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碗 第33章 暗戰 (4)
    黎飛飛上次去省城進貨,在公共汽車上被小偷掏了錢夾子,身上的錢丟光了。黎飛飛當時氣壞了,想跟人拚命,但找不到對手,給派出所報案也無濟於事。錢丟了進不來貨,生意難以為繼,黎飛飛向供貨的老闆苦苦求情,讓人家把貨賒給他,等賣掉了再還本錢。黎飛飛涉世不深,不知道給他供貨的熊老闆是黑道白道都能走通的人。熊老闆不願意給黎飛飛賒賬,但給出了個主意,讓黎飛飛替別人從省城往祁北市帶一批貨,只要貨帶到,交到貨主指定的人手裡,這一趟進貨的錢就由貨主替黎飛飛出,等於給他勞務費。黎飛飛聽了,意識到這決不是好事,但無奈之間抱著僥倖心理選擇飲鴆止渴。他冒著風險坐了非正式運營的私人客車,提心吊膽將一個包裝好的物件帶給祁北市由供貨方指定的接貨人。他猜想所帶的東西是毒品,知道自己參與了犯罪活動,心上壓了一塊重重的石頭。

    又該進貨了,熊老闆給黎飛飛打過好幾次電話,說:「兄弟你上次幹得不錯,那批手機白給你了,淨賺,這是多好的生意啊。你這次再來,手機和配件照樣白送,只要你再給帶一批貨到祁北市。幹不幹啊?兄弟,你好好想想,干一回是干,干兩回也是干。」

    黎飛飛嚇壞了,他知道這事情危險性有多大。思謀許久,他給熊老闆回電話說病了,沒辦法上省城,只能派個打工的人替他去進貨。

    「毛毛,你去找一個姓熊的,一手給錢,一手提貨,拿上東西趕緊回來,不要跟他們胡黏。熊老闆要問起我,你就說我病了,站都站起不來,千萬不敢說漏嘴了。」黎飛飛叮囑葉毛說。

    葉毛單獨上省城,腰裡揣著兩萬塊錢。他一方面提心吊膽,另一方面也很自豪,我也算個人物,能一個人出門辦事了,一定要辦得漂漂亮亮,讓飛飛哥和程劍哥哥對我刮目相看。

    葉毛對省城比較陌生,下了長途汽車根本不敢延宕,按照黎飛飛教給他的路線,乘公交車徑直來找熊老闆。

    熊老闆論塊頭是個巨人,葉毛一看見他就想起打籃球的姚明。他心裡感慨說:這麼高的個子怎麼是個商人,簡直是資源浪費。

    熊老闆用審視的目光盯著葉毛看半天:「啊呀,黎飛飛就派你這麼個人來了?現金帶了嗎?」

    「帶了。」葉毛說。

    「原先和我做生意的程劍看上去穩重,換了黎飛飛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慌裡慌張像有一條狗在尻子後頭攆他哩。」熊老闆自說自話評價葉毛的兩位兄弟,然後問道:「你以前做過生意嗎?」

    「沒單獨做過,給程劍哥、飛飛哥幫忙。」

    「以前到省城進過貨?」

    「沒有,這是頭一回。」葉毛老老實實說。

    「哦,第一回?既然這樣,大哥我得招待你一下。」熊老闆說。

    「不用啦,熊老闆。我把貨一提,吃點兒飯,趕下午三四點鐘的長途汽車就回去了,天黑就能到祁北,飛飛哥還等著呢。」葉毛感到熊老闆眼睛深處有個黑洞,深不見底,他心中怯懼,想趕緊離開。

    「那怎麼行?小兄弟頭一回來,我要是不盡地主之誼,你回到祁北市一說,我老熊還有什麼面子?你來了就聽我安排,要不然不給你提貨,看你怎麼走?俗話說,客隨主便,你小兄弟不懂規矩,乖乖聽我安排,甭惹得哥哥生氣,要不然你就麻煩了。」熊老闆帶一點兒威脅的口氣,葉毛不知道該怎樣應對。

    結果,葉毛糊里糊塗就中招了。

    原來,近幾年祁北市公安局與省公安廳聯手,打擊毒品犯罪取得很大成效,長期往祁北輸送毒品的毒販子紛紛落馬,但尚未落入法網的毒販子仍不願放棄祁北市的毒品市場。與祁北市多有生意來往的熊老闆本身是潛伏的毒販子,他在重建省城到祁北市的黑色通道中負有重要使命。上次利用了黎飛飛,他感覺這個年輕人已經識破了他們的伎倆,沒法繼續利用。恰好黎飛飛又派來一個更加稚嫩的葉毛,熊老闆要設圈套把葉毛拉下水。

