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任國田領著一行人往山上走的時候,在另一條通往劉合子村的砂石路上,沙漠王風風火火地趕著路。車裡坐著肖明川和橫溝鄉岳鄉長。在接觸過的鄉鎮幹部裡,肖明川對這個岳鄉長有好感,覺得他比一般的鄉鎮幹部耿直,講理,有人情味,他曾因鄉黨委書記扣留農民的土地補償金處理積壓的飯費條子和添這買那的,跟書記吵翻了臉,指責書記這麼做是在喝農民的血,一狀把書記告到了縣裡,任國田差人下來調查的同時,把岳鄉長召到了縣城安慰,黨政兩頭這麼一捏掐,總算把岳鄉長抖落出來的事兒再次捆紮入庫。從這以後,岳鄉長總覺得自己欠鄉親們太多,也對不起石油人,所以說在自己的地面上,農民和石油人一旦發生衝突,他都會主動站出來調解。
岳鄉長喃喃說,球個陳跛子,難纏哩,敗家子兒,家裡存一粒米,他也得捏去賭了。
肖明川心裡七上八下,愁眉不展地望著車窗外。
岳鄉長使勁一歎,接著喃喃,咱說你們也是哩,肖協調,那補償金,起初咋就不直接塞到農民手裡?繞了幾個大圈圈,累死人哩。
肖明川下意識看過來,但他沒有接話茬。對這個敏感的問題,肖明川也曾思考過,得出的結論是,土地補償金要是直接發放到農民手裡,地方政府會有說法,地方政府一旦有了說法,工程幹起來,就有一定的難度了,而農民要是有了意見,地方政府倒是不用著急上火,穩住各種不利局面的辦法他們隨便一動嘴,就能甩出幾套來。
岳鄉長說,球個水窖,賴人哩。
肖明川說,管線離他家水窖,我猜測少說有五十多米吧?如果是這樣的話,根本礙不著事,他這是光膀子甩胳膊,硬往熱鍋邊上貼餑餑。
陳跛子家的水窖,在村子北邊。沙漠王還沒開進劉合子村,岳鄉長就看見陳跛子一家散在管溝四周,歇了手的工人們,零零散散地閒呆著。下了車,岳鄉長和肖明川匆忙趕過去。
肖明川把岳鄉長三言兩語介紹給了施工隊負責人,負責人拉過一個小伙子說,岳鄉長,您看看,都被他們抓撓成啥樣了?
小伙子攥著雙拳,頭髮髒亂,臉上血糊里拉,左衣袖扯開一條大口子,氣得腮幫子直抽搐,竟然說不出話來了。岳鄉長抽了一下鼻子,沒說什麼,沉著臉,轉身來到陳跛子面前。
陳跛子上身穿一件髒兮兮的圓領老頭衫,下身一條土坯色短褲,褲底邊都磨出了毛茬兒。
陳跛子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努力擠出一臉笑說,嘿嘿,咱沒看走眼哩,是咱岳鄉長哩,走走走,家歇著去,喝碗水。說話間,直拿眼角餘光轟趕還在地上賴著的老婆孩子。
岳鄉長還是不給對方好臉色,指著陳跛子鼻頭說,你耍球哩,人家石油同志,幹的是國家重點工程,事大,全世界都曉得,莫說沒毀你家****水窖,就是填掉了,炸飛了,剷平了,又能怎樣?真格地麻球煩哩,咱橫溝鄉的老少爺們,啥時候不曉得讓道了呢?
陳跛子梗梗脖子,臉色賴賴嘰嘰,油嘴滑舌地說,轟轟隆隆,轟轟隆隆,傷咱窖根了呢,鄉長呀,你跟石油人講講,多少賠幾個吧。
挨打的小伙子,一看鄉長鎮不住陳跛子,壓在肚子裡的火,往上一竄,就頂到了臉上,瞪著眼直衝過來,甩著胳膊說,賠個屁,你們打人,還有理了?
