儺城的人大和政協沒有獨立的院落,四大家同處一個大院裡,簸箕大的一塊天,彼此隔著窗子都能看得見。但儺城自清雍正年間改土歸流以來,這塊地方就是衙門所在,無論王朝幾經更替,風水如何輪轉,滄海如何桑田。大概這真是一塊風水寶地吧。
這院子也叫政府大院。李無言的辦公室就在市政府辦公樓四樓。窗外可見一片玉蘭樹。每到四五月間,玉蘭花開,淡香撲鼻,李無言喜歡的就是這種幽香,不招惹人,卻又沁人心脾。這種感覺很好,所以到了陽春時節,李無言的窗子總是打開的。如今已是深冬了,這天又下起了年關第一場雪,窗外就更是明亮。忽然傳來了鳥啼,李無言本能地朝窗外望去,但見玉蘭銀裝素裹,卻不見鳥之蹤影。這是鳥兒在叫嗎?他又懷疑起來。忽然又傳來了一聲,真是鳥啼。李無言索性打開了窗子。風灌進來,有點兒冷。但經風一吹,人一下清醒多了。他心想:大冷的天,這鳥兒怎麼也不找個地方去躲一躲呢?
李無言把自己想像成了這隻鳥,他覺得啼聲有些淒惶。因為近來又有了傳言,說從前只聽說過以貌取人的,還從未聽說以名字取人的,儺城市委又開了一次先河。表面上說的是市委,實則指的是歐陽山。李無言一點也不糊塗,他還不到兩耳聾、一抹黑的地步。但鳥叫聲淒惶,李無言也就聯想到了夏自溪和苟東方,心想這幾個人,最終誰又會是這隻鳥兒呢?
苟東方在儺城是個名人,李無言略知一二。最著名的當數苟東方喝酒的段子了。那時候,苟東方從鄉長剛提升為鄉黨委書記,幾個玩得好的朋友一起擺了一桌酒席,想為他提前慶賀慶賀。酒到酣處,幾個人都飄飄然起來,都說划拳喝酒沒意思,太俗氣了,不如來個高雅點的,說說四言八句如何?幾個人都贊成。於是一個姓王的說,本人本姓王,平生最愛玩,見酒不要命,一口把酒干。就干了。那個姓梁的說,本人本姓梁,喜歡扯卵談,糧食變成酒,只想喝一口。就抿了一小口。最後,輪到苟東方了,他說,本人本姓狗,喜歡滿山走,見屎我就吃,就是不喝酒。這話不巧傳了出來,也便成了儺城一大笑話。有人便給他取了個外號,叫:狗不叫。這"狗不叫"用典來源於《三字經》的"苟不教"。所以這"狗不叫"實際上是說肯叫的狗不咬人,肯咬人的狗不會叫。說苟東方是一隻不會叫但會咬人的狗。這話雖然只是一句玩笑,但卻有些損人。然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苟東方就因為這句玩笑,一年後被派往儺城駐省辦事處去了。"這狗不理的包子。"有人便開始這樣譏諷他,也算是對他的不滿與憤慨吧。於是有人又總結說,這狗不理的包子不僅臉皮厚,還很會搖頭擺尾呢,不愧是塊搞接待的料。而辦事處正是搞接待的,也算對了口。但是接待歸接待,性質卻與賓館酒店的不同,這是聯絡上下級的中轉站:上至儺城籍在省工作的領導,下至來省裡辦事的機關幹部,都一一在此備案、註冊、落腳。所以苟東方借天時地利人和,如魚得水,消息靈通,交際廣泛。他又是市政府辦副主任放下去的,說、寫全不在話下,可謂能說會道,文武雙全。李無言暗自思忖,書記歐陽山看中苟東方的是否就是這一點呢?當初,有人見歐陽山把苟東方從省城招來當市委辦副主任時,還以為屈才了呢,哪曉得埋了一大伏筆,堪有大用。可有些人眼裡容不得沙子,似乎並不這樣看,說什麼歐陽不以才貌取人反以名字取人,怪哉!李無言就覺悲哀了。
其實,更讓人悲哀的是,有人說苟東方的升職是因為裙帶關係——他老婆杜小眉是計生委主任,說他老婆與行署專員謝飛煙關係曖昧。對於這一說法,李無言並不輕信:在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一些捕風捉影、道聽途說不足為憑。幹了這麼久的紀檢監察工作,李無言凡事更講究證據。但苟東方與謝飛煙關係特殊卻是事實。那還是謝飛煙讀函授取研究生文憑時候的事,他與苟東方一個班。大凡謝飛煙平時的作業、畢業論文什麼的,幾乎全都由苟東方代勞,所以兩家走得近,苟東方老婆杜小眉也便成了謝飛煙家裡的常客,還與謝飛煙老婆魯小涵認了個異姓姐妹。