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民老兩口對修經理偕同她的上司黑夜來訪十分意外,卻很高興,手忙腳亂不知怎樣才能招待好貴客。
「修經理您給我家辦了多大的事啊,來我這兒還帶東西,叫我們怎麼過意得去?老婆子,趕緊給修經理和這位領導準備吃的,殺隻雞吧。」張玉民說。
修翎趕忙阻攔:「我們剛剛吃過飯,不用忙活。這位領導是我們遲董事長,老張你見過的,地震發生時我倆坐過你的車。」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們都是貴人!」張玉民十分高興,「我這窮家寒舍沒啥招待,委屈領導了。」
遲勝愚觀察了張玉民兩口子一陣兒,示意修翎可以說正經事了。修翎對張玉民說:「老張,你知道我已經調回集團公司本部了,這次來是陪董事長出差。我有點兒事想求你,因為明天我們要趕到外地去,所以連夜來找你。遲董事長不放心我一個人來,他也想到村裡看看,就一起來了。我上次調回去的時候,有點兒東西沒帶走,也不方便繼續放在天南分公司,我想咱們是朋友,本來就想來看你們兩口子,順便把東西帶來了。你給我保管一段時間,下次來天南我再取,也許我來不了,遲董事長來也一樣,你把東西給他就行。這東西不見得很值錢,但非常重要,千萬不能遺失或損壞。你看,這點兒事情能不能辦?」修翎這段話是剛才來的路上精心編撰的,雖說也有破綻,但基本上能自圓其說。
「這算啥,沒問題,一點兒問題沒有。修經理您就放心吧,您對我們家有大恩情,我張玉民也不是沒良心的人,您托付這點兒小事,我要再辦不好那還算個人嗎?」張玉民滿口答應。
「還要保密。這事情不能讓外人知道,也不要告訴別人我和修經理來找過你們。」遲勝愚叮囑道。
「遲董事長您放心吧,我用我的人格擔保。」張玉民信誓旦旦說,「我女兒在祁北市打工哩,她叫秋芳。也許我還有機會到祁北市去,到時候去看你們。」
「哦。告訴你女兒,有什麼困難可以找修經理,找我也行。我們可以照顧你女兒,給她安排一份好工作也能辦得到。」遲勝愚說。
「那敢情好!你們托付的事情就放心吧。我給鎖到箱子裡,箱子在高處,水浸不著,新蓋的屋子全是水泥地,家裡也沒有老鼠洞。我家有這麼好的新房多虧了修經理,你們都是好人。」張玉民老婆說。
狗通人性
腿真的瘸了。
殘疾給葉毛心理上帶來巨大的負面影響。上班看倉庫,他經常一個人坐著,摩挲著那條傷腿,心裡的滋味並不好受。想想眼下的處境,再想想前途和未來,少年葉毛髮出一聲聲歎息,並非少年不識愁滋味,只緣未到困苦時……
寂寞無聊時光漫漫,幸好葉毛跟前有一條狗陪伴。
這是一條品種不夠純正的雄性狼狗,毛色灰黃斑駁,看上去不夠威武卻有幾分兇惡。倒班看倉庫的幾個人喊它作「狼毛」,第一次見到葉毛,它一下撲上去,兩隻前爪搭到他肩膀上,吠叫著要下口,嚇得葉毛一身冷汗,幸好被值夜班的男人喝住了。
「你是狼毛,他叫葉毛,是你哥哥,你還敢咬他?」值夜的男人對狗說,「從今以後,白天你們哥兒倆就伴兒,在這兒好好守著吧!」