陳跛子見狀,嘴也不服軟,抖抖膀子,晃晃腦袋,拉開架式說,莫胡說,球個怕你哩。
肖明川趕緊過來勸小伙子冷靜點,小伙子呼呼地喘著粗氣,窩囊得直咬牙。
就在這工夫,一陣刺耳的警笛聲由遠而近,在場的人,這時就都看見一輛麵包警車,拖著一條捲動的黃塵奔過來。陳跛子一家老小,嚇得縮成一團。陳跛子的臉色更是恐慌。警車眨眼間就到了,車門嘩啦一聲打開,跳下來三個警察,臉色一個比一個拿事。
帶隊的大黃說,出啥事了?我們是縣公安局的。
岳鄉長睃一眼肖明川,眼裡漲出幾分怨氣,像是在說,喊咱來,不管事啊肖協調?你還在咱背後動了縣公安!而被岳鄉長誤解的肖明川,這時蹙著眉頭,猜想這十有八九是施工隊在自己來之前報了警,於是就在心裡怪罪施工隊負責人不長腦子,如果縣公安抓了人,這件事的處理過程,就有可能失控,想不到的麻煩說纏上身來就纏上身來。而受傷的小伙子,可能是覺得來執法的這幾警察的口氣和臉色不偏不倚,興許能討回公平,腰桿子一挺,身子就硬了起來,一指陳跛子大聲說,他無理取鬧,阻礙施工,還把我打成這樣。
大黃把目光移到陳跛子臉上,陳跛子嚇得直縮頭。
大黃一瞪眼,廢話沒有,乾脆利落地說,了得,銬走!
陳跛子一聽公安上的話不饒人,兩條腿就開水鍋裡的麵條了,顫悠到岳鄉長面前,撲通跪下說,岳鄉長,咱知錯,咱改,你說說話哩,岳大鄉長。
岳鄉長夾了大黃一眼,臉色很生硬。以前在縣城裡走動,岳鄉長跟這個大黃照過面,交情雖說沒有幾兩重,但鼻子碰了臉,打聲招呼的餘地還是有的。剛剛他見大黃牛逼得一根筋,眼皮子直往上翻,硬是不睬自己,心裡挺來氣,也就繃出了一副素不相識的面孔,心說咱大小也是個鄉長,尿球你哩!
大黃的態度,讓肖明川心裡吃緊,他清楚眼前這點事,沒必要雙管齊下,岳鄉長的五指巴掌能按住,縣公安的人最好別插手。
肖明川鎮靜了一下,走過來沖大黃說,同志……
一個警察很客氣地打斷肖明川的話,這是我們黃隊長。
岳鄉長一聽喊了黃隊長,心說日巴叉,怪不得牛逼呢,原來是戴上了一頂沒號的烏紗帽。
肖明川笑著改口道,黃隊長,您好,我是石油上的肖協調,我叫肖明川。
黃隊長臉上,這才有了點好色,伸來手說,噢,是肖處長吧?
肖明川一愣,像是在想他怎麼會喊出肖處長來。
黃隊長說,人,咱銬到縣上去問情況,活,你們接著干吧,肖處長。
肖明川急忙說,黃隊長,沒多大事,給你們添麻煩了,這點小事,辛苦岳鄉長過問一下就行了。
黃隊長斜了一眼岳鄉長,不冷不熱地說,橫溝鄉,也沒有跑出洪上縣吧?
岳鄉長臉色漲紅,壓著一股火,沖還在地上哭哭啼啼的陳跛子吼道,球樣,丟咱橫溝鄉人哩,給咱起來,給咱把支書喊來!
陳跛子的腦子,轟一下給岳鄉長吼開竅了,聽出岳鄉長這是在拿事救他,蹲著的身子拱起來,轉身要溜。
哪走?銬他!黃隊長說,臉色再次狠起來。
這時不知打哪兒跑來一條短尾巴白毛狗,衝著黃隊長叫起來,黃隊長一瞪眼說,狗日的,一槍崩碎你腦殼!
