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晴,風也刮出了絲絲的顫音。上午九點多鐘,在大嶺鄉境內一條僻靜的山道上,一輛三菱吉普、一輛豐田越野、一輛奧迪、一輛麵包警車貼著路邊緩緩剎住。
從這些車上下來的人,大都戴著棒球帽,身著淺色休閒裝,有幾個人手裡還拎著雙筒獵槍。郭梓沁四處看看,把獵槍扛到肩上,伸手接過任國田遞來的煙。在他們身後,三個穿制服的警察,正在比比劃劃地跟兩個京腔京調的年輕人說著什麼。這兩個來自北京的年輕人,一個姓苗,一個姓孔,是某大報的記者,被郭梓沁通過老同學的關係請來採訪光陽市。
兩位記者配合默契,來到後沒費什麼勁,就從白書記嘴裡得到了想要的東西,也就是說,日後他們的文章做出來,不論長短,都要拿白書記的政績來說事。兩位記者明天返京,今天這是被任國田邀請來放鬆的。
兩位記者目光遠放,發出陣陣感慨。
此處是典型的黃土塬地貌,水土保持得比較好,樑上,峁下,岔坎,溝坡什麼的都覆蓋著厚厚的綠色植被,像樣的樹木也比其他地方多一些。
苗記者走過來問,任書記,你這山上都有什麼獵物?
任國田抬起頭,用獵槍朝山上一指說,過去這山上跑的、飛的、跳的、蹦的東西可是不少,現在不行了,只剩下一些野兔,山雞,灰鼠,還有一種叫貼山飛的鳥,個個都在半斤以上。至於說老鷹和灰頭隼什麼的,倒是沒絕種,不過咱們見到了也不能亂打。
孔記者擺弄著獵槍,興奮得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如今的城裡人,大都有這種毛病,好把鄉下人司空見慣的荒山野嶺,水窪葦塘,殘廟廢亭,破敗老宅,籬笆圍牆,爛磚碎瓦,枯井老樹,高粱玉米,地瓜土豆,茄子辣椒,雞鴨貓狗,牛羊豬馬,以及愚昧的陋俗禮節和裝神弄鬼的迷信巫術,還有一些看不見摸不著的精神苦難,統統當成農樂來消遣玩耍。
苗記者再問,任書記,看你這一帶挺清靜的,難道這裡沒有煤挖嗎?
是啊,我也正想問問任書記呢。孔記者附和。
任國田跺了一下腳道,這一帶,是省上的生態系統治理示範區,不好好護著還敢亂采亂挖?
苗記者點點頭。孔記者在任國田背後聳聳肩頭。
任國田勒勒褲帶,往山上一指說,上山吧。有興趣上山打獵的人,只有任國田、郭梓沁和兩名記者,警察和司機等人,都站在路邊聊天,抽煙,扯淡。賈曉從車上拿出對講機,掛在倒車鏡上,然後又從車的後備箱裡拎出幾瓶礦泉水,招呼那幾個人來喝。
任國田感歎道,就是短錢,要是有票子,我非把洪上縣境內的荒山野嶺都治綠了不可,造出一個天然的大氧吧來。
郭梓沁舉起槍,瞄著天空,添油加醋地說,你已經不簡單了,任書記,你這是才來幾天呀,就把洪上縣的土地荒漠化治理抓出了成效,白書記都在市裡的大會上,為你叫好了。
任國田心裡有亮,明白郭梓沁這番話是說給兩個記者聽的,但他沒有借郭梓沁這張嘴搭起來的梯子往上爬,而是把握住臉上的表情,恰到好處地搖搖頭。
跟上來的孔記者,已經看出來郭梓沁在和任國田演雙簧,不過他沒有表現出反感來,而且還一臉裝傻充愣,順著郭梓沁話裡的意思,使勁往高處捧任國田,開口說,能人就是能人,任書記這叫能吆喝,會工作,先進典型不錯過?
