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職幹部 第23章
    日頭斜下去,餘暉水流一樣淌過來,老窯街上刮著涼爽的小風。季節已至夏末,這裡的早晚溫差,已經有了明顯的變化,等到夜幕忽忽啦啦扯開的時候,這會兒刮著的涼爽小風,就會變成冷呵呵的小風了。

    老窯街落在四仙鎮南頭,是一條很能彰顯地方特色風情的小吃街,碎石街面狹窄,瀰漫著久遠的氣息。老窯街上的小吃,多是傳統風味,燉牛頭、砂鍋牛舌,油辣牛尾、辣烤牛腱、白水羊頭、醬羊排、扒羊蹄、紅悶羊臉、老薑羊寶、窯坑全羊、地鍋柴雞、串串肉、四方大燴菜等都很誘客,尤其是羊雜碎湯,更是遠近聞名,家家都做得地道,肖明川和劉海濤,時常來這裡吃羊雜碎湯,油汪汪,熱乎乎,一碗未淨,一頭汗就出來了,爽勁從裡往外透,很過癮的。

    在這條小吃街上,名氣和人氣都爭得頂尖的要屬大窯蓬,在街的北頭。大窯蓬招客,招在鄉土氣息和祖傳的手藝上。大窯蓬不是什麼古宅老院,甚至都不沾簡陋房舍的邊兒,就那麼一頂打了補丁的碩大氈蓬,支得兩人多高,且無門無窗,四處透風見亮,得進得出。蓬內東北角上,幾口燒木柴的大鍋,從早到晚熱氣騰騰,香氣不絕。這裡的桌子也很個別,都是長條木桌,每桌配兩長兩短四條木凳,桌和凳,一律油光珵亮,年頭滾得不淺的樣子,卻都結實。

    這時在大窯蓬內西南角那張桌上,郭梓沁欠起屁股,點指著剛端上來的油辣牛尾和扒羊蹄,一臉暈死的表情說,噢——郭梓沁曾來老窯街吃過一次,僅那一次,他的胃就給油辣牛尾和扒羊蹄拿住了,今天他是專程趕來享受這一口的。酒也要了,是那種本地的土製燒酒,當地人叫嗆燒。嗆燒聞著並不沖嗆,只是入了腸胃,熱辣即刻就成了你身上最真實最奔湧的感覺,寒天身上得此熱辣,想必是舒服至極吧。嗆燒盛在泥壺裡,喝時倒在泥碗裡喝。

    過去肖明川不止一次想,古鎮、陋蓬、老桌、土灶、泥壺、泥碗、嗆燒、祖傳的制肉秘訣,大窯蓬的獨到鄉韻,一下子就從這些散發著懷古氣息的東西上自然流淌出來,呼呼地往城裡人鼻孔裡鑽啊,不容人不受用,也難怪郭梓沁那次來,請他喝洋酒沒喝出名堂,看來這個擦邊球還真是得意這口,不然就這種地兒,能招得他的屁股下落?路過時看一眼怕是都懶得。肖明川讓劉海濤搞點啤酒,劉海濤挺樂呵,問賈曉要不要也弄幾口啤酒,賈曉還有路要趕,就說你小子害哥們呀。劉海濤把嗆燒倒進兩位領導的土碗裡,然後就握住開了蓋的啤酒瓶,靜等肖明川甩出開場白後,嘴對嘴吹喇叭。

