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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上午十點,葉家福走進了趙榮昌的辦公室。
葉家福把他連夜趕出來的信訪反饋件送趙榮昌審閱。反饋件認定未發現信訪件反映的問題,附有公安部門提供的旁證和蔡波個人的說明。「三巨頭」已分別簽字。
趙榮昌看了材料,沒多說,提筆簽了「已閱」。看得出他很滿意。
市長趙榮昌比葉家福大幾歲,個頭偏矮,卻從容不迫,氣度不凡。趙榮昌話不多,自有獨特語言,單看他的辦公室就讓人感覺豐富。他的辦公室非常整潔,巨大的辦公桌檯面上,除了兩部電話機,一個翻轉檯曆和一個精緻筆筒,沒有其他零碎,不像葉家福那張桌子上面什麼都有,到處攤。趙榮昌辦公室最特別之處還在那牆,除門窗這一面,其他三面全是書櫃,巨大的書櫃頂天立地,從地板直到天花板,裡邊擺滿了書,卻同他的桌面一樣整潔,紋絲不亂。
葉家福問:「市長還有交代嗎?」
趙榮昌指著沙發說:「你坐會。」
他把手中的筆收起來,跟葉家福聊了幾句,聊的卻是考核,用蔡波的說法叫「烤火」。趙榮昌說葉家福口碑不錯,考核中的推薦票不少,但是資歷相對淺一些,儘管實際上也獨當一面,畢竟是在市直部門,很難像蔡波一類縣、區基層主要領導一樣為人注意。恐怕這一次機會不成熟,還得有耐心。
葉家福說他明白趙市長的意思,請領導儘管放心。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性格上有缺陷,進取心不足,比較被動,而且時常過於較真,會得罪人。沒有趙市長的關心,他走不到今天的地步,所以很感謝領導,也很滿足,不會有更多想法。
趙榮昌說現在到處都是會爭會搶會鑽的,缺的倒是實實在在的人。葉家福這種人很難得的,他跟蔡波講過多次,蔡波要是多幾分葉家福的秉性,那就好多了。
「蔡波的長處是能夠衝鋒陷陣。所謂一將難求,今後我們要開拓局面,特別需要這種將才。」
葉家福知道趙榮昌有所指。趙榮昌是四年多前由省裡下來當市長的,此前是省政府副秘書長。趙榮昌言談很沉穩,處事很堅決,包括用人。當年他來時,葉家福是市司法局副調研員,蔡波在區裡當副書記,趙榮昌認為二人可用,不避舊日同學之嫌,著力使他倆各升一級,推上重要位子。當時趙其實已經在為未來謀劃。眼下他有望接任書記,全面主政,頗有些想法。他認為本市近年發展滯後,局面有待開拓,需要大膽起用一批將才。蔡波是他力推的人員之一。
這裡是不是有個「自己人」緣故?趙榮昌水平遠比蔡波為高,他從不這麼講。但是他講「團隊精神」,說推動工作需要核心團隊,團隊要同心同德,聽指揮,能戰鬥。他強調用幹部需要瞭解幹部,強調忠實與可靠,他說蔡波和葉家福秉性不同,卻都有這種特質,足以倚重。特別對蔡波,他曾屢次表揚,說以前道林區工作特別難做,拆遷、征地、建設,沒有一件辦得清楚,蔡波一當區長,敢沖能打,局面徹底改變。雖然上邊還有書記,人們有目共睹,一致公認,這幾年區裡局面的重大改觀,基本還是靠他。趙榮昌也提到蔡波推進工作不能不觸動一些人的利益。因此有些人不想讓他上,總想弄倒他,告狀不斷並不奇怪。
「其中有的不是對他,是對我。認為我不該用他。」趙榮昌對葉家福說,「領導層裡也有不同意見,你應當瞭解一些。」
葉家福點頭,說他明白。
他明白趙榮昌不是隨意提及,是在把情況以及自己的態度告訴他。領導層裡的一些事情相當微妙,不會總是完全一致,人事問題涉及權力安排力量消長,常成為分歧的焦點。趙榮昌點到為止,沒有多說,意思很清楚:當前特殊時期,情況複雜多樣,舉報信要認真查核,卻不能授人以柄,影響蔡波的任用,影響趙榮昌的整體佈局。
「蔡波當然也有他的問題,不能輕易放過,還得提醒。」趙榮昌也補了一句。
