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水人情
不管是真戲假做,還是假戲真做,劉伯溫當上了主審官,而朱元璋卻像一個旁觀者一樣輕鬆地坐在一旁。
好多人都猜不透朱元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更不知劉伯溫怎樣隨機應變。真正難受的、受著煎熬的是胡廷瑞,他連官服都沒穿,省得戴大枷時叫人家剝去袍靴,他已做好了待罪、待決的心理準備。
除了朱元璋,李善長、宋濂、馮國用、徐達等都在座,氣氛很嚴肅。坐在主位的今天是劉基,他板著面孔叫:「帶反叛賊子康泰!」
一陣稀里嘩啦的鐵鏈子聲,幾個刀斧手押著康泰上殿來。
劉基問康泰:「你有什麼話說?」
「有一個頭給你殺夠了,」康泰啞著嗓子說,「囉唆什麼?」
劉基說:「你出爾反爾,反叛殺人,你說你是不是死罪?」
康泰梗著脖子說:「我都說我是死罪了,你還問什麼?」
劉基說:「你知道你造反不成,你連你舅舅胡廷瑞也牽連了嗎?」
康泰一震,目光投向胡廷瑞,眾人也都看胡廷瑞,連朱元璋也有幾分緊張。只有宋濂泰然自若,他心裡有底。
康泰說:「朱元璋,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有種,衝我康泰來,一人犯罪一人當,如果你們不殺我舅舅,我還能為我的反叛懊悔,如果你們株連我舅舅,我下了地獄也不會原諒你們。」
「這句話說得好。」劉基說,「胡廷瑞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他早警告過你不要舉叛旗,這事與他無涉,他沒有半點罪過。」
在場的人都吁了口氣,朱元璋幾乎是用讚歎的目光看劉基的。這也是胡廷瑞事先所沒想到的,一時反倒覺得不可思議了。
忽然衙門外有人嚷嚷,劉基忙命一個都事下去看,他猜到是鄧愈在罵街。然而,來者並不是鄧愈,被銬住手腳站在廊下候審的鄧愈倒是一聲不吭地等待制裁,丟了洪都,等於丟了江西,他說什麼也沒用了。原來吆喝的是朱文正的旗牌兵們,正在開道,向平章衙門趕來。
朱文正的轎子落地,他一走下來,來到鄧愈跟前,安慰鄧愈叔不要著急,他要為鄧愈申辯。
「有什麼可申辯的!」鄧愈說自己是咎由自取。
朱文正道:「我去同父親說,你立了那麼多大功,就不能將功折罪?勝敗乃兵家常事呀。」
鄧愈說:「你還不知道吧?今天主審官是劉伯溫,他是有名的鐵面,況且洪都之敗,他最好的朋友葉琛死在亂軍中,他能饒了我嗎?」
朱文正說:「你不要急,我上去保你。」說罷大步上殿。
劉基此時在平章衙門大殿裡瀟瀟灑灑地走來走去,他侃侃而談:「若論罪,康泰死十回都不為過。不過康泰並不是跟隨明公多年的故舊,對新主並不瞭解,懷著對舊主陳友諒的一片情意,降而再叛,也是情有可原的。」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這不是為罪囚開脫嗎?這還了得!都去看朱元璋臉色,朱元璋臉上卻露出笑容,這太奇怪了。
這時朱文正進來了,朱元璋向他點點頭,手點了點空著的椅子,朱文正坐下。劉基在繼續走動著,接著發揮:「我最看不上背主的小人,但康泰不能說有背明公,因為他們尚無隸屬關係,又無感情,他不忍心背叛陳友諒,說明康泰很仗義,這樣的人可交。」
朱文正竟然喊了出來:「好!」劉基又為他開脫:「何況,這次舉反旗的主謀並不是康泰,而是祝宗,祝宗被殺,已經有了了結,所以可免康泰一死,讓他在軍中效力。」大出意外的康泰竟然傻了一樣呆著。
大為感動的胡廷瑞熱淚盈眶地看著劉基,但又擔心朱元璋會不依。
劉基故意問朱元璋:「這樣判可行?」
朱元璋極為寬厚地說:「你是主審,不必來問我。你既已這樣判定,我已無法更改,誰讓我給你權了呢?你可是把我定的法度破壞了的,依我,絕不會輕饒。」
劉基說:「那今後再處分我破壞法度的事,先給康泰鬆綁,叫他舅舅胡廷瑞領回去嚴加管教。」於是當場卸去鐐銬,胡廷瑞帶著外甥給朱元璋、劉基叩頭謝過,下殿去了。
最先鬆了一口氣的是劉基和宋濂,總算號准了朱元璋的脈,沒有南轅北轍。朱元璋更是在心裡暗自高興,他感慨萬千,一來為自己識人而高興,二來為劉伯溫猜對了自己的意圖而欣慰。不過也不能不有三分隱憂,這種人聰明到如此地步,今後在他跟前還有手腳可做嗎?
