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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江林有兩個星期沒上岳父家了,打電話詢問蘭曉詩能不能回家。蘭曉詩說遇上了大麻煩事,在南原脫不開身。在他的印象中,蘭曉詩幾乎沒有過不去的坎、跨不過的河,在他人看來無法解決的難題,蘭曉詩總能找到辦法應付,逢凶化吉。韓江林向來對妻子的事業非常關心,急妻子之所急。蘭曉詩說有大麻煩,肯定不是一般的麻煩,他忙詢問出了什麼大事。
天然林事件剛剛平息,韓江林難得休息一下,蘭曉詩不願驚擾他,支支吾吾地說,生意上的事,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電話裡說不清。
韓江林心下焦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蘭曉詩心虛地笑笑,不是說好各自管好分內的事嗎?你的事大,我的事小,別為我分心。
韓江林還想再說什麼,蘭曉詩岔開話題,如果鎮裡沒什麼事,你就回家看看父母,明天我抽空回家一趟。蘭曉詩完全失去了平時的清脆幹練,顯得有氣無力,話語的尾巴被吞進了肚子裡。他坐不住了,在每週五下午例行的全鎮幹部學習會上露了一個面,和主持政治學習的副書記打了一個招呼後,叫司機小劉開車送他上南原。如果不是擔心蘭曉詩,在私事上他都不會叫公車。他為人一向低調,不像有些領導幹部利用職務便利,把單位的公車視為私車隨便調用。在事業上沒有了升職的空間,把職務帶來的利益最大化是一種普遍的心態,也是一種普遍的現象。如果還有升職的空間,為了達到升職的目的,人們會約束自己的行為,只有那些自認為船到碼頭車到站的人,才會倚老賣老,放縱自己的行為。韓江林還年輕,為了給人們留下一個好印象,獲得更大的升職空間,平常自覺兼顧公共利益和群體利益,約束個人私慾的膨脹。
一路上韓江林都在撥打電話。蘭曉詩關了手機,公司的電話也沒人接聽,蘭曉詩像潛入深海的魚一般消失了。他悵然地望著匆匆而過的青山,想起養父的教導,如果你有什麼要求,捫心向天祈禱,老天一定會聽到祈禱而賜福與你。所受的教育讓韓江林成為一個無神論者,這會兒他把手放在胸前,為了蘭曉詩他願意當一回有神論者,盼望內心的虔誠感動天地,保佑蘭曉詩平安無事。
爸爸,如果蘭曉詩有什麼災難,你就讓上天把災難降到我身上吧,我願意替曉詩承擔老天降下的懲罰。
驅車來到思遠現代傳媒公司,冰冷的鐵將軍迎接著韓江林。曉詩住所亦空空蕩蕩,屋裡像遭遇過歹徒洗劫一樣,一片狼藉。沙發上、地上散落著法律書籍和合同複製文本。合同複印件為思遠公司與北原鋁業的廣告合同。這份為期兩年、總額五百萬元的廣告合同簽訂以後,蘭曉詩邀請韓江林與思遠傳媒的全體同仁一道,赴三板溪電站遊玩。在清水江仰阿莎湖6(清水江三板溪水庫,被用苗族故事中的美女仰阿莎命名,稱仰阿莎湖。)上,蘭曉詩無比興奮地打開香檳,邀請青山同賀思遠公司成為南原廣告界的黑馬,迎來了發展的黃金時機。
思遠傳媒按約履行合同,北原鋁業的廣告已在省電視台衛星頻道如期播出,難道其中出了什麼問題嗎?韓江林逐字逐句分析,合同文本嚴格規範,不顯絲毫破綻。既然沒有問題,為什麼曉詩和鄧媛媛會把合同複印件丟滿地,從人間蒸發了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韓江林在房間裡尋找,想通過房間裡的蛛絲馬跡推斷蘭曉詩遭遇的困境,小劉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樓報告,違章停靠,車被交警叫清障車拖走了。
真是福不雙至,禍不單行。韓江林瞪著小劉,脫口大罵,媽的,馬路寬天寬地,犯了哪門子法?