    他們先把葉毛灌得爛醉,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給他抽了一支香煙,香煙是特製的,裡面含有海洛因。然後他們在賓館給葉毛安排了住處,等葉毛第二天早上醒來,發現身邊躺著一位相貌姣好、濃妝艷抹的女郎。

    「行啊,小兄弟,沒看出來,你啥都會幹!」沒等葉毛穿上衣服,熊老闆一干人闖了進來。

    「我幹啥了?我這是在哪兒啊?」葉毛糊里糊塗。

    他確實不知道剛剛過去的這個晚上都發生了什麼,甚至不知道他與那個同床共枕的女郎到底干沒幹什麼。

    內心淒冷

    遲勝愚打電話邀約,修翎高高興興去了。

    對於修翎來講,與遲勝愚幽會已經成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容。滿足生理需要似乎不是首要目的,更重要的是見到他,領略他在她面前如何由一個大權在握的領導演變成更具動物性的男人。領導往往是不真實的,除了權力本身的輻射力和光暈效應,人一旦被授予某種職位,尤其當上重權在握的高層領導,難免會把自己裝進刻板的模子或者無形的套子,讓人看不清本來面目。況且官場上流行陽奉陰違、兩面三刀、花拳繡腿、哼哼哈哈、皮笑肉不笑和當面是人背後是鬼,幾乎沒有人敢於將真面示人。坐在主席台上個個光鮮靚麗、西服筆挺、領帶端莊、頭型紋絲不亂、面部表情千篇一律,可頭髮都是染的,衣服裡面包藏著種種醜陋,各自心裡面想什麼只有天知道。

    簡單地說,當領導本來就是在扮演某種社會角色,唱念做打都有固定程式,個人發揮的餘地不大,非要張揚個性的人在領導崗位上十個有十個要栽,一般人都不會冒這個險。可是到了床上,遲勝愚會把自己脫得赤條條,天然的人體自有它的審美價值,五十七八歲的男身在修翎女士的眼裡仍然很性感,包括他肚子上的贅肉和脖根上的褶子以及發達的體毛統統暴露無遺,除了真實還是真實。這時候的遲勝愚對於他的情人來說沒有光暈,也沒有居高臨下的優越,修翎可以和他平等對話,可以對他使小性兒,也可以玩點女人的小伎倆,體驗到面對無恥求歡的男人女人油然而生的驕傲和矜持。赤裸的男人一般都會變成大男孩兒,對女人有一種依賴,正像孩童依賴母親一般,比平日被衣服包裹的男人可愛一百倍。所以說,遲勝愚召喚修翎去幽會,她的積極性遠遠高於董事長召集中層管理人員開會。

    不過,這次彷彿和往常不一樣。遲勝愚好像戲劇演員卸妝卸得不徹底,臉上還殘留了某些標識領導身份的戲劇油彩,即使脫得赤條條對修翎依然具有一定的威嚇力,弄得女人有點兒不習慣,好像和領導在辦公室調情門沒關嚴一樣。

    「我咋覺得彆扭呢?」修翎壯著膽子問,問完就後悔,彷彿不小心冒犯了領導。

    「嫌彆扭你就不要來!」遲勝愚拉下臉子,語氣也很嚴厲。

    「看你,像個強姦犯。溫柔點兒成不成,把我弄疼了。」修翎有點發懵。這個熟悉的男人以往沒有性虐待的傾向啊,特別善於循循善誘、循序漸進,然後循規蹈矩、循環往復,把她送上一波又一波快樂的高潮,今天這是怎麼啦,簡化程序,簡單粗暴,簡直有點兒不像話!

    「要求不要太高行不行?將就一點兒行不行?不要矯揉造作行不行?為我做出點兒犧牲行不行?」隨著排比句,遲勝愚的動作更加粗暴,甚至手指甲深深地掐到修翎胳膊上的肉裡。

    修翎不吭聲,修翎流淚了,修翎心裡像貓抓一般,修翎把自己變成一具死屍,從而把男人變成奸屍犯。

    遲勝愚雖然折騰得很生猛,卻是一次草草了事、十分糟糕的做愛。準確地說,糟蹋了一次好端端的做愛機會。女人沒有感受到幸福,反而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厭惡感,男人也很沮喪,彷彿打了一次敗仗,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失敗感。完事以後,兩個人背靠背喘了半天粗氣,好長時間緩不過勁兒來。

    「翎子,對不起。」

    「哼!」

    「翎子,你今天晚上別走了。」

    「哼哼!」

    「翎子,真的別走了,你走了我會很難受的。」

    「哼哼,哼!」

    這是他們後來的對話。修翎用鄙夷和冷笑回敬了遲勝愚,找回一點點兒女人的尊嚴。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修翎應男人請求留下來過夜,等心情平緩下來了,她問遲勝愚。