直到這時,李善長才撥開雲霧見了青天,知道朱元璋用了一手高招,既不由他本人破壞法度,人情也做了。這麼一想,李善長知道,鄧愈沒事了。
馮國用對李善長耳語:「劉伯溫斷案,聞所未聞,主公卻默認。」
李善長說:「說默認,不如說是授意。」
馮國用說:「噢,是了,我懂了。這樣也好,傳出去也好令投效者踴躍而來。」
這時劉基又發話了:「帶鄧愈上來。」
鄧愈方纔已在殿外親眼看到康泰安然無恙地活著出去了,心裡驚疑不止,他拖著沉重的鐐銬艱難上殿。
劉基又一次離座,走到台階下,問道:「鄧愈,你知罪嗎?」
鄧愈說:「破城之羞,無可推脫。」
劉基說:「如果因眾寡懸殊或彈盡糧絕而城破,可說無罪。但洪都是新降之地,左右都是陳友諒舊黨,你身為江西參知政事,卻疏於防範,臨變處置不當,這就是你的過失了。」
鄧愈梗著脖子不吭氣。劉基下面的話像是說給別人聽:「當年鄧愈隨胡大海投奔明公,轉戰南北,久經沙場,開拓了大片疆土,應當說功大於過。如果因為兵敗一次就砍頭,那我們的將軍,包括徐達大將軍在內,恐怕早都人頭落地了。」
朱文正救人心切,吼了一嗓子:「這話公道。」
朱元璋笑出聲來,氣氛愈加輕鬆了。
劉基又說:「主公向來反對不教而誅的,這次讓鄧愈留守洪都,事先並未指明利害和責任重大,這是不教,如有過,明公也無法推諉。」
湯和不服:「怎麼反推到主公身上去了?」
朱元璋卻說:「伯溫先生說得對,我確實應引咎深省。」
劉基說:「這一來,都清楚了,鄧愈可當堂開釋,戴罪立功。」
徐達和湯和都說:「好!」「得人心!」
朱文正也說:「不然誰肯賣命!」
朱元璋見劉基親自去為鄧愈鬆綁了,卻又故意用埋怨口吻說:「這劉伯溫啊,菩薩心腸,以後我可不敢再叫你斷案了。」
鬆了綁的鄧愈說:「謝先生不殺之恩。」
劉基卻小聲說:「燒香燒錯了佛了!你是聰明人,主公若想殺你,我能做成這個順水人情嗎?」這話朱元璋偏偏聽到了,很高興。
鄧愈過來,給朱元璋叩頭:「謝主公不殺之恩。」
朱元璋扶起他來,說:「哎,拜錯廟了!是人家劉伯溫先生慈悲為懷呀!」朱文正已經走下台階了,朱元璋叫住他:「文正。」
朱文正忙又跑回來。朱元璋說:「丟了洪都,丟了江西,陳友諒不會甘心。你馬上去守洪都。」
朱文正問:「不用鄧愈不好吧?」
朱元璋說:「再用他為主將,別人會有議論,你去了我才放心。」
朱文正說:「請父親放心,我在江西在,叫鄧愈隨我去吧。」
朱元璋說:「也好,從跌倒之地再崛起,就是好漢。」
絕對忠誠
三個月後,雲奇的禿頭長了頭髮,找上門來,朱元璋認了這個失散多年的「表哥」。既然是親屬,安插在內府辦點雜事,誰也不好多嘴。
這天,換了官服的雲奇顯得精神煥發,一瘸一拐地在書房裡忙著,外面久雨初晴,陽光充足,雲奇正指揮幾個小廝把圖書搬出去曬。
一個小廝不小心把書掉在地上,雲奇責備說:「小心點,這書可是主公的命根子呀!」郭寧蓮和郭惠款款走來,看見晾了滿院子的書,郭寧蓮說:「新來的這個小廝可真勤快,幾年沒晾的書也晾出來了,有些書都叫蟲子咬了。」她順手翻弄一套被蟲蛀的書。
「還小廝呢!」郭惠說,「我看他都快有四十歲了。姐夫也真是的,上哪弄了個瘸子表哥來!」
「你別小瞧這瘸子。」郭寧蓮說,「絕對的忠誠,連我都套不到他的話,一問三不知,只忠於你姐夫一個人。」
「是嗎?」郭惠說,「我看他傻乎乎的。」
「他可不傻。」郭寧蓮說。
雲奇在書房裡又打開了一個上鎖的箱子,裡面是一些朱元璋的筆記之類,還有兩張字畫、一張是馬秀英題的「能屈者能伸」,一張是美人圖,正是達蘭的。雲奇動了好奇心,捧起那張畫,看了又看,不知為什麼,他笑了。
這時郭寧蓮二人已進了書房,問:「雲奇,是一幅什麼畫呀?」
雲奇忙把畫捲起來往箱子裡塞。郭寧蓮伸手去拿,雲奇擋住她,說:「這可不行,他的東西誰也不能亂動,這是主公吩咐的。」
「是嗎?」郭寧蓮揶揄地望著他。
郭惠說:「你以為你是誰呀!她是我嫂子,你怎麼連裡外都分不清呢?」郭寧蓮已經不客氣地從雲奇手中奪過美人圖,打開一看,大為震驚。郭惠伸頭看了一眼,郭寧蓮連忙用手蓋住朱元璋的題款。
郭惠說:「這畫的是誰呀?」
郭寧蓮故意平淡無奇地說:「一幅仕女圖。」隨手扔進了箱子。
郭寧蓮隨手翻著一本書,問雲奇:「聽人說,你和元璋是表兄弟?我怎麼沒聽說過?是兩姨表弟呀,還是姑表弟?」
雲奇說:「是姑表弟。」
她又問:「你從前為什麼不來找你弟弟?」
雲奇說找不到,不知道他發跡了。郭惠問他腿怎麼瘸的。
「叫人打的,」雲奇說了又馬上改口說是狗咬的。
郭惠咯咯地樂起來。郭寧蓮說:「你好好幹吧,朱元璋一直想找個貼身的僕人,一直相不中,你夠幸運的。」
郭惠挖苦地說,找來找去找個瘸子。她們都確實有點納悶,覺得這人來歷不明,肯定不是什麼表親,卻又這麼受朱元璋青睞,令人不解。
背水一戰
正如朱元璋所料,陳友諒戰敗後憋足了一口氣準備報仇,為奪江西,必與朱元璋在長江和鄱陽湖上有一場水戰。
陳友諒欺朱元璋水師不精,戰船小而陳舊,特地造了百餘艘巨艦,艦只有幾丈高,分上中下三層,每一層都有馬廄,可藏戰馬百餘匹,人住的艙更壯觀了,這船大到上下層說話聽不見的地步,巨大的櫓都用鐵皮包裹,大船塗以紅漆,十分醒目。
朱元璋得到情報,稱陳友諒是破釜沉舟而來,把文武官員帶到戰船上不說,連官員家屬也隨船出征,號稱空國而來,氣勢洶洶。
朱元璋知道他是背水一戰,來拚命的,當然不能掉以輕心。他已令朱文正率部死守洪都城。
劉基建議:「必要時可令徐達、常遇春撤廬洲之圍去救援洪都。」
李善長卻反對:「廬洲指日可下,現在撤圍,不是前功盡棄了嗎?我們不宜自亂了陣腳。」
朱元璋說:「看看再說。」忙完公事,他呆呆地望著屏風上隨風飄動的紙條,有一張寫的是一個「惠」字,不禁心有所動,耳根也有點發熱。他有時對自己都感到琢磨不透了,從什麼時候起萌生對郭惠的佔有慾?說不清,也感到吃驚、臉紅,卻又不能罷手。以他現在的權勢,他盡可以大張旗鼓地納她為妾,但是,一來他怕劉伯溫這樣的諍臣非議,二則怕馬秀英傷心。如果等到自己登了極,那就不用有什麼遮羞布了。可恨不知進退的藍玉居然想火中取栗。
