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言是個孝子,每年的臘月初五都要回家給母親去祝壽。老母已經七十八歲,精神依然矍鑠。李無言從不招搖,只是帶著一家人靜悄悄地去,又靜悄悄地回。
這天跟李無言上車的只有兩人,老伴椿香和ど女夢溪。李無言一共有三個孩子,老大老二都是男孩,在外地工作,早已成家立業,只有這個ど女,老大不小了,卻怎麼也不肯嫁人,說是要做一輩子老閨女,守老兩口一輩子。其實,李無言也有點溺愛女兒的,但不像老伴那麼溺愛得沒原則。只要李無言一說女兒的不是,老伴就會站出來說:"你要是留一個兒子在身邊,我會溺愛夢溪嗎?哼,一天到晚見不到你影子,把個家當成菜園圃,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哪個陪我說話?我就這麼個閨女,我不寵她哪個寵她?"駁得李無言啞口無言。
司機小廖早等在外面了,鳴了幾聲喇叭。是李無言催他鳴的。這小廖跟了李無言四五年,也算"知交"了。但李無言從不叫他廖師傅,只叫他小廖。小廖人不錯,沒什麼鬼心眼,就一個壞毛病,愛賭。李無言也曾隔靴搔癢地說過小廖幾回,但他不聽。他辯駁說:"我們當司機的,經常陪領導外出,領導有事忙去了,我們只能幹等,如果不找點樂子,時間怎麼打發?嫖,我不愛好;酒,我不愛好,就剩下抽煙和賭博了,可是你李主任不喜歡抽煙,我只好把煙戒了,要是連這賭也戒了,我活著還有啥意思呢。人家說,人生就只三大樂,喝酒,抽煙,嫖老婆。我可是一大樂也沒有了啊。再說,我也只是小賭,從不大賭,不就是無聊,想打發一下日子嘛!"李無言覺得他說得入情入理,便也睜隻眼閉只眼了。
一出門的時候,李無言看了一下手錶。10點45分35秒。剛好可以回家趕午飯。李無言有看表的習慣,這習慣是他在部隊當通信兵的時候養成的。這時他見老伴還在磨蹭,就朝樓上喊:"你們還囉唆什麼呢?"這棟小樓是十年前修的,兩層半,當年還算不錯的房子,如今看來是老了。但想到兒女們都大了,翅膀都硬了,遲早都要飛出這狗窩的,這偌大一棟房子,僅老兩口住也足夠了,也沒想去換什麼新的。
"來了來了。"是老伴椿香的聲音。一下樓,女兒夢溪卻嚷開了:"爸,您急啥呢?紅巖寺有幾步路?半個小時就到了。"
李無言拿ど女沒辦法,他對誰都可以嚴肅,就是對夢溪嚴肅不起來。俗話說兒要賤養、女要富養,況且還有她媽在背後撐腰做擋箭牌呢?到了二十六七還不結婚,很傷人腦筋的。其實女兒也談了一個男朋友,是個公安幹警,小伙子家庭背景很好,人長得也帥,卻怎麼看都還是個毛頭小伙,不太成熟;而且對結婚這事,兩人似乎一個鼻孔出氣,一點也不急,都說再等等吧再等等吧,甚至還貧嘴說,婚姻就像圍城,進去了就出不來了。什麼邏輯。現在,李無言是越來越搞不懂這時代的年輕人了。
上了車,司機向儺城正北方開去。
紅巖寺在儺城的正北端,離城僅七公里,高出城一個界面,是一塊紅壤高地。從衛星地圖上看,儺城和卯水縣城同在一個高山盆地裡,當儺溪和卯水河在紅巖寺交匯後,便形成了一條大河。儺溪只能算卯水河一條比較大的支流,卯水河才是主幹。所以這"丫"字形的河谷,也就形成了三面高地,紅巖寺就在那個"丫"口上。自卯水河而下,日月經年,便衝擊出了兩塊沖積扇壩子,每扇壩子都有幾十平方公里。從地形上看,卯水河就像"S"形,蛇一般遊走在兩扇坪壩上。整個地形,恰似一幅八卦圖,而儺城和卯水縣城,又一東南,一西北,正好在陰陽兩極的八卦點上。據說當年選縣城的時候,這風水寶地是風水先生架了羅盤才測出的。所以當歐陽書記提出融城——將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四大家分開,全部搬到新城開發區去時,便使得那些迷信風水的人大加反對了,說什麼政府也是隨便能搬遷的嗎?要是動了龍脈,龍氣就要走了……