    肖明川撓了幾下額頭說,先墊墊底再喝。來,郭處,吃吃吃。

    郭梓沁早等著下手了,肖明川的話音一落地,他就把一截牛尾抓到了手裡,一口下去,嘴唇立刻就油汪汪的了,嘟囔著好吃好吃。

    聽著從郭梓沁嘴裡冒出來的話,肖明川感覺那四個字不是他說出來的,而是他一個字一個字啃出來的,禁不住樂了一下,順手抓來一隻羊蹄子。

    見劉海濤要舉瓶吹了,賈曉急忙操起一隻羊蹄子,往啤酒瓶口上一碰,來來,咱們干一個。

    劉海濤拿起酒瓶,看了看瓶口上的油漬,再瞅瞅賈曉那一臉壞笑,用手抹去瓶口上的油漬道,不用看,就能知道幹這種缺德事的傢伙,百分之五百叫賈曉。

    賈曉捂著嘴直樂。

    胃裡墊下一層底,下來就該解決嗆燒了,肖明川端起土碗說,難得請郭處吃回飯,吃回飯還是頓土飯,不好意思。來郭處,喝一大口吧。

    兩隻土碗,碰出噹的一聲,游在土碗上方的四束目光,多少也有些較勁地撞擊了一下。雖說只那麼一下,卻是在這短暫中,各自完成了某種情緒的宣洩。嗆燒落肚,肖明川和郭梓沁嘴裡都滾出了撲嚕撲嚕的聲音。賈曉和劉海濤不知為什麼事抬起槓來,你一句我一句,都在往高上摸。

    郭梓沁放下手裡的骨頭,開口道,明槍好躲,暗箭難防,肖處,你可能聽說了,近來有人在拿我地段上死人的事,做我負面文章呢。

    肖明川正在動著的嘴停頓了一下,盯著郭梓沁看了好一陣子。郭梓沁毫無鋪墊地吐出有人拿死人做他負面文章,這事肖明川壓根兒就沒聽說過。肖明川心裡動了動,意識到這傢伙今天不單單是衝著風味小吃來的,牛尾巴和羊蹄子後面,可能還另有企圖。這麼一想,肖明川心裡就加強了戒備,拿舊事找轍說,人心隔肚皮,那會兒在劉合子村,我不也是被人拿劉跛子的水窖,往死算計了一回?

    郭梓沁正了正身子說,聽你這話,你怕是多想了肖處,你說不管怎麼著,我能把你當外人嗎?

    肖明川摸著土碗道,是呀,我也沒有把你郭處當生人啊,我要是把你當生人了,我今天還能跟你倒苦水?

    郭梓沁歎了一聲說,看來,我們都是一些獵人的移動靶啊。

    肖明川說,獵物成了精,也會算計獵人,獵物總有一天會用獵槍打獵人的。

    郭梓沁笑道,照你這麼說,還真有必要去買件防彈衣穿穿啦。

    肖明川一聽郭梓沁的舌頭泥鰍了,也就往下滑去,說,等你買時,別忘了也給我捎一件來。

    煩啊,真是煩,不扯用不著的了,壓抑。郭梓沁揮手道,來肖處,喝酒喝酒。

    劉海濤又一次往肖明川和郭梓沁的土碗裡添了嗆燒。劉海濤放下泥壺,正要坐下時,意外看見詹彌和一個小護士,正在那邊找桌,心裡旋開的一股喜興,不由得墜上眉梢,於是站起身來,抻著脖子,大聲招呼詹院長。

    詹彌和小護士的臉,機械操作一樣,齊刷刷側向肖明川這張桌子。詹彌和小護士都沒有換裝,穿著白大褂。劉海濤這一嗓子,把肖明川喊毛了,他顧不上再跟郭梓沁耍嘴皮子了,神魂一散,目光跌出老遠。

    詹彌還沒走到桌前,肖明川就站了起來,臉上雖說不缺笑,但細看會發現,他這一臉笑是從他拘謹的肉皮裡硬擠出來的。打過招呼,肖明川突然醒悟過來,忙把被他忘到後腦勺個把分鐘的郭梓沁,介紹給詹彌認識。

    你好郭處長。詹彌說。

    郭梓沁與詹彌握手。劉海濤跟小護士一番眉來眼去,惹得賈曉在桌子底下直拿腳踢他。

    坐下一塊吃吧,詹院長。劉海濤這麼說時,又溜了小護士一眼,小護士則偷偷瞟了一眼詹彌。

    郭梓沁眼神飄飄忽忽地掃了肖明川一眼,接著劉海濤剛才的話茬說,詹院長,難得認識,方便的話,就一起坐坐吧。

    肖明川掌控住了搖擺的情緒,側過身子說,要不就一起坐坐吧詹院長,我跟郭處長是老朋友了。

    詹彌幾經猶豫,紅著臉說,不打擾你們了,衛生院還有事,我們喝碗雜碎湯就走。你們慢慢吃吧,郭處長肖處長。

    劉海濤一聽就洩氣了,而賈曉倒像揀了什麼便宜,衝著劉海濤搖頭晃腦。再往小護士臉上看,小護士的臉色也不像先前那樣滋潤了。

    詹彌走後,肖明川想,擦邊球這張嘴,必定要在自己和詹彌之間找點事,心裡就緊著準備對付的詞兒。然而郭梓沁在詹彌走後,就不再提詹彌了,牛尾啊羊蹄啊嗆燒啊,話都點在了吃喝上。設想的場面沒出來,肖明川的心,一時間就落不到原位了,總有種郭梓沁會突然挑著詹彌捲土重來的擔心。

