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言沒有把易水寒進鐵辦的方案立即報上去,至少有兩條理由:一是易水寒自身的歷史有問題,使得李無言對他不太感冒,於是來了個冷處理;二是儺城的政壇據說要發生變化,主要領導的心思都在東方紅集團事件上,李無言不想在這當口草窠裡捋蛇打,沒事找事兒。再說,每次碰上歐陽書記的時候,歐陽山都很忙,李無言也就知道,欲速則不達,這事兒只能慢慢地來,性急吃不了熱豆腐。
這天,李無言拿著那份《關於落實爭鐵項目工作經費的請示報告》來找市長田聲濤。李無言事先給田市長打了個電話,問市長事情忙不忙,要是忙,他改日再來。田聲濤說:"哪有不忙的,天天都在忙啊,忙不過來的。"李無言說:"市長要是忙,那就改日吧。"隨即又補充一句:"即使再忙,市長也得注意身體啊。"田聲濤在那頭一笑,卻說:"就是再忙,也得給李主任抽點時間啊,有什麼事,你過來吧。"
李無言一會兒就到了,田聲濤請他坐,要起身給他去泡茶。李無言急忙制止道:"剛喝好才下來,也不耽誤市長更多時間,就是有個報告麻煩市長簽個字。"田聲濤說:"拿來吧。"李無言就把報告送了過去。
田聲濤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後,說:"我們儺城要發展,非得解決交通瓶頸問題不可。無論是鐵路,還是高速,都得想辦法爭取。時間不等人啊,如果再跟不上周邊的步伐,我們就要大大地落後了;以前,按謝飛煙書記的設想,要把儺城建成邊區一顆閃亮的明珠,搞不好就要成為一句空話了。"
"可不是嘛,都有難處啊。"李無言點頭,表示贊同。
其實田聲濤這麼說,是有感而發,因為儺城的情況他熟悉,畢竟他是從組織部長干到常務副市長、再從常務副市長干到市長的,期間經歷了謝飛煙、易澄清、歐陽山等幾屆書記,他覺得儺城的交通一直沒有得到大的改善,即便書記歐陽山如今重新啟動"爭鐵",儺城能否通上火車也還是一個大大的未知數。所以,儺城的交通也便成了幾屆領導班子最頭痛的事。但是作為市長,田聲濤卻有自己的想法,如果現在開始啟動這些項目,興許過幾年到了自己任上,就有眉目了呢!所以,他贊同、支持歐陽山的主張,其實也是在為自己日後作打算,他知道儺城能夠玩的花樣已被前幾屆書記玩遍了,比如說謝飛煙當書記的時候就大搞城市建設,將儺城的地理面積擴大了三倍;易澄清當書記的時候又大搞農業開發,按說農業早就搞到巔峰了,可搞農副產品深加工,提高農副產品的附加值,也不失為一條好的出路。只是工廠企業紛紛破產,要想重新啟動二次工業革命,再現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輝煌,就是天方夜譚了。所以易澄清最後不求進取但求自保,為官一任也便沒有多大作為,還把儺城旅遊開發的大好時機耽誤了幾年,最後讓書記歐陽山撿了個落地桃子。在他看來,歐陽山的三大手筆思路無疑都是正確的、超前的,可這三大手筆要想見成效,恐怕還會落到下一任書記頭上,然而當官和能當上多大的官又是一個極大的變數,誰又能說自己當了市長日後就能當上市委書記呢?半途換帥的例子多著去了。所以無論大事小事,他盡量不與歐陽山起摩擦,能妥協的時候盡量妥協。這時,他見這報告上只打了五萬元工作經費,就說:
"如今儺城的攤子鋪得很開,我都成了無米之炊的大笨媳婦了。再說這兩年,我是拆了東牆補西牆,借了東家借西家,總算熬過來了,如今別人連見我的背影子都怕了。其實照實說,這都是以前幾屆班子留下來的後遺症,到現在才完全顯現出來,都成了淋巴腫瘤惡性循環了,但我們即使再窮再困難,-爭鐵-的辦公經費還是要保證的、要給足的。總之一句話,就是你們要錢我給錢,要人我給人,我不會為難你們具體辦事的。"
"難得市長有這麼一句理解人的話,我們即使再苦再累,幹起來也起勁了。"李無言由衷地說。
"其實這事你也曉得,不是所有的人都想得開的,他們認為-爭鐵-是件沒必要去做的事。說什麼如果要修鐵路,你不爭國家也會去修;要是不修鐵路,你再爭也不會去修。"田聲濤搖了搖頭,"但凡持這些觀點的人,大多是保守派、頑固派,是一輩子不會有一點進取思想和開拓精神的人,也是一輩子沒有氣候幹不成大事的人。唉,儺城要是再落後那麼幾年,就將永遠趕不上周邊了,這才是我最最擔心的啊。"
"市長考慮得深遠啊。"李無言恭維了一句。
"不當家不曉得柴米貴啊。"田聲濤感慨起來,"你想,這個來要錢,那個來要錢,你能說人家要的不是?沒錢現在還能辦什麼事呀?辦不成啊,所以大家都有難處,也就只好先抓重點,保重點了。也還是那句老話,凡是能延後的就盡量延後;凡是能夠拖的就盡量拖。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
這是兩個"凡是"的新解。李無言笑笑,他知道這延後的意思其實也就是"拖",都一個故事,只不過程度不同罷了。延後,說明主觀上還是支持的,只是客觀上有原因,有一個排序先後的問題,總的說來事情還不至於流產,但是"拖"就不一樣了,這是主觀上的原因,擺明了就是不想去搞,故意拖延,哪怕找天王老子也沒有用。但是這"拖"卻是當今為官的一大法寶。易澄清當書記的時候就是這樣,他不求有為但求無過,所以就來了個和尚撞鐘,能拖一日是一日。因而拖到現在,儺城連一條像樣的路也沒有,這才有了今天被動挨打的局面,於是龍頭老大的位子也讓出去了;可現在有人牽頭了,又有人雞蛋裡面挑骨頭,說三道四,橫加阻攔。李無言是看不慣這些的,只因手中無實權,連回家的一條水泥路都搞不好,就更別說其他的大事了。所以有時候李無言也在想,是不是自己干紀檢干久了,得罪的人太多了的緣故呢?
