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校同學 正文 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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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年底,省裡組織政法工作檢查,從省直和各地抽人參加。葉家福給抽到了,分在山區一組,跑本省西部兩市,檢查項目之一是監獄狀況,該項目屬政法工作範圍。有一天上午,檢查組到了位居深山間的一座省屬重點監獄,受到了例行的歡迎。類似場合領隊比較忙,敬禮還禮,握手寒暄,言說指導,承擔許多任務,葉家福是普通組員,沒太多事,心情比較放鬆,眼睛可以東張西望。這一放鬆張望讓他意外吃了一驚,驚訝對象是停車場邊的一輛轎車。

    這車很普通,廣州本田,早幾年的車型。一眼看去,葉家福覺得這車眼熟,很奇怪似乎還感覺親切,不由他仔細看了一眼車牌,這才發覺真是很親切:該車居然跟葉家福是同一個出處,來自他曾經供職的單位,彼此「很自己」。葉家福早年在市司法局工作,當時本局車輛不足,葉家福奉局長之命打一報告,請市政府予以支持購車為盼。局長領著葉家福找了分管法制工作的副市長郭啟東,郭副市長大筆一揮,做重要批示,請財政局予以重點考慮。幾個月後這輛廣本開進了局裡的車庫。葉家福調政法委工作之前,有幸時常使用過該車。

    這車怎麼會跑幾百公里,從本省北部拱到西南,停在此地監獄的停車場,供葉副書記意外親切?不由葉家福當時好奇。他悄悄走過去拍拍車門,一個駕駛員從車上跳下來,連叫葉書記好。這是個老司機,他認得葉家福。

    原來是市司法局林副局長到這裡來了。來的不止這個林,還有市外經局、國土局兩位重要官員一起駕到,他們的車就停在一邊。三位官員當然不是到此地檢查工作,他們有些事。什麼事呢?駕駛員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葉家福沒有多問,轉身走開。

    半個小時後,有人給他打手機了,是那位林副局長。林知道自己的車以及駕駛員跟葉副書記在監獄停車場邂逅了,這就有必要及時稍事溝通,做點解釋,因為司法局屬政法系統,葉家福夠得著的。林告訴葉家福自己是到省城開會,恰市裡其他部門兩位領導也有事到省城,他們想到監獄這邊走走,他就帶著過來了。

    「也沒什麼事,」他打哈哈,「看看老郭。」

    葉家福說他一樣,也沒什麼事。省裡搞檢查,他給抽到了,湊巧。

    林副局長很親切,稱他們幾人已經離開了,在監獄外邊找一家小飯館吃飯,隨便點兩個菜,午餐後準備立刻上路往回趕。這麼巧碰上了,葉副書記要不要熱情會見一下,過來聚一聚?葉家福表示感謝,說身不由已,檢查組組長不發話,組員不敢到處亂跑。回去有空再一起熱情吧。

    就此了結。葉家福心裡有數,知道這些人怎麼回事。此刻已近年關,適宜於開展訪貧問苦,親切慰問困難群眾活動。林副等三位負責官員大老遠跑到監獄,與慰問弱勢群體無關。他們是來看老郭的,他們帶的慰問品肯定不會是一桶花生油,一點年貨加三五百元紅包,起碼得是幾條好煙。老郭就是郭啟東,當年這位郭副市長曾指令財政局重點考慮給司法局買車,此刻他批來的這一部車帶著相關官員和慰問品跋山涉水而至,跟他隆重相會於監獄。省屬監獄歸省司法廳管轄,市司法局的林副局長與此間管理部門工作聯繫較多,方便安排進出監獄,帶人「看看老郭」。郭副市長已屬舊日,眼下他是階下囚,因受賄罪判刑十五年,正在這裡服刑。

    郭啟東一案當初曾轟動一時,是那一年本省最大一宗地方官員腐敗案,郭啟東自己成為當年本省落馬的最高級別官員。這位前副市長中等個兒,人很瘦,體重百十斤而已,看上去份量很一般,那時可不得了,位高權重,說起話擲地有聲。他的犯案入獄很奇特,起於市區的一起交通事故:某洗腳店老闆與朋友在家居小區附近酒樓飲酒,深夜步行回家,於自家樓外道路上被車輛撞翻,當場身亡,肇事車逃逸。事發後因缺乏線索,肇事者沒找到,成為懸案。過了大半年,忽有知情者舉報,說死者並非意外車禍身亡,是被蓄意謀殺,主謀為市區一黑社會團伙老大。舉報信散發很廣,直到公安部去。當時恰全國出重拳治黑,此案引起重視,在上級領導督促下,地方相關部門根據舉報線索偵察,終於破案,居然舉報屬實。策劃殺人者是市區餐飲娛樂業一個老闆,叫郭金城,經營有數家酒樓和夜總會,為行內要角,知名企業家,市政協委員,與死者因生意和地盤糾紛,積怨深重,導致授意殺人。郭金城膽子很大,為所欲為,手下有一批馬仔,已具黑社會團伙雛形。由於其社會關係盤根錯節,保護傘眾多,辦案中重重阻礙,特別困難。最終案子辦結,郭金城被判死刑,市、區兩級有十數位官員琅當入獄,其中最高級別的就是副市長郭啟東。郭啟東與郭金城是老鄉,拐彎抹腳沾點親。郭金城起步後迅速擴張膨脹,得益於郭啟東的多方關照。郭啟東也讓郭金城為自己辦了不少私事,同時笑納了累計總值近百萬的錢物,最終把自己納進了監牢。