朱元璋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郭惠的房前,忽聽裡面有人說話,竟是張氏。朱元璋有點掃興地走開了。
張氏在教郭惠刺繡,指點她說:「不對,要這樣勾住,不然底線松,容易脫套。」馬秀英進來說:「又教惠妹女紅了?」
郭惠說:「娘指望我將來給人家當老媽子呢。」張氏笑她幹什麼都不上心。女兒家,針黹女紅不行,將來叫婆家人笑話。
「又來了,」郭惠說,「我不嫁人,不用學了吧?」順手把繡花撐子扔到了一邊。
「真拿她沒辦法。」張氏說,「一提找婆家就跟我撂臉子,真叫我發愁。」馬秀英勸她娘不用愁,妹妹這樣出眾的人,就是選宮女都選得上,還愁嫁不出去。張氏說:「你也不勸勸她。」
馬秀英說:「行了,我勸她就是了。」
張氏出去後,郭惠示威地將了馬秀英一軍說:「你可打了保票的,你現在勸吧,看你能不能勸動我?」馬秀英說她知道郭惠在等藍玉,可最終的結局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那我不嫁人就是了。」郭惠說,「藍玉若非我不娶,我為他死都行,他若是背叛了我,我看錯了他,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
馬秀英也有點束手無策了。她問:「你那天在廟裡許願是不是和他有關?」
郭惠說:「是啊。我倒不是許願叫他馬上來娶我,我是盼他寫封信來,這不是什麼難事。」
「有信來嗎?」馬秀英問。
郭惠從百寶匣裡拿出用紅絨繩捆紮的厚厚一沓信,很驕傲地在馬秀英面前晃晃,囑咐她千萬別告訴娘。更不能告訴姐夫。
馬秀英點點頭,又憂慮地說:「我是怕這事最終沒有結局呀。」
破格陞遷
平章衙門裡靜悄悄的,朱元璋到廖永忠的水師去看操練去了,不久將率師迎戰野心勃勃的陳友諒,朱元璋事必躬親。
衙門裡只有胡惟庸在值班。他最感興趣的是朱元璋掛在屏風上的紙條,但他從不敢走到屏風跟前去看,雲奇那些人會告訴朱元璋的。
幸而胡惟庸的眼力極好,他可以看清二十尺以外的蠅頭小楷。他常常故意走近屏風,不經意地看上幾眼,他便對朱元璋所關注的、焦慮的、猶豫的、氣惱的各種大事小情瞭若指掌,常常出些切中要害的主意,投其所好,令朱元璋十分滿意。
胡惟庸剛剛選好了不背光的角度想看屏風上的紙片,有人來報:「藍將軍信使葉昇從廬州有公文捎來。」
胡惟庸接公文在手,說:「平章大人去視察外城水師了,你明天再來聽信兒,或者他有話要轉告藍將軍。」
葉昇答應了一聲「是」,卻不肯走。他問胡惟庸,「郭惠小姐在嗎?我想見見她。」胡惟庸警覺地打量著他:「你一個外差信使,見內眷幹什麼?連我們都見不到的,不方便吧?」
「不是我要見。」葉昇解釋,「藍將軍再三叮嚀,必須見到本人,才能將信交割清楚。」
胡惟庸眨眨眼問:「我替你轉也不行?」葉昇果決地搖了搖頭。
胡惟庸說:「這樣吧,你回到驛捨去等,過一會我找到郭惠,叫她去取,怎麼樣?」
「謝謝都事。」葉昇施禮後走了。
晚飯後,葉昇正在荷花盛開的玄武湖邊坐著看老翁釣魚。遠處過來一夥人,一看那儀仗,葉昇就不得不肅然起敬站起來。
果然,來人是朱元璋。朱元璋下了轎,打量一眼肅立一旁的葉昇,問:「你是藍玉派來的信使?」
葉昇大吃一驚:「是啊!公文下官已交給當值的都事胡某人了。」
朱元璋說:「不是還有一封沒有交嗎?」葉昇由驚訝轉為惶恐了,他結結巴巴地說:「這個,這個……」
朱元璋說:「我看你很精明啊,前途無量。走,我們沿玄武湖走走,這時節是玄武湖最宜人的,你看荷花開得多艷?連風都是香的。」
葉昇只得忐忑不安地跟隨。他弄不懂,朱元璋是與他偶然遇上,還是特意來找他。侍從們只是遠遠地跟著。
朱元璋與葉昇臨風站在石橋上,朱元璋說:「藍玉讓你交給郭惠的信,是什麼內容你知道嗎?」
葉昇連忙搖頭:「小的怎麼會知道。」他心裡開始打鼓了。
朱元璋說:「假如我要你把信交出來,你會怎樣選擇?忠於我?還是忠於你的藍將軍?」話說得很溫和,並無疾言厲色的表情,這更叫葉昇心裡發抖。
葉昇說:「忠於藍將軍即是忠於您,這是一樣的。」
朱元璋哈哈大笑:「你很能隨機應變。不過在我這過不去,你明白,我專程找到驛館來見你,這並不尋常吧?」
葉昇感到事態嚴重了,心裡涼冰冰、沉甸甸的不落底,不敢應答。
朱元璋說:「我一定逼你交信,你左右為難,交吧,有賣主之嫌,不交,也是抗主,我有個兩全的辦法,你看可以嗎?」
葉昇抬眼望著朱元璋等下文。
朱元璋說:「你把信給我,看完後再還給你,我允許你去面見郭惠,你當面交信。」葉昇動心了,明知這是背主,可又一想,不背小主,就得背大主,那更糟。交信吧,也有擔心:「萬一藍將軍知道我給您看過了,那我成什麼人了?」
朱元璋笑瞇瞇地許諾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們兩個不說就是了,君子協定。」
葉昇從懷裡取出信來奉上。朱元璋打開信,當場看起來。
葉昇審視著朱元璋臉上的變化,忽而生氣,忽而驚訝,忽而忌恨……他的手都在抖動。看完信時,朱元璋又恢復了常態,他把信紙按原來的折痕折好,放回信套,沒事人似的說:「好了,沒事了,你回頭跟我走,當面把信交給郭惠。」
葉昇答應了一聲「是」,卻摸不透他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
朱元璋說:「本來不是什麼大事,不就是男女之情嗎?我是防範萬一……」朱元璋說話算話,真的帶葉昇去見郭惠了,但卻警告他,不可說出看信的事,要他守口如瓶。葉昇長幾個腦袋膽敢不依!
