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上班時,韓江林對幹部室說,他需要調閱兩個幹部的檔案。一會兒,兩個幹部的檔案放到了韓江林桌上。這是去年調入南江交警隊的兩名幹警檔案,兩個檔案盒裡裝訂的材料都只有薄薄的幾頁紙,最早的一頁是錄干審查表,一張工資表,一頁是幹部調動審查表,另幾頁就是年度考核表了。韓江林想把幹部室主任叫到辦公室詢問情況,忽然覺得這當口提檔案來看,已經把事情弄複雜了。因為在組織部裡,部長或者幹部室提某人的檔案來看,說明這人受到了領導的注意,十有八九將得到提拔。此時提這兩人的檔案看,已經是思慮不周全,他擔心此事產生連鎖反應,驚動了施超然他們,儘管心存疑慮,也不再問幹部室什麼,悄悄把檔案鎖進辦公室的櫃子裡,等過些天再輕描淡寫地還給幹部室。
只有一頁錄干審查表,別的什麼材料都沒有,說明在原單位的職位原本就是子虛烏有,一個子虛烏有的幹部以調動的方式,繞一個曲線就變成了正式幹部。在坊間,韓江林經常聽到兩類進入幹部隊伍的渠道,一類曲線進入,某某領導的家屬原來沒有工作,通過招工進入國有企業以後,又以提拔的方式進入了機關;一類是直接進入,即在某機關做一些後勤服務工作,然後通過招聘的形式,成為一名機關幹部,再靠關係調入上一級行政機關,這樣,坊間的一些議論隨著他們的調動而煙消雲散。
施超然和李國勝能夠把幹部升職表塞進檔案袋,他們也可以把聘干指標卡下來,然後讓有關係的人填寫以後,到市級機關蓋一個章,聘用手續完成,錄用程序天衣無縫了。有了這個完整的招聘程序,一個昨天還在挑著糞桶的農民今天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入機關上班了。像楊洪英那樣一些原來由縣裡聘用,沒有得到市人事局認可的幹部,儘管為機關服務了十來年,如今卻不得不面臨分流的命運。
人說生死兩重天,在如今的機關,有關係和沒有關係,同樣是兩重天。韓江林原來以為當上組織部長以後,能夠憑著一身正氣做好幹部工作,看來事情遠比他想像的複雜,僅僅是一份升職表,他就無能為力,這讓人第一次感覺到人生的渺小和無助。
新官不理舊賬,目前他所能做的,只能是盡快熟悉工作,考察幹部,把幹部管理的關係環節交由誠實的幹部把關。
王朝武到省裡學習去了,韓江林本想召開一個會議,根據部裡每月工作要點,對有關的工作進行具體安排,這樣做等於大張旗鼓地把部裡的主要工作接手過來。他走向副部長室,看見石雨林正埋頭忙著寫材料。組織部的幹部都是眼觀六路、耳聞八方的機靈人,韓江林走到門口,他已經抬起頭望著韓江林,等待他發佈命令。
韓江林走過去在石雨林的對面坐下,和聲和氣地說:"王書記學習去了,部裡的工作你們多費心了。"
石雨林笑笑說:"韓部長年輕、能力強,部裡的同志早就翹首以盼,希望在韓部的領導下工作。"
在官場中,跟對人比跟對路線重要。在年輕的領導手下工作,隨著領導不斷提升,部下能夠獲得更多上升空間和陞遷機會,跟著一個行將退休的老頭,相對會減少許多人脈資源。韓江林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仍然謙虛地笑笑:"老組工要多幫助我這個新組工。"
石雨林說:"王書記學習去了,你又忙南江的事情,部裡這段時間變成了沒娘的孩子,經費非常緊張,快到年終了,接待欠款、工作經費、到上面拜年的經費都還沒有著落。"
韓江林問:"前次超然打報告去要的檔案經費落實了沒有?"
"財政就那麼一塊瘦肉,幾十把刀下去,哪個的刀快手快,哪個就割得多些。"
韓江林用隨意的語氣說:"年終了,也該給兄弟們找幾塊醃肉錢。"
石雨林嘴裡客氣道:"組工幹部還能夠以工作為重,心裡倒沒有更多想法。"
韓江林知道他這是客套話,在以利益為核心的年代,誰還能對物質做到"坐懷不亂"?組織部是管官的部門,工作辛苦一些,眼下沒有物質獎勵,以後好歹會給一個行政級別做獎勵,組織部門除了用官職獎勵部裡的幹部,也沒有什麼更好的東西了。大家心裡有了這點盼頭和希望,平時多少的辛苦都可以忍受,不會有什麼過多的怨言。
"等會兒我們一起去財政局走一趟。"
出門時,韓江林聯繫了王局長,聽王局長說要到市裡開會,韓江林帶著石雨林趕緊過去。
王峻局長在辦公室恭迎韓江林,開玩笑說:"有什麼事在電話裡說一聲就成,還用得著韓大部長親自駕臨?"