葉家福還是那句話:「明白。」
趙家昌笑了笑,問葉家福明白什麼?葉家福說明白趙市長一番苦心。實話說,拿到趙市長的批示,他覺得拿到一支尚方寶劍,決心抓住機會弄蔡波一下。他對蔡波很瞭解,不擔心其他,只擔心女人。小菜這方面不太檢點,外邊時有議論。他覺得趙市長可能也擔心這個,所以一方面要重用,一方面也讓他觸動一下蔡波。最後他寫的這份反饋材料排除了蔡波的嫌疑,材料出自瞭解到的情況,他知道必須這麼寫,但是心裡還有疑慮。就在查辦舉報件時,有個女人接二連三打電話給他,罵蔡腐化。還提到「鐵三角」,說蔡波跟他與趙市長是一夥的。因此他格外警覺。
話沒再說下去:有人敲門求見市長。
卻是組織部的程副部長。葉家福一看趙榮昌有事,起身要走,趙擺手讓他坐下。
程報告趙榮昌,說已經安排好了,提早一點,晚上五點半,在迎賓山莊。
「好的。」趙榮昌交代,「抓緊時間,吃完飯直接上路。」
他告訴葉家福,省裡明天開會,今晚他得連夜趕到省城。會議要開兩天,走之前,他特地安排到迎賓山莊接待省考核組林文祺等人。小範圍共進工作晚餐。關鍵時期比較敏感,表達一下主人的問候,幫助做一點什麼,必要的禮節還是要的。
程退了出去。趙的秘書小霍立刻推門進來請示,說市委田副書記來了。葉家福一看趙榮昌忙,起身告辭。趙榮昌沒再留,跟他握了握手。
「你那個詞挺有意思,」他笑了笑,「鐵三角。」
葉家福說外邊可能有人在做文章,胡說八道。
趙榮昌卻不在乎,說沒關係,咱們自己清楚,不管他。
「我知道,關鍵時刻,你這個角最堅硬。」他笑道。
他跟葉家福握手,他的手勁很大。
葉家福回到辦公室時吃了一驚:有人等他,卻是道林區公安分局的政委張成。
張成請求單獨報告。葉家福讓他進辦公室,把門關上。
「你說。」
他講了情況:昨晚在這裡,當著紀委組織部兩位領導的面,他不敢多說。回家後徹夜不眠,上午下了決心,再次跑來。昨晚葉家福曾再三追問他提供的旁證材料是否完整,特別是今年三月十九日晚東昇酒樓涉案人員是不是都在名單裡,有沒有誰被外邊的人插手帶走。當時他咬緊牙關,說自己親自瞭解過了,確切無誤。他沒說實話。這起案子他沒有參與,情況並不清楚。這一次在瞭解案情過程中,分局治安股長曾偷偷跟他說,當時放過一個人,是王局長通知的,說是有領導打了電話。
唐美芳再次浮出水面。
葉家福對道林區公安分局的情況有所瞭解,知道王平東、張成兩個人常有些磕碰,市局曾考慮把他們調開。張成反映這個問題,不排除帶有兩人矛盾的因素,但是更直接的原因可能還在於葉家福的再三追問,讓他極感壓力,擔心萬一事情受到嚴查,水落石出,他會受牽連,有隱瞞情況之嫌。他選擇了單獨報告的方式,情況不至於擴散,也避免了自己的麻煩。
此刻查無唐美芳的反饋材料已報趙榮昌審閱,張成讓事情又起波瀾。怎麼辦呢?葉家福讓他回去進一步瞭解清楚,搞準確,然後再說。
「注意方法,直接報告,誰都不講。」他交代。
張成回去後很快打來一個電話,說有關幹警出去辦案,可能下午才能回來。葉家福說等吧。悄悄的,不要搞得沸沸揚揚。
直到下午快下班前,新情況來了,卻不是張成,是王平東直接找上門來。
他說趕緊來見一下領導。昨天葉副書記打電話招呼,案子纏著不能及時走開,真是不好意思。後來張成給他打電話,他特地指示,讓張成組織力量,按葉副書記要求盡速辦好。張成辦理的結果也都告訴他了。今天下午市局有重要會議,命令各局長不得請假,他來開會,得以暫時從案子中脫身。局裡會議開完了,他特地到這裡說明一下情況,問一問葉副書記還有什麼交代。
這個王平東年紀不大,處事相當老到。從他的話裡,葉家福感覺到他只知張成前邊的匯報,後邊的單獨報告顯然並不知曉。情況還不明朗,不是追問的合適時候,葉家福沒查他去年是否放走過一個唐美芳,是否蔡波打過電話。兩人隨意聊了幾句,禮節性交談,沒什麼實質內容。差不多該道別之際,有電話找葉家福,又是那個女人,「反腐化」。