    葉家福對郭啟東案相當瞭解,該副市長發案時,他已因市長趙榮昌力推,調市政法委重用,參與督辦過該案。案子初起時,他沒想到最終會牽扯郭啟東那麼大的官員。當時趙榮昌曾經把葉家福叫去瞭解情況,問到了郭啟東。時趙榮昌任市長剛滿一年,對市情和身邊幹部還在深入瞭解中,通常情況下,一個市長不會向下屬詢問對副市長有何看法,趙榮昌與葉家福是老同學,彼此瞭解,知道可靠,所以才能深談。

    葉家福告訴趙榮昌,郭啟東是上級,自己是下屬,有些工作接觸,從無個人交往。他本人觀察,郭啟東很不一般。這位領導土生土長,一級級上來,經歷和人脈都特別豐富。他擅長處理人際關係,上邊的聯繫面廣,下邊也會拉人,關鍵時刻敢幫人辦事,替人說話,手下用了一批幹部,有所謂「地方實力派」之稱。

    趙榮昌評論說,咱們有些官員很會經營自己一塊地盤。問題是你經營它幹什麼?這個最重要。如今做事不能沒有團隊,團隊的主流應當是做事,做正確的事。如果不是這樣,大家結個幫伙營私舞弊,為所欲為,最終只會自取毀滅。

    後來,蔡波私下裡跟葉家福交換信息,提到趙榮昌也找他問過郭啟東的情況。蔡波與之談得很直率,提到郭啟東生性好事,愛抓權,喜插手,介入很多事情,外界對他的負面議論不少。但是他上下通暢,基礎紮實,根深葉茂,不易觸動。

    「我勸他別太管這個郭。」蔡波說,「從避免今後麻煩考慮,容忍可能更有利。」

    葉家福問:「他什麼態度?」

    蔡波說,趙榮昌稱有些決心確實不容易下,但是該下的時候他不會猶豫。一個人主政一方,不能只想權宜,要從長遠考慮,搞清楚自己到底要什麼。他可以告訴蔡波他想要什麼。有一句話叫雁過留聲,有一天他離開這裡,除了希望是上行,還希望人們會說他幹了些事,而且形象清明。

    「人家不是小鳥,是大鳥,鯤鵬展翅九萬里,高瞻遠行。」蔡波開玩笑,「像你葉老兄,啄木鳥似的,一天到晚只盯著誰誰有沒有男女關係。」

    葉家福感歎,說趙市長講的不錯。這是他願意跟隨的緣故。

    當時他們都不知道趙榮昌正在下決心。此後相關的涉黑案迅速發展,內情漸漸顯露,發現有一批官員從郭金城處得到好處,為之提供保護,涉嫌職務犯罪。捲入案件的官員名單越拉越長,涉及到工商、稅務、文化、衛生、城管、公安諸多部門重要人物。郭啟東發覺不妙,動用了他多年編織成就的關係網,耗費大量社會資源和錢財,不惜血本,千方百計阻撓案子深入。案子一度陷入僵局,市裡幾位主要領導之間產生意見分歧,一些人主張及早剎車,擔心搞大了,牽連幹部太多,於地方政務很不利。趙榮昌卻非常堅決,力主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誰。趙榮昌是市長,第二把手,下市前長期任職於省委機關,在省領導那裡有影響力,說話格外有份量。他的堅決態度推動了破案,郭啟東在劫難逃。

    郭啟東事發一刻頗具戲劇性:他是在市長辦公會現場給帶走的,會場上只有趙榮昌知道即將發生什麼。那天政府辦提交給市長們研究的議題很多,上會時趙榮昌臨時做了調整,把原安排在後邊討論的幾個內容提到前頭先議,政府辦工作人員給弄個措手不及,匯報、分發材料和列席順序全都亂了套。當時趙榮昌不說緣故,事後人們才明白那幾個議題都屬郭啟東分管,趙市長是讓郭副市長理完那些事,「站好最後一班崗」。葉家福列席了那次會議,因為議題中有一個「突發事件應急預案」,與他的部門相關,本通知他於上午十一點到會,臨時又通知提前於九點。會議中間,葉家福看到趙榮昌的秘書走進來遞了張紙條,趙榮昌即宣佈休會十分鐘,讓大家出去上洗手間。郭啟東應聲而起,打算出去,讓趙榮昌喊住了。

