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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葉家福沒太留心那具女屍,他看到了相關專報件,裡邊有幾條案情信息,女屍不太起眼,列在倒數第二條,報稱山重水庫發現浮屍一具,死者為年輕女性,由兩名到水庫釣魚的遊客意外發現,時女屍被雜草纏繞,浮於水庫岸邊水中。接遊客報案後,當地派出所幹警趕赴現場,水庫管理部門安排漁工下水打撈,女屍已撈出並經法醫檢查。目前案件按規定程序辦理。
凡本市境內非正常死亡者,按規定都會在被發現後不久報送到葉家福這裡。類似女屍有可能涉及一起惡性刑事案件,也可能只是一個癡呆流浪人員的意外溺水,跟報送這裡的其他案情信息相比,類似事件不算醒目。
那天是星期六,葉家福決定利用假日回一趟老家。老家在北部深山裡,離市區近百公里,葉家福平時難得一歸。除了路遠,也因為那裡已經沒有他的直系親人。葉家福的父母均已亡故,他有兩個妹妹都嫁到外村,不在老家,家裡的舊房子還在,無人居住的舊屋壞得快,雖曾幾度修繕,還是破舊不堪。明知破房子已經毫無用處,葉家福卻總沒下決心把它處理掉,因為畢竟是父母的遺存,自己的老窩。前些時候老岳父捎話,說舊屋廳堂漏雨比較厲害,讓葉家福有空回去一趟。葉家福知道老人找他恐怕不止因為老屋,一定另外有事。他已經有大半年沒回去了,便決定抽空回一趟家。
上午出發前,他讓司機先送他到辦公室去,因為昨天下午他在外邊開會,沒進單位,所以今早去看看有無急辦的事項和材料,這是習慣。他在辦公室瀏覽了幾份新送達的文件,包括那份發現溺水女屍的專報件。值班員向他報告,昨晚以來本市各地未報有大事發生。葉家福點頭,特地問了道林區:「前埔有什麼動靜?」值班員報稱目前平穩,沒有新的情況。幾天前鬧事的幾個主要人物都跑了,目前沒有消息。
「葉副一再交代,」值班員說,「我們不敢鬆懈,一直很注意。」
葉家福說好。
他決定動身。讓值班員有事打手機報告。
葉家福的老家叫坑垅村,從市區到那邊距離不算太遠,費時卻多,因為路況很差。市區到縣城是省道,通行方便,從縣城到鄉集路面不寬,盤山而上,卻已經鋪上柏油路面,走起來也還容易。從鄉里再往村裡走只有山間土路,長十五公里,前山段七公里情況相對好點,過了途中一個村莊,通往坑垅村的後山段八公里山路非常難走,道路陡峭,處處險峻,路面狹窄,只有一個車道,通行的主要交通工具是牛車,天氣好的時候勉強可容機動車行駛,偶有對面來車,需要借助山崖邊開鑿的避行寬道才能交會。那天葉家福一早出發,中午一點才到,原因是在後山段土路受阻,有一處路面涵洞毀壞,坑坎起落,小車底盤低過不去,葉家福和司機兩人靠車中專備小鏟挖路邊土石填坑,好不容易把車子弄了過去。
進了岳父家,老人對葉家福說:「就是商量這條路。」
準確表述,老人應為葉家福的「前岳父」或「原岳父」。不這麼說不清楚,有如眼下地方上搞大活動,請一些已經退下來的老領導於主席台就座,主持人介紹時,要稱「前市長」或「原市長」,以示與現職官員的區別。老人是葉家福首任妻子的父親,兩家人是鄰居、遠親,老人曾長時間擔任本村村長,當年慧眼獨具看中了葉家福,資助他上中學上大學,對葉家福的家人多方關照。葉家福大學畢業後在鄉里當幹部,娶了村長的女兒,成了人家的女婿,卻不料隔年葉妻死於車禍,老人才不幸成了「前岳父」。目前,老家山村幫助照料葉家老屋,與葉家福最有關係的就是這位老人。老人已上七十,在鄉間也算高壽,他干了近四十年村主任,俗稱村長,兩年前卸任,現任村長是他的親侄兒,葉家福前妻的堂弟,管葉家福叫姐夫。