「他們還在迎賓山莊裡亂搞!你要管一管!」女人怒氣沖沖道。
王平東站起身,比個手勢示意告辭,讓葉家福儘管接電話。葉家福突然有了感覺,可能因為女人在電話裡提到迎賓山莊,讓他聯想起王平東在那裡辦的案子。他沒讓王平東走,指一下沙發請他先坐,還有事。
「我知道只有你會管他,他也最怕你。你們是一夥的。」電話裡的女人說。
葉家福問:「一夥搞腐化嗎?」
女人說她知道葉家福不搞腐化。但是他要是縱容蔡波搞,比自己搞還可惡。
這女人頭腦邏輯好像有些問題。
葉家福問:「你是他什麼人呢?自己人,一夥的,還是別的人?」
女人告訴葉家福別管她是誰,別老是想把她捉拿到案。
「我跟你說了,他們在迎賓山莊搞鬼,說是烤火。兩個人光溜溜烤火,呸。還騙人,以為別個都是傻瓜。」
「他騙你什麼了?」
「說是丟了個旅行袋。」女人說,「那是他管的嗎?」
「那就是我管的?」
「你不管誰管。」
女人把電話掛了。來去突然,一如前幾次。
葉家福放下電話,王平東正看著他。
「葉副書記,我這邊沒事了吧?」王平東問。
葉家福看著他,好一會兒。
「東西找到了沒有?」他突然問。
「啥?啥?」
「一個旅行袋是嗎?」
王平東瞠目結舌。葉家福觀察他的表情,知道擊中要害了。
「給我說說情況。」他不慌不忙,看著王平東。
王平東不說話。
「不好說?還是不想說?」
「這,這……」
葉家福笑了笑:「實在不能說就算了。你走。」
王平東哪裡好走。他支支吾吾好一陣子,終於狠下決心,把情況告訴了葉家福。
他說不是自己有意隱瞞,是蔡區長嚴令不說,他不好違背。這種事情按規定確實是要匯報的,他本來也提出要向上報告,現在既然上級政法委領導已經知道了這個案子,要求瞭解,事關重大,再不匯報,他的責任就大了。
他講了發案和破案經過,提到破案中追蹤的幾條線索和各自進展。白色奧迪車女車主那條線,已經查到了她身後的男子,的確是一個房地產商,公司總部設在省城,為省內實力雄厚的知名企業。本人很有身份,是省政協委員。房地產商已有家室,這邊是金屋藏嬌。他很謹慎,從不在本地出頭露面,也不在本地搞房地產開發,可能是防備婚外秘情為外界所知。以此推斷,這人不太可能介入在本地作案製造轟動。這條線索已經基本放棄。深圳那邊正在抓緊跟蹤嫌犯,該嫌犯凌晨與同鄉通過電話後,誤以為沒事,已經開了手機。辦案人員得到了當地警方的協助,採用技術偵察手段確定了嫌犯的藏身處。馬上將實施捉捕。
「現在就看這條線。」王平東憂心忡忡,「要是落空就沒救了。」
葉家福問:「這是個什麼旅行袋?裡邊到底有些什麼?」
王平東說,根據服務員回憶,可能是個黑色的旅行袋,皮質,有密碼鎖和拉桿,很高級。什麼牌子不知道。記憶不是很清晰。
「找失主問一問不就清楚了?」
王平東苦笑,說哪敢接觸。這案子辦得特別費勁,幹警們上省城,跑深圳,滿世界追一隻旅行袋,但是誰都不知道旅行袋長得是圓是扁,更不知道旅行袋裡裝著什麼。明明旅行袋已經丟了,卻不能說,表面上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一邊編故事,一邊破案。
「蔡波沒向市領導報告?」
王平東說他不清楚。蔡波講了,上邊由他負責,其他人不要管。
「蔡區長說,旅行袋一旦丟失,機密外洩,影響難以估量。考核組要承擔責任,當地領導也跑不了,他不敢指望提拔重用,其他人也會受影響,個人沒有也就算了,要是連累了趙市長,那就壞了。不把東西盡速找回來,後果實在承受不起。」
葉家福搖頭,說真是暈了。這種事是可以賭一把的嗎?
王平東說現在他心理壓力很重,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也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葉副書記有什麼指示呢?