"廟大燒香,廟小也燒香。"
三人大笑。
"眼下縣財政是僧多粥少,我先給你們兩萬元暫時應付眼前,其他的報告開過年後再陸續解決,你看這樣行不行?"王峻笑哈哈地說,"如果你再想多要也可以,把我拖到街上插一個草標賣了,只是這身臭皮囊不值錢。"
他先入為主,痛快地提出了具體數目,韓江林不好再說什麼,唯有接受,說:"說好的啊,其他的報告你可別扔進廢紙簍哦。"
王峻說:"那我是膽大包天了,扔誰的報告也不敢扔組織部的。"
事情落實了,王峻急著趕往市裡開會,匆匆忙忙地走了。在回辦公室的路上,石雨林說:"昨天政府辦和縣委辦每家分得二十萬元,用於解決外面的狗肉賬。"韓江林說:"我們和兩辦是不能比的。"嘴上這麼說,他心裡仍然有一絲不舒服。王峻局長對他的報告從來都是如數劃撥,但王峻是楊氏陣營的人,與蘭氏家族畢竟不是一路人,心想,屠晉平有意讓楊卉出任財政局長,看來自己也得暗中加把勁,促成這件好事,把財政大權掌握在自己人手裡,辦起事來總比握在別人手裡順手得多。
韓江林原想叫石雨林草擬聘用人員分流方案,他擔心石雨林不小心把這套方案的主要精神透露出去,這樣一來,不願意分流到企業的人員,和牽涉到分流親戚的領導,以及極力要求執行上級精神的領導轉而把矛頭指向他,他就會被推上風口浪尖,當上冤大頭。他親自捉刀,關門閉戶一整天,弄出了一個人員分流的第三套方案。他自認為這套方案在現行政策下,最大限度地照顧了各方的利益,對此十分滿意,只等找一個適當的時機交給屠晉平審閱。
韓江林剛叫打字員把方案打印出來,屠晉平就打電話叫韓江林上他的辦公室。韓江林拿著方案興沖沖地走進書記室。
屠晉平埋頭批閱文件,頭不易察覺地暗示韓江林在對面坐下。批閱文件似乎是領導定格的經典形象,韓江林像一個乖巧聽話的學生,畢恭畢敬地站在離屠晉平三尺遠的距離,等待著屠晉平訓話。屠晉平原來漆黑的頭髮露出了一些發白。歲月不饒人,韓江林心底一聲感慨。如果先前他對眼前這個人懷有一種莫名的敬畏,現在,在他心裡,這個手握大權的人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甚至連凡夫俗子都不如。雖然自己偶爾也會犯錯,但他仍然敬畏道德準則,對喪失了道德準則的人是不屑一顧的。如果不是敬畏屠晉平手中的權力,韓江林正眼也不想瞧他一眼。
權力啊,難道你真讓人是非不分、讓心靈迷失方向嗎?韓江林捫心自問。屠晉平抬起頭,韓江林立即堆起花團錦簇般的笑容,把方案遞到屠晉平面前,說:"按照書記的指示,我花了兩天時間,整出了方案,請書記批示。"
屠晉平漫不經心地拿起方案瞟了一眼,隨手放在堆得高高的文件堆上,說:"眼下還不是討論方案的時候。"韓江林心頭一涼,花心血精心做出的方案,居然就這麼被打入冷宮。如果不是討論方案的時候,為什麼要把這個任務交給他呢?領導一句話,白白浪費下屬這麼多精力,這是非常不經濟的行政行為。屠晉平這個小小的動作引起了他的不快。不過,他仍然希望屠晉平重視這個方案,說:"分流派和保守派鬥得熱火朝天,是該處理矛盾時候了。"
屠晉平從桌上的煙盒裡抽出了一支煙,在桌面上敲了敲,優雅地點上後深吸一口,胸有成竹地說:"讓他們斗吧,鬥得越凶,矛盾暴露越多,好讓我們把把脈,知道誰是盟友,誰是政敵。"
韓江林不贊同這話,心想,你是全縣的書記,心胸應當開闊,把所有的幹部群眾都視為自己人,最少也是盟友,如果書記在矛盾雙方區分政敵盟友,等於把自己降格到與他們同等的地位。一個家長要在家庭成員中區別親屬非親屬,這不是非常荒謬嗎?