    「郭副市長,慢點。」他說。

    郭啟東坐下來。趙榮昌把手一擺,秘書跑過來遞給他一隻塑料袋。趙榮昌把袋子放到郭啟東面前:「你拿去吧。」

    裡邊是兩條煙,三五牌。郭啟東煙癮很大,習慣抽外煙。但是趙榮昌從不抽煙,他和郭啟東之間絕無煙誼,從未有過哪怕是扔支香煙一同吞雲吐霧的記錄。

    「市長這是怎麼啦?」那一刻郭啟東非常意外。

    趙榮昌說,人世間的事情不會無緣無故,有果必有因。人走到關口的時候,停下來抽支煙,捫心自問,有助於做出正確的選擇。

    郭啟東立刻就明白了。

    「我要打個電話。」他說。

    「你跟他們說吧。」趙榮昌道,「恐怕不必了。」

    那時前來帶郭啟東的辦案人員已經站在門外。他們沒讓郭啟東打電話。如趙榮昌所暗示,已經沒有必要了。當天上午,同一個時段裡,郭啟東的妻子、他的弟弟和小舅子也被分別帶走,與他一起前往辦案地點接受同案調查。

    這一起案件禍及郭啟東以下十幾位官員,其間半數人犯案有地理學因素,跟郭啟東和郭金城出自同一個地方,同為老鄉。他們都是哪裡人呢?不是別地兒,就是道林區前埔鎮。前埔這地方真是好風水,藏龍臥虎,歷來有能人。近年間這裡出了不少老闆,搞建築的、賣液化氣的、經營餐飲娛樂並黑社會的,都有,同時大大小小也出了不少官員,分佈於本市各行業各部門,其中一些佼佼者已經手握重權,最顯耀的就是郭啟東。郭啟東很重鄉情,一向敢於大膽提攜同鄉,機關裡有人譏諷,說他手下有一支「前埔軍團」。郭案發作,該軍團與其領軍人物一起遭遇重創,但是並沒有頓時煙消雲散。時過數年,葉家福意外地於數百公里之外,在郭啟東服刑的監獄停車場上親切會見了自己的當年用車,這不是個例。葉家福早就聽說,郭啟東服刑後,有事沒事,過年過節,常有親朋故舊跋山涉水前去探視,悄然來去者中多有前埔籍或與該地關聯很多的現職官員。

    當年那起涉黑兇案發作,郭啟東等多位官員牽連落馬之際,也有一些人逃過了劫數。施雄傑為其中之一。案發前一年,施雄傑與幾位親友合夥,在市區一個新建樓盤買了兩間店面,手中資金不足,去找了郭金城,拿了人家六萬元。施雄傑時為市勞動局轄下就業服務中心的主任科員,職別不高,手中不掌握權力,與郭金城所從事的餐飲娛樂業關係不大,他能結交這位老闆並最終入案也有地理學因素:他是重慶人,卻又是前埔的女婿,其妻林琳的伯父兼養父林慶國是前埔人。林慶國當過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家裡還另有一個前埔女婿蔡波在道林區任要職,這都成了施雄傑的資源,讓他得以跟郭金城拉拉扯扯,為自己謀取利益。林慶國是公認的正派幹部,來路不對的錢從來不沾,哪想身邊出了這麼個施雄傑。施雄傑案發時不承認自己拿了錢,後來又辨稱自己曾口頭說明,只是向郭金城借款。其妻哭哭涕涕,懇求林慶國出面搭救,林慶國已經退休,是蔡波來收拾局面。經多方努力,施雄傑給放過了,那筆錢沒有定為賄金,因為未發現他與郭金城間存在權錢交易的職務行為。有刻薄者評論說,如今頭上無長,不只放屁不響,收錢都沒名堂。施雄傑還沒長得足夠大,尚無資格。這種人一旦有權,可以來點權錢交易職務行為,收的鈔票才理直氣壯,有資格計為賄金,那時五六萬哪裡打得住?施案終以涉案款項上繳沒收,予以行政處分了結。

    施雄傑卻說:「那件事是他們搞我。」

    施雄傑坐在葉家福辦公室的沙發上。這一天他沒再電話求見,直接上門來了。葉家福正在主持綜治辦會議,即社會治安綜合治理辦公室的會議,施雄傑說他等,有重要事情一定要跟葉副書記面談。兩小時後會議結束,兩人開談,其間葉家福問及當年的案子,施雄傑一口咬定,是人家搞他。

    「有人怕前埔幫勢力大,就搞。」他說,「趙市長聽信那些人了。」

    葉家福說這是胡扯。施雄傑來自重慶,算什麼前埔幫?前埔籍的優秀幹部很多,林慶國林副部長怎麼樣?有口皆碑,誰會去搞他?蔡波跟施雄傑不一樣嗎?都娶林家女兒,當前埔女婿,人家從來不去摻和那個。不論籍貫哪裡,都是有好的也有壞的。

    施雄傑說沒那麼簡單,前埔為什麼鬧事?有關係的。

    葉家福對這個話題有興趣。他讓施雄傑講具體點,那地方最近不太平安,聚眾抗拆,夜行上訪,難道不只想多要幾個拆遷補償?背後還都有些什麼因素?