岳父告訴葉家福,發現老屋漏雨後,他已經請人上房補瓦「抓漏」,眼下沒什麼問題。捎話讓葉家福回家一趟,是想與葉家福商量修路。今天葉家福回家,親身走走,清楚路況如何,這條路不修實在不行了。坑垅村是窮地方,修路很難,現有這條土路是他當村長任上,爭取上邊支持修成的,都二十幾年了,已經破敗得跟快倒的老屋一樣,早得重修。他老了,沒力氣了,只能指望年輕人。侄兒剛當村長,需要為村裡做點大事才能服眾,村民最強烈的願望就是修這條路。修路要花大錢,要有上邊支持,這就得靠葉家福。坑垅村子弟不會讀書,出去做官的人很少,目前葉家福是當得最大的一個。老輩人回憶說,本村有史以來出過的大官,除了民國初年一個「司令」,再就是葉家福。那「司令」其實就是個土匪,官是自封的,末了還讓人家剿滅,根本不能與葉家福相比。所以全村五六百號村民,老老小小都在指望他。
葉家福表態說:「這條路確實該修。」
他答應幫助想辦法,卻無法一口應允,因為知道其難。事實上,岳父跟他提起這件事已經不止一次,以往他也曾多方努力過,卻一直未能成事。他這樣的部門官員讓鄉親們聽起來不小,實際上跟當年本村出過的那個「司令」有點像,頭銜大卻不掌握資源,加上他輕易不願求人的性情,辦點事格外不容易。他知道村民對他滿懷期待,也有人罵他沒用,當官不為鄉人辦事,因此成了他的一個心病。
岳父知道葉家福有難處,以往並不多說,怕葉家福為難。這一次請葉家福回家談這件事,是確實沒有其他辦法。明年夏天村裡熱鬧,路一定要在熱鬧之前修起來,不然交代不了。所以只能找葉家福想辦法。
「村裡熱鬧什麼?」葉家福問。
岳父說是大善公週年。
葉家福不問了。
當天下午葉家福去看自家老屋,之後到幾戶比較近的親戚家走走。岳父讓自己的侄兒也就是現任村長陪葉家福,自己另有事情。
「廟裡修圍牆,我得在那裡看著。」他說,「你不方便就不必過去。」
葉家福的岳父當了四十年村長,卸任後給自己找了件事做,居然是當廟公。本村有一座小廟,非佛非道,供奉的是大善公。大善公是此間歷史人物,生前多行善舉,死後為民間尊崇,成為當地民間信仰,本地村社間存有若干供奉他的廟宇,坑垅村這座是其中之一。葉家福的岳父講修路時提起明年夏天本村「熱鬧」,為的是大善公週年,什麼意思呢?明年農曆六月初十是這位古人逝世紀念日,相傳恰值六百五十週年,逢五逢十為大年,六百五十週年不比平常,建有其廟的村社都要隆重祭祀,村人管這叫做「熱鬧」,有如節慶。為了給這位古人做「週年」,村裡修膳廟宇,修補破損的圍牆,作為現任廟公,葉家福的岳父要去監督泥水師傅幹活,他很負責任。類似公益活動於葉家福不太方便,因為身份有別,即不好參與,也不好說三道四。本屆廟公為前任村長,兼為葉家福的前岳父,他很體諒。
陪同前姐夫葉家福看老屋,探親戚的現任村長說,他大伯當廟公就像早先當村長,很認真很負責。老人說自己老了,辦不了什麼事,就修廟積德吧。
「哪來的錢?」葉家福問。
他說七湊八湊。
葉家福悄悄掏錢,把身上帶的全部留下來,囑咐走後再轉交老人。不能說是捐助修廟,只能說幫助村裡搞基本建設。他還留了句話,說修路的事他會盡量想辦法。晚飯後葉家福匆匆離開,連夜返回。後山段山路白天尚且難行,晚間下山更不好走,葉家福卻不敢過夜久留,因為坑垅村這裡不通手機,萬一市裡有事,哪裡找一個葉家福?他心裡總有些事放心不下。
當晚,艱難駛過後山路段,看到手機顯示有信號,他給單位值班室掛了電話。按照他的要求,目前政法委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無論節假。值班員向他報告,今天本市發生數起車禍,累計二死五傷。除此之外沒有大事。
「前埔鎮沒有動靜?」
「特地問了道林區,目前很平穩。」
葉家福直接給蔡波掛了個電話。電話那邊聲響很雜。
「蔡區長幹什麼?」他問,「鳥都進窩了,你還在喝?」
這時是晚間九點半,晚飯嫌晚,宵夜尚早。
蔡波打了一個飽嗝,是故意打給葉家福聽的。他說現在是人進窩了,鳥還在快樂。葉家福是不是準備前來共同舉杯,與鳥同樂?
