會的常態。
不不,蘭曉詩搖頭堅決否定韓江林的意思,說,政治鬥爭只是政治的一個方面,鬥爭本身也包含多重意義,從華夏大地政治文明的初始形態來看,政治是文明的競爭,類似於少數民族村落自然形成的寨佬權力歸屬之爭,村民自發地把私權交給誰,誰就當寨佬,建立管理公共事務、處理糾紛的公權,而不是寨佬以暴力強行佔有村民的私權。
《孟子》和《史記》記述了堯舜時代政治權力的合理演變,堯傳位給舜,舜三年沒有坐上王位,他自己在河之北主政,讓堯的兒子在河之南主政,天下諸侯都不到堯的兒子那裡朝貢,而是向舜朝貢,官司不到堯的兒子那裡打,而讓舜來裁決,民間謳歌也不歌頌堯的兒子,而是歌頌舜;舜傳位於禹,禹也採取舜的辦法,自己在一個地方,舜的兒子在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後,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黑格爾說,人權不是天賦的,而是歷史形成的。也就是說,早期公共權力不是天賦的,也不是暴力獲得的,而是歷史形成的。
韓江林如聽天書,說,你真該去當歷史學家。
蘭曉詩淒然一笑,我不過是考證政治這一問題,重讀了一點歷史。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的政治權力大多靠軍隊取得的,槍桿子裡面出政權就是高度總結。禹的兒子夏破壞了類似於仲裁似的政治文明,強行佔有了民眾的私權,建立起專制制度,但這是不文明社會的本質形態,政治文明的本質就是一種和平的仲裁權。
韓江林責備道,真是書生氣,遇到問題就在書中找答案,書中哪裡會有你需要的答案?
我知道書裡沒有答案,可現實中也沒有答案啊,蘭曉詩難過地說,也許我真的該當一介書生,躲在書齋裡自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
普通人最大的痛苦莫過於信仰的崩潰,而對知識分子最大的傷害莫過於理想和價值觀的破滅。難怪蘭曉詩會變得這麼憔悴,原來在理想與現實的激烈衝突中,她已經落荒而逃。韓江林把她緊緊摟在懷裡,撫慰她。
蘭曉詩說,江林,你要當官啊,要是你是省裡某部門的官員,思遠傳媒哪會遭遇這場災難!
韓江林再一次感受到陞官的重要性和現實意義,蘭曉詩先前所說的話仍在耳際:在目前政府主導資源分配的體制下,投資官場仍然是最可靠最穩定的投資。懷中這弱小的妻子,猶如後知五百的諸葛亮和劉伯溫,頗有先見之明。
江林,抱我上床去,我累了,蘭曉詩說。不知道她說的是身體睏倦還是內心疲憊。在床上躺下的時候,蘭曉詩深情地注視著韓江林,問,江林,如果我有一天真的想離開你,你會放我走嗎?
韓江林堅決地搖了搖頭。
蘭曉詩說,你可記得說過花一生一世的時間來尋找失蹤的我,如果我真的走了,你就再背一背我們一起讀過的西蒙諾夫的詩。
韓江林輕聲問,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
蘭曉詩點點頭,好像與韓江林已經別離,輕輕地動情地吟誦: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
只是要你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陰雨
勾起你的憂傷滿懷,
等到那大雪紛飛,
等到那酷暑難挨,
等到別人不再把親人盼望,
韓江林附和著一起吟誦:
往昔的一切,一股腦兒拋開。
等到那遙遠的他鄉
不再有家書傳來,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懶——都已倦怠。
韓江林火熱的吻堵住了蘭曉詩的嘴,一陣長吻過後,蘭曉詩在韓江林耳邊說,從死神手裡,是你把我救了出來,我是怎樣的死裡逃生,只有你我兩個人將會明白,全因為同別人不一樣,你善於苦苦地等待。
韓江林說,這不是戰火紛飛的年代,我不想等待,我只想和你長相守,永不分離。
蘭曉詩撲哧笑了起來,說,吟詩,談情,說愛,是不是有點風花雪月的味道哦?