    施雄傑卻不講具體。他閃爍其辭,天上地下,拉出更大一張網,說當年要是不這麼搞人,現在也不會這樣。想當書記的為什麼沒當上?想提拔的為什麼沒提上去?很多事情都是有關聯的。

    「你指誰呢?趙市長?還有蔡波?」葉家福問。

    施雄傑點點頭。

    「你還是講具體點。猜測臆想不行,得有根據。」

    施雄傑說這些事大家都知道,都那麼說。

    葉家福問施雄傑,幾次三番打電話求見,今天跑到這裡乾等幾個小時,不會就打算提供一點道聽途說,有關前埔的過去與現在?也許施雄傑在他那個圈子裡混來混去,不只聽說過什麼,自己還參與了一些什麼?現在想明白了,打算如實報告,協助市裡做好工作,幫助穩定局面,促進重點項目建設?

    施雄傑說:「葉副你不要套我,那不是我的事。」

    「那麼你找我幹什麼?」

    施雄傑說自己家裡剛剛辦過喪事,他老婆不能白死。

    「什麼叫白死?她不是自殺?或者有隱情?」

    施雄傑說林琳突然死亡有原因。

    「據說你們倆鬧離婚,那天你們大吵一駕,你老婆離家出走,是這樣嗎?」

    施雄傑說他們是在鬧離婚。葉副想知道為什麼嗎?

    「我對你們的隱私沒興趣。反映問題除外。」葉家福說。

    施雄傑說他要反映問題。他們兩口子鬧離婚,跟另外的人有關係。

    「誰呢?」

    「你。」

    不由葉家福立刻笑出聲來。沒等他再發問,施雄傑又補上一句,說葉家福不能推得一乾二淨。他妻子確實給葉家福打過電話。

    「跟你說多少次了?我在林家見過你妻子,但是從沒講過一句話。」葉家福說。

    「你們在電話裡講到了一隻旅行袋。」

    葉家福當即變色,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施雄傑冷笑,說現在葉副清楚了,他沒有亂講。他是知道一些內情的。他還知道一些葉家福不清楚的事情,涉及到其他人。如果他認為有必要,他會告訴葉家福。他也可能永遠不跟任何人說,這要看情況。他在這裡提前挑明:不要想搞他,不要威脅他的人生安全,不要指望殺人滅口,他已經準備了多種防範手段,魚死網破。要是不怕鬧得轟轟烈烈,滿天下都知道,那就來吧。

    葉家福立刻喝斥:「什麼屁話!」

    施雄傑說他不是講葉家福。他知道葉家福跟別個不同,是好人,所以才找來的。

    然後施雄傑起身走人,不再多說一句。

    葉家福好半天什麼都做不了。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仔細回想剛才與施雄傑交談的全部過程,憶及林家出殯那天施雄傑的反常舉動,以及後來一而再再而三的電話騷擾,感覺非常沉重。

    當天下午,葉家福上班後把單位裡的事匆匆處理完,叫了車直奔道林區。上路後他才給蔡波打手機,說他一會兒就到區政府,有事找。蔡波問什麼事這麼急?葉老家的破路不通了?葉家福說那邊早就不能開車,得抬著車走了。

    「我在前埔,勞駕葉副書記到這裡來行嗎?」蔡波問。

    葉家福說行,到前埔見面。

    葉家福趕到前埔鎮政府,這才發覺上套了。這裡正熱鬧,開大會呢。蔡波召集全鎮大小幹部及轄下各村兩委和各方面頭頭腦腦集中學習、動員,百十號人坐了滿滿一個會場,搞了一整天,當天下午結束。蔡波故意不在電話裡講明,等葉家福到場才拉在一旁說說來龍去脈,然後即請上主席台,熱烈鼓掌,請葉副書記做重要講話。

    葉家福沒有推辭,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既然來了,當然要說。他說自己這是配合蔡區長,跟大家一起共同努力,維護社會安定穩定,確保重點工程建設。

    那些日子裡,蔡波受命負責,全權處理前埔鎮事務。這人情況熟悉,有自己的一套。他組織大批區、鎮幹部下村,走訪調查,過細瞭解,掌握動態,控制局勢,自己坐鎮指揮,開大會造聲勢引導輿論,功夫做足,其實都算鋪墊。他的關鍵措施是果斷換馬,從人下手,解決問題。他說老農民有句話,叫「牽牛牽鼻子」。蔡區長讀過大學,文化程度比較高,有資格改造農諺,叫做:「拿人拿帽子。」

    這時前埔鎮班子已經調整,鎮書記劉長庚被免職,調區人民防空辦公室,不安排領導職務,先只任主任科員,處理很重。前埔大社近日屢起風波,需要有人來承擔責任,此刻非劉莫屬。劉長庚有一件事給抓住了:那一天村民夜半上訪,蔡波接消息後急找劉長庚,到處找不著,家裡電話插頭拔了,手機不開。事後調查,當晚劉長庚與某企業老闆在市區一家酒樓「談項目」,喝酒至下半夜一點,而後大家又去洗腳,直至天亮。參加當晚「談項目」的還有鎮裡一位副書記,一位副鎮長,劉長庚讓大家把手機關了,免得找來找去掃興。這兩位鎮級官員因此也受處分,一起就地免職。