苗記者轉過臉來,把孔記者的忽悠話給道白了,說,保持水土,是件造福子孫後代的善事,等什麼時候合適了,我們專門來寫寫任書記治理土地荒漠化的先進經驗。
任國田擺著手,一本正經地說,說大了,說大了,都是一些我這個芝麻官應該做好的工作。
郭梓沁說,任書記今年有大動作,明年就會有大碩果,等到那時,再請你們兩位來好好報道一下任書記。
孔記者說,主旋律,什麼時候都是新聞紙上的主題。
苗記者笑吟吟說,但願任書記的先進事跡堆積如山,到時候也好讓我們爬一個高,寫出一個范長江新聞獎來。
任國田換了口氣說,你們要是這麼說的話,那我還得加倍向焦裕祿同志好好學習學習。
郭梓沁說,任書記,你現在的硬件和軟件,裕祿同志想當年可是沒法跟你比的,我看任書記很快就能學出來,到時你的經驗一上報紙電視,全國人民可就要學你任書記了。
孔記者笑而不語,目光往山上頂去。郭梓沁剛想再開口,背後就傳來賈曉的喊叫聲,郭處,剛才橫溝鄉劉合子村施工隊呼叫07,說是有一個老鄉拿水窖鬧事,還打了咱的人。
在水廟線上,所有的車載對講機,使用的都是一個頻道,為的是某一地出了大事時,就近的協調員之間也好搭把手,互相有個照應。
聞聲任國田也停下來,眼神在郭梓沁的臉上撞了一下,愁腔愁調地說,肖處長的地面上,又有人橫腿掃蕩了,唉,麻煩!
郭梓沁仰望著灰濛濛的天空,摘下棒球帽,搖著說,任書記,劉合子村的麻煩事,一旦鬧大發了,肖處長說不定會來找你這個父母官。
任國田笑道,找我?那能解決什麼問題,找錢比找什麼都管用。
郭梓沁道,話雖這麼說,可情理,也還是要佔地方的。
任國田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我算什麼?
郭梓沁說,任書記,我看你現在還是趁早幫他一把,大家都是自己人,都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嘛。
任國田眨動著眼睛,想了想沒接話。
眼神多疑的苗記者,這時往郭梓沁臉上投來一眼。
郭梓沁看了看手裡的棒球帽,又把它戴到頭上,含含糊糊地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啊,任書記。
任國田皺著眉頭,看了郭梓沁一眼,顯然是沒琢磨出他這句話裡的潛台詞。
郭梓沁見苗記者一勁兒斜視自己,就給了苗記者一個笑臉,然後抖出明白話來點撥任國田,說,你叫那三個大蓋帽,往劉合子村跑一趟,這真要是鬧停工了,肖處長的日子可就……
任國田點點頭,嗯,嚇唬嚇唬,也行。
郭梓沁道,不行呢,就來點真格的,拿這事給肖處長拔拔腰桿嘛。都說槍桿子裡面出政權,可有時這槍桿子裡面也能弄出點感情,我和肖處長,可都是在你地面上吃土地協調這碗飯的,同行未必都是冤家嘛。
任國田盯著郭梓沁內容豐富的眼睛,似乎這才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於是轉過身,衝著山下喊道,大黃,你們仨,這就往劉合子村跑一趟,把鬧事的人,銬到縣裡去。
郭梓沁沒再說什麼,朝山上走去。
孔記者好像發現了什麼獵物,朝苗記者招招手,然後貓著腰摸了上去。
郭梓沁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回頭張望時,正看見大黃比比劃劃,嘰哩哇啦招呼人上車呢。
賈曉在搞惡作劇,衝著大黃的後背拉開雙腿,端出一個持槍射擊的姿勢。
大黃上了車,手扒著車門,腦袋探出來,喊道,那我們上路了任書記!
任國田揮揮手,警用麵包車發動了,出發了。劉合子村離郭梓沁他們現在呆的地方,差不多有十五公里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