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電話是凌晨三點到的。蔡波突然驚醒,一時迷糊,沒聽出是誰。
「哪位?小姐?」他問,「幹什麼呢?」
「怎麼能聽不出來呢。」對方抱怨,「我是江英!」
蔡波這才完全清醒過來。他說江英怎麼啦?騷擾領導不看時間?
江英說事情很急,蔡區長交代過的,不敢耽誤。
蔡波已經從床上爬起來了。他用肩膀夾著電話,一邊開始穿衣服。
「說吧,別緊張,蔡區長歡迎騷擾。」
江英報告前埔大社有情況。午夜過後村裡動靜異常。十幾分鐘前,有四輛大巴車趁夜色從外邊駛進村子,停在村中祠堂前的曬場上。有人發現情況,偷偷給江英打了電話。江英心裡很不踏實,決定漏夜騷擾,立刻報告領導。
蔡波問:「知道打算幹什麼嗎?」
江英說不清楚。報信的只看到一些跡象,不知根由。
蔡波表揚,說江英不錯,多幾個這種女幹部,蔡區長別睡覺了,但是高枕無憂。
「你給小王打電話,讓他馬上出車,到我這裡。」他交代。
「我一起去吧?」
蔡波讓江英繼續睡覺,留心電話就行。
放下電話,蔡波跑去關上房間門,開始緊急調度。蔡波的妻子和女兒在主臥休息,他自己睡小臥室,夜深人靜,任何聲響都是驚動,關房門照樣吵人,此刻卻顧不得太多,只能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做半夜雞叫。
蔡波先找劉長庚,劉是前埔鎮書記,前埔有事自當首選。不料劉長庚手機關機,住宅電話無人接聽,估計是睡前把線拔了。蔡波罵,說傢伙這麼油條。接著繼續打,不找劉長庚,找謝建南。謝建南是鎮長,排老二,這人比劉長庚大兩歲,油條更老,關鍵時候卻還找得到人,電話一掛就通。
「睡得正香是嗎?」蔡波問他,「人在哪?」
謝建南嘿嘿,說天還沒亮,區長就查崗啊?他表現很好,堅守崗位,在鎮上。
蔡波立刻批評:「堅守個屁。又聾又啞。」
謝建南在電話裡叫喚,說領導怎麼啦?他的耳朵嘴巴都挺好使的。
蔡波讓謝建南立刻打電話,設法瞭解前埔大社此刻的動態,趕緊搞清楚情況,聾了啞了是小事,別弄出大事。謝建南不敢怠慢,遵命行事。幾分鐘後他回了電話,這時沒了嘿嘿,口氣急切。
「果真有動靜。」他說,「可能要出遠門。」
「上哪?」
「好像是到省裡。」
「知道多少人?」
「四部大巴,怕有近兩百號人。」
「動身了?」
「快了。」謝建南說,「村中正在敲鑼。」
「好了,讓他們敲去。」蔡波說,「謝鎮長蓋好被子,接著睡。」
謝建南叫起來,說蔡區長別敲,他知道大事不好,已經通知鎮辦挨個打門喊人。當晚在鎮政府院裡過夜的大大小小有二十幾個幹部,包括一個組委,兩個副鎮長,除留一人值班管電話,其他人全部叫上,立刻下村,他親自帶隊。
蔡波評價:「雖然有點聾啞,反應看來還行。」
他下令,讓謝建南以最快的速度趕往大社。不要拖泥帶水,別怕天黑地暗,別怕路上坑窪,不管有什麼阻礙和危險,記住一條:拚命往前,務必及時趕到,有效勸阻。如果沒趕上趟,只撲到上訪村民的大巴尾氣,或者勞而無功,勸不下來,那麼不去也罷,不如讓謝鎮長及大大小小各位鎮領導堅守崗位,繼續睡覺。
放下電話之後,蔡波抓著手機,悄悄開門出來。主臥那邊,林瑋和女兒沒有動靜,這個鐘點正是好睡時刻,遠方有鑼聲敲響,近側有電話不斷,母女倆似乎沒給吵醒。蔡波到門邊穿了鞋,匆匆出門下樓,他的轎車已經停在樓下。
二十分鐘後蔡波趕到他的臨時應急處置本部。不在前埔鎮,不在區政府,卻在位於市郊的迎賓山莊。夜色正濃,他的轎車駛進山莊大門,山莊總經理康良才已經站在賓館綜合樓一樓大堂外恭候,那裡燈火明亮。
「宋主任他們快到了。」
區委辦主任等人應蔡波召喚,離開溫暖的被窩,正在趕往此地。另有一批負責官員奉命直接去前埔,幫助鎮裡應急。