    謝建南接任鎮書記,以示對有效處理群體事件的褒獎。蔡波罵過他又聾又啞,但是該罵要罵,該升就升。那天晚上跟謝建南一起下村的鎮領導還有一個組委,兩位副鎮長,三人全部升職,一位老資格的確定給正科待遇,一位年輕的升副書記,另一位定為常務副鎮長。新任鎮長人選誰都沒料想到,竟是區政府辦副主任兼接待科長江英。江英也是前埔籍幹部,按照通常規則,不宜在本鎮擔任主官。

    前埔班子調整是蔡波力促完成的。原書記劉長庚與蔡波關係很好,早年兩人共過事,這一次處理他,蔡波沒有手軟。江英任職有籍貫障礙,蔡波堅持要求破例。他說那晚村民上訪得到及時處置虧得江英,別個又聾又啞,江英耳聰目明。這人可靠,在前埔當地有影響力,此時此地最好用。經過蔡波努力,市委組織部同意破例。

    葉家福到達前埔時,恰逢鎮班子刷新亮相。蔡波在大會上宣佈決定,講了話。他把市長趙榮昌給的時限加了碼,說市長要求今年上半年完成前埔拆遷,丁書記和他已經立了軍令狀。現在他給謝建南、江英另一個時限,必須盡量提前,至少提前一個月完成。具體怎麼做他不管,他知道兩位有辦法。鎮幹部天天跟老百姓打交道,什麼情況不知道?什麼招不會用?有責任心就沒有問題。從今以後,這裡的事情交給謝建南和江英,他準備回家睡覺。大家說好了,時限超過一天,蔡區長在辭職之前會先走一步,把大家全部撤光。

    會開完了,蔡波拉著葉家福,問有什麼事?葉家福好一會不吭聲。

    「讓蔡區長睡幾天好覺,大事要緊。」末了葉家福說,「一條破路先不麻煩。」

    蔡波發笑,說他還不知道葉老兄?肯定不是修什麼破路。

    葉家福上車,說以後再談。蔡波道:「把電話給我。」

    「誰?」

    「你那個老傢伙。你說他幾歲了?六百五十?」

    蔡波知道葉家福輕易不開口,開口表明實在沒有辦法了。他說自己這些天忙於收拾前埔,對老同學的老家關心不夠,怕老同學有意見,有必要趕緊彌補。葉老家在縣裡,不在道林區蔡區長的地盤,夠不著,很遺憾的。早先如果考核沒出問題,蔡區長當上市領導,那就管得到了,幫助修條小路真不是大事。現在只能另想辦法。他認識一個企業家,實力雄厚,搞旅遊項目,眼光不錯,點子也多,可以試試。給個電話,讓他們直接跟葉老家那邊的人聯繫吧。

    葉家福留了電話,說謝謝了。

    「試試而已,不一定能成。」蔡波說。

    回到辦公室,葉家福打電話找常志文,問她晚上有空嗎?能不能出來一下?常志文喜出望外,可能是因為葉家福很少主動打電話約她。

    「去哪呢?」她問,「還是辦公室嗎?」

    不由葉家福有些尷尬。與准女朋友在辦公室約會,這算什麼呀?可是以葉家福的性情,目前只能這樣。葉家福告訴常志文,晚上單位還有事,所以請她也到這來。

    當晚常志文來了,葉家福給她搬椅子倒茶,客氣有加。常志文說葉副總是一本正經,今天這麼客氣,感覺挺異樣。葉家福感歎,說常志文真是聰穎過人。

    他跟常志文商量個事,想請她幫忙,找一點林琳的錄音資料。因為一些情況,他想聽聽這個人講話是什麼聲調,她已經死亡,只能試著找一點過往記錄。林琳不是公眾人物,如果留有什麼錄音錄相資料,只可能在私下場合,例如家庭聚會,朋友聚會,同學聚會等等。時下不少家庭有DV機,有的人喜歡玩那個,大小事情都拿DV拍,這就有可能錄下她的一些即席講話真聲。請常志文幫助做這件事有些不得已,因為目前這件事只能私下裡進行,交公安部門出面不合適,他自己去找也會引人猜疑。常志文與林家熟,經常走動,也許可以設法從林家或相關人那裡拿到。這件事必須不為林家人有感覺,施雄傑和蔡波兩家都不要驚動,這樣會好些。具體為什麼要這東西,現在他還不便說,他能跟常志文確定的是,肯定不是那個電影,「鳥不能這樣無恥」,不是惡搞,是正經事。

    常志文看著葉家福,沒吭聲。表情不是太明顯,心裡肯定有些失望,不像下午接電話時那般高興。

    「想來想去,你比較容易。」葉家福說,「說來你也是警察,雖然不是刑警。」

    常志文問:「葉副書記這是給警察交辦任務嗎?」

    葉家福說這問題不好回答。如果是純粹的公事,應當通過正規途徑下達任務。但是這也不是他個人的私事,不是讓常志文當他的私家偵探。

    「不能透露點原因?」

    葉家福看出她挺猶豫。常志文與林家走得近,這件事可能讓她覺得不好,不明不白。葉家福找她來之前,也曾再三躊躕。

    「你感到為難?」葉家福問。

    常志文說,她感覺有些偷偷摸摸的。為什麼呢?