葉家福追問:「與哪些母鳥同樂?」
蔡波說:「你怎麼光想著那個?」
蔡波電話裡的聲響小了。一會兒,他說他走出房間了,跟葉副書記聊聊。葉家福沒再兜圈子,直截了當,問前埔真是那麼平穩嗎?蔡波立馬回答,說平穩個屁,不是蔡區長運籌帷幄,及時處置,這會恐怕液化氣瓶都抬到市政府門口去了。
「你在酒桌上帷幄?」
蔡波說沒那麼好,此刻只是以茶代酒。今天他在前埔這裡弄了一整天,任務是卸除引信。那一天鬧事不是死了個老人嗎?哪怕把人家摔成植物人,只要有氣,終歸還好,死了人就不一樣,屬惡性事件,處理不妥,肯定是滋事的導火索,爆炸的引信。先得把這件事處理清楚,折遷才好繼續。這幾天他想盡辦法安撫死者親屬,明著來暗裡做,有關事項一一解決,到現在基本擺平。眼下他在前埔大社村部裡,從下午到晚間,與死者直系親屬,親族長輩直接洽談。晚上村裡用大鍋熬一鍋鴨粥,大家共進晚餐,一人一大飯盆。
「這叫做吃剩飯,幫女幹部擦屁股,蔡區長很榮幸。」他說,「辦完這件事,我琢磨是不是也該到醫院住院去。」
葉家福問蔡波住院做什麼?蔡波說擬做變性手術,從此也當母鳥。
他在影射丁秀明,顯然耿耿於懷。葉家福讓他不要滿腹牢騷,剩飯該吃就吃,事情該幹得干,人各有命。他葉家福走一趟老家,過夜都不行,一路顛簸往回趕,為什麼?自知不敢貽誤。道林區有丁書記蔡區長,他葉家福隔了好幾層,不必這麼操心是不是?他還是一遍一遍地問,因為趙市長很關注,蔡區長有交情,彼此都知道利害。
蔡波笑,口氣頓時親切起來。他說感謝老葉,放心,這種牢騷只咱們倆私密,保證不供市長生氣,決不影響大局。
「哪怕明天走人,今天的事情也還知道要做。」他說。
葉家福立刻生疑,追問蔡波明天打算走去哪裡?蔡波說這可以打算嗎?當然是上邊怎麼安排,咱們怎麼走人。哪可能一拍翅膀飛掉,像鳥一樣。葉家福說蔡波不會明天就走人了吧?他想找蔡波問些事。蔡波頓時警覺,說葉老兄無事不登三寶殿,難道又有人狀告蔡區長男女作風?葉家福不禁發笑,說這回不找區長辦案取證,純為私事。
「準備娶老婆了?」
葉家福說還早,那件事不勞蔡區長操心。找蔡波是因為老家謀劃修路,雖只是鄉間小路一條,與蔡區長從事的繞城高速不可同日而語,但是讓他很有心理負擔,因為鄉親們認真期待,他又不太懂行,想虛心咨詢,向蔡區長討教。
「老葉懂得以權謀私了,」蔡波大笑:「多準備點咨詢費。蔡區長要價很高。」
兩人約定明天上午九時,在葉家福的辦公室見面。
「知道你這個人。」蔡波說,「除了辦公室無處可去。」
結束通話前,葉家福特地招呼一句,說村裡人雜,注意別多說。蔡波讓葉家福放心,蔡區長水平高,很得領導看中,這個時候知道只談公事,母事不講。
他顯然還不能釋懷。葉家福清楚他為什麼不痛快。