「康總不要緊張。」蔡波對康良才說,「這次是別人有麻煩,你沒有。」
康良才說他們一定提供最好的服務。
蔡波說他只希望到此夜遊一番,無需其他服務。
十幾分鐘後謝建南的電話到了,他很興奮。
「到了!趕上了!」
他在前埔大社。按照蔡波的命令,他帶著二十幾個鎮幹部匆匆忙忙,以最快的速度拚命趕去,進村時村民尚未動身,大家欣然相逢於車下。此刻村祠堂外稀稀拉拉聚有二三十位村民,為先行人員,圍在曬場邊一盞路燈下抽煙,準備上車,更多的村民還在後頭,正打著哈欠,套著衣袖,亮著手電筒陸續出門。事情問明白了:他們確實要去上訪,目標是省城,準備到省政府,上訪訴求有若干條,關鍵是要求繞城高速動遷,必須按照實際拆遷面積全額補償,政府所稱的違章搭蓋也不能不管。村民定的動身時間是三點半,半夜走人,是因為省城路遠,需要早點動身,趕在上班高峰前後到達,可望擴大影響。另外也避免白天行動動靜太大,鎮裡聽到風聲前來阻攔。他們搞得很隱密,悄悄租了車,約好時間,準時敲鑼。但是畢竟村民不同於幹部,時間觀念相對淡薄,半夜三更這麼折騰,訓練有素的軍隊可以勝任,土農民卻不容易達標,大家拖拖拉拉,沒能按預定時間動身,這才讓謝建南他們趕上了趟。
「鎮幹部正在分頭勸說,」謝建南報告說,「現在人是拖住了。」
蔡波說:「拖住管什麼?勸他們回家,抓緊時間還能睡個好覺。」
謝建南說看起來夠嗆,不是哄小孩上床啊。
蔡波告訴謝建南,按他的安排,區委劉副書記帶著一隊人馬正在趕往前埔,估計還得一些時間。畢竟是半夜三更,村民不容易,領導也不容易,所以此刻謝建南只能靠自己。謝建南必須勸阻村民上訪,同時也必須注意方法,避免衝突,防止任何意外。老百姓土話說,這塊糕要它熱乎,同時還得結凍。能辦到嗎?就看謝建南本事。
「別問我怎麼辦。」蔡波說,「我要看你怎麼辦。」
謝建南在電話那邊叫:「區長讓我死啊!」
蔡波說:「那就該死。」
放下電話,忽拉忽拉,幾輛車相銜而入,來到夜幕中的迎賓山莊。區委辦、政府辦、公安交通信訪等職能部門官員匆匆趕到。蔡波讓大家做好準備,待命。
「謝建南頂用的話,咱們就沒事幹了。」他說,「大家一起欣賞夜景,也算這趟夜遊有值。」
辦公室主任悄悄請示,問是不是給丁書記報告一下?蔡波不吭聲,好一會兒。
「不急。情況明朗了再說。」他終於表態,「咱們主張保護婦女兒童睡眠。」
十幾分鐘後電話再至,劉副書記等人已經趕到前埔,與謝建南等鎮幹部會合,現場局面得到有效控制。區鎮幹部勸說開始產生效果,村民們情緒逐漸穩定,情況向好。
蔡波說:「告訴謝建南,蔡區長讓他麻利點。又聾又啞加上不麻利,要他幹啥?」
其實他很滿意。放下電話他說了兩個字:「不錯。」
不料情況突變。幾分鐘後謝建南打來電話,氣急敗壞。他說該死,出事了。
現場沒有出事,曬場上的村民正在三三兩兩陸續回家。他們或者接受幹部勸告,或者認為眼下總歸走不了,黑天暗地耗在那裡,不如回家睡覺。謝建南等人都以為大功告成。這時來了輛轎車,卻是市政法委的葉家福副書記帶著兩個人聞訊趕到。葉副書記心細,讓謝建南再認真查一查,不要只看到亮的,忘了暗的。謝建南立刻警覺,讓手下幹部深入瞭解一下情況,這才意外得知當晚村民租用的是五部大巴,其中四部停在大社這邊,另有一部去大社東頭的小社接人,那是一個自然村,距大社三百米,另有一個村道出口。謝建南傻了眼,急命手下幹部跑步過去察看,發現該大巴帶了一車村民,已經駛離村子。
蔡波得知了壞消息,卻沒再批評。
「別慌,有蔡區長呢。」他說,「你先把身邊事情收拾清楚,替我謝謝葉副。」
蔡波的第二手準備終於派上了用場。迎賓山莊頓時動彈不止,馬達轟隆轟隆,聲響驚擾夜空。
