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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職期滿,韓江林回到南江,楊卉以溫馨的方式迎接他的歸來。她做了一桌好菜,請財政所的所有人員來為韓江林接風洗塵。觥籌交錯間,韓江林又有幾分迷失,不知道放棄眼前溫柔可心的女人,去追求一個鏡中花、水中月一般的蘭曉詩,究竟值不值得。
深夜,韓江林輾轉難眠。他並非不明白楊卉的心思,與楊卉結婚,他就等於把自己的將來置於一個人事的荒涼地帶,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沒有後台和背景,要想在官場上出人頭地,等於沒有任何登山裝備卻要登上珠穆朗瑪峰之巔,成功的概率為零。平庸地虛度此生,心有不甘,他對著黑暗痛苦地呼喊,老天,誰能幫幫我?
睡夢迷糊,韓江林被喧鬧聲吵醒。玻璃窗上映照著淡淡的雪光,他以為天亮了,一骨碌翻身下了床,穿上毛衣褲,披著皮衣開了門。
院子裡站滿了鄉里的幹部,上了年紀的靜靜地靠屋簷邊站著,不讓飄揚的雪花落在頭上。年輕人興奮地站在雪地裡,跳著,鬧著,活動身子暖和一些,也享受著南方白雪帶來的清新凜冽。女幹部縮手紮成堆,圍著鎮黨委書記孫浩,吵嚷著什麼。喜歡鬧騰的幹部趁女幹部不注意,悄悄把雪團塞進那毛衣包裹的細嫩脖子,嚇得女幹部一陣驚叫。
院子以外便是瑩白的雪的世界,披滿雪絨的高聳雪山把天都頂了起來。頭上的天空灰暗深邃而朦朧。原來天還沒有亮。
楊卉在韓江林的門邊站著,見韓江林開門出來,嫣然一笑,你起來了?
出了什麼事,這時候集中?
楊卉說,大雪封山,估計月亮灣村的計生釘子戶在山裡藏不住身,孫書記帶隊進村抓計生對象。
這有點李愬雪夜入蔡州的味道。韓江林搓著手說。
女幹部們吵嚷著說,天那麼冷了,雪那麼深,山路很滑,不一定能爬上險峻的月亮灣,上去了也不一定能下來。
孫浩長韓江林四歲,是全縣最年輕的鄉鎮黨委書記,說話辦事渾身朝氣。他面對大雪豪氣沖天,就是難於登天也要上山,計劃生育一票否決,不拔掉這三顆釘子,縣政府取消今年的財政補助經費,過年沒錢給大伙買肉,你們背後要操我娘。
孫浩書記說得在理,大家暫時安靜下來。周明副書記問,孫書記,是不是把小劉他倆留下來做普法試卷?政法委催今天上交呢。
劉永鍵提醒說,綜治工作也是一票否決。
孫浩生氣地說,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各個部門強調各自利益,乾脆把我們全都否決好了,換他們來做一做這吃力不討好的活。
張勝波鎮長人到中年,老成持重,平時言語不多,關鍵時候出面充當和事佬,說,事情分輕重緩急,抓主要矛盾,政法委那邊不出案子可以解釋,縣裡掛了名的釘子拔不下來,一旦書記和縣長當著全市縣區長的面檢討,我們可真要被否決了。
周明作了讓步,說,薑還是老的辣,鎮長牢牢地抓住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
大家聽出了周明話裡別樣意味,吃吃竊笑。人叢中有人說,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乾脆連兩個基本點不要了,直奔主題,只要緊緊抓住那個中心,今年的獎金就靠譜了。
瑟瑟寒風中響起快活的笑聲。
孫浩看見韓江林,說,吵醒你了嗎?你才回家,這次行動沒你的事。
孫浩話雖然粗魯,但充滿了關愛。韓江林不願成為獨立特行的例外,更願意融入集體生活,說,全鎮幹部都參加,我怎麼能例外呢?