一時間他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去多想了。
這時,田聲濤拿著那份報告,嘴上說要簽,可筆一直沒有落下去。李無言有點猜不透市長的心思。其實田聲濤自有想法,他還想等一個人來,好兩份報告一起簽。果然不出兩分鐘,就有人禮貌地敲了敲門,田聲濤說:"請進。"來人推開了門,是市計生委主任杜小眉,苟東方的老婆。她見李無言也在,就問了李主任一聲好。田聲濤卻幽默地說了一句:
"杜主任啊,你可要支持東方的工作哦。現在李主任和東方在一起,是一對好搭檔,但肩上的擔子也不輕啊。"
杜小眉笑道:"田市長你放心就是了,我會全力支持東方工作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但是光有我的支持還不夠啊,還得市長支持。要是市長不支持,東方就是長出九個腦袋,只怕也應付不過來呀。"
"有你這麼比喻的嗎?長九個腦袋,都成什麼了?還不違背計劃生育政策啊?"田聲濤調侃起來,"你是主管這事的,可見你的工作不盡職哦。"
"反正我是盡力了,要不組織再給我換個工作崗位?"杜小眉也不失時機地逗了一句。
這是神來之筆。李無言知道,明裡她是在接市長的話,實際上是將了市長田聲濤一軍——她想當那個副市長呢。因為有傳言說,東方紅集團事件的幾個人中,副市長穆芷蘭是再沒戲唱了,所以想爭這個位子的大有人在。據說已有很多舉報信到了領導那裡,把那些個還未當上副市長,僅僅有希望或者有實力的幾大局的局長一瓜籐都牽扯出來了,就連網上也看得見了,搞得那些大局的頭頭腦腦們都灰頭土臉的。所以,一時之間儺城的班子就擱淺下來,怎麼也定不下板了。按上面的意思,說是要讓這趟渾水好生去渾一渾,再等那麼一段時間,這水自然就澄清了,到了那時再敲定,也就涇渭分明、分得清是非好壞了。可有的人卻說,上面之所以遲遲不肯敲定副市長人選,就是想讓下面的人多去跑一跑,因為動了一個就將產生連鎖反應,就像扯瓜秧一樣,往上一提就是一大串。然而,關於蔣萬華更有傳言說他這回人大主任無望,恐怕真要去市政協了。不過這些都只是傳言,恐怕連市委書記和市長也未必知道結果呢,畢竟副縣級以上的官職大都是省裡和市裡領導說了才算。所以他就接口道:
"杜主任說得是啊,這幾年市計生工作可是有目共睹的,前幾年我們儺城的計生工作總是吃豬尾巴,不是倒數第一,就是倒數第二,自從小杜當了這主任後,雖然還未評上過先進,但也排在全省中上游了。儺城畢竟起步晚嘛,這個功勞我想領導還是看得見的。"
"啊哈,你們兩個可不是說好的,在唱什麼雙簧吧?"田聲濤放肆地笑了起來。
杜小眉說:"可不是嘛,連李主任都這麼說,田市長是不是該給我挪挪位子了?"
"可我說了也不算啊,你們是知道的。"田聲濤有點自嘲地說,但隨即又補充了一句,"如果問起我來了,我倒可以說說,這個女幹部不錯,能管好全市幾十萬個肚子,這功勞可不小啊。"
"唉,這可是討人嫌、招人恨的事喲。"杜小眉不由得感歎道,"計劃生育是國策啊,一票否決,所以就有那麼幾個鄉鎮的黨委書記因此被就地免職了。其實我也於心不忍呀,可要是不來真格的,儺城的計劃生育就總是吃豬尾巴,我也只好殺一儆百,殺雞給猴看了。不然,你們領導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說的大實話。"田聲濤說,"你倒說說看,他們告你計劃生育造假,可真有其事?"