    葉家福當即決定放棄,另想辦法。

    「實話說,也不是非要什麼錄音錄相不可。」他改了口,「找你來就是商量商量,能辦不能辦都不要緊,今晚談過這些不外傳就可以了。明白吧?」

    常志文不說話了。

    兩天後,常志文給葉家福打了電話,說有事找。她的口氣很平穩,不帶感情色彩,葉家福一聽,心裡有些感覺了。

    當晚還在葉家福的辦公室見面。常志文背著一個小包,她從包裡取出一個碟片盒,遞給了葉家福。

    「碟裡有林琳。」她說。

    葉家福接過碟片盒,拿在手裡輕輕拍了兩下。他看著常志文,什麼都沒問。常志文也什麼都不說,不講為什麼改主意了,也不講東西是怎麼弄到的。兩人互相看著,誰都不說話,一時挺尷尬。

    「葉副還有交代嗎?」末了常志文開了口。

    葉家福搖搖頭。

    常志文敬禮,轉身出去。葉家福起身送她去電梯間。走廊上很安靜,一間間辦公室都關著門,只有值班室亮著燈光。

    在電梯間門外等電梯時,常志文說,她來過這裡好多次,今天葉副書記是第一次送她出門坐電梯,挺特別的。有一句話以前總是想問,但是總沒說。在這裡忍不住問一下:葉副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自己是怎麼認為的?

    電梯到了。葉家福再次破例,跟常志文一起進電梯,把她送到樓下。電梯下行時他們都一聲不吭,出電梯時葉家福說了一句話:「我這個人很無趣。」

    「因為是領導,還是因為……那些不幸?」常志文問。

    葉家福說他一向無趣。與黨和國家無關,與兩位前妻過世無關,與個性有關。

    常志文說,剛才走進葉家福的辦公室時,她問自己幹了什麼呢?這怪怪的算什麼事呀?她也想問問葉家福,除了讓她做這種事,就沒有其他要說的嗎?進辦公室後一見葉家福,馬上改主意,不想問了。

    「為什麼?」葉家福問。

    她說,看到葉家福沒想說話,她忽然覺得很沒意思。

    她騎著自己的摩托車走了。

    葉家福一聲不吭。他知道這個人再也不會來了。

    回到辦公室後他立刻開電腦,看常志文送來的碟片。這是去年林慶國的母親做九十大壽時,家族聚會的記錄,一門老小三十餘人,邊吃邊唱,熱鬧之至。林琳在聚會時唱了歌,唱歌前還講了幾句吉利話,健康長壽,長命百歲,等等,連同她的笑聲都錄在碟片裡,保存完好。

    葉家福反覆聽那幾句話。感覺似曾相識,又難以確定。葉家福貴為副書記,熟悉政法工作,卻不擅長辨別聲音,他與聲音的這位主人並不熟悉,從未有過當面交談,一朝需要辨別,真是很沒把握。錄相畫面裡的林琳很光彩,長得比她堂姐林瑋漂亮,舉手投足風韻獨具,說話有點哆,與葉家福記憶裡的那個聲音感覺不同。

    那個聲音已經消失半年多了。那一回省考核組來本市考核班子,住在道林區迎賓山莊。當天半夜發現裝有重要考核資料的旅行袋被竊,蔡波趕到迎賓山莊督促破案,有一個陌生女人給葉家福打過幾個電話,說蔡波與其他女人亂搞,提到迎賓山莊丟了一隻旅行袋,這陌生女人難道就是林琳?後來這個人銷聲匿跡,再沒發過聲,同那只失而復得的旅行袋一起成為葉家福心中的謎團。

    現在施雄傑冒出來為葉家福解迷,卻讓葉家福備覺沉重,因為以當時電話情況看,該女不像是旅行袋故事的操作者,卻有如被丈夫拋棄的怨婦,與蔡波關聯異常。葉家福趕到前埔,有心問問蔡波,末了先放下,沒有開口。此時此刻,權衡輕重,還得以蔡波正在處理的前埔大事為要。

    如蔡波所評,施雄傑真不是個好鳥,他鍥而不捨,追趕過來。

    他給葉家福打了個電話,說自己用掛號方式,給葉家福寄了一份材料,這份材料有助於葉家福瞭解林琳的死因。除了這個,他手中還有更猛的東西。目前他不想把這些公諸於檯面,希望只在內部處理,所以他才找葉家福。他清楚葉家福與趙榮昌、蔡波之間的關係。他也不會上蔡波的當。

    「他騙你什麼?」葉家福問。

    施雄傑說,蔡波自稱準備下海去北京,不怕施雄傑拿他。他知道蔡波是裝的,一心想要的眼看到手了,哪裡捨得鬆開。大家走著瞧吧。

    「再說一遍:我有準備的,你們殺人也不能滅口。」

    葉家福當即斥責:「什麼混賬話!」

    「不是說你,是他們。」

    隔天上午,葉家福看到了那封信。施雄傑再次表現得極富想像力,也極為吝嗇。他寄來的竟是其亡妻林琳親筆所書《年度工作小結》的複印件,列有其當年工作若干優點,若幹不足。除此之外還另有一張複印紙,做了特殊處理:原件的上部分和下部分被分別遮起來,只複印了中間的幾行手寫文字,沒頭沒腦,文法不甚通暢,但是葉家福立刻看出了名堂。

