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場大風,刮得烏煙瘴氣,窯洞窗戶匡當匡當響得要掉下來似的,搞得肖明川睡著了被吵醒,吵醒了再努力去睡,這一夜幾乎是在睡和醒之間折騰了,早晨起來後,眼裡都扯出了明顯的血絲。
八點半鍾時,劉海濤把沙漠王上一層厚厚的塵土清掃掉,然後把沙漠王倒出院子,站在院門口的肖明川,剛把手搭到車門把手上,就給詹彌喊停了手。
詹彌氣喘吁吁奔過來,不等肖明川問她話,就急不可待地問,你們這是要去縣城吧肖協調?
肖明川意識到她要搭車回縣城,而且看她這副樣子是要去辦什麼急事,舌根一軟說,去縣城,你也去嗎詹院長?
詹彌身子一鬆說,太好了,我搭你們車回去,家裡有點急事。
詹彌原本不想麻煩肖明川,打算坐公共汽車回去,可是出了衛生院一眼就看見沙漠王,猜想肖明川有可能去縣城,於是就趕過來了。
而肖明川是要去多半坡鄉的。今天光陽市市長等地方領導下來心慰問一線石油工人,韓學仁昨天晚上就趕到了洪上縣。多半鄉在郭梓沁的協調區域內,昨天接到通知後,肖明川心裡不痛快,覺得郭梓沁這是又一次被有關領導關照了,但又說不出什麼來,只能是生悶氣了。
上車的時候,不知內情的劉海濤,熱情地問詹彌,詹院長,你也去……
詹院長也去縣城。肖明川打斷劉海濤的話,同時給了他一個微妙的眼神,意思是讓他別再多嘴了。
詹院長,你看看我們領導,去縣城這麼幾個字,從我嘴裡說出來就不行,非得親自從他嘴裡往外蹦,唉!劉海濤嘴上找熱鬧,但目光卻在問肖明川,這麼干行嗎?要趕的場面可不是個小場面啊!
關了車門,肖明川把對講機關了,然後把手機鈴聲調成了振動,並看了劉海濤一眼,劉海濤會意,就也把手機調到了振動狀態。
多半坡鄉離洪上縣城只有十幾公里的路程,論長道短,肖明川他們也跑不了多少人情路,要是再加點緊,到時也許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肖明川這是掐點兒出來的,詹彌要是提前給他打個電話什麼的,他就不掐這個點了,早走幾步什麼都有了。
上了路,詹彌沉默不語,這叫肖明川心裡不停地晃悠,但又不好問她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直到車子進了縣城,肖明川的心也沒輕鬆,還在揪著。劉海濤按著詹彌的指點,把車子開到了城西一個家屬院裡。
三個人都下了車,肖明川格外注意地問了一句,還有什麼事嗎詹院長?
詹彌想了想說,你們要是不忙著辦事的話,我想請你們陪我上去看看。
劉海濤一聽這話,知道自己的嘴派不上用場了,就把臉側到了一邊去,目光甩到遠處找景看。
肖明川這時有種感覺,那就是她家裡一定是出了什麼讓她不好處理的麻煩事,要不然她是不會讓自己和劉海濤陪她上去的。
肖明川說,海濤,走,咱們陪詹院長上去看看,也算是認認門。
這是一幢四層高的樓房,詹彌的家在三層。
上到三樓,詹彌打開房門,肖明川還不等邁進去,就聞到了一股並不陌生的干黃土氣味,等進了屋門,看過幾個房間,肖明川有些吃驚,哪哪都是黃土和碎玻璃,顯然是昨晚颳風時,她家的窗戶都沒有關上。怎麼會沒關上呢?難道說那時她家裡沒有人?
詹彌長吁短歎,不住地拍打腦門,看得出來,現在她心裡肯定是亂糟糟的。
我們幫你收拾一下詹院長。肖明川說。
一見肖明川給了明確態度,劉海濤就有話了,詹院長,不就是幾塊玻璃的事嘛,好收拾,我去找個木工來,用不了多少時間就能解決問題。
詹彌說,那多不好意思。
劉海濤一本正經地說,詹院長,關鍵時刻,你都能嘴對嘴搶救我們肖處,難道面對這點小事,我劉海濤還不能為詹院長跑跑腿?
詹彌臉上一熱,下意識瞟了肖明川一眼,肖明川嘴唇一緊,忙說,那好海濤,你這就去找個木工來,我先在這幫詹院長把屋子收拾一下。
劉海濤剛一邁步,詹彌就把他叫住了,從錢包裡拿出幾張百元的大票子要劉海濤帶上,劉海濤笑嘻嘻說,這還用詹院長你親自出手?回頭讓我們肖處處理吧,我去了。
聽到沙漠王工作的聲音,臉色還有些發僵的肖明川才開口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詹彌攏了一下頭髮,一臉洩氣的表情說,我拿他真沒辦法了。
詹彌把實情講了出來。今天凌晨三點的樣子,她丈夫張士寒打來電話,說是這會兒正在拱二市出差,前天他出來時,家裡的窗戶都沒關,現在起大風了,他說他的那些紐扣會有危險,要她這就回去看看他的紐扣。迷迷登登的詹彌,一下子就給他氣精神了,問道,張士寒,你知道現在幾點鐘嗎?張士寒說,我知道天還黑著呢,那你等天亮了去吧。說罷竟嗚嗚地哭了,正在氣頭上的詹彌,也就沒法再跟他生氣了,說明天一早上班後交待一下就回去。
唉,這就是我們的真實日子。她苦笑了一下,過來靠著肖明川的肩頭,接著說,我這裡有一個只為紐扣活著的男人,你那邊有一個只為事業付出的女人,家給予我們的,都是我們不願意要的,但不要又不行,真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呀。
肖明川的臉色雖說還沒有緩過來,但他心裡不那麼緊張了,他摸著她的頭,想說的話突然不在嘴邊上了,心裡便有點痛。他把她摟到懷裡,他讀懂了她的肢體語言,他為她在這一刻無聲地需要自己的呵護而感動,同時也體會到了一種無奈的悲涼。他明白,自己很想給她足夠多的呵護和關愛,但這足夠多的呵護和關愛是需要時間來保證的,自己能有多少時間來完成心願?