李無言卻不這樣看,他以為風水都是輪流轉的,如今發展才是硬道理,融城是大勢所趨,與龍脈無關。而儺城和卯水縣城直線距離僅有七公里,這在全國是少有的。試想,挨得如此之近的兩座小城,為何就不能融在一起呢?這既是建設的需要,也是發展的需要。試看那些大城市,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哪條直線距離又沒超過七公里?這是儺城和卯水縣獨特的地理區位優勢,為什麼就不能好好地開發和利用呢?西部大開發,打通渝津至星城到上海的東西大通道,是國家的戰略決策,儺城和卯水縣就在這一點上,為什麼就不該爭取呢?這事是能夠等得來的嗎?早通一天火車就早一天發展啊。可有人卻說,一個儺城有多大的能量,還想融城?這不是天方夜譚嗎?李無言依然不這麼看,因為按照現在發展的勢頭和速度,不用幾年兩座小城就可以大融合的。但首先得找到一個最有力的契合點,也就是先要通高速和鐵路。這是前提。
車出了城,開始是一段小斜坡,僅一華里,再上就全是平路了。但這平路卻並不平坦,一路上坑坑窪窪的,車顛簸得很厲害。按理,這路早就該改造了,可搞了幾年沒搞好,前兩年適當的整修了,只因車流量過大,又碾成了這樣子。平素李夢溪怕跟父親回家,現在一路顛簸得厲害,直反胃,想吐但沒有吐出來。李無言問:"要不要緊?"李夢溪說:"不打緊。"這一天她很乖,沒去說風涼話,她知道只要有一句怨言,父親就會罵她個半死。
其實李無言也知道這路不好走,也想修一修,可是全市比這更難走的路多的是,大都還沒來得及整修;也不是不想整修,而是叫花子化緣囊中羞澀。這就是儺城經濟的現狀。所以有人對儺城重新啟動"爭鐵"頗有微詞,也屬情有可原。其實對於這條不長的回家的路,李無言也曾努力地爭取過,只是沒見到一點實效而已。鄉親們自然也就牢騷滿腹了,說什麼當了那麼大一個官,算是白當了。李無言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顛簸了半小時,眼睛都顛花了,骨頭都快散架了,總算顛簸到了紅巖寺李家壩。李無言的家就在李家壩子上。李家壩是離兩河口最近的寨子,這裡風景很好,一眼望去,但見河對岸一面懸崖,赤紅如鐵,森森然攔住了人的視野。而懸崖上,錯落有致地排列著四個洞穴,人稱仙人洞。那些洞幾乎沒有人去過。但其中的一個洞,李無言和堂弟李開川去過。洞裡很乾燥,不深,幾十丈遠,有很多鳥屎、獸糞,還有灰燼,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什麼東西了。但鄉人卻傳說得很神,說什麼國泰民安,每有好年景時,洞裡就會冒出炊煙,而炊煙一出,就會有一位白鬍子老公公在洞口搖著大蒲扇納涼。小時候李無言和堂弟開川好奇,便有了那次歷險。回到家裡,卻遭到母親一頓好揍。當時母親揪著他的耳朵罵:"那上面也是你們隨便能夠上去的嗎?你這個惹天禍的啊。你們那是去玷污神仙住的地方,就不怕遭雷打呀?"李無言依稀記得,那是母親唯一一次對他發火。後來才知道,那洞裡曾經有人躲過土匪,而躲土匪的人正是李家先人,也就是那個白鬍子老公公。前人信以為真,都說如果見了炊煙,也就等於見到祖先的魂魄了。所以李無言記憶裡的東西,大都與童年有關。那時候這裡還有"三水夾兩廟"之說。三水,指的就是儺溪、佛溪匯成了卯水。兩廟,指的就是紅巖寺、白巖寺。紅巖寺佇立在今李家寨的後山上,白巖寺則佇立在河對岸的白崖上。那崖壁銀白似乳,落瀑如布,所以也叫"白巖瀑布"。傳說是奶娘的乳汁染白的。李無言依舊記得那副對聯:
三水兩寺通地脈
紅白無崖出人家