朱元璋把他交給了雲奇就走了。只有雲奇陪葉昇坐著,雲奇給他倒茶,說:「將軍請用茶。」葉昇說:「我還不夠將軍。」
門外腳步聲響起,是郭惠來了,她問:「雲奇,是你找我嗎?」
雲奇說:「不是我。」
葉昇站起來,說:「郭小姐,我是藍將軍的信使,我從廬洲前線來。」郭惠顯得很慌張,氣急敗壞地說:「誰告訴你到這裡來找我的?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她心裡連藍玉也罵了。
葉昇張口結舌答不上,雲奇說:「不怪他,是表弟叫我領他來的。」郭惠更顯得恐懼了:「你表弟知道這事?」
雲奇說:「是啊,還知道他替藍將軍送信。」
郭惠呆了半天才問葉昇:「信呢?」
葉昇恭恭敬敬雙手奉上。她把信按在心口上不敢看,卻問:「他看了嗎?啊,朱元璋,他看了嗎?」
葉昇連忙回答:「平章大人沒有看。」
這又是個意外。郭惠問:「他沒看?也沒問你什麼?」
葉昇搖搖頭:「他問的都是廬洲戰事,再說,我這次主要是來送軍情要件的,給你捎信是順便。」這是朱元璋授意這麼應對的。
郭惠有點六神無主,抽出信來看了幾行,心跳耳熱起來,不敢卒讀,又裝了回去,走到門外又折回來,問他什麼時候回廬州。
葉昇說明天早上。郭惠又問他住在哪。葉昇回答住在玄武湖驛館。
郭惠說:「我晚上去找你。」想想又改變了主意:「算了,你走你的吧。」朱元璋進來,見葉昇正要走,朱元璋說:「我已委任你為總管了,你去胡惟庸那裡取印鑒。」
葉昇張大了嘴巴,頓時汗都流下來了。
朱元璋問:「怎麼了?嫌官小?」
葉昇所以心裡害怕,是離譜了,一下子官至六品,藍將軍會怎麼想?朱元璋早料到了,他叫葉昇放心當他的六品官,「陞遷的理由我已在公文裡寫了,你出了個很好的破敵良策,自然破格。」
洪都城陷入絕境
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四月,鄱陽湖上戰雲密佈,洪都守將朱文正不敢掉以輕心,他加固城牆、招兵,又連夜召集將領佈置禦敵。
「陳友諒這次是起傾國之兵殺來,來者不善。我們能不能守住洪都,仰仗各位了。」朱文正有意看了鄧愈一眼。
鄧愈大聲說:「都督分城而守的辦法很好。末將力保撫州門萬無一失,上一回丟了洪都,本該處死,這次敢不盡力!」
朱文正點了點頭,語氣平靜地下達命令:「薛顯將軍守章江門、新城門,牛海龍將軍守琉璃門,李繼先守譫台門,趙德勝將軍守宮步門,程國勝守士步門,我自己率兩千士兵居中防守,並監督各位各司其職。」
鄧愈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我建議先派探馬出去探明敵軍實力和使用何種武器,才好防備。」
朱文正道:「我已派出三撥探馬,全都查明了。陳友諒大艦百餘艘,兵力差不多有六十萬人,攻城士兵每人有一面簸箕大小的竹盾。」
鄧愈想了想道:「竹盾容易起火,我們就用火銃破它!」
眾將商議後,都認為鄧愈的辦法可取。
四月二十四日,洪都之戰拉開了序幕,陳友諒軍隊攻勢猛烈,城中四處告急,朱文正意識到敵情遠比他估計的要嚴重得多,他幾乎整天都奔波在外,很少坐在衙門裡。
水關那裡敵人得手了,朱文正親自來到水關,城外喊殺聲震天,敵軍用火銃開路,一路破木柵攻入,這裡是牛海龍防守地。
牛海龍親領士兵手持長槊從柵內刺敵,雙方征戰激烈。朱文正下令:「馬上告訴鐵匠營,鍛造鐵戈鐵鉤破敵。」
牛海龍立刻命人去找鐵匠,朱文正與牛海龍剛鑽到水關柵欄口去鼓舞士氣,沒等說上幾句話,有人來報:「朱都督,不好了!新城門、琉璃門方面都打得很苦,總管李繼先,萬戶程國勝,還有百戶徐明都戰死了,趙德勝的宮步門也吃緊了。」
朱文正只得叫人備馬,他趕到宮步門時,已有少數敵軍攀上了城頭,趙德勝領兵與其廝殺,將很多敵人砍殺,屍體扔下城去。
趙德勝站在城頭,向城外一看,陳友諒的華蓋下,竟並肩坐著美人達蘭,二人談笑風生。趙德勝拈弓搭箭要射,卻被華蓋旁的張定邊搶了先,他向趙德勝射出一箭,正中趙德勝左胸,他血流如注倒在城垣。千戶張子明撲上去救他。恰此時朱文正上城來,下令:「放箭!」
士兵們一陣亂箭射出,陳友諒的華蓋不得不退。朱文正去看中箭的趙德勝,已氣絕身亡。朱文正站起來,看見敵人又排山倒海地上來開始攻城,心裡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張子明說:「都督,現在與外面音信不通,萬一守不住怎麼辦?應當及時派人去金陵求援軍。」
此前朱文正已連續派出三個信使,兩個被殺死,一個被活捉,下落不明,很難出去。張子明毛遂自薦,請任信使。他是個膽大心細的人,朱文正對他並不太熟。朱文正擔心地說:「出得去嗎?」