知道我現在有多傷心嗎?她問道。
他沒有回答,他覺得這個問題過於沉重了。
她又問,知道我為什麼傷心嗎?他再怎麼著,我不過也就是生一場氣的事,只是我一想到我們,我就忍不住要傷心。
肖明川心裡頓時打翻了五味瓶。她的傷心點,又怎能不是他的難受之源呢?昨晚他幾次被大風吵醒,就幾次想到了她,還有他們不可預知的未來。
沉默了一陣子,詹彌從他懷裡脫出來,搖了搖頭說,胡言亂語有什麼用?還是收拾房子吧。
她找來掃帚、拖布和簸箕,兩個人就分頭去幹活了。他剛掃了幾下地,手機就震動了,一看來電號碼是韓學仁的手機號,心裡不由得一陣反感,任由手機嗡嗡地震動,他就是不接聽。其實他心裡有數,明白自己不接機,等下他們就會聯絡劉海濤,而劉海濤一抖機靈,就能給他們一個沒脾氣的說法。
掃到了陳設紐扣的房間,肖明川有些驚訝,他沒想到一個人玩紐扣,居然能玩到這個份上。除了窗戶,這間多少有點神秘的屋子,牆面都給老黃色的陳設架貼住了,架子有一人多高,式樣有點像書架,只是比書架的隔斷多,大面上的做工看著不怎麼顯眼,其實精湛的工夫,都花在了邊邊角角的細節上。一扇門上的玻璃破碎了,露出來的紐扣,把肖明川的眼光拽了進去。肖明川正看著的這枚紐扣,坐在一個小巧的木托上,待他再往近前送一送目光,才敢認定這枚紐扣是木製的,形狀不圓,也不方正,與橄欖有幾分相似,肖明川長這麼大,還是頭次見到這樣怪裡怪氣的木紐扣,於是就忍不住伸手拿起木托。
你是什麼人?
肖明川嚇了一跳,猛地回過頭,手裡的木托差點沒掉到地上。
直視著肖明川的這個男人,個子不高,也不胖,一頭長髮亂蓬蓬的,眼睛有點往裡窩,目光生冷,給人一種心寒的感覺。
你想偷我紐扣?言者不等話音落地,照著肖明川的門面就打來一拳,肖明川一點防備也沒有,結結實實收下了這一拳。
張士寒——詹彌衝過來,一把將他搡開。
張士寒站定後問,他是誰?他要幹什麼?
詹彌一看肖明川流鼻血了,臉上騰一下就狠了起來,指著張士寒說,他是來幫你收拾家的,你這個瘋子!
肖明川掏出面巾紙,擦了擦鼻血,鎮靜下來,笑著沖張士寒說,我是石油上的,我叫肖明川,今天來縣城辦事,順便把詹院長捎上了,我的司機已經出去找木工了,我看家裡沒損失什麼,就是玻璃碎了一些,等會兒換上就好了。
你竟然隨便打人,你越來越有教養了張士寒!詹彌嗔著臉說。
我以為他要偷我的紐扣,張士寒眼神灰暗,訥訥地說,我沒想跟他打架,對不起。
詹彌喘著粗氣,肖明川就說,詹院長,是場誤會,你不要生氣。
你怎麼又回來了?詹彌問,依舊不給張士寒好臉色。
張士寒目光躲躲閃閃地說,回來看看。
詹彌蓄著勁的肩頭往下一落說,那好吧,你自己收拾吧,我回去了。
張士寒望著肖明川,咬了咬嘴唇問,你喜歡紐扣嗎?喜歡我送你一枚。
詹彌多少有些吃驚地瞪著張士寒,似乎是對張士寒要送肖明川一枚紐扣的舉動感到了困惑。
哦,送你一枚清光緒年間的貝殼扣吧,張士寒眼裡閃著亮光說,別看紐扣小,再小的紐扣,也都含有歷史信息,確切說,就是哪一個時期的紐扣,必定包含哪一個時期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民俗和異域交往等社會信息。若是談一點紐扣的區別,據我多年研究考證的結果表明,同一時期紐扣之間的區別,在於紐扣分主流紐扣和非主流紐扣,主流紐扣不必多言,單講這非主流紐扣,我一句話便可概括——非主流紐扣就是那些富有創意和想像的個性紐扣,多半出自民間藝人之手,大多帶有鮮明的地方特色。如果再進一步細分,這非主流紐扣裡,還包括辟邪紐扣、祭祀紐扣、屬相紐扣、慶典紐扣、生殖崇拜紐扣等。另外,我還發現,初唐時期的紐扣……啾,賣弄賣弄,不好意思。瞥一眼詹彌,收住了話。
肖明川趁機倒了一口長氣,溜了詹彌一眼,詹彌此時的神情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