出山莊往市區走,三公里外有一處公路收費站,這是個關鍵部位。前埔位於城南,從城南前往省城有兩條路可走,最便捷的是走省道,經過這個收費站,往前行駛十公里再上高速。另外一條路得繞一個大圈。蔡波推測,一旦現場未能及時勸阻,上訪村民會走這邊這條道路,所以預先趕到迎賓山莊應急。知道一車村民已經上路,他立刻把相關人員派了出去。
他沒有估計錯。十幾分鐘後,交通警察配合區信訪辦幹部在收費站口攔下了滿載上訪村民的大巴車。警察引導司機把車開進山莊,司機不敢不從。一車人被安頓到迎賓山莊餐廳,餐廳提供了饅頭和豆漿,均熱氣騰騰。
信訪辦主任說,這一頓早餐是免費招待。蔡區長交代,村民們半夜出門,緊緊張張,別說生火做飯,有的人可能連口熱水都沒喝上。因此特意提供一點熱食,大家儘管吃,吃飽了再談。
蔡波沒有出面,只在幾十米外的綜合樓上遙控。他給謝建南打了電話。此刻前埔大社曬穀場那邊事態已經平息,警察指揮四輛大巴空車駛離村子,村民多已散去,當前已無再次聚攏、出發的可能。蔡波指令留一些人處理後續事項,要謝建南自己立刻趕到迎賓山莊這裡。
「蔡區長把你那些村民請下來吃早餐了,現在移交,還給你。」他說,「怎麼領回去,謝鎮長看著辦吧。」
這時已是天亮。丁秀明給蔡波打來電話。
「前埔到底怎麼啦?」她問,口氣不太好。
蔡波告訴她沒事了。半夜三更,他能處理就處理掉。沒必要驚動書記休息。
「總得說一聲啊,」她語帶埋怨,「趙市長打電話問,我一點都不知道。」
「這麼快就傳到他那裡了?」蔡波挺吃驚,「他不在呀。」
趙榮昌是從下邊縣裡掛的電話。他不在市區,陪陳副省長下鄉。陳副省長原在本市任書記,到省裡工作已大半年,目前市委書記未免,主要工作卻在省裡,這邊由市長趙榮昌全面負責。陳副省長回來視事,趙市長自當陪伴,他們一起下鄉,於檢查工作之餘,深入探討本市各大事項。當晚兩位領導住在下邊縣裡。蔡波沒在第一時間把前埔動態向趙榮昌報告,因其在外,又是半夜三更。這都是表面上的理由,更深原因是蔡波希望在驚動他之前,情況已經得到控制。這與純粹的壞消息讓人感覺不同。
「市長交代了,陳副省長明天上午視察後離開,他明天中午回來,讓我們明天下午到他辦公室去。」丁秀明說。
蔡波感歎說,還好攔住了四個車,請下了一車人。要是沒留神把村民歡送走了,與大領導歡聚於省政府大門口,妨礙了大事,恐怕等不到明天,今天咱們就走人吧。
第二天下午,蔡波按通知要求,於上班時分趕到市政府大樓。丁秀明早到了幾分鐘,已經坐在趙榮昌辦公室對門的候見室裡。
「市長在裡邊談話,」她對蔡波說,「讓咱們等一會兒。」
兩人在接待室枯坐了一個多小時。找趙榮昌的人真多,隔一會兒就有人把頭伸進門瞧瞧,有市直部門負責官員,也有下邊縣區來的。看看一時還排不上,有的人先走了,也有的如丁秀明和蔡波一樣留下來,在候見室排隊堅守。
葉家福也來了。他一看輪不上,掉頭要走,蔡波把他喊住。
「葉副你急什麼?」他問。
葉家福說他自己不急,替蔡區長急。
蔡波起身,拉著葉家福走到走廊盡頭說話,談談昨晚的情況。蔡波說昨天幸好葉家福趕到,幫助救急補窟窿,否則今天見趙市長只好如喪考妣。但是他不免納悶,當時葉家福動作怎麼會那麼快,知道了消息,還趕到了現場?葉家福說蔡波夜半動員,又是車輛又是警察弄出那麼大的動靜,他這個政法委副書記要是沒聽到一點風聲,豈不失職?對前埔不敢馬虎。
「你呢?怎麼鎮裡沒發現情況,區長做夢倒夢出來了?」葉家福追問。
蔡波說他當領導的成功經驗不是做夢,是交女朋友。廣交女朋友,深交女朋友,關鍵時刻女朋友很管用。
「注意,我盯著呢。」葉家福警告。
蔡波說他就是要刺激一下葉家福。老婆死那麼久了,一個常志文還弄不定,領導幹部搞男女關係,不可以這麼無能。
葉家福不跟蔡波開這種玩笑,如其所言「替蔡區長急」,他有事要跟蔡波說。
「你那個同門找你沒有?」他問蔡波。
蔡波愣了一下,明白了。