張子明決定化妝成漁民,趁夜從水關放出去,如果能混過石頭口,就行了。朱文正說:「好吧,千萬當心,全城的安危繫於你一身了。」
張子明藉著硝煙的掩護,成功地撐著漁舟出了水關。張子明一身漁民打扮,為了裝得像,他還備了一張旋網,邊走邊向水中撒網。
這一網還真網上幾條大魚。岸上的陳友諒兵叫他:「過來,你是不是城裡出來的奸細?」
張子明說:「水道都封死了,城裡一隻木盆也放不出來吧?我是城外打魚的。」他把剛從網裡摘下來的魚甩到岸上,說:「拿去嘗嘗鮮!」幾個兵七手八腳忙著在草地上抓魚。張子明趁機點了一篙,小船順入激流,他回首洪都,城上城下硝煙滾滾,喊殺聲不絕。
敲山震虎
朱元璋親自將馬秀英寫的條幅掛到了書房正面牆上,雲奇問他是哪個書法家寫的?朱元璋告訴他是馬秀英。
恰好馬秀英來了,她問:「說我什麼呢?」
雲奇笑了:「說夫人這字呢。我真沒想到,馬小姐後來嫁了主公,想起你到皇覺寺還願,被賊人搶上山,他隻身上桃花山營救,好像是昨天的事。」
「可不是,」朱元璋說,「沒有她給你十錠銀子,我也練不了幾百兵勇。」
馬秀英說:「這幾天郭惠、寧蓮都問我,從哪冒出來這麼個表哥。我說一表三千里,表哥多得很。其實明說,不是更顯得有情有義嗎?」
朱元璋說了句:「不要提皇覺寺的事。」一臉的不快,低下頭去寫他的紙條,馬秀英知趣地走了。
朱元璋寫過的紙條,就由雲奇用糨糊貼到屏風上去,那裡已有十多張了。他又寫了幾張,沉思了一會,提筆又寫一個字條。是「召藍玉面見」五個字,字很大。雲奇趕緊把這張紙條粘在最顯眼處。
一個影子在窗下一閃。朱元璋看見是郭惠,他故意裝看不見,裝作看書,卻從書頁上頭不時地向外溜幾眼。他靈機一動,又把才纔寫的召見藍玉的紙條扯下來,在後面又加了兩個字:關?殺?
郭惠再次出現,為引起朱元璋注意,還輕輕咳嗽了一聲。朱元璋視而不見,頭也不抬。郭惠忍不住了,從窗口探進頭來,說:「我姐沒在這嗎?」朱元璋淡淡地說:「來過,走了。」
「又看書啊?」郭惠趴在窗台上說,「你真成了書蟲了。那天晾書,真的看見了很多蛀書的小蟲。」朱元璋說當書蟲也不易,要把學問吃到肚子裡去容易,像春蠶那樣吐出絲來,這就不容易了。
郭惠望著那些粘在書櫥上的字條說:「你這人做官真怪,天天寫紙條,書裡記載過你這樣的人嗎?」
朱元璋說:「沒有。如果宋濂把我粘紙條辦公的事寫進史書,那後人不就知道了嗎?」
郭惠嘻嘻地笑著說:「我若是太史令啊,專門記你壞事。」
「我有壞事嗎?」朱元璋說,「你今個興致這麼好?你見我總是躲著,今天是怎麼了?來,進來坐會兒。」
郭惠說:「你不是連姐姐都輕易不讓進來嗎?」
「凡事都有特例,不可一概而論。」朱元璋說。
郭惠便風擺楊柳般進到他的書房。朱元璋問郭惠是不是找他有事?
「沒有啊。」她在書櫥旁瀏覽著,一會翻翻這本,一會翻翻那本,根本沒心思看。朱元璋又去看書,但也看不下去,始終從書頁上偷看她,真是女大十八變,他發覺郭惠越來越漂亮迷人了,郭惠發覺了,說:「你看人就正經看,從書本上頭偷看,什麼意思?」
朱元璋故意說:「你好難纏啊!」
「我怎麼難纏了?心裡沒有鬼,怕人家難纏?」她說:「這幾天,我就等著你審我呢,什麼時候升堂啊?」
朱元璋哈哈一笑,說:「這可是沒影的事了。在咱們家,上上下下誰敢惹你?更談不上審你了。」
「你別裝傻!」她說,「你做的事你知道。」
「我做什麼事了?」
「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她痛快淋漓地奚落朱元璋說,「你心腸不錯,辦了好事,送了人情還裝著沒那麼回事,你安的是什麼心?」
朱元璋猛然發現雲奇還不識時務地坐在那聽呢,便向他怒沖沖地「哼」了一聲,雲奇趕緊走了出去。
朱元璋說:「我送人情也送出不是來了?人家派人來見你,我把信使帶到家裡,這麼做可以了呀。」郭惠索性挑明了:「我不明白,我和藍玉的事,你為什麼從中作梗?」
「這真是天地良心。我向著藍玉還是向著你?你說?」
「我不知道。」郭惠說。朱元璋突如其來地說:「你若肯給藍玉當妾,我就稟明你娘,成全你。」他有意要刺激她,他不相信郭惠會心甘情願給人做妾,至於藍玉有沒有妻室,他更不相信郭惠能查得清。
「什麼?做妾?」郭惠說,「你胡說什麼!藍玉從未成親,說什麼妾不妾的!」
朱元璋說:「你在閨門裡知道什麼!幾句甜言蜜語就不知東南西北了。我也剛知道,藍玉早已成親,妻子在鄉村,孩子都好幾歲了!我能讓你給他當小妾嗎?」
「不可能,他若有這事,他不會不告訴我。」
「好啊,他敢騙你?騙到我家裡來了?好,這事我來辦!只要我查實他確已有了妻子,我就嚴辦他,先罷了他的官,然後下到大牢裡!」
郭惠呆住了,莫非他真的成過親?她半晌說:「你不能那麼做。」
朱元璋說:「那除非你告訴我,你們沒有什麼關係。」