於是,葉毛和狼毛成了哥們兒。上班時間,除了倉庫保管員偶爾帶人來領料,其餘時間陪伴葉毛的只有這條雜毛狼狗。葉毛不看書,也沒有MP3啥的聽流行音樂,在無人侵犯庫房安全的情況下,他只能逗狗玩。為了討好狼毛,葉毛常常從家裡帶來吃剩下的肉骨頭、雞骨頭以及饅頭米飯。但他家吃肉吃雞的機會很少,要想和狼毛加深感情,必須再想別的辦法,後來葉毛經常往工廠的食堂跑,目的是為狼毛尋找更多、更高級的食品,比方別人吃剩下的小半盤肘子、回鍋肉啥的。這樣,狼毛逐步感覺到葉毛對它的關懷和照顧,雙方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但凡看見葉毛來上班,狼毛就撲上去,前爪搭在他肩上,眼睛嘴巴與葉毛近距離接觸,尾巴搖得歡實,甚至伸出舌頭舔一舔葉毛的臉頰,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示好。
狗通人性呢。葉毛想。
其實,狗更通狗性。春天萬物復甦,動物都不大安分。葉毛髮現狼毛最近表現異常,經常在狗鏈子所限制的範圍內來回走動,不知疲倦,狗眼睛東張西望,窺視倉庫院子的大門,急惶惶恨不得隨時掙脫拴它的鏈子。葉毛為此呵斥過它,狼毛的眼神有些不滿,也有些可憐和無奈,最多老實一小會兒,然後又瘋了一般轉圈圈。葉毛問值夜班的師傅,狼毛咋了?師傅說,它想母狗哩。葉毛恍然,再往深處一想,臉紅了。他晚上一個人在被窩也不安分,腦子裡淨想女孩……
原來,動物身上有些東西,包括心性,和人是相通的。此後,葉毛對狼毛就有點兒同病相憐的意思。有一天葉毛值班,倉庫外面不知從哪裡跑來幾隻野狗相互追逐,其中不乏年輕力壯的母狗,狼毛隔著鐵柵欄牆看見了,「嗚嗚」低吼,往前一撞一撞企圖拽斷狗鏈。葉毛上去撫著狼毛的背,勸慰說:「狼毛乖乖的,狼毛蹲下。」可是狼毛仍然不安分,繼續「嗚嗚」低吼,再看狼毛的眼睛,紅了,裡面有烈焰燃燒。葉毛動了惻隱之心,竟把狗鏈子解開,將狼毛放了。狼毛箭一般衝出去,葉毛喊:「狼毛你快些回來!」
狼毛到天黑都沒有回來。來值夜班男人的問葉毛:「狗呢?狼毛哩?」
「跑了。」葉毛說。
「那麼結實的狗鏈子,怎麼能跑了?我看看我看看,肯定你給放了。」值夜班的師傅檢查完狗鏈子說,「你放它幹嗎?你白天上班不害怕,可我值夜班全憑狼毛壯膽。今天晚上沒狗,我要是打瞌睡,來個賊都不知道,丟了東西咋弄哩?葉毛你咋把狗給放了呢,這陣子狗鬧春,跑出去誰知道能不能自己回來?狼毛要是回不來,葉毛,咱怎麼跟領導交代呢?」
葉毛低著頭不吭聲。
「你看你,你看你!葉毛,你今天甭下班,晚上甭睡覺,眼睛睜大看著,防賊,你說行不行?你肯定不行。要論看倉庫,人頂不上一條狗,尤其晚上。葉毛呀,這該咋弄呢?」
葉毛讓這位師傅嘮叨得心煩:「我不回家吃飯了,我把狼毛找回來行不行?」
葉毛出去找了很久也沒找著,回到家夜深了,媽媽留下的飯冰涼,他也沒有熱,胡亂吃幾口,睡覺去了。
葉毛難以入睡。狼毛跑哪兒去了呢?它分明是追逐母狗、追逐愛情去了!明天它能不能自個回來呢?看來,把狗放掉確實草率,狼毛真丟了,又惹個麻煩,不好向領導交代……