「施雄傑?」他問葉家福,「這傢伙騷擾你?」
葉家福說,施雄傑給他打了幾個電話求見。葉家福詢問是公事還是私事?施說是自己家裡的事情。葉家福說家裡的事找他幹什麼?如果是兩口子之間的矛盾,林琳已經死了,還說什麼?如果是對死者死因有疑問,應當直接跟辦案民警談,他們肯定會認真對待。不必七拐八彎,該找誰找誰吧。
「還不罷休。」葉家福問蔡波,「你家這施怎麼回事?兩口子鬧得很厲害嗎?」
蔡波說,據他所知差不多過不下去了,在鬧離婚。現在人都死了,還離個屁。
「說他老婆給我打過電話。」葉家福說,「我跟你家小姨子從沒打過交道。」
「打過交道又怎麼?關他鳥事。」
蔡波讓葉家福別理施雄傑,傢伙心術不正。葉家福詢問說,他印象裡,這個施雄傑當年與郭啟東案有牽連,是不是這樣?蔡波點頭,說當時差一點給逮起來。早知道應當擁護警察把他銬走,提前了結,也許就沒有如今的飛來橫禍,不會有人跳水自殺,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遭受騷擾。該傢伙真不是個好鳥。
葉家福問:「你是個好鳥?」
蔡波反嘲:「你肯定是。」
葉家福說他不是鳥,是人。蔡波即批評,說沒有幽默感不可以的。這樣子還怎麼找女朋友搞男女關係?
鄭榮昌的秘書跑出來喊人,要蔡波去見市長。兩人匆匆握手告辭。
「說話注意點。」葉家福特地交代了一句。
蔡波說他清楚。趙市長最近氣不太順,前埔村民差點鬧到省城,別指望他親切問候。可能要挨一訓,有思想準備了。
趙榮昌卻沒有當頭訓斥。他對兩位下屬口氣平和。
「有件事跟你們商量一下。」他說。
是關於繞城高速建設。這一次陳副省長來,趙榮昌匯報了這個項目的一些問題,領導很重視,全力支持解決,也傳達了省委主要領導的意見,提了要求。根據當前情況,趙榮昌考慮有必要加強這個重點項目,加大力度,加快進度,迅速取得成效。道林區前埔地段的折遷必須盡快解決,他提一個時間跟兩位負責官員商量:務必於七一之前,也就是今年上半年內完成,可以嗎?
丁秀明看看蔡波,蔡波也看看她,他們都沒吭聲。
「蔡波,你怎麼看?」趙榮昌點名。
蔡波說:「請丁書記談吧。」
「別推。」趙榮昌還是盯住他不放,「要你說。」
蔡波表態:「如果丁書記同意,這一塊我來負責處理。」
「有把握嗎?」
蔡波說事情是人幹的。
趙榮昌問丁秀明意見。丁秀明說聽市長的,一切服從市裡的大局。
趙榮昌決定:確定上半年完成,道林區務必負起責任。具體怎麼做,書記、區長兩人自己去商量,事情要辦好,問題不能出。
「不允許這樣鬧騰不休,今天網車,明天上訪,總是沒個解決,影響不好還干擾全局。」趙榮昌警告蔡波道,「說清楚了,前埔再出亂子,首先問責你蔡區長。」
蔡波嘿嘿,說如果圓滿完成任務,請首先表彰丁書記。
「當然是這樣。」趙榮昌不動聲色,「有很多理由。」
後來葉家福打電話詢問談的情況,蔡波引用趙榮昌語錄,感歎大領導總是有理。葉家福讓蔡波不要不服,親者該嚴,疏者宜寬,此時此刻,蔡區長做好是應該的,出錯是不允許的。他葉家福也一樣,自覺認了。
「看起來不服不行。」蔡波說。
「果然很不服嗎?」葉家福問。
「有一點。」蔡波說,「感覺很沒意思。」
「你該問問自己想要什麼。」葉家福說。
「怎麼突然問得這麼嚴肅?」蔡波不解。
原來葉家福有來頭,是奉領導之命前來追問。蔡波和丁秀明走後,趙榮昌讓秘書打電話要葉家福去匯報工作,匯報中問及昨天村民上訪事件的處置過程。趙榮昌對蔡波最近狀況不滿意,要葉家福提醒蔡波,讓蔡波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現在我把話帶到了。」葉家福說。
蔡波有幾秒鐘說不出話,然後嘿嘿道:「我可能要一隻田鼠。」
葉家福很吃驚,說什麼田?老鼠?