這兩座古廟,李無言小時候曾經去過,也不知去過多少回了,有時候跟母親一起去,有時候跟堂弟一起去,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去。可是,這兩座古廟在破四舊的時候都被毀掉了,所以每次回來的時候,李無言都不免一陣傷感。他想這兩座大廟要是不毀,如今可謂一處絕好的風景了。有一次,李無言去了一趟河邊,守渡船的老闆對他說:"無言啊,你當了個大官,難道就不能想想辦法,把那兩座大廟恢復起來嗎?太可惜了啊。"李無言搖搖頭說:"我可沒有那麼大的能耐呀,紅巖寺這邊還好說,屬於我們儺城市管,可是那白巖寺屬於你們卯水縣管,不是我們所管的地盤,我說了能算嗎?"守渡人嘿嘿一笑,說:"也是,要是一個地方就好了,可惜讓一條河給分開了。"
往事悠悠,不堪回首,李無言不再去想它了。
又轉了兩個彎,車不覺就停在了家門口。這是李家大屋,共五間。李無言家住東頭,堂弟李開川家住西頭。中間是神龕,兩家祭祖共用。這時,吳老太聽見鳴笛聲,急忙迎出來。李無言叫了一聲娘,他看見母親鬢角又多了幾根白髮。吳老太答應了一聲,笑著說:"都回來了。"李夢溪更是嬌,一下車就飛到奶奶身邊,叫了一聲奶奶。吳老太又笑著說:"好好。我們家的夢溪也回來了,我還想看看重外孫呢。"
"奶奶。"李夢溪埋怨了奶奶一句,就在奶奶臉上親了一口。李無言老伴說:"都快三十了,還是長不大,怎麼得了。"一家人就說說笑笑地進了屋。李無言走在最後,叫了一聲小廖。小廖搬著幾件水果,應了一聲,也進屋來了。
剛坐了一會兒,外面又響起了轎車鳴笛聲。李無言知道,一定是堂弟李開川也到了。出門一看,果真是他。李開川每年都要回來給伯母祝壽的。在李家壩,堂弟李開川的身材是最高大的一個,一米八二的個子,一張鴨梨臉,虎背熊腰,立哪兒都是鶴立雞群。李無言知道,這幾年堂弟混得不錯,已經當上了卯水縣人大副主任,分管文教衛一塊。但說起這個堂弟,李無言卻頗有幾分惋惜,因為按素質和能力,他不止搞到這一步。為什麼這麼說?主要是堂弟很風流。早些年,開川還沒有去外省讀書,家裡就給他找了一門親事,可開川不喜歡,就跑到卯水縣姑姑家去了。無論叔叔怎麼叫,他就是不肯回家,最後是他母親給開川的父母說了好話,又才讓開川留在姑姑家的。後來開川把戶口也遷到姑姑家去了,不幾年他又在卯水縣應徵入了伍。那時候開川愛好文藝,又一表人才,在部隊上不僅受到領導器重,也受到女孩們青睞。副師長的女兒看上了他,可是李開川嫌那女孩子長得醜,不漂亮,也就沒同意處朋友。可想而知,開川被迫轉業了,於是從基層幹起,蝸牛一樣,一步步往上爬,先是爬到了縣文聯主席,接著又爬到了縣人大副主任,也算不易了。開川還到北京魯院學習過,是個能文能武的人才,一族人都認為,要是開川當年不追求美貌,娶了副師長的女兒,說不定早當師級幹部了呢。可是開川喜歡打腫臉充胖子,說世上沒有後悔藥吃,自己一點不後悔。
李無言雖然有著不同的看法,但他也很理解堂弟的。主要是弟媳婦巧雲是個賢惠的女人,漂亮不說,還很孝敬老人,李無言最看重的就是這點。而開川為找這個媳婦,可是花了一番工夫的。那時候開川已經二十四五了,也不忙著找女朋友,獨自一人到卯水縣和巴郡各地踩點,只要哪裡有漂亮女人,他就往哪裡鑽,最後便相中了巴郡這個漂亮姑娘。那可是跨省過界找來的呢。因而他們的愛情故事,也便成了李家壩最神奇的風流故事,全族人都以此為榮,倍感驕傲。所以,李開川一到重要的節日就會回家,也算衣錦還鄉吧。
見堂弟從車裡下來,李無言便招了招手。接著弟媳巧雲也從車裡下來了,問了大哥一聲好。李無言笑笑,請他們進屋裡坐,又叫大家來搬東西。這些人中,李無言這一輩他是老大,所以一回來,不是叫他大伯的,就是叫他大哥的,數他的威望最高。但最有人氣的卻是堂弟,這一點李無言自愧不如。