不過,這異姓姐妹不只她兩個,一共八個,被稱作儺城"八小妹"。叫八小妹是因為每個人名字中都有一個"小"字,像楊小梅、唐曉冰,等等。當然有的"小"是拂曉的曉,諧音相同,字不一樣。概括地說,都屬於小字輩吧。所以儺城也就有了怪話,說早曉得賣屁股可以當官,我也娶個"小"老婆好了。有人就開玩笑說,這有什麼的,你若也想戴頂綠帽子,再娶一個"小"老婆不就是了?難道書記大人娶得"小",你個普通人就娶不得"小"了?當然,這都是那些不求上進或者求不了上進的人鼓搗出來的,全然當不得真。李無言也只當笑話聽。
可如今苟東方的身份不一樣了,他當上了鐵辦副主任,也算自己的部下了,而且還要跟自己一起長期共事,他能不考慮鐵辦的形象嗎?心想,大家可千萬不要再扯進什麼緋聞裡去了。可是在儺城,苟東方老婆杜小眉卻是個愛出風頭的新聞人物,不管苟東方愛不愛聽,杜小眉總是與謠言相伴相隨。謝飛煙在地委當秘書長的時候,因為手中沒有多大實權,所以杜小眉與穆芷蘭競爭副市長職務的時候,就只當了個差配。差配是儺城私下的叫法,也就是差額選舉的時候臨時補上去的一個名額。但凡從政的人都知道,這名額只是個擺設罷了,絕大多數是沒法選上的。李無言當了一屆人大主任,深知個中道理。當然,有時候這差配也不純粹只是個擺設,就像一隻花瓶只要耐得住寂寞,到了一定時候,如果有人前來光顧,拂塵,又會被重新擦亮,依舊光彩照人。
然而,這杜小眉卻有非常手段,不曉得她是怎麼搞的,居然有那麼多人投她的支持票,使得那個正額的票數沒有過半,只好再選。當時,李無言驚出了一身冷汗,書記易澄清因此狠狠地批評了他一頓,質問他人大代表都是怎麼搞的,到底還有沒有組織紀律、組織原則?李無言大呼冤枉,事先他著實一點也不知道,可是事情既已出了,還能怎麼辦呢?只好去當說客,去做代表們的工作了。這是他與易澄清結下樑子的一大緣由。可是李無言也在暗想,杜小眉能獲得這麼多選票,說明儺城的人大代表還是很有素質的,他們不僅擦亮了眼睛,還充分行使了民主權力,只是可惜,這民主意識只在萌芽狀態中就被無情地扼殺了。
說曹操,曹操到。這時電話響了,是苟東方打來的。他在電話裡委婉地說:"想要當面請示請示李主任,看看李主任在不在辦公室。"李無言說:"在,我也正有事想找你呢。"這自然是客套話。現在,他滿腦子都是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
只一會兒,苟東方就來敲門了。顯然,他是在不遠處打的電話。李無言說一聲請進,苟東方才推門進來。裡面開著空調,風微微的,很暖和。苟東方笑嘻嘻的,急忙伸手來握,說:"李主任好。"李無言也站起來,伸手握了握,說:"小苟請坐。"聽起來像在叫小狗兒。心想這樣叫不好,又說:"你看,這樣叫多不好,還是叫苟主任吧。"又搖了搖頭,仍覺不妥,說,還是叫東方吧,這樣好些。
苟東方不以為意,他是個高個子,一米七五,國字臉,比李無言高出了半個頭。但苟東方握手的時候,身子盡量前傾,看起來並不比李無言高,他曉得分寸。握過手後,李無言要給苟東方去泡茶,苟東方連忙制止,說:"老領導啊使不得使不得。"自己急忙拿了李無言的杯子去倒水,放好杯子後才倒自己的。如今領導的辦公室,大都擺有一台飲水機,來了客人,取水都很方便的。
苟東方坐了下來,笑笑地說:"李主任,我先來報個到,有什麼事你儘管吩咐。我隨叫隨到。"
李無言也微笑道:"我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也不曉得怎麼去婆家呢,還想聽聽諸葛亮的。"
這有點三顧茅廬的意思,苟東方聽起來很舒服,便說道:"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我算是找到廟門了。"