郭惠氣餒了:「你千萬別處置他,我和他本來也沒什麼關係。」
「那就又當別論了。」朱元璋敲山鎮虎地說,「只要他再來糾纏你,我一定嚴辦他。」心中卻暗道:「我看中的東西,誰也別動!」郭惠一籌莫展,不經意間看見朱元璋粘的字條「召藍玉面見,關?殺?」
她嚇得一抖,一把扯下紙條,問,「這是什麼意思?」
「方纔不是跟你說了嗎?只要他敢打你主意,非關即殺。」
郭惠哭著說:「求你了,姐夫……」
朱元璋走近她,伸手去替她拭淚,她沒有躲,朱元璋伸手攬她的腰,她躲開走了。望著她的背影,朱元璋總算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彷彿是一件心愛的寶物,一直被別人覬覦,而今那覬覦者已煙消雲散。
張子明冒險送信
朱元璋沒想到陳友諒動作這麼神速,自己尚未部署就緒,洪都已經身陷重圍。張子明滿面淚痕哀求他:「主公如再不發兵,南昌十萬將士和江西行省將不保了。」
朱元璋稱讚他:「能在刀山火海中冒險出來送信,忠勇可嘉。」
劉基問:「現在贛江過了漲水季節了沒有?」
張子明說:「我出來時,已見江水日漸回落,這對陳友諒他們的巨型艦船是不利的,隨時有擱淺危險。」
李善長道:「他圍了幾個月,糧草也必缺乏。」
張子明說:「所以主公若發大軍去解圍,一定能轉危為安。」
朱元璋下了決心,馬上調徐達、常遇春、藍玉大軍,撤廬州之圍,馳援洪都。李善長表達了不同看法,他主張等打下廬州再兵發南昌,「否則實在可惜了,日後重打廬州,又要費時費力。」
「不,」朱元璋斬釘截鐵地說,「我寧要洪都,不要廬州。如果因占一座廬州城而失了江西,那就得不償失了!」
張子明說:「這我們就放心了,哪怕戰至一兵一卒也不丟城。」
朱元璋讓他火速返回南昌,「告訴文正,小心守城,待我親自統兵前去救援,江西萬萬不可失!」
一切佈置停當,朱元璋大步流星地來到郭寧蓮臥房,說:「快睡覺,明天我要出征,會齊徐達他們去救南昌。」
郭寧蓮冷冷道:「請你出去,我這不是兵營,我也不是你呼來喝去的侍衛。」一見她真的生氣了,朱元璋反倒笑了:「對不起,我是急的。好吧,我叫雲奇弄點夜宵來,你陪我喝一杯。」
「跟你吃夜宵太寒酸,不就一碗湯泡飯嗎?」郭寧蓮說。
「我是受窮受慣了,」朱元璋說,「也並不是覺得山珍海味不可口,總覺得能吃飽就很好。好,今天破例,雲奇——」
雲奇進來,問他要什麼?朱元璋讓他關照廚房做一桌好飯菜來,還要酒。雲奇答應一聲去了。郭寧蓮問:「這雲奇是你什麼表兄啊?」
朱元璋不假思索地說:「噢,兩姨表兄。」
郭寧蓮撲哧一聲笑了,朱元璋問:「你笑什麼?」
「雲奇說你們是姑表兄弟,你說是兩姨兄弟,這是怎麼回事?」
朱元璋訕笑道:「表親多的是,一表三千里,誰記得清?」
「一表三千里?馬秀英也這麼說,我看,雲奇好像當過和尚。」
「何以見得?」
「前天他陪我上雞鳴寺許願,他看見人家和尚唸經,他也一串串念出聲來。他是你在皇覺寺的和尚表哥吧?」
「什麼事也瞞不過你。行了,不要對別人說起了。」
「你這次援南昌,我去不去?」
「你不用去,這場惡仗非同小可,陳友諒是來拚命的,他連老婆孩子都帶上了。」
「你不也正好帶上老婆孩子嗎?」
「我不到拚命的時候。」
「你可對我有過許諾,不到一統中原時,我不下戰場。」
「我是心疼你。上次如果不是馬上馬下地折騰,也不至於流產。」
「你鐵了心不讓我去?」
「我是為你好。」
「那你不寂寞嗎?」她譏刺地說。
「打起仗來,什麼都忘了。」
「那張美人圖不會忘吧?」郭寧蓮說,「總是帶著上陣,是防著寂寞呀,還是它能避邪呀?」
朱元璋十分驚訝,已懷疑她偷看了達蘭畫像,畫像無所謂,自己的題詞可有把柄可抓。他故意道:「你說什麼?美人圖?什麼美人圖?」
「你別裝傻。令你朝思暮想又題字發誓要一睹芳顏的美人啊!」
朱元璋勃然大怒:「放肆,誰叫你隨便翻我的東西?」
郭寧蓮也不甘示弱:「你沒有見不得人的東西,還怕翻騰東西嗎?」朱元璋說:「你越來越不像樣子了,你給我滾!」
郭寧蓮大哭起來。
出征鄱陽湖
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七月六日,朱元璋誓師出征。
他披掛上銀盾玉甲,出發前召集將領,振振有詞地說:「此次率師出征是應天順人,陳友諒不顧天譴人怨,膽敢來犯我江西,是累敗不悟,是天奪其魄而促其亡!」
這次出師,朱元璋率眾二十萬,又把圍攻廬州的徐達調了回來,手下大將如徐達、常遇春、湯和、馮國勝、廖永忠、俞通海都在從征之列,真可謂猛將如雲。
江中大小船艦擠滿了碼頭,桅檣如林,陸上大軍整齊,方隊前帥旗飄飄,每個方隊前都有騎馬的統帥威武站立。
朱元璋在部將、侍從前呼後擁下來到陣前。方陣中地動山搖一陣吶喊。徐達大喊一聲祭旗,鼓樂齊鳴,軍旗請到了將台下,獻上三牲。徐達為首,湯和、常遇春、藍玉、馮國勝、廖永忠、俞通海依次祭拜。