    「有一點兒。」

    「為什麼呢?」

    「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反正覺得鬱悶,仔細想想也沒有人得罪我。」

    「更年期?男人也有更年期,你這年齡差不多了。」

    「瞎扯。」

    「要麼是工作壓力太大,要麼是你這人太爭強好勝。祁北集團你是一把手,相當於土皇帝,太強大難免會有高處不勝寒的感覺,何況強極則辱,慧極必傷,太盛氣凌人、太聰明也不見得是好事。」修翎說完了有點兒後悔,這種話也就是在被窩裡可以說說,平常這樣對他講話,會被認為是冒犯。

    「你說得對。高處不勝寒,高處不勝寒哪!」遲勝愚沒有任何責怪修翎的意思,反而表示贊同她的話。

    「其實,要叫我說,雖然說集團的事情你都能做主,但不見得時時事事都要你說了算。有時候圓融一些,於大家都好,你也可能更有主動權。」修翎字斟句酌,好像要奉勸遲勝愚什麼。

    「你能不能說得具體些,比方說我在哪些方面可以妥協,可以圓融一些?」遲勝愚方才經過一番發洩式的性事活動,心情比修翎剛來時和緩多了,這時候他願意和這位情人兼下屬平等地探討問題。

    「勝愚,你平時太厲害了,盛氣凌人,不要說別人,我在你面前也不敢講話。一個人怎麼能事事正確、時時正確、處處正確呢?哪怕你都正確,也不妨多聽聽別人的意見,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呀。」

    「呵呵,難得翎子給我上政治課。說吧,把你想說的一股腦兒說出來,也許對我是個幫助。」遲勝愚態度空前地好。

    「我舉個例子吧,比方說集團要不要招工。最近我在下面聽到不少老百姓的呼聲,其中有一次做韓式汗蒸,隔著一道布簾聽見兩個女人議論。對於那些子女就業難的家庭,甚至包括孩子還在上中學但已經預感到就業壓力的家庭,能不能給他們的子女提供就業機會,真是天大的事情。祁北市地方小,又相對封閉,哪怕找個最簡單的、出力氣的活兒都不容易,社會底層真的有一部分人生活得很艱難。那天我聽到布簾子另一邊一個中學女教師說她的孩子在上海打工買不起房,完全是實情,我還聽她說他哥哥家兩個男孩兒,都是咱們集團技校畢業或肄業的學生,大的已經結婚生子,只能幹臨時工,窮得媳婦都到洗頭房客串『小姐』去了,你說說這有多可憐!小的據說在廠子當保安,為保衛集體財產落下殘疾,腿瘸了,還找不到工作。這兩個男孩兒的爸爸是咱們集團的退休老工人,聽起來挺讓人同情。」修翎說。

    「女人就是心軟。你說的這種情況,完全是因為他家兩個孩子不好好上學,假如能考上外面的重點大學,就業的機會和門路就會多得多。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優勝劣汰不僅是自然界的法則,也是人類社會的法則,怨就怨他們的孩子素質不行,家庭教育也不行,誰也幫不了他們。」遲勝愚說。

    「可是,咱們生產一線幹活的工人目前正處在青黃不接的時期,各個二級廠礦領導見了我都叫苦連天,說我們人力資源部不給他們解決勞動力缺乏的問題。他們明知在我跟前說了沒有用,但大家都不敢找你去說。我想這種情況你大概也掌握一些,如果不及時招收一批一線操作工,這種矛盾會越來越尖銳。生產一線幹活兒的工人其實不需要高深的文化,技校、職高畢業足夠了,招收一批又何妨?」修翎今天大概沒有任何思想顧慮,把平時在遲董面前不敢說的話都說出來了。

    「生產一線操作工是有點兒緊張,但還沒有到非招工不可的程度。祁北集團的勞動生產率和國外先進的現代化企業相比仍然處於落後狀態,這方面大有潛力可挖,我們需要繼續強化管理,讓每個一線操作工發揮更大的作用。退一步說,即使哪天到了非招工不行的程度,我也寧願招文化程度高的,文化程度越高,說明個人素質越高。現在大學本科甚至研究生找不到工作的大有人在,祁北集團這樣的國有企業插起招軍旗,根本不愁沒人來。中國什麼都缺,唯獨不缺勞動力。」

    「其實要論幹活兒,學歷高的不見得比學歷低的強,一線工人更需要吃苦耐勞的精神和健壯的體格。」

    「翎子,也許你說得有道理,但目前我還是沒有招工的考慮。」

    「其實招工還有另外一個好處,就是緩和祁北集團員工和離退休人員與你遲董事長的對立情緒。你不知道,不管通過什麼渠道聽見有人罵你,我心裡都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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