李無言啊哈一聲,說:"東方啊,你是個能幹人,點子多,我還指望你多出主意呢。有什麼想法,你儘管直說,如今我們可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啦。"
"可不是麼。"苟東方說,"這話我也聽說了,很無聊的。可嘴巴長在人家身上,我們也管不了啊。哪個愛講卵話,就讓他去講好了。各過各的日子嘛。"
"所以啊,我想低調處理,不張揚,等有了成績再說。"
"我也是這個意思,畢竟現在八字都還沒一撇,盡量少說多干。"苟東方露出一臉的佛相。他為人處世向來都很低調的,關鍵是怕惹火燒身,自討沒趣。
"可有些具體工作還得你去做啊。"李無言說,"我和夏局也只是掛個名兒,怕有時候照應不過來。"
"你放心,有什麼困難我直接向你匯報,你是老領導,大方向還是把握得準嘛。"其實,苟東方對李無言並不十分瞭解,他只知道此公原則性強、古板、不開通,不好共事。用時髦的話講,就是老古董,跟不上新時代了。畢竟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大多還是老思想、老傳統、老觀念,要一下子轉過彎來,著實有點困難。
李無言喝了一口茶,開玩笑道:"我也得給書記匯報啊。書記點了我的將,也點了你和夏自溪的將,如今我們可是三員大將了,也算三個臭皮匠吧。"
"李主任說的是,我們可不能丟了歐陽書記的臉。"苟東方笑笑,隨即話鋒一轉,說:"但只要我衝鋒在前,你坐帳軍中,保管我們旗開得勝。"話說得很高調,但他曉得什麼東西該說,什麼東西不該說。
"丟不丟臉是小事,關鍵是能不能搞成。"李無言語重心長地說,"你我都是儺城本地人,都曉得官場有句古話,叫做外來的和尚好唸經。說白了,他們只會搞政績,講短期行為,不會為老百姓長遠著想。可現在歐陽書記不一樣,他想的全是長遠的事,這跟老百姓的觀點是一致的,這點我很佩服。"
"這就是歐陽書記的過人之處啊。"苟東方附和,"要不是歐陽書記高瞻遠矚、高屋建瓴,只怕儺城還是死水一潭呢。"
李無言明白,歐陽山來儺城當書記,那也是臨危受命,走馬換將,充當救火員的。本來,儺城一直是市裡的領頭羊,只因前面那個書記——易澄清沒有一點開創意識,只一味想保穩定,保自己頭上的烏紗帽,所以一直沒有作為。本來,他李無言紀委書記幹得好好的,工作熱情也很高,就因為多辦了幾件案子,讓易澄清不滿了,大會小會說他大辦案子精神可嘉,但是案子辦多了,不僅影響儺城的形象,也將影響儺城的穩定和發展。責怪他沒有一點大局意識、宏觀意識。最後,李無言只得讓位當起了市人大主任。對此李無言心裡不能說沒有想法,但卻沒有去計較,他知道官場就這樣子,沒有永遠的位置,也沒有不散的筵席。但他覺得自己剛五十出頭,年富力強,還是有精力和能力的。再說他喜歡干紀檢,也已經干習慣了。
當時,儺城的老百姓給易澄清取了個外號,叫易哈寶。哈寶也是土話,就是蠢材的意思。是說易澄清為官一任,鼠目寸光,佔著茅坑不屙屎,沒有造福一方。其實這還只是個人間的恩怨問題,真正令儺城人民失望的,還是易澄清誤了儺城千年難遇的一次大好機會。那時候,儺城南端的巴陵古鎮的懸棺裡發現了幾萬枚秦簡,這可是震驚世界的一大發現,居然沒有引起易澄清的重視,使得儺城失去了一個千載難逢的發展契機。當時省裡、國家相關部門都來專家肯定了,說秦簡價值連城,復活了一個秦王朝。可是易澄清卻說,就那幾塊木片片,幾個爛罐罐,又能有多大的價值?多大的看頭?最後,居然連註冊商標也被臨縣搶去了,儺城的發展因此耽誤了兩年大好時光,最後還是儺城的老幹部們聯名上訪、告狀,才把易澄清調走,將歐陽山派下來的。歐陽山一來,又是大搞旅遊,又是大搞融城,只一年時間,就把儺城這潭死水攪和了。苟東方指的就是這層意思。
"是啊,這幾年儺城有了盼頭,多虧了歐陽書記啊。"李無言意會,附和了一句,隨即又小心地說,"東方啊,你也說說看,-爭鐵-應該怎麼搞?"