小劉自責道,都怪我,心急,沒注意不准停車的標誌。
韓江林意識到在小劉面前失態,輕輕舒出胸中悶氣,心想,不能讓私自用車被清障車拖車的事擴大,以免造成不好影響,掏出皮夾抽出幾張鈔票遞給小劉,以毋庸置疑的語氣說,去,把車弄出來,這事到此為止。小劉不好意思接錢,說,我有錢,得了票再到鎮裡報。
韓江林刷地把錢抖了一下,小劉明白了韓江林的意思,乖乖接過錢,身子邊向門口移動,邊問,如果不用車……韓江林手一揮,我不用車,你取了車直接回家。小劉說,有事打電話。小心關上門走了。
韓江林自責心浮氣躁,遇事沉不住氣,心想,既來之則安之,曉詩總會回家的。索性坐在沙發上看書。
心裡有事,心情到底不能安靜下來,想到和石瑞良有一段時間不見了,給石瑞良掛了電話。電話接通,石瑞良的熱情立馬傳了過來,江林嗎,你在哪裡?韓江林說在南原。石瑞良便說,剛開了個會,才散,晚飯我來安排,你有幾個人?韓江林說司機回去了,只有他一個人。石瑞良說,你等我電話,安排好地點我派車接你。
俗話說,下鄉喝過醉,進城拍拍背。以鄉下的熱情淳樸對比城市的人情淡漠。城市人情並非完全淡漠,善於以人情換人情,價值觀強於鄉下人而已。像韓江林這樣主政一方的鄉鎮官吏,級別不高,但職位含金量高,石瑞良是樂於接待的,一則顯得有人脈、關係廣,滿足虛榮心,二則可作為潛在投資,在未來的某一個時空內獲得實際回報。
落實了飯局,時間尚早,韓江林上街消磨時間,就近走進一家書店。在官場中混跡,研究人多於研究學問,難得老老實實讀完一本書。在書店裡左翻翻,右看看,瀏覽一個大概,少年時代如饑似渴的閱讀快感宛如一個無痕的舊夢。書店一角,一群孩子或埋著閱讀,或伏案抄書,專注於書本的精神令他回憶起當年的勤奮好學,恍如隔世。手機鈴響,韓江林生怕驚擾學子,邊和石瑞良說話邊快步逃離書店。
一輛黑色轎車開過來,石瑞良在車裡向站在路口的韓江林招手。韓江林上了後座,說,路口就有警察,違章上車不怕查嗎?司機嘴快,笑著搶答,碰我們石局長的坐騎?怕腦殼大嘍,他們查我們違章,我們查他們違紀,鐵錘打砧子,看哪個硬得過哪個!司機言語可愛,幽默地道出了官官相護的實情,各單位各部門利益關聯,相互制約,誰也不敢招惹誰,吃虧的只有沒有背景的小老百姓了。
石瑞良側身過來,官腔十足地問韓江林,孫書記復職了沒有?
韓江林心想,這是他的地盤,自然要擺擺架子,於是謙恭地回答,最近被抽到寧波掛職去了。
石瑞良自信地抹了抹頭髮,這是我們向市縣領導的建議,目的是給幹部一個機會,到沿海發達地區一邊療傷,一邊學習先進管理經驗。
石局長胸襟寬廣,能夠替基層幹部前途著想。
石瑞良說,還能怎麼樣?自己養大的孩子自己疼,都是黨多年培養的幹部,不能因為一時一事毀掉政治生命。
韓江林明白,這種保護並非無原則無條件,而是有潛規則,必須符合忠誠原則。忠誠的考量在很大程度上必須忠於施恩者本身。
進到帝豪酒店的豪華包間,自動麻將機在緊張地開動,幾個人在進行飯前的"經濟半小時"。石瑞良不愛麻將,便和韓江林坐在一邊喝茶。
吃飯的時候,石瑞良把韓江林介紹給龍文淵,龍文淵向韓江林伸出手,身子卻端坐不動,韓江林出於禮貌,站起來稍為用勁地和他握了握。龍文淵說,韓鎮長我們見過的。韓江林點頭稱是,心裡對他的做派非常反感。
菜上來了。龍文淵說,我們吃個簡單的工作餐,總量控制一瓶。石瑞良知道韓江林的酒量,沒有明確反對龍文淵的意見,笑著說,週末龍局長雷打不動的要交公糧,可以考慮減免,不回家交公糧的多喝一點。
桌上有人吃吃地笑,還是老同志比年輕同志自覺性高,交公糧的積極性多年不變。
龍文淵也笑,我們在基層交公糧出身,不交公糧要餓肚子。
石瑞良說,現在街頭販私糧的多了,不交私糧也不怕餓肚子。
龍文淵說,我說一個故事,我還在鄉下時,市裡某局一位副局長來檢查工作,那時鄉下文化活動少,連電影也看不上,唯一的活動就是年輕人走村串寨搖馬郎,這位局長跟隨年輕人一起去馬郎場,他和姑娘搭話的時候,姑娘熱情地問候他,公,你陪孫子來玩?搞得他灰溜溜的下不了台。
眾皆大笑,服務小姐掩面而笑。司機說,這個局長真是生不逢時,如果是現在,正好可以大顯身手。
石瑞良問,何以見得?
司機說,外面流傳一句話,大學搞亂了文憑,假貨搞亂了市場,小姐搞亂了輩分,現在誰管你公子還是孫子,小姐只問你手裡有沒有銀子。
大家都說這話深刻。
石瑞良說,龍局長公社書記時,沒有小姐但有上海知青,看過電視連續劇《孽債》就知道龍局的風流韻事。
有人笑著問,龍局是不是也有幾個帶上海血統的私生子?
龍文淵彷彿被什麼刺中了痛處,臉色灰白,桌上頓時噤聲不語。
大家喝了幾杯酒,草草吃過飯,打麻將的圍攏桌子,不打麻將的相繼告辭回家。一頓飯吃得了無滋味,石瑞良心頭愧疚,和韓江林一起走出酒店,想做些補償,盛情邀請韓江林去洗頭屋放鬆放鬆。韓江林心中有事,婉言拒絕。石瑞良以為韓江林畏懼,勸說道,放心,為了營造寬鬆的投資環境,南原在掃黃打非問題上,採取外緊內松的政策,有什麼行動的話,公安那邊事先打招呼。韓江林笑笑說,鄉下幹部難得進城鵲橋會,公糧交不足,哪敢交私糧?石瑞良笑了,說,我沒想到這一層,等你籌夠了私糧,我帶你瀟灑走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