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管室瀰漫著辛辣和霉腐的氣味,四個老式書櫃碼滿了馬列書籍和檔案資料,其他資料裝在油漆斑駁的木箱裡,撂在地上,木箱上寫著"白雲人委會,一九五四年制"字樣。看著比自己年紀還長的木箱,韓江林心生敬畏。每一個木箱上貼著一張小卡片,註明木箱裡的材料類別。他打開眼前一隻標注"干審材料"的箱子,目光從裝載的材料目錄上溜過,忽然停留在一個熟悉的名字上面——羅映舒干審材料,立刻聯想起這個男性化名字的鄉下瘦黑女人形象。
羅映舒在南江一帶十分有名,被前任稱為上訪專業戶。韓江林剛當上南江黨委書記那段時間,每逢趕場天,羅映舒就挑著一個小木凳來到書記辦公室,屁股像釘子一樣坐在沙發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說悲慘遭遇,她用響亮的嗓門和哭喪歌一般淒慘的旋律唱訴,把周圍人們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她說在文化革命運動中,自己出身不好,被人揪掉頭髮,被捆起雙手吊了三天三夜,公社書記趁機欺負她……她的故事讓韓江林為之動容,聚集在樓下的居民紛紛落下傷心淚。韓江林接受了申訴書,答應向上級反映她的情況,羅映舒則滿懷希望地挑起小木凳下樓,沉重的挑子在她瘦弱的肩頭跳躍。
之後每到趕場天,她就像一隻嗡嗡的蝴蝶,圍著韓江林翩翩起舞,好像他是一朵盛滿花蜜的花蕾。劉永健介紹了羅映舒的情況,上級審干辦已經多次審查了她的材料,結論是不符合政策。韓江林不堪一次次的淒慘表白,又沒辦法幫她落實政策,每到趕場天就下村檢查工作,盡量躲避她的申訴。
寫著羅映舒名字的卷宗材料,被裝訂得整整齊齊。材料分為三個部分,羅映舒寫的落實政策申請書,證人材料,組織調查結論。韓江林把申請書看了一遍,對她的基本情況有了大致瞭解,證人證言都不利於羅映舒。組織結論做出了多次,每一次都補充不少東西,但缺乏有價值的證據。調查結論的基本要點是,羅映舒家庭成分不好是事實,確證是南原師範的學生,在南原師範的畢業生登記本上,找不到羅映舒畢業的任何證據,也沒有找到她遭遇不公平處理的任何依據。羅映舒陳述曾經在老家大地鄉東盤村當過三年老師,調查結果是,在東盤大隊、公社、區、縣任何一級政府的工資花名冊上,都沒有找到羅映舒的名字,也找不到羅映舒領取工資的任何憑據。結論是羅映舒不符合落實政策的任何條件。
最近一次審查是劉政道簽字轉來的申請,組織部重新調查得出相同的結論。
韓江林又隨手翻了一個人的審查材料,申請落實政策的人是一個水利工,屬於現在聘請水利管護、守林員性質,也不符合落實政策的性質。他數了數一個箱子裡所裝材料的份數,又數了數裝著審幹材料的箱子,足足有十個箱子,也就是說,有近一百五十人曾經希望得到夢寐以求的工作和生活依靠,這些人背後站著一百五十多個家庭,心想,在這些陳年舊箱裡,裝著關乎多少人希望的材料啊。
其他一些箱子裝有一些與幹部作風相關的調查材料,或與某位領導相關的財務調查。早年的組織部門工作幾乎無所不包,凡是與領導和黨員幹部相關的情況,組織部門都有調查涉及。組織工作無小事,韓江林第一次感覺到了這句話的份量。這麼多調查材料,需要多少人付出艱苦的努力、辛勤的汗水、深刻的思想智慧。調查或涉及幹部個人的隱私,或涉及工作機密,時過境遷,仍然無法成為正式的檔案,也無法變成公開的文件,只能變成一堆廢紙,靜靜地躺在箱子裡遭受蟲子的蛀蝕。
屠晉平把草擬分流聘用人員第三套方案的任務交給了他,這是只燙手的山芋,但哪怕被燙傷,韓江林也只能緊緊捂在手心。縣委常委屬於市委管理的幹部,但天高皇帝遠,除了換屆考核,市委對所管理的幹部考核,就是上級領導對副縣級幹部的印象,絕大多數來自於縣委書記的匯報。做為班子的一員,韓江林始終把握一個重要原則——唯書記馬首是瞻。要在是與非之間,找到第三條路,無數的歷史事實證明,這是一條十分狹隘的道路,根本行不通。要完成這一棘手的任務,他只能從前人的經驗中獲得智慧,這是他走進廢舊資料檔案室的目的。
呼吸著腐濁的空氣,面對堆積如山的檔案,韓江林一時不知道從何處下手,索性打開窗,隨手從文件櫃上抽出一本最新的幹部調動卷宗,坐在木箱上翻閱。這是一本四年前裝訂的幹部調動卷宗,扉頁上明顯地標注著"副本"字樣。韓江林一邊翻閱裡面的材料,心裡漸生疑團,卷宗裡裝訂的都是正式的幹部調動文件,怎麼會是一個副本呢?