葉毛又想起張秋秋。深更半夜,也不知道秋秋是否下班了?秋秋看上去是個好女孩兒,心地善良,可她怎麼在那種地方上班呢?秋秋長得很好看,眼睛勾人魂魄,她對我真好,疤痕靈肯定不便宜,抹臉上的傷疤很有效……不行,我要抽時間去看她,表示感謝總應該吧。還有那個郭楓姐,人瘋浪一些,但也蠻有意思。
葉毛睡著了。睡夢中他見到了張秋秋,兩人在一起的情節很荒唐,醒過來後葉毛覺得臉頰發燙。春夢的另一個直接效果是把葉毛的短褲弄得黏黏糊糊。
第二天,狼毛自動回來了。這雜種狗趴在倉庫的鐵柵欄門上「嗚嗚」吼著,向主人申請回家。正好葉毛值班,他因為頭天晚上休息得不好,正打瞌睡,聽到狼毛「嗚嗚」吼叫的聲音,全身一激靈,倏地醒了,眼睛眨眨,站起身徑直去門口迎接他的狗夥伴。
狼毛尾巴夾著,眼睛裡是喪家犬的神色。身上有污濁,狗毛不知被同類撕咬還是別的原因,掉了不少。葉毛打開鐵柵欄門,狼毛灰溜溜跟在他身後。葉毛偶爾回頭,才發現狼毛走路也瘸,一條後腿明顯受傷了。
狼毛先跑到盛狗食的小盆跟前嗅了嗅,發現裡面是空的,又跑到葉毛跟前,尾巴甩幾下,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表達肚子餓了,需要進食,但這畜生不敢抬頭看葉毛的眼睛。
狗日的,你跑出去肯定沒幹好事,尋母狗去了,吃虧了吧?狗咬狗一嘴毛,能有啥好事?後腿咋也瘸了,叫人打的吧?我告訴你,人裡頭有壞人,比狗壞得多,你以為是好惹的?我好心把你放出去,心想你幹點兒想幹的事,很快就回來了,誰知道你跑了一晚上!野,野嘛,野得好,野得一身傷,野得腿瘸了,肚子還餓著呢?想吃飯才回來了?肚子餓才想起我了?你這個沒良心的畜生,狗日的!聽著,你看會兒倉庫,我想辦法給你弄些吃的來。狗日的狼毛!
葉毛把狼毛好一陣數落,然後暫時鎖上鐵柵欄門,到食堂去了一趟。
食堂頭天的殘渣一大早被專門收拾泔水剩飯的人弄走了,葉毛給大師傅說了半天好話,要來兩盒剛過保質期完全可以吃的午餐肉罐頭。
「狗日的,你看這是啥?午餐肉!給你吃可惜了,我平常還吃不上這麼好的東西呢。」葉毛對狼毛說。
在葉毛精心照料下,狼毛很快恢復了精神,只是右後腿斷了,走道不能挨地,成了一條瘸狗。葉毛聯想到自己腿瘸,難免有物傷其類的感觸。他把狼毛弄到一家寵物醫院,想給醫治,獸醫看狼毛雖然高大兇猛,但毛色斑駁不像值錢的狗,不想給治。葉毛問了問治療費用,獸醫說:「怎麼也得七八百。人在醫院接個骨頭要花多少錢?一千擋不住吧?狗和人的骨骼是一個道理。」獸醫一邊說,用眼睛瞟了瞟葉毛的瘸腿。葉毛很喪氣,領著狼毛回去了。
葉毛越來越多地夢見張秋秋。自從腿瘸了,他沒好意思再去見那女子,其實,就憑疤痕靈,就憑以前張秋秋對他的照顧,怎麼說也應該向人家去表達謝意。
去找她。葉毛想。
「為啥這麼長時間不來見我?毛毛蟲你是個沒良心的!」張秋秋一邊抱怨,眼眶裡就有淚花。葉毛看見女孩兒的眼淚,心倏地一下熱了,立即覺得和張秋秋空前地親近。
「我也想來看你,忙得很。」葉毛臉紅了,喃喃地說。
「還是你不想,要想的話,這麼長時間不知道來多少回了。你有多忙?我到蜀人坊去找你,人家說你不幹了,我再也沒地方找去。」