    天空上淡淡的暮靄,在肖明川和郭梓沁喝掉一土碗嗆燒這段時間裡,漸漸變得濃稠了,街的遠處,靜的房屋和動的人,這時也都影影綽綽。

    彭——一團光亮,火球似滾進肖明川眼裡,搞得他渾身的神經都緊縮了一下。那團刺眼的亮光,是一盞剛給點燃的汽燈,肖明川知道,等會兒大窯蓬內,也會點亮幾盞那樣的汽燈。

    嘿嘿,咱瞅著像是你肖協調哩,肖協調。來到桌邊與肖明川搭話的中年男人,長得瘦瘦巴巴,背有點駝,煙灰色長袖襯衫看不出新舊。襯衫兜口上的開縫,給一枚別針別住了,讓人感覺那兜裡裝了多少錢似的。再看中年男人左腋下,夾著什麼東西,像是一雙鞋,後來肖明川借一股過往風,斷定他腋下夾著的東西就是一雙已經穿過的鞋,因為肖明川在那股風裡嗅到了鞋臭味。

    喲,你呀!肖明川起身說,上下打量對方。

    陳跛子往桌子上搭了一眼,喉嚨那兒發出咕的一聲,磨磨嘰嘰地說,吃飯呢肖協調?

    肖明川看著陳跛子給別針別住的衣兜,笑道,我說老陳,那筆精神賠償費,你還沒花完啊?

    陳跛子本能地一摸兜口,訕訕一笑。

    昔日有關陳跛子那個水窖的事,肖明川事後聽施工隊負責人說,那天散場後,陳跛子還是耍賴,只是要錢的手法變了,咬死了說他女人給縣公安嚇破了膽,神經出了毛病,討要五百塊錢精神賠償費,負責人哭笑不得,就當過年賞給孩子壓歲錢,甩給陳跛子兩百塊錢,算是把事給了了。

    劉海濤一看是難纏的陳跛子來了,緊忙給賈曉使個眼色。那眼色很特別,那眼色是石油人在水廟線上,對付某些村人時的專用眼色。賈曉的目光就不再往陳跛子身上投了,悶頭啃羊蹄子。郭梓沁呢,這時不緊不慢地點了一根煙。

    陳跛子的左手,再次下意識捂在了衣兜上,嘿嘿了半天才開口,咱今天領娃來逛逛,給娃買雙球鞋。說罷抽出腋下的東西,肖明川這就看清楚了是一雙黑布鞋,一股臭腳丫子味,直往他鼻孔鑽。

    陳跛子溜眼一看肖明川的表情,臉上就掛不住了,攥緊布鞋,脖子扭了幾下,目光就鎖定了目標,喊道,死小三,走丟你算球哩!

    肖明川看見在那邊的灶台旁,一個正面對一口燉肉大鍋的半大男孩轉過身來,呆了片刻才往這邊走。肖明川剛想說這頓飯我請了老陳,卻是沒想到陳跛子看了他一眼後,就像是吃錯了藥,或是中了邪,忽一下衝出去,把半大男孩截在了半路上,薅住衣領子,二話不說就踢了幾腳,然後把小三子拽出大窯蓬,眨眼間這父子倆就沒影了。肖明川坐下來,心裡不是滋味,因為他忽然明白,原來陳跛子也是個很有自尊的人。

    肖處你行呀,這鎮上村裡,你都混了個臉熟。郭梓沁邊說邊把土碗端起來。

    此時大窯蓬裡一片明亮,而肖明川卻不知道那幾盞汽燈是什麼時候亮起來的。他眨著眼,神情恍惚地端起土碗,朝郭梓沁的土碗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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