朱元璋朗聲道:「我以二十萬眾水陸舟師去援救洪都,我們今天出征,溯江而上,將與陳友諒決一死戰,望將士們奮勇用命!」
陣中又是山搖地動一聲喊。
朱元璋在劉基陪同下,登上了帥船,各船桅竿全是紅色的,只有帥船為白色。朱元璋上了船,還在向岸上張望。
劉基發覺了他的目光,問:「明公在等誰?二夫人怎麼不來?」
朱元璋道:「她會來的。」
話音剛落,只見一騎馬飛馳而來,在碼頭上,身披紅斗篷的女將下馬,甩下韁繩,飛步上船,來人正是郭寧蓮。
朱元璋臉上露出欣喜之色。號炮響過,朱元璋的水陸大軍溯江而上,過新河口、小孤山時,夜間江中大浪翻騰,有人傳說,是兩條鱗鬃特異的大魚夾舟而行,所以雖是上水船,走得特別快,於是說那是兩條龍。這當然對征伐時鼓勵士氣有用,朱元璋聽之任之。
十天後,朱元璋統水陸舟師到達了湖口。
朱元璋立於帥船前甲板大旗下,縱目望去,眼前水面驟然開闊起來,水天一色,分不清哪是邊界,浩浩蕩蕩,一望無涯,他緩緩道:「你們看,眼前已是汪洋一片了。」
胡惟庸說:「是的,我們已進入鄱陽湖。」這時劉基從底艙升上來,笑吟吟的。原來到達湖口前劉伯溫把自己關在靜室裡要卜一卦,看他一臉的微笑,朱元璋知是好卦。
朱元璋說:「這一卦卜得如何?」
劉基道:「巧恰是師卦,是坎下坤上,師,貞,丈人吉,無咎。」
胡惟庸問:「怎麼叫丈人吉?」
劉基講解說:「此卦下經卦為坎,坎為水;上經卦為坤,坤為地,為地中有水之象,我們這不是來水戰了嗎?」
朱元璋說:「妙,丈人是大人之義吧?」
劉基說:「正是。坎為險,坤為順,這是行險而順之象。師是軍隊,丈人之師是王者之師,大人統率軍隊,有吉利而無災禍。」
朱元璋說:「好啊,看來鄱陽湖一仗,我們必勝無疑。這第二爻怎麼講?」
「二爻同樣吉利。九二,在師中,吉,無咎,王三錫命。是說將軍領兵在外,因深得朝廷君主信任,而獲吉利,並獲得君主三次詔命賞賜的結果。」
胡惟庸說:「這不對了,誰是君啊?主公豈能受制於人?」
劉基說:「既不受制於人,為何受龍鳳皇帝之封?」語中明顯帶有諷刺。朱元璋說這卦很準,自己時下不正是受著小明王節制嗎?不管怎樣,能勝就好。這時一艘傳令船駛到帥船下,小校遞上文書,高聲說:「報告,廖永忠將軍已指揮所部水師屯駐於涇江口和南湖嘴,正連舟為寨,已切斷了陳友諒的歸路。」
「好,」朱元璋令他告訴俞通海,「調一部人馬防堵武陽度,防著陳友諒從那裡逃走。」
此時仍在全力攻打洪都的陳友諒,尚不知朱元璋已神速地開到了湖口,他萬萬想不到朱元璋會捨棄到口的肥羊肉,拋下廬州來救洪都。
陳友諒已下令三天內拿下糧盡援絕的洪都,活捉朱文正。
張定邊進來報告:「抓住一個探子,看樣子是從金陵方向來的,想潛入城中,可怎麼打他也不招供。」
陳友諒說:「叫他來見我。」
張定邊向外一揮手,軍士押進來的竟是張子明。
陳友諒問:「你是到城裡給朱文正送信吧?你帶百萬大軍來也許有用,不然誰也救不了他,洪都城指日可下。」
張子明不緊不慢地道:「我也知道城破是遲早的事,萬一救兵來援助,又當別論。」
陳友諒說:「你是金陵派來的?」
張子明說:「我是朱都督手下的千戶,到金陵去求援兵回來。」
陳友諒說:「援兵在哪裡?不都粘在廬州嗎?」
張子明順著他說道:「可不是,主公說無兵可派,叫他們死守。」
陳友諒說:「你不如勸朱文正開城門投降,大家可免一死,又可安享榮華富貴。」
張子明說:「我怕朱文正不願意。」
陳友諒說:「你告訴他援軍到不了,你的話他會聽。」
張子明說:「好吧,我去試試。」
張子明怕的是見不著朱文正的面,就被陳友諒打入牢中或是砍了頭。只要到了城下,喊什麼就由不得陳友諒了。
張子明被帶出去後,陳友諒叮囑張定邊,叫他去喊話,「但不能放他進城。」張定邊又來到洪都的撫州門下叫陣了。
朱文正、鄧愈等人個個都是滿身硝煙,袍服不整,他們來到城樓上,向下一望,見華蓋下坐著陳友諒,左右戰將如雲。他們推出了張子明,向前走了幾步。
張子明仰頭大叫:「大都督!」鄧愈認出他來,小聲對朱文正說:「是張子明回來了,可能被俘了。」朱文正說:「先聽聽他怎麼說。」
張子明向城樓上喊道:「大都督,他們讓我來勸你們投降,你們要頂住,主公已發二十萬水路之師來解洪都之圍,馬上就到,千萬頂住啊。」話剛說完,惱羞成怒的陳友諒親自拔劍從張子明的後背刺了進去,他一鬆手,張子明帶劍翻倒在地。
胡惟庸以身試毒
湖口小鎮處在大戰前的平靜之中,百姓視雲集的大兵如不見,照樣慢條斯理地從事農桑、商賈,捕魚的船照樣出湖。
郭寧蓮帶著七巧和幾個侍衛看了看,發現附近全是賣水產的,倒也熱鬧。她聽見有一個漁民高叫著「鮮美河豚咧,捨命吃河豚!」
郭寧蓮湊過去,總共也沒有幾條,忽聽背後有人說:「我全要了。」她一回頭,原來要買河豚的是胡惟庸。