前埔村民因折遷鬧事,蔡波趕到現場處置,化解了爆炸性局面,卻反遭趙榮昌斥責,這是因為事件本不該如此。前埔鎮處於城鄉結合部,是道林區一個事件多發地帶,這地方的麻煩一般人弄不下來,蔡波可以,因為他熟悉情況,曾經在那裡當過鎮長、書記,升到區裡後也一直掛鉤前埔,在那裡有影響力。去年下半年道林區調整領導分工,蔡波提出前埔是要害部位,舉足輕重,建議區委書記丁秀明親自掌握。丁秀明初任書記,有心表現以建立威信,很輕易就答應接手。她畢竟比較嫩,求勝心切,決策過急,一不留神就讓前埔鬧得幾乎不可收拾。在旁人看來,蔡波把前埔推給丁秀明,村民鬧事之際遠去北京不在現場,即便不是有意看丁秀明笑話,至少存有個人意氣。這麼說對蔡波不算太冤枉。
葉家福很清楚蔡波的意氣從哪裡來:他的資歷和能力都在丁秀明之上,也比丁秀明年長。去年道林區原書記調離時,他是區長,原定他接,卻讓副書記丁秀明後來居上,其中原因是省裡考慮培養年輕女幹部,也因為趙榮昌力主把他直接提為副市長,這個安排當然強於在區裡當一把手。哪想後來省裡考核時發生了意外情況,蔡波未能上去,留在區裡,屈居丁秀明之下,因此才有那麼些牢騷。好在這人尚知輕重,「女上位」、公的母的之類怪話只在私下裡說說,該幹什麼不敢不做,例如吃剩飯,「替女幹部擦屁股」,負責收拾丁秀明留下的前埔一攤。
這一攤牽動很大。前埔這裡正在修建繞城高速公路,繞城高速是本市當年最大的基礎設施項目,它將與分別經過市境北部與南部的兩條高速公路線連接,在市區四周形成一個高速路環,可望有效改善交通狀況,拉動市區及相鄰各縣經濟發展。這條路由趙榮昌市長親任總指揮,它的立項到籌資興建,都在趙榮昌手上促成,是本屆市政府,也是趙榮昌本人的一大標誌性建樹。繞城高速有近十公里路段位於道林區境內,經過前埔鎮的路段約有兩公里,從規劃線路開始,這兩公里地面就麻煩叢生,因為涉及動遷的房屋比較多,還因為前埔鎮與周邊相比情況格外複雜。這裡富庶,處城鄉之間,讀書人和外出當幹部者多,關係網和信息渠道十分發達,人比較膽大。用區鎮幹部的話說,叫做「前埔的頭特別難剃」。
此刻,未來高速線路經過的前埔一帶呈現出一種罕見的建築奇觀,大片舊有民居之間,雨後春筍般長出大批新式簡易民房,形態各式各樣。有些於屋頂上長出閣樓,一層再迭一層,層層向上,有如磨盤上長出寶塔。有的則在樓房外圍加蓋一圈平房,把原有房屋包起來,看上去就像一張靠背椅放進了大澡盆。還有的屋子更離奇,外邊沒有空地,乾脆就在自家大門裡庭院中起屋,圓圓一柱炮樓從天井升起,滿滿當當,擠得庭院幾乎放不下一張凳子。各種簡易建築奇形怪狀,有一點非常相像:都是用最便宜的材料,最簡單的施工,最單薄的配置,最難看的模樣和最快的速度建成,多是薄機磚砌幾堵牆,爛木頭支一層蓋,四周胡亂抹一層灰泥,留下大大的窗洞和門洞,這就大功告成。類似建築過於草率簡易,有如紙糊,一個小孩在牆根撒一泡尿,下一把力氣,很難一舉推倒,卻已足夠製造出一場地震。