"我也只是有個初步設想。"苟東方說。他因為才思考了幾天,只想出了個初步輪廓,所以不敢妄加斷言,但他還是理出了一個比較清晰的思路,於是又補充道:"我覺得,首先應該先多瞭解各方面的情況,這樣才能夠做到不打無準備之仗。"
"你說具體點。"李無言點了點頭。
"我看得分兩步走:一是先去巴郡瞭解瞭解情況;二是發動各級人大代表多寫議案,爭取社會和道義上的支持。"苟東方說完又喝了一口茶,他想點到為止,留點懸念。
"英雄所見略同嘛。"李無言會心地笑了,其實他也是這麼設想的,只是還不知具體怎麼走好,畢竟年關了嘛,他要處理的事情還很多。於是又說:"那我們上夏自溪那裡去坐坐,先理出一個初步的思路和方案,你看如何?"
這樣最好。兩人隨即上樓。市發改局就在市政府五樓辦公,走幾步就到了。這時,夏自溪接到電話便從辦公室迎了出來,請李無言和苟東方里面坐。又忙叫辦公室人員取煙、倒茶,甚是熱情。
李無言坐下,把剛才與苟東方商討的想法簡略地說了一遍。夏自溪說:"就按李主任的指示辦。"
苟東方也說:"那是那是。"
李無言笑說:"團結就是力量,我們三個臭皮匠,也頂個諸葛亮嘛。"
幾個人笑笑,氣氛一下活躍起來。夏自溪又說:"李主任啊,你看我……我這樣安排行不行?就把我旁邊這間大辦公室騰出來,做我們-爭鐵-的辦公室。今後,苟主任就在這裡上班。他要做常務嘛。"
"夏局長客氣了。"苟東方說,"我這可是在黨的一元化領導下,才找準自己的位子的啊。我可不敢篡黨奪權。"
"是啊,我們都得找準位子,免得人家說我們手伸得太長了,尾巴翹得太高了,有震主之嫌啊。"李無言也幽默了一句。
"那……那掛不掛塊牌子呢?"夏自溪拋磚引玉地提示一句,又給苟東方打了一支芙蓉王香煙。
"目前就不掛了吧,免得別人說卵話。"李無言笑笑,說,"有些人就是這樣子,見面打聲哈哈,背後盡講卵話。不掛,六根還清淨些,一掛啊,耳朵恐怕就要起繭子囉。"
"好……好的好的,少說多幹,免得麻煩。"夏自溪也附和一句。
這時,李無言的手機響了,他說我先接個電話,見是家裡打來的,就問有什麼事?電話裡說:"爸,你今天回家吃飯不?"是ど女夢溪的聲音。李無言說:"還不到下班時間啊,吃什麼飯呀?"女兒說:"你幾時準時下過班啊?你要是不回來,我們就少煮點,免得又吃剩飯。"說完就掛了電話。
李無言嘿嘿一笑,說回家都像住旅館了,忙啊。夏自溪卻說:"那今天我們小聚一下?"李無言說:"今天就不聚了吧,等把人員都敲定了,再一起聚聚吧。"夏自溪和苟東方都說好,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