把卷宗材料從頭至尾翻了一遍,並沒有發現什麼問題,心想,或許這是一份多餘的檔案吧。他在跟張副縣長當秘書時,有時為了查閱資料的方便,往往會把一些日常要用、又非機密材料複製兩份,一份交辦公室存檔,另一份則按類別保存下來,以備將來不時之需。幹部調動檔案卷宗只有兩卷,另一卷時間更長,裝訂更為粗糙。韓江林看到標注文書檔案的櫃子,想起前幾天施超然副部長曾經向他請示,說文書檔案太多,已經沒有地方放了,需要移交檔案局。移交的檔案一般放在檔案室裡,這些檔案堆在死角里,看來並非屬於移交的範圍。
文書檔案裡每一份正式文件後面都附有一份領導簽發的手寫草稿,韓江林翻遍了卷宗,手頭的這卷幹部調動檔案裡沒有簽發的手寫稿。他抽出另一卷幹部調動檔案瀏覽一下,立即發現了裡面的問題,在那本卷宗裡幹部調動文件也就二十來份,可是在這二十多人中,有四個人的名字竟然重複出現了兩次。
"姜明珠"的名字像珠子一般在他腦海裡轉來轉去,總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聽說過。他翻到姜明珠的第一份調動檔案,這是一份調入檔案。姜明珠從東江縣調入白雲縣教育局分配工作。而第二份調動檔案顯示,僅僅在白雲中學工作了一個學期,姜明珠立即調到縣教育局工作,第三份文件,姜明珠調到了南原市第三中學。
一般人辦理調動有如愚公移山般艱難,這個姜明珠調動工作就像玩遊戲一樣輕鬆,她背後是不是有什麼靠山?
姜明珠?韓江林輕輕念了一下名字,眼前忽然一亮。姜明珠不就是苟政達的女兒嗎?她姓姜,跟她母親的姓。他記起來了,姜明珠調到白雲中學時,曾經引起了一陣議論,有一位叫吳芳芳的女同學,和姜明珠同是南原師範大學的同學,都是計劃外自費生。吳芳芳被聘為白雲中學的代課老師,她發現姜明珠在東江待了一年後,轉為正式教師調入白雲中學,心裡很不服氣,便邀約聘用教師一起,多次向縣裡提出申請,要求與姜明珠同等對待,縣裡一直沒有受理。苟政達任白雲縣長後,提高了聘用教師的待遇,風波才漸漸平息下去。
另三個人重複調動也是從外縣調入白雲公安局,待了一兩年再調出去。其他的都是調出文件,大多調往南原,有幾個是白雲原任領導的親屬。令韓江林疑惑不解的是,既然是正式調動,為什麼調動文件不收進正式的檔案卷宗,要留一個副本存放在保管室裡呢?他隱約覺得這裡面隱藏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他需要瞭解這裡面的秘密。默記了調動者的名字以後,他掏出記事本記下了幾個重要的文號,以便過後查對。
在文書檔案裡,韓江林也看到了分流聘用人員的幾個文件,好像都僅僅只是下文而已,並沒有認真執行。後來,他意外地看到文書檔案裡,縣委組織部就聘用人員分流問題向州委組織部所作的檢查,上面說執行文件不力的原因有,白雲經濟發展落後,社會承受的就業壓力巨大;聘用人員幾乎都由各單位自籌資金開工資,縣財政並沒有增加多少負擔,言外之意,各單位聘用人員與縣裡的領導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因此清理聘用人員的文件自然無法認真貫徹執行等。原來執行清理聘用人員的文件,白雲採取的是拖的戰術,最終使清退工作不了了之。
這次分流,苟政達採取拖的戰術。一些人被單位停了薪,一些關係還在的聘用人員依然"一杯茶、一包煙、一張報紙看半天",吃香的喝辣的,許多矛盾凸現出來。被停了薪的聘用人員聯合起來,開始走上訪路線,縣委領導遭遇到空前的壓力。屠晉平表面上鎮定自若,從他反覆交代韓江林要把分流方案做好來看,緊張的心理仍然可見一斑。某些上訪會暴露縣裡的其他矛盾,進而影響縣裡主要領導的政治前途。這樣的先例早已有之,屠晉平不得不防。
在保管室待得久了,韓江林氣悶胸緊,正要離開,突然聽到隔壁幹部檔案室的鐵門被打開,幾個人說著話走進了檔案室。韓江林一愣,輕輕合上門,心想,星期天施超然和人事局李國勝局長一起來檔案室做什麼呢?