這種房子可以讓人住嗎?沒有哪位好漢敢到這裡找死。類似房屋不供主人居住或出租之用,只備拉條皮尺丈量,然後拆除。如此見縫插針一哄而上的奇怪建築表現出豐富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其立意卻非常現實:繞城高速公路要經過這裡,動遷民居可獲補償。按照規定,未經批准沒有合法手續自行搶建的建築,包括各種違章搭蓋不在獲補之列,前埔這裡人卻有其看法,認為值得一試,不管三七二十一隻顧搭蓋,起初還是偷偷上,末了就明著來,大家互相攀比,唯恐自己沒跟上要吃虧,於是就在非常短的時間裡迅速造就了高高低低的一片建築奇觀。這種局面讓施工部門和地方領導非常頭痛,違規搶建不能允許,涉及面一大,處理起來特別棘手。那段時間區委書記丁秀明派出大批人員挨家挨戶做工作,試圖加以制止,卻收效不大。為了顯示決心,她決定組織一次強制執法行動,選一處違章建築密集的地塊下手,強行拆除。事前區裡反覆宣傳告誡,大造輿論,然後才組織強大力量付諸行動,卻不料因為一個老漢的意外摔死,釀成群體性事件,公路施工部署被打亂,工程被迫停頓,影響嚴重。
所以趙榮昌非常惱火。他不計過程,只看結果,唯蔡波是問。趙榮昌的道理很簡單:繞城高速為他高度重視,與之相關的事項不容推扯。蔡波身為區長,又是同學,一向為趙榮昌看重,於公於私,都不能拿這種事來鬧意氣。蔡波挨了罵,有點牢騷,但是趕緊吃剩飯,接手處置前埔事項,也屬應該。如葉家福規勸,道林區前埔鎮與市政法委葉副書記之間隔了好幾個層次,他還那般牽掛,回一趟老家,過夜都不敢,一路顛簸往回趕,唯恐貽誤。蔡區長負有直接責任,更該知道利害。
葉家福於午夜回到市區,當夜平安無事。隔日上午,他提前於八點半到達單位,準備接見蔡區長,打聽老家修路事項。不料剛進辦公室,沒到約定的時間,蔡波的電話來了,語音急促。
「今天去不了了。」蔡波說,「出了點事。」
葉家福立刻想起前埔。
「昨晚一鍋鴨粥,飽嗝打得那麼快樂,沒解決問題?」他問。
蔡波說不是那個。前埔沒問題,是家裡有些情況。私事。另找個時間談吧。葉家福那條路不急吧?
葉家福一聽不是前埔鬧事就放心了。
「怎麼搞的?」他問,「聲音不對啊。聽上去挺緊張?」
蔡波不說究竟,只講另找時間談。那時恰有人敲辦公室門,葉家福沒再多問,讓蔡波儘管忙去,星期天辦私事無可厚非。他老家的路沒那麼急,哪怕是給小廟修堵牆也得花些時間,別說有關老人死去都快六百五十年了。
葉家福把電話放了。敲門進屋的是常志文,她在門邊向葉家福敬禮。
葉家福還了禮:「怎麼跑這裡來了?」
常志文表情挺沉重。
「有件事。電話裡講不方便。」她說。
她到葉家福的辦公室,講的是另一個人的事情:「林琳出事了。」
葉家福沒反應,不知道她說的林琳是什麼人。常志文解釋說,林琳是林慶國的侄女,林瑋的堂妹。葉家福啊了一聲,想起來了。
「她怎麼樣?」
幾天前這個林琳與丈夫施雄傑惡吵一架,翻了臉,一摔門離家出走,數日不歸。施雄傑以為林琳跑到林慶國那邊去了,負氣不管。昨天上午林慶國妻子打電話到施家找林琳,施雄傑一聽妻子不在林家,這才著慌,開始四處尋找。當天下午,因尋找無果,施雄傑到公安局報了案。警方核對情況,注意到失蹤人員的一些特徵與他們發現的一具無主女屍相像,於是安排施雄傑去認屍,確認就是林琳。
「是淹死的,在山重水庫發現。」常志文說。
葉家福立刻拍了一下腦門。他從桌上文件夾裡找出那份呈報件,山重水庫發現女屍的信息果然列在該報件第三條上。居然是這個林琳!
