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職幹部 第26章
    沙漠王上路後,肖明川的屁股怎麼也坐不安穩,臉色也不好看。

    劉海濤苦悶地說,早不鬧晚不鬧,單挑這時候鬧,不會是別有用心的人,在你背後放冷槍吧肖處?

    肖明川摸出煙,不聲不響地點了。此時他不想在嘴頭子上找根源,找到找不到,他都怕情緒失控,嘴裡噴出火來,把自己燒著了。他吐出一口煙,心想石崖畔村的老支書,是個站得直坐得正的樸實人,沒啥特別理由,他是不會讓那些殘疾人站出來鬧事的。當沙漠王開進石崖畔村廢棄的石灰石礦區時,肖明川的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他看見,在兩節等待焊接的管子兩側,齊齊地坐著無精打采的工人,圓頭大臉的林隊長,鐵青著臉,掐腰叉腿,站在一台發電機旁。男男女女十幾名成年村民,還有一群娃,或蹲或站,散在工地上,四周聽不到機器運轉的聲音,空氣裡混含著石灰和焦煤的氣味。

    沙漠王還沒熄火,林隊長就三步並兩步趕過來,怨恨地開了口。大約四十分鐘前吧,這裡的情形,可不像現在這樣平靜,空氣緊張,十幾名成年村民,除了瘸子啞巴,就是瞎子聾子,這些人相互幫襯著,衝進工地後各盡所能,拉電閘,奪焊槍,扯電線,推儀器,喊賠償,勸阻的工人稍與他們有身體接觸,他們就倒下去打挺。這些年裡,從不同地區不同施工環境中吃虧吃出一些經驗的林隊長,這時就掏出一把面值十元的票子發給殘疾人,誰知殘疾人不稀罕,一人再加一張,殘疾人依舊不動心,林隊長一看偏方不靈了,要壞事,今天這個場面,拿幾個小錢怕是按不住了,於是只得呼叫07。

    林隊長回過頭說,肖協調,我看這些人來頭不善!

    肖明川說,林隊長,你先把隊伍拉回去,什麼時候開工,你等我話吧。

    林隊長低頭瞅瞅腳尖,無可奈何地說,又要誤工了。

    肖明川噘著嘴,苦笑著點點頭。

    硬邦邦的土地上,拖拖拉拉蹭來一串腳步聲,肖明川心裡一顫,扭頭看見村長慢慢悠悠走來,就急忙趕過去,握住村長的手說,村長。

    村長小個子,小臉膛,掃帚眉,右眼角上有一塊疤瘌,氣色看上去很是飽經風霜和一無所有。村長拂拂額頭,擰緊掃帚眉說,肖協調,那個啥,咱來喊你進村說事,老支書候著你哩。

    肖明川掏出煙,抽出一根給村長,村長別著臉,一擺手,擋了回來,肖明川就沒再讓,看一眼林隊長,把那支村長沒要的煙****煙盒,跟著村長走了。進村見了老支書,老支書跟肖明川握手時,臉盤子一紅,哽噎地叫了一聲肖協調,肖明川回了一句老支書。

    讓過肖明川茶,老支書開門見山說,肖協調,咱擋你道,眼前是理虧哩,不過你莫怪咱刁蠻,咱這都是給人逼出來的。

    村長靠在桌邊上,愁著臉,補來話,那個啥,肖協調,要不是有岔彎村的事比照,石崖畔村,也規矩哩。

    再聽下去,肖明川才理出頭緒,原來岔彎村拿一座廢棄的磚窯場,擋道擋來六萬塊錢。

    村長別著兩條腿,塌著腰,乞求道,肖協調,那邊郭協調能轉動的事,咱想你肖協調一把抓,也抓不空哩。

    又是擦邊球,肖明川心裡像是給人放了一把火,臉上也映出了火影子。老支書見狀,唉聲歎氣地往下垂眼皮子。村長撂在桌面上的右手,這時就翹起了五指,掌心緊壓桌面,來回擰動,磨擦出細碎的吱吜聲,聽得肖明川頭皮直發麻。

    心火還在燃燒的肖明川,此刻真想放開嗓子嚎叫,或是面對面跟郭梓沁打一仗。然而轉念一想,嚎叫後又能怎樣?打一仗,你肖明川能沾到什麼便宜?到頭來大家會看誰的笑話?一些事拿到明面上說,反說正說,橫說豎說,也怪不著擦邊球什麼,人家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栽花種草養樹,營造綠色家園,名正言順,天經地義,你肖明川上火,那是自找的,活該!肖明已經感覺到了,郭梓沁這傢伙有一隻無形的魔手,而且這只魔手,就活動在自己身邊,隨時可以給自己致殘一擊。