"有些分流人員不斷上訪呢!"他提醒道。
"讓他們訪,訪到哪裡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上訪幾次能翻天?最終信訪都會交到地方上來處理,如果上面都親自處理上訪案件,還要地方黨委幹什麼,上級黨委直接包辦代替,不是自己撣自己嘴巴?"屠晉平壓抑住火氣,用領導和長者的語氣教導韓江林,"同志哥,看問題要站得高,看得遠,處理問題要有氣度,要學會寬容,要有雅量。"
屠晉平說:"方案放一放有我的考慮,最近上級下發了一個文件,要求在六月前完成地方行政機構改革,機構改革必然涉及領導幹部調整,前兩次調整幹部,上級下級、左鄰右舍打招呼多,對我們掣肘過多,被人牽著鼻子繞了幾圈暈了頭。經過一段時間的使用,有些幹部才非所用,有些幹部根本不能適應形勢發展的需要,在機構改革時,要組織精兵強將認真地進行一次考察,把德才兼備的幹部推到能發揮作用的崗位。當然,人員分流就放到機構改革之後,既然分流人員各方均有意見,矛盾這麼大,就把矛盾下放,讓局長去處理,這也是對新任局長的一個重大考驗。"
話到此為止,也許韓江林會佩服屠晉平的公心,但是接下來的話暴露了某種私心,讓人覺得,領導即使出於公心的某種策略和計謀,也必然包含某種私利的考慮。從人性上說,任何人觀察、分析事物的角度,都是從自身出發,用自我的視覺和心理觀察世界。
屠晉平說:"春節前有幾個重要的事情需要謀劃,第一件事要把機構改革的風聲放出去,甚至有意識地把幹部調整的想法透露出去,要不斷地吹風,一吹風某些人的神經就會緊張,他們的思想就會暴露,這有利於我們觀察和考核幹部。"
韓江林絕對不會答應這樣的觀點,因為每一個人都是有血有肉的動物,對待自己的陞遷調動都會產生某種情緒和想法,在幹部調整前吹風,弄得風聲鶴唳,勢必在幹部群眾中造成不必要的緊張。"要想富,動幹部",依據前兩次的情況,屠晉平是不是想要攪亂正常的幹部調整程序,趟渾水坐收漁利?
"第二件事要求各單位要組織人員和資金,到上級單位走一走,拉拉關係,為以後跑項目奠定基礎,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又跑又送,提拔重用,這句話也可以用來說跑項目,如果不花一點錢跑項目,想天上掉餡餅、不勞而獲,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這事還不能擺在桌面上說,組織部進行年度考核時,可以私下裡打打招呼,或者把與上級的關係作為考核領導幹部的一個重要依據之一,大家就會掂量掂量。"
"這事不說大家也心知肚明。"韓江林說。
屠晉平聲音突然高出幾分:"我看有些人是榆木腦袋,交通方面的項目投資,去年東江縣幾千萬,我們的項目不到一千萬,還沾沾自喜、自吹自擂。"
"第三件事是做好離休老幹部的安撫工作,老干局要主動出面協調財政資金,落實老幹部的待遇問題,再開個座談會什麼的。去年有一位老干吃飽喝足,拍著肚子說,一年一肚(度)。財政困難,不能一年幾度,一年一肚,讓老幹部高興,不到上面去告就阿彌陀佛了。"
老幹部和分流的那些人思想境界不同,矛盾的性質也不同,老幹部和上面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分流人員在上級眼裡,本來就是一根棘手的刺,甩都甩不快。
屠晉平又說了幾個問題。韓江林建議道:"既然都是大事情,開個常委會研究一下,群策群力,處理起來不是更妥當嗎?"
屠晉平注視了韓江林一會,弄得韓江林心裡發毛,忐忑不安。
"說了不做,做了不說,不說不做,又說又做,這是我們處理事情的基本法則,重要的是講變通。眼下的這些都涉及矛盾的方方面面,是擺不上檯面的東西,還是做了不說為好。"屠晉平說,"常委會雖說是一個班子,但並非同心同德,有些人眼看著矛盾,不會真心出主意出謀略,心裡盼著你出事,他好隔岸觀火,看你落井,他好下石。"
從書記室出來,韓江林困惑不解,不知道為什麼一向達觀的屠晉平,居然對人產生這麼負面的評價。回到辦公室,他打了一個電話給楊卉,和她閒扯了一會兒,說:"小卉,我有一個想法,你是學經濟的,財政局的崗位更適合你。"
楊卉心情為之高漲,笑著說:"你是組織部長,我適合什麼崗位,還不是哥哥說了算?"
"一隻皮球踢來踢去,你快成足球運動員了。"韓江林笑道,"我這個部長只不過是屠書記的人事秘書。"
"秘書有時候指揮領導。"
"等我吃了豹子膽的時候。"韓江林好像不經意地問道,"我剛從屠書記辦公室出來,他好像有什麼心事?"
楊卉喑了一下,說:"最近老有人到市委告他的狀。"
韓江林"哦"了一聲,說:"眼下這種氣候,幹事的人就會有人告狀。"
敏感的話題像一根刺,兩人都不願再碰,拉拉雜雜扯了些別的。
"媽要熏醃肉了,要不要給你們做一些醃肉香腸?"她把"你們"兩個字咬得很重。
"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我要醃肉乾嗎?"
"到哪裡也餓不著大部長,倒是我多此一舉了,"楊卉自嘲一句,換了真誠的語氣說道,"如果不去曉詩家,爸媽盼望你去鐵廠過年。"
一句話扎進韓江林的心裡去,難得還有人惦記著他,眼睛頓時濕潤了,按目前的情況他根本不可能到鐵廠過年,明裡又不能拒絕,只得把話說得活甩甩的:"到時候看情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