    「……他大罵,說旅行袋的事他只跟我說過,肯定是我告訴他的。我很生氣,說我在電話裡還講他跟江英搞腐化。他罵我豬腦,蠢死了,說從此斷絕一切關係。」

    葉家福當即比對,複印件上的筆跡與《年度工作小結》的筆跡非常一致,發現它們的相同點無須專業水準。這段沒頭沒腦的文字顯然涉及旅行袋失而復得那件事。當初那個凌晨,有一女人給蔡波掛電話,痛哭失聲,迫使蔡波匆匆離開迎賓山莊前去處置。如此看來該女應當就是林琳。其後過程大概是她追究蔡波行蹤,蔡波提及迎賓山莊丟失旅行袋,她認為是搪塞,給葉家福打電話罵蔡和江英亂搞,提及此袋,被葉家福注意到了。末了蔡波逼問消息如何洩露,兩人大吵一架,「從此斷絕一切關係」。

    林琳自殺可能也是這一事件的後續效應。問題是林琳並不是蔡波的妻子,只是他妻子的堂妹,如此行事哪裡叫做正常?何謂斷絕一切關係?此前究竟是什麼關係?堂姐夫與堂小姨子,或者還有其他?曾經有人舉報蔡波與一位叫唐美芳的暗娼「長期嫖宿」,葉家福曾奉命參與核實,查無唐姓暗娼。也許該女非娼亦不姓唐,只是與「堂」音相諧?

    葉家福考慮再三,認定還是得先跟蔡波談一談。他給蔡波打了電話,恰蔡波也要找他,一聽是葉家福就打哈哈,問是不是葉老家六百五十歲的老頭有消息了?

    葉家福說人家不止那個年紀,是過世六百五十年。修路的進展他已經知道了,老家那個村長,還有鄉里的書記都給他掛了電話。他們不知道蔡區長介紹去的老闆是不是說真的。鄉里請老闆喝的都是好酒,據說老闆一個人喝了一瓶半,老闆手下的男女個個厲害,喝了還要。再那麼搞幾次,只怕路沒修成,鄉親們都只剩一條短褲了。

    蔡波大笑,說如此窮酸?還好這回是人家老闆決定請客。

    原來葉家福老家那條路已經初顯眉目。蔡波介紹去的老闆是做旅遊的,經一番考察,認為那一帶山清水秀,距離適中,有所前景,可以開發休閒遊覽,為附近幾座城市逐漸富裕起來的市民提供假日去處。老闆很精明,提出他來投資修路,條件是無償給他若干沿途地塊。因為交通不便,目前那一帶地價極低,一旦路通,旅遊開發項目跟進,可望價值飆升,如能實現,於當地也大有好處。這位老闆是來真的,而且動作很快,擬於明日請縣、鄉負責官員到市裡進一步商談,明晚請客。老闆提出,蔡波葉家福是雙方牽線人,希望能一併到場。

    葉家福說這還能不去?正好跟蔡波另有要事。

    「又查女朋友嗎?」蔡波開玩笑。

    葉家福說查的就是這個。

    蔡波說他忍痛割愛,把江英從身邊調走,派到前埔任職。這一段日子,謝江兩人埋頭苦幹,局面改觀。所以領導幹部應該交女朋友,葉家福跟常志文一直沒感覺嗎?

    葉家福有一陣說不出話。末了他說女朋友得什麼時候才有感覺?彼此分手,「覺得很沒意思」的時候?或者「斷絕一切關係」,最後死亡的時候?

    蔡波很敏感,立刻追問:「你說什麼?」

    「明晚見吧。」葉家福道。

    第二天晚上的酒宴氣氛很好。請客的老闆叫李輝,很年輕,省城人,有外資背景,口氣不小。葉家福老家來了一位常務副縣長,還有鄉書記和鄉長,與李老闆談得很投入。葉家福和蔡波為「重要嘉賓」,於席間指導、推動雙方頻頻舉杯。蔡波自嘲,說這麼兩位重要領導一起拉皮條,這條路可以修上天了。

    喝酒時他問葉家福找他還有什麼事?葉家福說回頭再談。蔡波明知葉家福的事情怕是不宜下酒,卻還調侃,說得悄悄來是嗎?像找女朋友?葉家福不動聲色,從口袋裡掏出「斷絕一切關係」那張紙,放在蔡波的面前。蔡波當眾閱讀,神情自若。

    「我說過,這傢伙不是好鳥。」他評論。

    「這隻鳥想要什麼?」葉家福問。

    蔡波說,鳥類的共同願望是飛翔,都希望飛得高一些,更高一些。這隻鳥也一樣,不滿足於當鳥主任,千方百計想當鳥局長。鳥類有些鳥想法無可厚非,但是不依靠自己的兩個翅膀,企圖靠拉屎放屁往天上升,可以嗎?這隻鳥德行太次,曾有偷竊記錄,從不自省,卻不知足,居然一門心思還要鳥局長,為達目的,不顧羞恥,死纏爛攪,什麼手段都敢用,包括搗鳥糞,勒索。別管他。

    「不管他就沒事了?」

    蔡波知道葉家福擔心禽流感,那是高致病性,撲殺無數還四處漫延,而且會感染人。人感染了禽流感多半要死,很嚴重。但是他認為有辦法對付。這隻鳥也清楚,鬧禽流感他自己也得死,什麼都得不到,所以指望「內部處理」。不要管他。

    葉家福說問題不在這隻鳥,在鳥糞。到底怎麼回事?