常志文已經瞭解了相關案情:辦案民警在水庫邊一處草坡上找到死者的小包和一雙高跟鞋,包裡只有紙巾日霜等女性私人用品,沒有證件信函等文書物品。有一隻小錢包,留有兩千多元錢。現場的高跟鞋放置整齊,周邊並無搏鬥跡象,錢物無損。辦案人員傾向於排除他殺,認為極可能是自殺。
葉家福搖頭,說糟糕,林部長怎麼會碰上這個。
「他掉了眼淚,話都說不出來。」常志文說,「家亂成一團。」
因為當年的關照,葉家福對林慶國一直抱感激之情。他對林家的情況有些瞭解,知道死去的這位林琳雖是林慶國的侄女,關係卻不同於一般叔侄。林慶國生長於市郊農村,早年家貧,為了供他讀書,一家人竭盡全力。林慶國後來當了幹部,漸漸上升,他的同胞弟弟則一直留在家裡種地,未能出頭,因為家庭困難,供不起其他孩子上學。林慶國對這個弟弟一直負疚。弟弟婚後生有三個孩子,林慶國把其中一個女孩接到家中撫養,讀書培養,這就是林琳。這位侄女從小在林慶國身邊長大,如同他的女兒,連名字也是林慶國給改的,與他親生的林瑋取一個偏旁,視同姐妹。這孩子一朝出事,對他的打擊可想而知。
常志文告訴葉家福,林家定於明天出殯。葉家福點頭說原來是這樣。常志文有些驚訝,問葉家福是不是已經聽到消息了?葉家福擺手,說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想到的是蔡波。今天上午蔡波為什麼不能如約前來,電話裡的聲音為什麼感覺異樣,葉家福明白了。蔡波是林慶國的女婿,林瑋的丈夫,死者林琳的堂姐夫。家裡出了這種事,難怪此刻顧不上其他。
常志文說她上午要到林家,看看能不能幫點什麼忙,問葉家福是不是一起走?葉家福讓常志文自己去,他這裡還有些事情,弄完了,他會另找時間去看望老人。
常志文沒再多說,起身告辭,走之前又敬了禮。葉家福也舉手還禮。
她即評價:「葉副書記的動作不準確。」
葉家福笑笑,說他就是比個樣子,不常用,過得去就是了。以後常志文也用不著這麼禮貌周到。
「領導沒意見?」
「同意。」
她笑了笑,轉身往外走。
葉家福知道她其實不太高興。她一定是希望葉家福跟她一起上林慶國的家,但是葉家福還很猶豫,沒打算那麼親切。
常志文人長得端正,禮也敬得端正。她在市交警支隊工作,原為空軍女軍官,轉業來當交警。她對葉家福舉手敬禮略有些調侃意味,不全是出於下級對上級的尊敬。交警屬政法系統,葉家福跟她卻沒有直接的工作關係,兩人交往屬男女關係範疇,處於比較特殊的起步階段。常志文離異,前夫為市醫院的外科醫生,兩人生有一個女兒,因丈夫發生外遇,感情破裂而分手,女兒隨母。葉家福的婚史比常志文還要豐富,兩度結婚,兩任妻子一是老鄉,一為同學,都未能偕老,相繼亡故。擁有如此傳奇性傷亡記錄,葉家福很有壓力,如刻薄者所評,碰上葉家福,老婆這種耐用消費品也成了易損件。葉家福無子女,年紀不算大,略有前景,於再婚市場依然比較搶手,喪偶後還是不斷有人給他介紹對象,卻無一能成,主要原因就在於葉家福自己心存障礙。常志文是葉副書記的新任備選女友,這個人沒像她的很多前任一樣,不待見面就遭葉家福拒絕,因為他倆的相識與林慶國有關:常志文的母親已經退休,原在市衛生局工作,與林慶國的妻子是同事,兩人挺投緣。常母操心女兒,托林慶國的妻子幫助介紹合適對象,林妻想起葉家福,就在他們倆之間牽了線。林慶國對葉家福有知遇之恩,林妻熱心幫助,葉家福自然得加倍認真對待,不好即行推卻,因此他跟常志文見了面,有了一點來往。葉家福很小心,從不在辦公室之外地方與常志文單獨相處,唯恐引發外界注意,飛短流長,將她作為葉副書記的備選「易損件」津津樂道,供大家共同消遣。