    村長一臉解放前的表情看著肖明川。老支書咳嗽了一聲,為難地把一封寫給水廟輸油管道工程項目經理部的公開信遞給肖明川。

    村長說,肖協調,你幫幫石崖畔村,下來,咱給你肖協調豎塊功德碑哩。

    肖明川沒吭聲,目光落到公開信上。公開信就一頁紙,字也不多,肖明川很快就看完了,眼前一片模糊,信上的字直往起彈跳。

    老支書說,村上,正集資往村裡扯電線,還合計著,打幾眼深水井哩,只是這銀兩,八下裡湊,也抓不攏口,這泡愁錢尿,憋到了雞嘴口,才想起來學一回岔彎村,滋你們一下哩。肖協調,咱聽人講,郭協調的錢,都是從上頭扒來的,你也替石崖畔村,伸一次巴掌吧。那個啥肖協調,咱還聽講,你們上頭,還留著擺弄事使的靈活錢哩。

    老支書的這些話,算是捅到了肖明川腰眼上。當初韓學仁給郭梓沁六十萬回頭護花,這事在協調員裡震動不小,大家七嘴八舌沒少訴苦,肖明川也是感慨萬千。在那些天裡,一些不服氣的協調員也學著郭梓沁的做法,給韓學仁打要錢的報告,肖明川一看這陣勢,覺得再不伸手,就有可能吃虧了,於是也弄出一個要錢計劃,但後來一看韓學仁跟誰都不軟,打報告要錢的人,哪個也沒成事,就放下了湊熱鬧的念頭,把那個要錢計劃撕碎了。再後來,有個協調員在六十萬上就是想不開,一氣之下,跑到車西找韓學仁鬧了一場,結果沒幾天,這個協調員就給開回了本部。

    老支書又說,肖協調,咱石崖畔村,盼口甜水、盼片光亮、盼了幾輩人。說罷,老支書愴然淚下,粗糙的臉上一塌糊塗。

    肖明川低下頭,把公開信又看了幾遍,心想,擦邊球去韓學仁那裡弄錢有借口,自己這不是也有現成的說法嗎?為什麼自己這張不斜不歪的嘴就張不開呢?肖明川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想,漸漸就在雜亂的感觸中,忘了自己的身份,一把拉過木凳子,一屁股坐上去,掏出一次性碳水筆,摘了帽說,這封信寫得過於簡單,骨頭多,肉少,還得往裡輸點血才能較勁。

    村長可能是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戲劇性場面,愣了半天說,謝謝肖協調,謝謝肖協調,那個啥,缺啥,你問,咱給講。

    老支書兩隻渾濁的淚眼裡,慢慢的放出光來。

    肖明川邊問邊改,一口氣花去了半個多鐘頭,添添改改,硬是把公開信填補豐滿了。他清清嗓子,念給他倆聽。

    水廟輸油管道工程項目經理部:

    現將水廟管道途經我村,造成待復產的石灰石礦區永久性關閉一事,特向你們提出申請,望你們在經濟上給予適當補償。水廟輸油管道工程是國家重點工程,我們都認識到它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貴單位施工期間,無論是在土地徵用,還是其他方面,我們石崖畔村都給予了大力支持和協助。然而,修建這條管道,對石崖畔村來說卻是喜中摻憂。眾所周知,我們石崖畔村地處邊遠地區,全村800多人口,人均0.64畝貧瘠土地。在這十年九旱的地區,靠種地很難維持生活。可喜的是,進入新時期以來,在黨和政府的指導幫助下,石崖畔村先後辦起了石料場、白灰廠,現在一些村民的生活(這裡主要指殘疾人和那些孤寡老人)主要依賴採礦賣石、燒白灰的收入來維持。現探明,我村青石礦區儲量700萬噸左右,每年開採量約14萬噸,全村用於燒白灰和采青石的勞動力200餘人。

    基於上述真實情況,我們懇請水廟輸油管道工程項目經理部賠償人民幣40萬元,請務必給予考慮……

    聽到這裡,老支書和村長的喘息聲,一個比一個急促,在他們聽來,加工後的這封公開信,字句有板有眼不說,關鍵是賠償數額,由原先的20萬,一翻番成了40萬,肖協調的筆,勁頭大哩。老支書和村長面面相覷,半天說不出話。肖明川喝了一口茶水,轉過身子。

    村長搓著手,掃帚眉裡冒著喜氣說,肖協調,你就是咱石崖畔村的大恩人哩。

    看村長這副激動樣,就好像公開信裡說的那40萬賠償金已經拿到了手裡。老支書的屁股離開凳子,蹲在地上,捲了一支葉子煙。這一刻肖明川的心情也不像剛才那麼壓抑和委屈了,他從這一對鄉村幹部眼裡,讀到了許多讓人心酸的東西,他的感覺無法迴避他們的生存煩惱。

    老支書點了煙道,肖協調,討錢這個事,能不能辦順暢,另說哩。明兒,叫工人們該咋干,就咋干吧。

    肖明川沉思片刻,心說將錯就錯吧,但願走的不是一條死胡同。他比誰都明白,在這個較勁的節骨眼上,萬萬不能松勁,也就是說,一旦開了工,還要個狗屁錢?幫忙的手,既然已經伸進了石崖畔村,那就得想法子往錢上抓了,於是他不得不再次支招,說,一旦開工的話,我怕對方……

    村長眨著眼睛,很快就反應過來,接上說,那些落殘人,就擱工地上當擺設了,咱等你肖協調下話再撤。

    肖明川說,我回去就往上遞交這封公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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