胡惟庸說:「買東西就得爽快,看準了就買,猶猶豫豫可不行。」
「這魚好吃卻有毒,」郭寧蓮說,「我所以猶豫,是怕為了吃魚喪了命。」
胡惟庸說:「你忘了我會做吧?」
「對呀!」郭寧蓮拍手樂了,「我好像聽人說過,你是靠給李善長嘗河豚飛黃騰達的。」
胡惟庸說:「讓你這一說,我也太不值錢了。」連七巧都笑了起來,胡惟庸付了錢,把魚交給侍從提著。
回到帥船上,胡惟庸下到底艙灶間,扎上大師傅的藍圍裙,還真像個地道的廚師。胡惟庸開始精心地收拾河豚。幾個廚子在一旁觀看。胡惟庸說:「千萬不能碰到肝膽,毒全在臟器中。」他做著示範動作。
收拾乾淨,鍋裡下油開始燒河豚,他向在灶前幾個廚師傳藝:「火候要正好,不放鹽,用醬油和糖來烹才新鮮。」
一個廚師說:「你做了這麼大的官,還親自上灶炒菜。」
胡惟庸說:「別弄錯了,我多大官?你說的大官是主事,我是都事,差一個字差好幾品呢。」那個廚師說,在他眼裡,都事的官也夠令人眼暈的了,幾個人見他沒架子,都開懷大笑。
笑聲伴隨著魚香味飄到朱元璋的座艙,他正與徐達交談,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說好像誰家在燒河豚。
一旁的郭寧蓮借題發揮,說他是專聞腥味的貓鼻子。徐達不敢笑,摀住嘴裝咳嗽,接著向朱元璋報告消息:「主公親統大軍來解南昌之圍,咱們水陸舟師前鋒剛到湖口,陳友諒就嚇得撤圍,南昌沒事了。」
現在解洪都之圍已不是朱元璋的目的了,他要一口吞掉陳友諒的幾十萬大軍,不過這個砣砣太大,弄不好會撐破了肚子,硌壞了牙。
朱元璋說:「南昌沒事了,卻都壓到我這來了。陳友諒大軍兵臨城下,圍困南昌八十五天之久,現在解圍,他是怕我們斷了他的歸路。」
徐達說:「陳友諒正東出鄱陽湖來迎戰,來者不善啊!」
朱元璋說:「你說的對,他是要與我死鬥,來拚命。我估計了一下他們的船速,有可能在康郎山與我軍交鋒,你傳我令,各路水陸舟師向康郎山逼近,可分成十幾隊,不要一窩蜂。」
徐達說:「我馬上去傳令。」
徐達走後,胡惟庸親自來請朱元璋到餐廳吃飯。菜陸續擺上來,都是魚。廚師說,全是鄱陽湖裡剛撈上來的鮮魚、活蝦,味道極鮮的。朱元璋夾了一筷子魚,問郭寧蓮:「你不是買了河豚了嗎?」
「還沒做好吧?」她話音剛落,胡惟庸端著盤子上來了,朱元璋立刻說:「好香啊!」胡惟庸放下盤子,拿起一雙筷子,夾到食碟裡一塊,自己先嘗。朱元璋說:「不必了吧?」
胡惟庸說:「主公不讓我嘗,我可不敢讓主公吃。」
朱元璋心存感激,露出滿意的笑容。
胡惟庸吃下去後,站在一邊,說:「河豚若是發毒,快得很,所以人家說,它就是斷腸散。行了,主公可以進餐了。」
朱元璋先給郭寧蓮夾了一筷子。她笑著搖頭:「我可不為河豚捨命。」朱元璋招呼胡惟庸:「你也去用餐吧。」胡惟庸說了句「慢用」,恭敬地倒退出去。
朱元璋自己夾了一大塊,說:「我再為你嘗毒,我不死,你再吃。」郭寧蓮笑道:「這我更不敢當了。你的命可比我的命值錢。」
朱元璋放下筷子說:「寧蓮,我想起你說的那句話,我五臟六腑都熨帖,還是夫妻呀。」
郭寧蓮奇怪地問:「我說什麼話了,值得你這麼刻骨銘心?」
朱元璋說:「你在信裡說,不要記恨你的率直,別因為夫妻間拌嘴氣壞了身子,你說我擔著一家人的飽暖,也擔著天下人的飢渴,天下沒有你行,不可無朱元璋。」
郭寧蓮先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繼而大驚,好在朱元璋說時感情很投入,並沒注意觀察她的表情。聽到後來,郭寧蓮似乎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不禁搖頭苦笑。
朱元璋說:「有你這幾句話,你就是打我一頓出氣,我也樂意,還會生你氣嗎?」
「所以你就下帖子請我隨你出征?」郭寧蓮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消了火嗎?也因為你信中的一句話。」
現在輪到朱元璋驚訝了,他的表情變化可沒逃過郭寧蓮的眼睛。她說:「你說,即使當了皇帝的男人,也得寵著自己的老婆,給自己的女人下跪也不低賤。」
朱元璋極為聰明,立刻說:「是啊,是這麼回事,吵歸吵,和歸和,家和萬事興嘛。」
朱元璋又說:「放心吃吧,你看我什麼事沒有。」
郭寧蓮笑笑,吃了一點河豚。
也許現在朱元璋還不明白真相,郭寧蓮根本沒給朱元璋寫過那封感情纏綿的信,從朱元璋的表情看,他也絕沒有「在自己女人面前下跪」的高風亮節,誰在中間做的手腳?除了馬秀英再不會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