"不就是那幾個就地免職的人告我的刁狀嗎?"杜小眉不以為然地說,"即便我造了假,不也是為了儺城嗎?這個罪名也不該落在我一個人頭上吧?再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不然還要你們書記、市長在上面幹什麼?不曉得就光擺著行頭得了?"
"啊哈,你這張嘴啊,就連我這個當二把手的也不肯放過。"田聲濤朗聲笑起來,"即使我在你上頭,我也只能乾瞪眼兒。"
"你好歹也是個老二嘛,除了老大就輪到你了。"杜小眉又挖苦了市長一句。
"你看你看,還叫我替她美言幾句呢,她把我都快得罪死了。"田聲濤難得這麼放鬆一回,心想要是李無言走了,這話只怕說不出口也笑不出口的。
"唉——"杜小眉又一聲長歎,"其實啊,你們不知道我們計生幹部有多苦哦,一到搞檢查的時候,那是沒日沒夜天天都要蹲守的呀。大多數又是出門打工的,也不曉得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可一旦等你曉得回來了,人家屁股一拍又走人了,你又找誰去結紮呢?也只能乾瞪眼兒,最後還要挨領導的一頓好批。所以,我們冤枉啊市長。唉,你們在上頭的,哪曉得我們下頭的苦喲。"
"好了好了,你快拿報告來,我給你簽字。"田聲濤怕她說出褲腰帶以下更難聽的話來,趕緊拿話岔開了。
"你莫急嘛市長。"杜小眉又一本正經地道,"計生幹部的難處我才給你說了九牛一毛呢。我就舉個例子吧。有一次,有個鄉搞計劃生育突擊,他們抓了一名婦女,把她按在手術台上準備動手術。那些計生幹部一個個一本正經的,木著個臉,看上去像活閻王。那婦女說,你們到底是賣牛肉的,還是家裡死了爹沒了娘啊?一個個做出個苦瓜臉來,在弔喪啊?再說我都被你們逮住了,你們應該開心才是,幹嗎鼓著牛眼珠子,這麼仇恨人民群眾啊?哼,要是早搞計劃生育,還會有你們啊。那個帶隊的領導便說,你少囉唆、嬉皮笑臉的,你這是違反國法你知道不?那婦女哎喲喲一聲,說我還真就不相信了,老娘今天就惹不笑你們了。哼,你們不就幾個活閻王嗎?那個領導說,也好,你要是今天把我們都惹笑了,你這手術我們就不做了,放你走人。那婦女說,這話可是你說的,你得說話算數,不許反悔?哪個反悔就天打五雷轟。那領導也不是省油的燈,他說我向來說話算數,從不放屁。但我也有個條件,就是你打賭輸了,就得乖乖地上手術台做手術。那婦女說,沒問題,誰反悔誰不是娘養的。說完,那婦女就翻身起來要走。不許動!那領導說。那婦女說,我去方便一下也不許嗎?那領導說,不許。那婦女說,要是你不讓我去方便,我講個笑話,把你們全都惹笑了,那該怎麼辦好?你講怎麼辦好?那領導說。那婦女說,要是我一笑憋不住尿,不是要噴你們一臉嗎?那領導很無奈,想笑,又不敢笑,只好說,好好好,去去去,少囉唆。然後就派了兩個女幹部,一路死死地看守著,生怕她跑了。那婦女很聽話,過了一會兒就從廁所裡出來了,也不要誰喊,就乖乖地躺在了手術台上。那領導又說,別再耽誤時間了,有什麼好聽的笑話,趕緊說來聽聽。那婦女說,我說不笑你們,你們還是趕緊動手術吧,別耽誤了老娘趕場。大家以為那婦女老實了,於是叫她趕緊把褲腰帶解開,把內褲脫下。那婦女就把褲腰帶解開了,可她哪穿什麼內褲呀,那幾個動手術的醫生,就撲哧一聲笑了。本來大家都想忍一忍的,可是忍不住啊,就只好放肆地笑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原來那個婦女進了廁所後,把她的陰毛編了根長辮子,有這麼長。"她還用手比畫了一下。
田聲濤哭笑不得,忙道:"這個笑話好。但你千萬不要再說了。再說我的竹筒筒就要爆炸了。"他在李無言的報告上簽了字,然後又接過杜小眉的報告,瞟了一眼也落上了大名。
李無言就開玩笑道:"杜主任啊,我這五萬塊錢,也全靠你這根長辮子啊。要是沒有你這根長辮子,不曉得市長還肯不肯簽這個字呢。"他怕人家說他為老不尊,又趕緊打了個哈哈:"失言失言。"
"啊哈!小杜啊,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想不到你的這張嘴,也有人收拾了。"田聲濤不覺開懷大笑,"今天,你也曉得鍋兒是鐵打的了吧?"
"薑還是老的辣啊。"杜小眉感歎一聲,又搖著頭說,"我算服輸了,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好,今天這頓中飯,我計生局請了。"
於是,幾個人笑了笑,就坐車吃中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