葉家福說目前上級沒有授權他來處置,這事情他管不了,無權發佈指示。但是他得告訴王平東一句:這樣不行,不要弄得不可收拾。
王平東的手機鈴忽然響了,他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對葉家福報告:「是深圳。」
「接。」
深圳方面消息:嫌犯已捕獲。經初步審訊,嫌犯供認不諱,提供了數起入室盜竊案作案經過,總案值相當大。但是嫌犯不承認於迎賓山莊作案。他的蛇皮袋裡有錢包、手機等作案竊得的贓物,沒有旅行袋,也沒有發現機密物品。
追蹤再次落空。
王平東急得不行,說他得走了,立刻回迎賓山莊去做應急處置。
葉家福問:「你們還有什麼辦法?」
王平東說他不知道。
「蔡波知道?」
王平東說蔡區長說過,最後一個辦法就是跳到月湖裡去。
葉家福搖頭,說這是自找。
他問王平東知道這旅行袋怎麼會丟的嗎?王平東說難道葉副書記掌握到線索了?葉家福說線索談不上,無助破案,但是他感覺事情與一種人有關。
「那是誰?」
「女人。」
王平東苦笑,說蔡區長也這麼講,注意細皮的女同志。但是女同志這麼多,到底是哪一個?到哪兒找去?
王平東匆匆離開。葉家福立刻拿電話,掛趙榮昌辦公室。電話鈴響了幾聲,沒人接。他抬頭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已經是下午五點二十五分。他想起來了,上午在趙榮昌那裡,曾聽說他晚上趕省城開會,行前安排到迎賓山莊與林文祺吃飯,時間是五點半。估計現在他在那裡。
葉家福吩咐辦公室叫車,他出門有事。幾分鐘後轎車停到樓下,他又吩咐待命,暫不動作。他坐在辦公室裡靜靜等候,什麼都沒幹,就是拿眼睛盯著牆上的掛鐘,看著秒鐘一圈圈走過。一直看到晚間七點十五分,估計差不多,他拿起電話機找趙榮昌,掛的是領導的手機。
趙榮昌已經在路上了,正在前往省城。
「家福怎麼啦?」他問。
葉家福說糟糕,本來想問問市長有時間嗎,想去匯報一件事。他把市長要去省城開會的安排給忘了。
「你說吧。」
葉家福說上午他找趙市長匯報過那件事,唐美芳已被排除。哪想下午忽然又冒出一些跡象。蔡波那邊還有一些新情況。他想找趙市長報告一下。
這些情況顯然不便在手機上多講。趙榮昌沒太在意,說他後天就回來了。有什麼事情,葉家福能處理就先處理,處理不了的,等他回來再說吧。
葉家福要的就是這句話。
「好的,好的。」他說,「我知道了。」
放下電話後他即刻動身,下樓上車,奔迎賓山莊而去。
現在他可以弄蔡波一下了。趙榮昌允許他能處理的先處理,他去弄一下不缺理由。除了唐美芳,現在他手頭又掌握了一隻旅行袋,這旅行袋非同尋常。他分析了情況,覺得旅行袋失竊及辦案情況,蔡波有可能瞞著趙榮昌,也可能報告過。無論哪種情況,這案子葉家福都不好管:要是趙榮昌已經知道,他沒指示,葉家福怎麼能多管閒事?如果他還不知情,知道後也不一定讓葉家福插手。企圖介入這麼特殊的一件事情,不先向趙榮昌報告也是不合適的。怎麼辦呢?葉家福的辦法就是等趙榮昌上路之後才掛電話,語焉不詳,含糊其辭,討一個口頭指令,這才方便行事。
他在路上給蔡波掛了個電話,說自己馬上到了,請蔡區長通知迎賓山莊門衛放人。
「你來幹什麼?」蔡波挺吃驚,「有事?」
葉家福說他去看江英在不在,還找一個唐美芳。
蔡波頓時發作:「搞什麼鬼!糾纏不休!不是早跟你說清楚了!」
葉家福發笑,說蔡區長明明有話沒說,怎麼一碰就炸,這麼沉不住氣?