和李開川說了兩句話,兩人就取了釣竿,帶了誘餌,朝兩河口走去。誘餌是蚯蚓,是李無言專門在家裡的一塊地裡放養的,不用他動手,只需一個電話,就有侄兒們刨來,裝滿一小罐。所以每次回來,兄弟倆都要沿河走一走,看一看,釣一釣。其實釣魚是假,散心是真——難得偷上半日閒嘛。事實上,這些年李無言回來,大多不是為了垂釣,而是為了看望母親。畢竟父親不在了,母親也老了,一個人在家孤單、寂寞。作為孝子,他怎麼能不回來呢?可惜這條不是很遠的路,實在太爛了,回一趟老家還真不容易。開川就更不易了,他爹娘都隨二弟到大城市去了,家裡的房子是空著的,開川也很少回家打掃一下浮塵,大多是李無言的母親燒上一把火,用煙熏一熏。怕房子長蟲。所以他每次回來,都是家裡有事情的時候。這時兄弟倆便來到那個擂缽潭,蹲在一塊岩石上,捏著鉤,掛上蚯蚓,呼啦一聲,將誘餌甩進潭去。都看著浮標,不再說話。水波微微的,潭水綠綠的,白雲悠悠的,河面就像一面明鏡,映照著童年的往事和夢影。記得有一次,一群孩子在潭裡洗澡,李開川忽然一下子腳抽筋了,人漸漸地沉了下去。李無言當時什麼也沒想,一個猛子紮下去,硬是把沉在潭底的開川給撈了上來。這潭是個擂缽底,要不是李無言捨命去救,開川早就沒命了,所以兄弟倆的情誼非同一般。這個擂缽潭,是沒有幾個人能夠扎進底去的,李無言也不知當時是怎麼扎進去的,又是怎麼冒出來的,想來是為了救堂弟,憋了一股子氣吧。有時候兄弟倆也說起這事,但自從二人都當上領導後,也就沒再提了。
這次李無言談起了修鐵路,也談起了書記歐陽山對他的器重以及自己目前所面臨的困境。李開川拉了一下釣竿,說:
"這是好事啊,這條鐵路對儺城和卯水縣太重要了,要是能夠搞成,融城就有希望了。"
"要開好這個頭,難啊。"李無言沉重地說,"儺城畢竟只是個地級市,差不多是卯水縣的兩倍人口,可是兩地財力卻幾乎相當,想要重啟這個項目,難啊。"
"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李開川心想"爭鐵"是好事,但是牽頭就未必是好事了。可這樣的話他又不好當堂兄的面說,這無疑是大冬天舀水澆地——潑冷水。不過反過來一想,真要是搞成了,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呢。李家祖上也算積了德了。
二人返回家裡的時候,已是下午兩點了。每人釣上了三條魚,也算不小的收穫了,畢竟這年頭,河裡的魚也沒有多少了。
該吃午飯了。大家圍上來,準備為李無言母親祝壽,當時已經下午三點,午飯也便是晚飯了。一共擺了三桌子,就一大家人,外人一概沒請。這是李無言的原則。這時他舉著酒杯,畢恭畢敬地說:"祝母親大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敬了母親一杯。李開川卻接話了,說:"今天是伯母七十八歲大壽,再過兩年,等到了八十大壽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要隆重地搞它一回。這個話我今天先講到這裡,不管無言大哥他講什麼原則,到時候都得聽我的。這個事就由我牽頭,不要大哥操一點心。"
吳老太笑起來,一臉的皺紋都堆成了溝壑。她說:"還是我的川蛋蛋最懂伯娘的心。"高興得眼淚都快湧出來了。
"我同意。"李無言趕緊表了態。他想兩年之後自己要是退居三線了,到時能為母親來祝壽的,那才是真正的朋友,到時親朋族友聚一聚,又有何不可呢?
正在這時,又一輛小車開來了,鳴了聲喇叭就停在了路邊。李夢溪見是警車,趕緊放下碗筷,跑了過去。她吼道:"你怎麼才來啊?就等你老大人了。"來人是她的男朋友,叫汪小豆。汪小豆說:"路上堵車,我緊趕慢趕,還是來遲了。我給大家賠罪就是了。"
李無言卻盯了女兒一眼,怪女兒夢溪事先保密,沒說男朋友要來,倒來了個先斬後奏。也是,兒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就由她去吧。李無言不覺搖了搖頭。
"趕緊吃飯。"吳老太忙站起來,笑得跟彌勒佛似的,開心極了。大家也忙請小汪坐。李無言心想,只要老母親喜歡,他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