「我先當保安,後來不當了,給工廠看倉庫。」葉毛向張秋秋簡要匯報了他的經歷。
「你換來換去幹嗎?原先你一個大小伙子給人洗腳,我也不贊成,當保安也行嘛,為啥又看倉庫去了?」張秋秋很關切地問。
「做足浴我噁心嘔吐,幹不下去。當保安出事了,把腿弄瘸了。」葉毛實話實說。
「腿瘸了?!你進來我沒留意,叫我看看、叫我看看。」張秋秋很著急。
「不用看。傷好了,骨頭沒接好,有點兒跛。」
「你站起來走幾步路,給我看看。」
「沒事兒。」葉毛站起身走了幾步。他盡量掩飾和淡化腿瘸的程度,但仍然瞞不過張秋秋的眼睛。
張秋秋上來輕輕摟抱了葉毛,臉埋在他肩膀上,哭了,一下下抽泣,小肩膀一聳一聳。
「你哭啦?」葉毛將張秋秋扶起來,看著女孩兒的臉,「嘿嘿,真哭了。我都不當回事兒,你哭啥?嘿嘿,別哭了。」
「你還笑?你這麼點兒年齡就落下殘疾,你還笑?」張秋秋舉起粉拳在葉毛肩膀上捶打,「你一個男人,一個大小伙子,根本不把自己當回事兒。我不許你這樣!」
「嘿嘿,我也不想瘸。腿叫汽車碾了,粉碎性骨折,沒接好,就成這樣了。不過能跑能走,手好著呢,能幹活兒就成。再說啦,人最重要的是腦子,你看我不呆不傻,啥都不耽誤,怕啥?秋秋,你甭哭,你一哭把我弄得心裡不得勁兒。」葉毛努力做出笑臉,但他眼眶裡淚光閃閃。
「毛毛!」張秋秋再次緊緊摟抱了葉毛,嗚咽著,「我再不叫你『毛毛蟲』了。我不許你糟踐自己……我活得沒臉沒皮,不把自己當人,你不許!」
「我沒有,我怎麼會糟踐自己呢?你怎麼就沒臉沒皮?秋秋你也不許糟踐自己。」葉毛說。他本來垂手而立,在張秋秋的擁抱中很無措,這陣兒忽然找到了感覺,抬起手給張秋秋擦眼淚,然後也輕輕抱了對方。
「毛毛!嗚嗚嗚……」張秋秋抱緊葉毛大哭。
「秋秋你咋啦?」葉毛被張秋秋感染,跟著她莫名其妙地流淚。
哭了一陣兒,張秋秋破涕為笑:「毛毛,不許你笑話我。看見你臉上傷疤沒好,腿又瘸了,我就想咱倆都是苦命人,所以想哭。一哭心裡好受些,沒事兒了,現在沒事兒了。」
張秋秋沒事兒了,葉毛心裡卻五味雜陳。他梳理思緒,好不容易才抓住要害,一下子感覺到面前這位姑娘突然間成了世界上與自己最親近的人!這種親近前所未有,其動人心魄的程度勝過父母親情。這是一種什麼感覺?葉毛說不清楚,反正就覺得與張秋秋親,他最想和秋秋在一起,為她做什麼都願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葉毛不懂,這其實就是愛情。小伙子首次遭遇激情,有些糊塗、懵懂、手足無措。
「毛毛,我還買了一瓶疤痕靈,放好長時間了。你拿去繼續抹,讓臉上的疤好徹底。」張秋秋說。
「嗯。」葉毛接過疤痕靈的手是機械的,沒感覺,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張秋秋,臉頰紅撲撲發燒,心裡莫名的幸福感一浪高過一浪。
「我還辦了個小靈通,便宜,交點兒話費,手機白送。我本來有手機,兩樣送你一個,手機、小靈通隨你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