蔡波在電話那邊忽然無語。隔會兒便笑出聲來。
「行,歡迎葉副書記連夜檢查指導。」
這一次很順利,門衛沒有阻攔,葉家福車到,自動門應聲開啟。
江英果然在,並不迴避。女接待科長非常盡責地站在迎賓山莊綜合樓下門廳前恭候葉副書記,面帶微笑,舉止得體。葉家福車到,她過去打開車門,把他迎下車。
「蔡區長在裡邊等您。」
她領葉家福走進樓下會見室,蔡波就坐在裡邊。有人端過兩杯熱茶。蔡波把手一擺,其他人全部退出,門關了起來。
蔡波說趙市長剛走。今晚市長與林部委共進工作晚餐,小範圍的,出場的就是市委組織部正副兩位部長,丁書記不在,他作為東道主道林區領導參加了。考核組其他成員按照正常安排,在宴會廳吃自助餐,只有林部委和幹部處另一處長兩位領導與趙榮昌在小餐廳共進晚餐。說是工作晚餐,也不能馬虎,得比照宴會辦,精心安排還要不露形跡,給領導談工作創作良好氛圍,挺累的啊。
葉家福說領導們發佈重要指示了嗎?
蔡波說不需要指示,趙市長到這裡一坐,天地就安穩多了。林部委臉上的重大皺紋頓時化開,有了笑容。領導們用餐氣氛很融洽,談了不少事情,意見很一致,胃口都很好,大家很高興,市長還誇獎安排得不錯。但是不誇獎還好,越誇獎越發讓人坐立不安。趙市長前腳一走,後腳趕緊辦事。烤火事大,烤焦不得啊。
葉家福說知道蔡區長這幾天忙著烤火,他就是特地要來湊熱鬧,添幾根柴。
「還追那個唐美芳?」
葉家福說蔡波自己提到過一隻白斬雞。
「我知道你老葉,不弄到底不罷休,」蔡波說,「不必太好奇,我來告訴你唐美芳是怎麼生出來的。」
所謂暗娼唐美芳居然是蔡波自己生出來的。他拿什麼生呢?嘴巴。有一回市水利局局長到道林區檢查工作,區裡宴請,蔡波出場。大家喝了點酒,比較興奮,席間有人打開手機,讀一條新收到的段子,段子很黃,講的是「雞」,也就是暗娼。時酒桌剛好上一盤白斬雞,大家覺得好玩,蔡波即席編造四句順口溜助興:「警察來掃黃,抓住唐美芳,白斬叫做雞,脫光是暗娼。」大家叫好,隨後即在區裡廣泛傳播並迅速變形,從蔡區長講了一個暗娼唐美芳,到蔡區長認識一個唐美芳,再到蔡區長有一個暗娼叫唐美芳。舉報信的素材顯然就是從中提取。其實唐美芳這個名字是蔡波隨口胡謅的,當時桌上有一盆糖醋魚,因此該暗娼就姓唐了,美芳那個名是瞎叫,要的只是順口,押韻。如此而已。
葉家福不信,說沒這麼簡單吧?蔡波咬定就是這麼簡單。
「有些事不查則已,真想查是查得清楚的。」葉家福說,「任何做手腳都會留下痕跡,不可能紋絲不露。」
他具體引伸,說如果有人把一個暗娼嫌疑從警察手裡弄走,他要處理的不止是記錄,還有若干目擊者和當事人。稍微下點功夫,總有一個環節會讓他暴露出來。
蔡波笑道:「查吧,辛苦忙活,你老葉最後弄到的還是這個:一隻白斬雞。」
葉家福說他已經有線索了。
蔡波說他手中線索更多。
葉家福的手機響鈴。他看了一眼顯示屏,卻是張成,來得最是時候。
他接了電話。張成問葉副書記在哪裡?他想趕緊匯報一下。葉家福說他在外邊,有事,匯報另找時間。情況可以在電話裡簡單先說一下。
張成簡單說了情況:今年三月十九日夜,確實有一個東昇酒樓涉案人員被放走。是王局長親自下的命令,稱有領導打了電話。被放走的這個人經常混跡色情場所,曾數次為警方查獲,但未得處置。據說來頭很大,做的是藥品代理生意,為市裡某位領導的小舅子。
「男的?」
「男性,知道綽號叫大頭慶,大約三十五、六歲。」
這哪是什麼他媽的唐美芳。
葉家福把電話關了。
蔡波看著葉家福。他說老葉這麼隆重光臨,不會只是來找一隻白斬雞吧?有什麼交代?還想弄什麼?