保管室與幹部檔案室的閱覽室原是相連的兩間,門被用木板隔起來,一邊是保管室,一邊是檔案閱覽室。檔案員小謝把檔案提到閱覽室後,鎖上了檔案室的大門,說:"施部、李部,我有事先回去了,你們看完後就放在閱覽室,等明天我再來收。"施超然答應著。小謝走後,聽到兩人翻了一會檔案,施超然問:"把這份提職文件放進去,應該沒有什麼事吧?"李國勝說:"非領導職務是虛職,能有什麼事?要正兒八經地報上來,也可以討論通過的,周兵下個月就要調走,來不及了,給他一個非領導職務,到那邊工資高一些。"
施超然說:"工資介紹信還是介紹他現任職務的工資,哪裡能夠加呢?"
李國勝說:"明天讓周兵拿著這份文件到局裡來,讓劉勝志給他擬一個漲工資的文件,我們印了不發,把文件拿給劉勝志,讓他在表上給周兵漲工資,這樣,不到下個月發工資,周兵的調動文件下來就走了,在他們單位的工資表上沒有顯示,神不知鬼不覺。"
隔壁須有耳,兩個助手居然背地裡干卑鄙的勾當,韓江林不免有些生氣。但他又不能生氣,周兵的舅舅是現任市委組織部李副部長,周兵從正義縣文化局調到白雲兩年,馬上調往州里。李副部長放心地把這樣私密的事情交給施超然和李國勝,他們之間不是相當鐵的關係,也必然有著某種勾連。
"如果局裡不好通過呢?"
李國勝笑了:"人事局我說了不算,找說話能算數的來代替我好了。"
"小心韓部長聽了,人家可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
李國勝呵呵一笑:"剛走進泥塘邊,自然不知水有多深、泥有多厚,等趟過了幾趟渾水,還不一樣得陷在泥塘裡?"
施超然輕輕噓了一聲,說:"答應辦的事,要辦得妥當才好。"
"組織部紅頭文件進了檔案袋,事就算妥當了,工資三五年調一次,現在沒調,下一次調資還不得按照檔案裡的資歷調資?只是好了這小子,才混了三年多就是副科,你想咱們混了好多年,老荷才冒尖尖角。"
"朝中有人好做官唄,財政的錢是門前河裡的魚,不撈白不撈,有本事的人多撈,沒本事的就只能乾瞪眼。"
韓江林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生怕他們走到隔壁的檔案室來,發現他偷聽的秘密。幸好他們待了沒多久,辦完事就搭上鐵門走了。韓江林見走廊空無一人,站在走廊上重重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然後關好門,繞了一個圈子回到部長辦公室。
韓江林慢慢把剛才看到的和聽到的事情梳理了一遍,一個念頭清晰地出現在腦海裡。坦然地在背後搞小動作,說明副手們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一個背著自己搞名堂的副手是絕對不能留在身邊了,但是,鑒於施超然和李國勝兩人資歷老,得找一個圓滿的借口打發他們出組織部。這個借口還要讓他們能夠欣然接受,心存感激,在以後的工作中仍然支持他。
找什麼職位安置他們,韓江林一時還犯了難。組織部副部長在一般人眼裡肯定已居於權力的核心,肯定不會輕易放棄,如果要居於權力核心的人放棄眼前的地位,必須得有相當的地位以及豐厚的金錢和物質作為回報。調動一個幹部並不是組織部長個人說了算,它是各種關係相互協調、各種力量和矛盾相互平衡的結果。他需要等待機遇。
權力的大小往往是管事的多少,韓江林前段時間基本上不管組織部的具體事務,部裡的同志表面上對他十分尊重,這種尊重也僅僅是道義上的尊重,而不是對職位和權力的尊重。既然常委會分工已經明確由他負責組織部工作,他不能再當傀儡,有責任也有義務具體承擔起組織部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