葉家福的損妻故事在市直機關傳播甚廣,常志文當然清楚。她跟葉家福開玩笑,說自己的名字像男子,很剛強,穿警服,有槍,無所畏懼,最耐磨損。顯然她不在乎。這個人比較主動,來見葉家福時收拾得非常清楚,警服穿得特別精神,禮敬得格外端正,不像葉家福隨手一舉,潦潦草草。顯然她有心,不似葉家福還猶豫不定。
她推門出去那一刻,葉家福把她喊住了。
沒改變主意,不是要兩人一起走。葉家福記起了一件事,隨口向她打聽。常志文跟葉家福說過,工作之餘,一心照料女兒的生活學習,她基本不到外頭交際應酬,也不打牌K歌,主要的個人業餘活動就是在家獨自看碟。她一定知道些影視事項。
葉家福問常志文是否聽說過那句話?「鳥不能這樣無恥」?據說跟某一部著名古裝電影有關。常志文一聽就笑,說誰講的?葉副書記上當了。
她加以解釋,葉家福這才明白被蔡波糊弄了。這件事媒體網絡上曾沸沸揚揚,一部電影大片被人「惡搞」,導演的氣話也給「惡搞」成為名句。人家那句話沒講鳥,只講人,也不是「不能這樣無恥」,人家原話是說「人不能無恥到這樣的地步。」
葉家福不禁自嘲,說原來蔡鳥人講的不是鳥,是人。
常志文離開。
他們在第二天上午又見了一次面,在殯儀館。
林家舉喪,死者林琳是林慶國的侄女,生前為銀行職員,懷疑為自殺,屬非正常死亡,具體原因待查。死者因故離家出走,被發現並為家人認領時已死亡數日,如此情況下匆匆舉喪,不便過於張揚,前來殯儀館參與喪事的只是她的家人及若干親朋好友。葉家福和常志文都去了,常志文與林家有私人交誼,她來幫忙,換上便服,在殯儀館外給前來弔唁死者的客人分發紙花。葉家福幾乎不認識死者,知道這個人,曾經見過,但是從未有過交談,他決定出場是因為林慶國。當年的林部長眼下已經退休,不再參與掌握許多人的命運,不再為謀權者那般需要,這種時候關顧的人不會太多,葉家福覺得自己不能不去。
他跟林慶國握手,請老領導節哀。林慶國搖頭哽咽,無言。葉家福感到他的手冰涼冰涼。意外遭受如此重擊,在身邊長大視如已出的侄女突然死亡,他心裡無疑痛苦之至。葉家福有過痛失親人的經歷,感同身受。
蔡波在親屬群裡,他很悲痛。他說事情太突然,家人難以接受。他不想讓自家這件事驚動葉家福,所以電話裡不說。沒想到葉家福還是聽到了消息,於百忙中專程前來。老葉夠意思,感謝。
葉家福跟死者親屬一一握手,表示慰問。這種場合,握手主要具象徵意義,彼此碰一碰,盡到意思。不料有一隻手掌與眾不同,它把葉家福的手一捏,緊抓不放。
葉家福仔細看,人很面生。
「我是施雄傑。」對方說,「林琳的丈夫。」
葉家福啊了一聲:「是你。節哀。」
他輕輕往回抽手掌,對方竟還死抓著不放,不由葉家福又看了他一眼。
施雄傑中等個兒,比葉家福矮一個頭,大約三十四、五年紀,方臉,長相清秀。葉家福不認識這人,只聽說過,好像是市勞動局的一個什麼科長。
「我有事情要向葉副書記匯報。」他低聲說。
葉家福也低聲問:「什麼事?」
施雄傑說林琳死得不明不白,他要一個說法。
「咱們回頭談吧。」葉家福說。
他往回抽手,對方竟然還不鬆開。站在一旁的蔡波不動聲色一抓,掐緊施雄傑的手腕用力一拽,壓低嗓門喝了一句:「你有完沒完!」
葉家福得以脫手。走開前他又看了施雄傑一眼,施雄傑也睜著眼睛看他,一張臉漲紅,身子在發抖。
這人真是不清楚。此刻治喪,不是要什麼說法的合適時候。這種時候不想順利完喪,節外生枝出來攪局的,再怎麼也不該是死者的丈夫,喪事的主角。死者生前因為與他吵架而出走,然後死亡,論理的話,該是林家人找他,甚至是警察找他要一個說法,哪裡能夠輪到他出來討要。葉家福專程前來,好意慰問,這個人不知領情還要揪著不放,簡直就是沒長腦子。
被蔡波拽開後,他還有話。
「她給你打過電話。」他對葉家福說。
「誰?」葉家福不解。
他堅持,還是那句話:「她給你打過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