    蔡波說有一隻鳥可能飛錯地方,鑽到另一隻鳥的窩裡,給逮住幾根鳥毛了。鳥類的感情生活跟人類一樣,有時挺複雜,一言難盡。鑽錯窩逮住毛後患無窮,得汲取教訓。好在幾窩鳥說到底同歸一個林,一個大鳥窩裡的私事,沒有招惹別個。

    葉家福說有人被招惹了。老家鄉下有句俗話叫「鳥屎滴著」,鳥屎滴到鼻頭為倒楣。這滴鳥屎不偏不倚剛巧滴到了某個人的鼻頭上。這個人不能不管。

    蔡波說這個人他知道,很無趣很沒意思。為什麼要去管那滴鳥屎?與其去抓別家鳥屎,不如去摸自家配偶,是不是?

    葉家福說不是。不知道不清楚是一回事,知道了清楚了就不能不管。這他媽的像什麼話?太不像話。

    蔡波說確實不像話,該鳥自己也很慚愧。只是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麼辦?難道比照禽流感模式,不分公母一律撲殺?這種措施只能對付籠裡的雞,對付天上的鳥恐怕不行,打鳥得用獵槍。現在提倡保護野生動物,愛護鳥類,怎麼好動用獵槍?再說也不好打。除了「鳥屎滴著」,他也聽說過一句土話,叫「鷂子閃槍」。鷂子是一種猛禽,很機靈,據說特別會躲槍子,打它不太容易。

    葉家福說聽說有只鷂子準備遠走高飛捉田鼠去。如果是那樣,他認為可以允許,可能是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一種也算合適的解決。

    蔡波說恐怕還得看看。鳥類跟人類一樣,有時搞不清自己想要什麼。明知不可能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不能一邊光彩奪目當鳳凰,一邊做斑鳩花花草草偷別個鳥窩下蛋。可是事到臨頭還是搞不清楚,這個那個都想。嘴裡遠走高飛,心裡難免捨不得。

    葉家福說恐怕不行,準備拍翅膀動身吧,在鳥糞扒開之前。

    蔡波說如果還是捨不得,怎麼辦呢?

    葉家福說那就動用獵槍。

    蔡波指著一桌酒客笑問葉家福捨得嗎?要不要這條路?葉家福好一會不說話。

    末了葉家福給蔡波講了個故事,提到他鄉下老家小廟供奉的「大善公」。他說這個人相傳已經過世六百五十年,典籍裡找不到他名號的出處,查無當年從皇帝到縣令各級領導的正式批文,「大善公」應當是鄉民自己叫起來並流傳至今的。這個人憑什麼享受小廟供奉待遇?據說生前為大家做了不少好事,而且死後還做,他有親身體驗。他高中畢業那年,母親跋山涉水,步行前來市區這邊的廣元寺求籤,問兒子前途。求了簽,母親當場掉淚,因為下下,認定高考不中。廣元寺是本市最有名的寺廟,香火最旺,這一簽類似於死刑判決,沒救了。母親回家後哭哭涕涕,村長也就是他後來的岳父知道了,安慰她說,大廟雖靈,管得太多,難免有看不到的。本村大善公就在門口,人家瞭解自家情況,問問他吧。於是去小廟再求一簽,竟是高中,母親就此安下心來。他考上大學後才知道這件事,從此對小廟供的那位老人別有感情。燒香求籤均為迷信,基本道理卻是可以感受的。

    「這說的什麼意思?」葉家福說,「想要一條路,還想做個好人。」

    蔡波即嘲諷,說做人要做好人,從小聽幼兒園老師講過。都這麼大的領導幹部了,怎麼還是好人好事的水平?不能表達得更複雜更深刻一點嗎?比如說,做鳥須做好鳥。什麼叫好鳥?鳥好主要不在鳥毛,也別管它拉的什麼鳥屎,關鍵是飛得怎麼樣,能不能領飛,會把鳥群帶到哪裡,給鳥群食物與溫暖,還是飢餓與寒冷。

    葉家福說:「這是鳥的道理。人有人的道理。」

    蔡波問葉家福人的道理是不是很簡單,很無趣和很沒意思?扒鳥屎,取獵槍,鳥飛了,路沒了,房子也拆不掉了。這樣的結果好嗎?

    葉家福不認同:「少一隻鳥,地球就不轉了?」

    「既然這樣就算了。」蔡波道,「鷂子退出。」

    「這樣就行了?」葉家福問,「鳥可以這樣無恥嗎?」

    他倆邊吃邊聊,一邊夾菜喝湯,一邊私下交談,很知心很和諧。旁邊人聽了隻言片語,頗不明白,問蔡區長葉副書記講什麼鷂子?鳥類?

    蔡波說應該愛護鳥類,鳥類是人類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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