書記看人員到齊,分配了任務,強調了紀律,最後問鎮長還有什麼話說,鎮長見書記說得過分嚴肅,為了緩和氣氛,對計生站長說,劉站長,我們冒雪進山,你要搞好後勤保障,交代廚房弄幾個好菜,經費從計生罰款中列支。
如雪夜奔襲的古時軍隊,馬銜鈴,人含草,悄悄走出鎮政府大院,像一條黑色的游蛇蜿蜒行進在銀白的雪原上。
大隊人馬進了村,把韓江林帶領的小組留在盤山公路上。
皚皚白雪把高峻的山鋪平了,淹沒了蜿蜒曲折的公路。楊卉和幾個年輕人或在沒膝的積雪中堆雪人,打雪仗,嬉鬧奔跑,或觀賞天華山上美妙絕倫的霧淞,感歎天工妙手雕飾的自然美景。
韓江林站在一顆剔透的霧淞樹下,靜靜看著隊員歡鬧。楊卉像一個頑皮的小姑娘,玩累了,氣喘吁吁跑過來,用含情的目光默默地繞著韓江林。不管人前人後,她都毫不避諱和韓江林的親密關係。
雪花紛紛揚揚,寒風席捲著雪花漫天飛舞,天地融為一體。隊員玩膩了雪,躲到了亭亭如蓋的霧淞下面,把凍得通紅的手放在嘴邊呵著,彈跳著,讓濕透了的皮鞋稍為暖和一些。
南方的冰雪透著刺骨的奇寒,雪夜呆在野外並不輕鬆,年輕人抱怨起來。韓江林憐惜地看著滿臉通紅的楊卉,想為她做點什麼,走進附近的松樹林,刨開積雪,想找一些枯枝敗葉生火取暖。問遍在場的人,都沒帶打火機,他失望地把枯枝丟在雪地裡。
天漸漸放亮,守候了大半夜的隊員們又冷又餓。韓江林望著山腰被大雪蓋住的茶園,又擔心計生對像從路上跑掉。邰德勝主動提議說,韓鎮長,我們到茶園去?眾人附和,韓江林只得答應,領著小組人員下到茶場。
留守隊員在老楊棚子裡吃過早飯,喝了點小酒,興奮得坐不住了,吵著上山捕鳥。老楊趁機說,昨天兩隻野山羊從對面小山坡溜下來找吃的,牽狗去攆一攆,手到擒來。
殺戮生命總能激起男人的性情,捕殺野山羊的奇妙情景,令邰德勝和小王手舞足蹈,拉著老楊就往外走。楊卉想去,用眼睛徵詢韓江林的意見。
平時,韓江林非常樂意參加集體活動。此時他身心疲憊,只想靜靜地呆著。養父過世後,痛苦的心靈失去了人生的目標和方向。養父曾經告訴他,如果迷途了,就靜下來聽一聽心靈的聲音,心靈會告訴需要的答案。這些天來,他靜聽心靈的聲音,卻沒有任何聲音。
夥伴們走後,韓江林聞著木柴燃燒散發的氣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中間曾被急驟的狗叫聲驚醒,隨後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江林,你看誰來了?楊卉歡喜的叫聲把韓江林驚醒。韓江林睜開眼,門外捲進來的清涼寒風帶來一個美麗的人影。他幾乎不敢相信,呆呆地注視著從天而降的蘭曉詩,驚訝地張大嘴問,你,怎麼到了這裡?
楊卉瞪了韓江林一眼,有你這麼說話的嗎?
蘭曉詩莞爾地笑,取下掛在胸前的相機,隨手遞給韓江林,怎麼啦,我不能到韓鎮長的地盤上嗎?漂亮女郎善於採用反詰的策略。她摘下蓋著頭上的衣帽,把頭瀟灑地甩了甩,鬈曲的青絲如秀麗的瀑布傾瀉,柔軟地披在肩頭,嬌美而高傲的蘭曉詩頓時散發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女性魅力。韓江林封閉已久的心靈頓時湧進明媚春光,眼睛放出閃電般的亮光,這道亮光把站在蘭曉詩身後的楊卉嚇壞了,她趕緊站在蘭曉詩和韓江林中間,說,我們成果非凡,捕獲好大一隻野山羊,老楊在剝羊皮,去看看?
老楊殺小鳥,你有菩薩心腸,現在屠殺山羊,倒沒有了憐憫之心。韓江林說,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見鳥未見羊,哪裡算是仁慈心腸?