蔡波解釋,要的就是田野裡忙碌打洞的那種老鼠,公的可以,母的也行。人通常不吃田鼠,但是蛇吃,好像鷂子之類的鳥也吃。怎麼會突然說起鳥和老鼠?就那麼回事。他理解,趙市長給他留面子,當著丁秀明的面不批評,也不把他單獨留下來訓斥,只通過老同學葉家福帶話追問,意味很深長。上一次省裡考核組來,那件事沒辦好。這些日子前埔起風波,影響很大。別說趙市長不高興,他自己都很不滿意。人家領導就是水平高,洞察秋毫,著重點撥。他明白了,得搞清楚到底想要什麼。
「約個時間,你找他談談為好。」葉家福建議。
「當然。」蔡波還開玩笑,「報告市長,我要一隻田鼠。」
葉家福說別瞎扯。要老鼠不必找市長,找他就行。他老家田野裡多得是。
「你老家那條路有進展嗎?」蔡波問。
葉家福感歎,說要一條路比要隻老鼠難。他已經找了市交通局長,對方答應幫忙,老家那邊的報告也已經遞上去了。但是交通部門只能補一點,資金缺口很大,時間上也有問題,今年盤子很緊,考慮明年安排,那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你還趕什麼時間?」蔡波問,「娶老婆看好日子了?」
葉家福說當地有個老人叫大善公,過世六百五十週年,明年六月初十隆重紀念。葉副書記跟該老人私下有些交情,不便公然參與民間信仰活動,幫助修條路卻是不好推卻,所以明知自己能力有限,沒有蔡區長的本事,還是應承下來。
蔡波發笑,說如果葉副書記批准,他準備假公濟私,偷偷挪用高速公路拆遷專款,為葉副書記排憂解難。
葉家福表態:「這個不必。」
葉家福跟蔡波講了另一件事:施雄傑又給他打電話了。
「你不要理他。」蔡波說。
「我告訴他了,自家私事,先找你們家蔡區長商量吧。」葉家福說。
蔡波說他願意替葉副書記接待上訪。該同志類似蝙蝠,屬獸類,不是好鳥。
幾天後蔡波於迎賓山莊大宴賓客,請人吃晚飯。客人非常特殊,形形色色,有前埔大社的村兩委成員,村民小組組長,村老年協會會長,各大姓宗親會要角,村廟管理會成員,幾位前埔籍企業老闆,以及市直部門幾位前埔籍重要官員。前埔鎮長謝建南等人出場作陪。蔡波開玩笑,說這是前埔大佬酒會。
他解釋請客緣由,說趙市長已經發話,折遷要加快,亂子不許出,其他人不問,重點追究蔡區長。蔡區長需要大家支持,今晚先表示一點心意。
謝建南幫腔,說蔡區長特供好酒,給大家上茅台。
那天蔡波不惜血本,上最好的酒,讓大家放開了喝,乾杯,努力營造氛圍。酒至半酣,他講了一個笑話,說有個老闆被小姐電話騷擾,老闆沒想起對方是哪位。小姐說老闆怎麼能聽不出來呢?昨晚才一起幹過,幹完轉身就忘?她可不放過他。老闆知道不妙,來勒索了,趕緊問對方是誰?有何要求?小姐一聽還是沒想起來,即抱怨昨晚干了再干,接著還要干,都白幹了。老闆不禁喜出望外,說這下明白了,是桌上的,不是床上的那位。
這時候服務小姐進來,湊到蔡波身邊說:「蔡區長外邊有人找。」
蔡波問是誰?小姐說不知道,只說有要緊事。蔡波只得放下杯子起身。
「你們繼續,別停,」他說,「就是那句話:干了再干。」
謝建南呼應,說蔡區長放心,大家聽區長的。干了再干,不能白干。回去做好工作,幫拆房子不添亂。
包廂外站著位男子,腋下夾著個黑色小包,陰沉著臉,卻是施雄傑。蔡波一見他也把臉拉了下來:「幹什麼找到這裡?」
施雄傑沒吭聲,打開小包取出一張紙,把它遞給蔡波。
「複印的。」他說,「不是原件。」
蔡波問:「什麼好東西?」
施雄傑說看看就知道了。