葉家福說知道蔡區長不好弄,所以格外想弄。昨天下午有人給他看幾張照片,其中有個女子叫做劉蘋,四川人,臉頰上有一顆黑痣,他覺得眼熟。他怎麼會跟一個歡場女子眼熟呢?會不會是在電視上見過?道林區電視新聞裡經常看到蔡區長的鏡頭,旁邊晃來晃去的女子很多而且醒目,讓他忍不住就要關注。最近有一個女人不時打電話騷擾他,不是對老葉有意,是對小蔡鍾情。所以對這個唐美芳得緊抓不放。
蔡波搖頭:「堂堂葉副書記,怎麼變成捉姦志願者了?」
葉家福說有的人不弄不行。
蔡波惱火道:「你老葉真的這麼想弄我?」
葉家福說真是想弄。特別是現在,不抓住機會,以後怕是夠不著了。沒打算弄殘,但是要弄痛,這才能長點記性,知道日後碰到什麼唐美芳醋美芳離得遠點。全天下沒人可以這麼弄蔡區長,只有他葉家福,因為是自己人。
蔡波說:「原來你還知道拉幫結派。」
葉家福說他不拉幫結派。他也有順口溜,編得不好,不像小菜那只白斬雞會押韻,但是有道理,叫做「感情有親疏,做事按規矩。」
他的手機鈴又響了。蔡波挖苦,說葉副書記電話不斷,果然人比雞忙。
葉家福接了電話,卻是王平東。王平東說他看見政法委的車,知道葉副書記正在跟蔡區長談話。他不好闖進去,趕緊掛電話請求葉副書記給他留點餘地。旅行袋的事情,還是容他跟蔡區長親自解釋為好,葉副書記千萬別把他說出去。
葉家福說可以,他不談這個。
「你還不走吧?」葉家福問。
王平東說案子陷進泥塘,期限眼看已到,他哪裡能走,就呆在迎賓山莊。
葉家福交代:「一會兒我給你電話。」
葉家福起身告辭,說他還有事,不打攪蔡區長了。蔡波跟他握手,忽然有些感慨,說其實沒有誰比他更瞭解老葉。除了想穿穿老葉的衣服,此刻他還特別想坐下來,跟老葉促膝談心。可惜現在急的不是溫暖。破事纏身,時間緊迫,還得想辦法啊。
葉家福說忙去吧。
「這裡好像丟了件東西?」他隨口發問,語氣輕鬆。
蔡波不禁渾身為之一震:「誰說的?」
「這麼緊張?」
「你哪裡聽的?」
葉家福盯著蔡波,看到他臉上漸漸變色。
「你去問唐美芳吧。」葉家福說。
「老葉!別賣關子!」
葉家福不慌不忙。他說人到了這種時候應當想開一點,不要那麼放不下。起起落落自有玄機,不要為它昏了頭腦。書上有一句話,叫做「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有些事冒出來,查來查去諸多不順,看上去是意外,想來不奇怪,還是有其根源,至少有所警示,表明不講規矩不行。其實眼下上去上不去有什麼關係呢?來日方長,只要不壞在唐美芳醋美芳身上。
「說什麼呀!」蔡波叫道。
葉家福說彼此有感情,所以才講這些,是肺腑之言。
他起身出門。蔡波僵在屋裡,看著葉家福離去。
葉家福上了車,吩咐司機把車開上環湖車道,在迎賓山莊裡繞了一大圈。末了指著一幢燈火通明的別墅說:「停那兒。」
他在車上給王平東掛了電話,要王平東現在立刻過來,到考核組林部委這裡。
「干,幹什麼?」
葉家福厲聲道:「過來!」
幾分鐘後王平東趕到別墅,葉家福坐在林文祺的房間裡,兩人正在交談,臉色都非常凝重。
葉家福給林文祺介紹王平東。說:「破案進展情況請王局長給您介紹。」
林文祺怒道:「蔡波呢?讓他來!」
葉家福說:「蔡區長一會就到。這件事主要責任在我。」
他說他是市政法委副書記,書記車禍住院,他主持工作。因職責緣故,他從一開始就介入本案,具體指揮。發現旅行袋可能失竊後,他擔心造成不利影響,在要求公安部門抓緊破案的同時,他決定封鎖消息,沒有報告趙市長和其他市領導,不與林部委明說,自己也不跟林部委見面,只在後邊安排破案。迎賓山莊確實有一個人去了哈爾濱,確實也懷疑可能拿錯了一隻旅行袋,這個成了他拖延時間的理由。眼下已經清楚了,哈爾濱那只旅行袋不是,這邊破案也沒有突破,他考慮責任重大,不能再拖了,所以從幕後走到前台,向林部委說明清楚,請求領導批評,然後他將立刻向上級報告。
林文祺怒不可遏:「你好大的膽子!」
葉家福說他自知錯誤嚴重,現在首要的是破案,今後願意接受任何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