白毛狗不怕死,一躥一躥繼續咬叫,後來被一個駝背老漢踢開了。
黃隊長——岳鄉長不得不開口了。
黃隊長撇撇嘴說,岳鄉長,我想你不會不知道什麼叫妨礙公務吧?哼,銬走!
兩個警察上來,七手八腳銬住了陳跛子。被拿下的陳跛子,一勁兒耍賴,兩條腿上一退勁,人又倒了下去,嘴裡又嚎又叫。四周的工人們,看了這一幕臉上都十分解氣。肖明川卻是臉色發白,額頭上佈滿細碎的汗珠。
陳跛子那蓬頭垢面的女人,一看男人給銬住了,就舉起兩隻手,在空中亂抓,瘋了一樣撲過來,抱住陳跛子那條好腿,死活就不撒開了,哭聲響亮。
兩個警察合力扯開女人。一個警察的大沿帽掉到了地上,被另一個警察踩了一腳。女人在地上滾了一陣,亂糟糟的頭髮上,灰濛濛的臉上,還有抽抽巴巴的短袖小褂上都沾滿灰土。
女人起來後四下裡尋幾眼,然後跌跌撞撞跑到水窖口,把一條腿順進窖裡,騎住了,慘聲威脅道,敢抓,咱就投井,去見閻王大老爺,告死狀!
黃隊長僵住了。都怕出人命啊,岳鄉長再也不敢硬碰硬了,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軟著舌根對黃隊長說,銬咱,是咱這鄉長失職哩。
肖明川也趁機拿好話磨黃隊長耳朵,黃隊長一時間有些騎虎難下了。
岳鄉長道,黃隊長,咱去縣上,咱給書記縣長認錯兒。
女人嗚嗚的哭叫聲,緊一陣慢一陣,地上的陳跛子團縮著,臉都不敢往起抬了。施工隊負責人轉身巡視了一圈,發現四周的樹後牆角,還有手推車和柴禾垛這些地方,都有老鄉的臉在晃動,看熱鬧的眼神,從四面八方圍上來,於是就小心翼翼往肖明川身邊貼靠,悄聲說,肖協調,萬萬不能讓他們把人抓走,村子裡都是親戚套親戚,關係聯關係,抓了人,非亂套不可。眼下工期這麼緊,我們是在爭分奪秒搶時間幹活。
心裡窩著的火竄起來,可是肖明川又不能發作,此時他恨不能一腳把地給跺翻了。岳鄉長還在央求黃隊長,黃隊長還在跟他較勁。
身穿工作服的施工隊負責人,這時後背上已經給汗水洇出了一片濕痕。負責人一看局面打不開,急得兩眼冒火,意識到再這樣對峙下去,吃虧的只能是自己這頭,於是顧不上跟肖明川通氣,拔腿就從人堆裡走出來,撲通跪下,紅著眼圈說,鄉親們,我代表全體施工人員,謝謝大家了,給我們時間幹活吧。氣象部門說,這一兩天內,可能鬧天氣,而我們還有幾十道焊口的活……哭的沒聲了,鬧的僵住了,工地上剎時安靜下來。
岳鄉長舉目一巡,有幾個工人正在抹眼淚,眼窩子禁不住也酸了。
黃隊長左右看看,臉色就鬆動了。岳鄉長一步步走到施工隊負責人面前,扶起負責人,然後拖著碎步子,晃悠著來到黃隊長面前說,殺雞用啥砍牛刀哩,黃隊長,咱代表政府給石油人一個交待,咱去投水窖。
黃隊長眨眨眼,上下打量著岳鄉長,左嘴角顫了一下說,你咋還跟幫日弄事哩,岳鄉長。
岳鄉長眼裡緩緩流出了淚水。
頭髮散亂,一條腿還在水窖裡啷當的女人,傻呆呆望著走過來的岳鄉長。
肖明川的心,突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他剛要衝上去攔阻,就聽黃隊長悶悶地喊了一聲,都回,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