蔡波接過來,看都不看,當場撕成兩半,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有事就說,」蔡波道,「不必這麼麻煩。」
施雄傑說這是林琳寫的。也算遺囑。
「你們家的穩私,自己捂好。」蔡波說。
施雄傑說裡邊提到蔡波了。
「分財產嗎?」
「她罵你該死。」
「你最該死。」
施雄傑說他不想把事情做絕,要蔡波不要逼他。蔡波說這是誰在逼誰?他們之間本已沒有任何關係。
施雄傑拍了拍他帶的包:「這裡有關係。」
「我知道那都是些啥。」蔡波說,「你找葉家福,打算交給他?」
施雄傑說他給葉家福打過電話,但是還沒說透,葉家福以為這只是別人家裡的一件私事。如果提起葉家福曾經接到的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提到一隻曾經失竊的旅行袋,葉家福立刻就會見他。
蔡波點頭:「沒讓你當密探真是屈才了。」
施雄傑說他手中這些東西交出去,還是不交出去,看情況吧。他要什麼蔡波很清楚,並不是做不到。
蔡波說,今晚他在裡邊請客喝酒。他剛在酒桌上講了一個笑話,涉及到女人和勒索。他不怕勒索,因為早有準備。施雄傑有興趣的話,可以看他做當場演示。
他拿出手機,掛了李國哲的電話。
李國哲在首都機場,正在辦理登機手續。兩小時後的航班回美國,公司總部的例行會議。蔡波當著施雄傑的面,在電話裡跟李國哲探討「獵頭」和副執行主管問題。從北京回來後,他們已經通過數次電話,探討了其中各相關細節,但是直到此刻,蔡波還沒有最後下決心,所謂的「賣身契」尚未出手。
「你還想等多久?」李國哲問,「阿波羅再次登月?」
蔡波說用不著那麼久。跟阿波羅飛船沒法比,人家飛得遠,李國哲的鷂子雖然也跟星條旗有牽扯,肯定飛不上月亮。
李國哲說機會一向都有時限,錯過了就沒有了。不要再猶豫,趕緊下決心。想清楚自己要什麼,眼下捨不得的東西真的很有意思嗎?
「我已經下決心了。」蔡波說,「我要一隻田鼠。」
他告訴李國哲,打這個電話是想告訴他自己已經打定主意,但是還需要一點時間處理手頭一些事情,這才方便脫身。李國哲說如果這樣,可以先把協議簽下來。他那邊有那邊的情況,大公司運作有自己的規則,他們常用一句話,叫做「YESORNO?」是或者不是?這是需要明確的,不能含糊。
蔡波發笑,說李先生這麼看中賣身契?不就一張紙嗎?李國哲說字一簽就是承諾,承諾了就得守信。這是第一條規則。
蔡波說:「咱們這裡通行習慣有些不同,說了不太算,簽了也常變。但是各自心裡還是有個譜的。」
他告訴李國哲最近他這裡挺麻煩。家裡死了一個人,外邊鬧哄哄聚了近千人。此刻他在賓館裡請客,包廂裡邊擠滿兩桌,聚眾說笑乾杯不為酒,只為修路鋪橋,準備夾生飯重煮,拆人家半個村子。這件事歸他管,幹得好不算功勞,幹不好要追究責任。包廂裡邊難纏,包廂外邊更甚,站著一個人,腋下夾著黑包,手裡捏張白紙,目光灼灼,咬牙切齒,拿一個不幸去世的女人實施勒索。老話說三十六計走為上,此時此刻,蔡區長搖身一變,變成只鷂子遠走高飛,四處捕食野兔田鼠,公的母的通吃,最是時候。房子該誰誰去拆吧,不必本人費心。誰想死就死吧,想勒索哪裡還夠得著。
李國哲沒聽明白:「你說什麼?」
「咱們另找機會再談。」
蔡波收起電話,回頭看看,施雄傑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