韓江林也笑著擁抱妻子,理想主義盛行的時代,人們就是吟詩戀愛的,詩人把最美的詩句獻給心上人,大概我們是新世紀擁有這種古典情結最後一對情人了。
蘭曉詩刮了刮韓江林的鼻子,誰和你是情人?我們是夫妻,情人多少帶有一絲浪漫的味道,夫妻是現實的關係。
正說著,蘭曉詩的手機響了,韓江林出去從沙發上給曉詩拿來手機。接聽電話,曉詩的臉色大變,勾著頭呆呆地看著床單不說話。韓江林默默地靠著曉詩坐下,手指溫柔地梳理她的秀髮。
曉詩回過身鑽進韓江林懷裡,一聲歎息,最後的努力失敗了。停頓了好一會,她才慢悠悠地道出原委,她叫鄧媛媛拿出二十萬元給電視台長,請他網開一面,給思遠公司開綠燈,挽救思遠公司的命運,電視台長拒絕了。
韓江林說,菩薩接受香火要看香客身份,鄧媛媛和台長不熟悉,他怎麼敢接受陌生人的賄賂?
蘭曉詩說,鄧媛媛的一個同學在電視台做主持,和這台長關係非常近,也有人說他們是情人關係,錢是托這位同學拿去的。
怎麼辦?韓江林關切地問。
公司陷入山窮水盡的境地了,蘭曉詩陷入深深的憂慮之中,堅持把公司辦下去,要賠償北原鋁業雙倍的違約金,製作費就花掉了百多萬,哪裡還有錢?
辦法總比困難多,想想辦法,抗過這危難時刻,前途自然柳暗花明。
這是官話,只能在官場上說說,人家背景深厚,我們蹚不過這趟渾水了,思遠傳媒遭遇的是大魚吃小魚的定律,現在我總算明白了,做小生意就要小背景,獲得個減免稅收什麼的,做大生意就要大後台,沒有大後台支撐,生意大了,就像壘了幾十層而沒有鋼筋水泥支撐房子,稍有風吹草動就稀里嘩啦,一敗塗地。
蘭曉詩說,為了應付我們的申訴,明天有一個聽證會,聽證會暗地裡早定了調,明天的聽證會不過是做做樣子,走一個過場。
為了思遠能夠生存,要不要找潘書記疏通一下?
蘭曉詩說,姨爹屬於非常正統的人,幫人都是順水人情,不會繞著彎子幫人的,再說,這點關係我還想留著給你用。
他還在職位上,這次幫了你,並不等於下次不能幫我呀。
蘭曉詩看著韓江林,語重心長地說,江林,你也算在官場這個江湖中混跡的人了,怎麼還不瞭解江湖規矩?老輩子留下的人脈關係是礦藏,開採越多,礦藏的蘊藏量越少,它不會增加,自己建立的人脈關係既是種植,也是投資,春天播種的面積越廣,收穫越大,但收穫總量並非無限,而要受到單位面積的影響和制約。
既然是這樣,創業不易,這次你求求姨爹好啦,我的事順其自然。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曉詩說,只要你將來有出息,還愁我的事業不興旺嗎?南原廣告業的總量趨於飽和,廣告公司激烈競爭的結果,只是調整分割同一塊蛋糕的比例,我考慮趁此全身而退,出國學習先進的傳媒理念,順便看看病,一舉兩得。
思遠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違反他們的意思,思遠只有破產倒閉,答應他們的要求,由陽光傳媒一股腦兒接收,幾個股東基本能收回股本。
這種結果也不壞。
思遠集中了目前全省最優秀的傳媒人才,陽光看中的也是思遠的人才,它幾次下重金挖思遠的人才都失敗,這回做得絕了,乾脆給我們來個釜底抽薪,一網打盡,思遠的品牌垮了,人才散了,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算啦,能夠收回股本,也算不壞的結果。
思遠像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說到孩子,蘭曉詩瞄了一眼韓江林,嚥了一下,歎了口氣,看來只有答應他們的併購要求了,我正好可以回白雲好好陪陪父母,陪陪你,以後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