楊卉被他說得不好意思,臉微微一紅,讓開了身子。
蘭曉詩眉色舒展,露出兩個可愛的酒窩,微微一笑,你們兄妹真是一對活寶,現在還是不依不饒地吵。
韓江林盡情而貪婪地欣賞蘭曉詩,好像一個靈魂丟失的人重新尋回了靈魂。他接過蘭曉詩脫下的大衣,掛在牆上,柔和地說,襪子濕透了吧,脫下來烘烘,也烤烤腳。
蘭曉詩笑著說,雪水灌滿了靴子,可以養金魚了。韓江林接了蘭曉詩的靴子,迷離地欣賞蘭曉詩纖巧的小腳,好像那是金靴裡養成的價值連城的金魚。
韓江林這麼犯賤,楊卉又氣又恨,但又無可奈何。因為情敵是蘭曉詩。如果和眼前的情敵展開一場對決,這是一場沒有勝負懸念的戰爭。
蘭曉詩有著良好的家庭背景,父親蘭槐長期在縣財政局任職,兩次被提名參選副縣長,兩次落選,但並不影響他在縣裡的影響力。母親是縣醫院一名副主任醫師,任縣醫院副院長。蘭曉詩從小就學過琴棋書畫,被認為是白雲縣的才女,小學到中學,一直名列前茅。高考前蘭曉詩生了一場病,高考成績受到影響,只上了一般院校的分數線,補習一年後,她以全市文科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北京大學傳媒學院。
時值韓江林正在北京農業大學學習,暗戀之心不死,但蘭曉詩已經成為未名湖畔人,哪裡還把韓江林放在眼裡?老鄉之間隔三差五聚會,他們的關係不見進展。倒是跟隨韓江林考入農業大學經濟管理系的楊卉,和蘭曉詩成了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楊卉知道了蘭曉詩的光亮艷麗遮掩著鮮為人知的秘密。她覺得蘭曉詩不適合韓江林。蘭曉詩作為一個女人,她的人生將永遠是殘缺不全的。
韓江林身心全在蘭曉詩身上,忽略了楊卉的存在,問,這麼長時間打你手機,一直停機,躲到哪兒修煉去了?
什麼修煉啊,這幾個月接了兩單生意,簡直是磨煉,受罪,前天交出去,今天特意跑來天華山賞雪景,拍幾張雪景照片作資料,沒想到碰上你們。
楊卉憑著女性的敏感,知道蘭曉詩在說謊,情敵有備而來,卻要假裝意外偶遇。她不敢與心智非凡的情敵激烈過招,淡然地問,你不是準備出國嗎,怎麼有時間到鄉下?
蘭曉詩淺淺一笑,親暱地握著楊卉的手說,漫天雪花,讓我想起咱們在北京的快樂日子,你忘了嗎?
她把你字咬得很重,朝韓江林送去一個嫵媚的笑容。楊卉聽出了她的企圖,心說,你是一隻失去翅膀的天鵝,即使周遊世界,終歸跌落故土。
同為女人,楊卉已經感覺蘭曉詩是一匹不好的母馬。她不知道蘭曉詩此行抱著什麼目的,暗暗告誡自己加強警惕,小心觀察蘭曉詩的下一步行動。
蘭曉詩伸出保養良好的纖細小手,握住韓江林的手輕輕一搖,江林,真的對不起,前些時候韓叔過世,我有事脫不開身,托姑媽送了一份禮聊表慰問。
這句話讓韓江林受寵若驚,謝謝你的關心。
才隔多長時間,就變得那麼生分了嗎?是不是當領導都這麼有涵養,對人客客氣氣啊?蘭曉詩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在人際交往中,她總是牢牢地掌握著主動權。
蘭曉詩的到來改變了氣氛,邰德勝收起了先前粗俗的話語,小王和小劉的行為舉止變得安靜文雅了。楊卉與他們同為一類人,他們敢於放任性情,肆無忌憚。蘭曉詩是截然不同的一類人,他們不願意在氣質高雅的女人面前表現淺薄和媚俗,免得被人小瞧了自己。外人明眼,他們意識到了楊卉的愛情遭遇意外,存在危險,對楊卉深為同情。
楊卉黯然走到屋外,仰望著灰蒙幽遠的天空,心裡暗自呼喚,蒼天,請不要讓愛情棄我而去,保佑我吧。
引狼入室。這是對自己愚蠢地把蘭曉詩帶到韓江林身邊的總結。
下午四點打道回府,手裡提著瓜分的野山羊肉離開。老楊說,山裡打羊,見者有份,除了吃的,在座的每人一份羊肉。在路上,韓江林細緻周到地照顧蘭曉詩,生怕她在雪地裡摔倒。楊卉看著,拎著羊肉暗自傷心,也許這是最後一次把江林哥的東西拿在手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