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康迅的懷抱,王一只想一個人安靜地呆會兒。快走到家時,她又不想回家,於是,她進了森林公園。在公園深處的一棵古柏下,她找到一塊草開始枯干的地方,坐下。這是不是賈山與那個女人擁抱的地方?想起這個,她笑了。
在森林公園她一個人靠著一棵古樹坐在地上,這還是第一次。她不明白為什麼從前她沒這樣做過,從前至多她坐在長椅上。她感到自己周圍還縈繞著康迅身體散發的溫暖,這溫暖不僅可感,甚至可嗅。她覺得它帶來一種氣味,走在街上,它混雜著塵土和汽車尾氣的味道;在森林裡,它又有樹木的味道。不管混雜什麼氣味,那種溫暖寧靜的氣味一直都圍繞著她。她知道說不出它的味道,誰能說出溫暖是什麼味兒的。但她不知道,自己還會做出什麼讓自己也吃驚的事情。
這還是第一次,對於她來說,在婚姻前提之外與一個男人睡覺。與尹初石的性關系也開始在結婚之後,那以前不是他們守舊,只是沒有適合的場所。這也許是他們很快就結婚的原因。她想。這就是別人常說起的婚外戀麼?或者叫做通奸。沒錯,自己已經走進這樣的境地。婚外戀,她不知道這三個字對別的女人意味著什麼,對她,她覺得這是一股迅猛的洪水,沖開了她過去所有阻滯著的感官和思路。她真想一個人在角落裡悄悄感歎一句:天吶,人們原來也能這樣相互愛戀!它能讓一根彎曲的頭發也充滿意義。
同時,她很容易就理解了自己的丈夫:為什麼他去找別的女人,為什麼他找了別的女人還說愛自己,為什麼他能感到他在愛著兩個女人……
因為她和尹初石之間的情感不是愛情,不是尹初石與另一個女人體會到的那種愛情,也不是她與康迅體會的這種愛情。如果必須把它稱做愛情的話,那麼它包含了父母對子女的愛,兄弟姐妹間的手足之愛;親密朋友間純潔的愛,甚至同事間親切的愛;鄰裡間理解的愛。也許這種愛比愛情更博大,更堅實,更感人,但它卻是平靜的,永遠也不會給兩個人帶來燃燒熱情和瘋狂的沉溺;永遠也無力撥動心底最隱秘的那根弦。她突然很想見到丈夫,告訴他她此時此刻的理解。當然她不能。她不能犯幼稚的錯誤,因為她不是活在真空裡。
她看看手表,離下午三點還有許多個小時。她一想到下午三點,心異樣地跳了幾下。與康迅分手時,他們約定下午三點在外辦門前的棚廊附近像偶然碰上那樣打個招呼,隨便聊點什麼。她還記得康迅這樣要求她時眼中的熱切和渴望。“我們必須見個面,打個招呼,說聲哈鴃A我們得互相看見,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是的,她現在就想去學校,從教室的後門走進康迅的教室,然後再也不讓眼睛離開他。當然,她知道自己不能。她閉上眼睛將頭靠到樹上,第一次沒擔心樹上會不會有毛毛蟲。在下午三點之前,她還可以回憶,回憶這個剛剛逝去的夜晚。
當她清晨在與往常差不多的時間裡醒來時,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兒,就看見了他深情的目光正注視著她。“噢,不。”她說著伸手擋住他的目光,否則她覺得自己會融化在這目光中。還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在她清晨醒來時,這樣注視她,沒有。如果說她兒時享受母親同樣的目光,那麼現在這久遠的深情在她心裡復蘇了。
他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在唇邊輕輕地吻著。然後又像剛才那樣看著她,仿佛在觀賞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
“你別這樣看我。”她說。
“我只想這樣看你。”他說。
“為什麼?”
“因為我很幸福。”
她又一次用手擋住他的目光,但她說,“我也很幸福。”
“謝謝你。”他說。
“感謝上帝吧。”她想,他們的相遇是上帝安排的。
“是的。”他又開始親吻她,然後他說,“答應我一件事。”
“好的。”她沒有想就答應了。
“躺在這兒別起來。”
“干什麼?”
“等著你的早餐。”
“不。”她好像是本能反應,馬上拒絕。
“不?你已經答應了。”他又吻她一下,“聽話,躺著別動。”說完,披上睡袍離開了房間。
她安靜地躺在枕上,臉朝著屋頂。她能聽見廚房傳來的聲音,這聲音對她來說並不陌生。她突然又想起斯蒂夫,那個說他有時動不了的留學生。她想斯蒂夫是對的。這個時刻裡她自己也動不了。當淚水順著眼角流入發叢時,她依然沒動。她想,被人寵愛多好啊!她又一次真誠地向上帝致謝。她不管上帝會不會認為她是個太容易滿足的女人。她的確感到滿足,因為上帝為她安排的這一切,彌補了她過去生活中的一塊空白。如果不是上帝插手,她甚至都意識不到自己有這樣的空白。對婚姻生活她從未感到太大的缺憾,因為她沒有另外的經驗。在她愛上一個男人不久,就成了這個人的妻子。生活一開始便建立在一種秩序之上。上班下班,做飯睡覺,孩子出生後更是如此。她從沒覺得尹初石不關心她,他很周到有時也很體貼,更重要的是在夫妻生活中他很講道理。她一直把這些理解成寵愛,直到現在。現在她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女人喜歡任性。因為你被寵愛著,也就被允許了任性。在寵愛的呵護下,任性竟也是那麼美好。
她從來都不是個任性的女人。
上帝啊,如果您存在,請您原諒我。她躺在那兒認真地想,我不是在抱怨,您明白的。對我從前的生活我沒什麼可抱怨的,我的思緒之所以這樣飛揚,是因為我只想感謝,感謝您給我生活增加的部分,這額外的幸福。她甚至想從形式上也信奉上帝。當康迅把早餐用一個移動的小桌推來時,發現王一睫毛還閃著淚光。
“你怎麼了?”他連忙詢問,好像他犯了什麼錯誤,“你不舒服麼?你想家了麼?”
她伸手撫摩他的臉,笑著說,“不,沒什麼,別擔心,我只是餓了。”
他高興地把她抱起來,然後脫下自己的睡袍穿在她身上,好像她是一個正在高燒的病人。然後自己穿上一件薄絨衫。“好了,咱們吃飯吧。”他說。
王一覺得披在身上的衣服還帶著他的體溫,她看到他的良苦用心,心裡又是一陣感動。他總是在這樣的小事上打動王一。
王一依靠著樹干,閉著眼睛。藍天的明亮她透過眼皮也感受到了。一個人一輩子能碰到幾件大事?她又想起吳曼說過的話,有的人一輩子裡甚至沒有一件事能稱得上大事。生活給瑣細的小事埋蓋著。小事,小事,她沒想到小事有時竟比大事更有力量。當她要去淋浴時,他抱住她,他說,“對不起,女士,洗澡男人優先。”等到王一進到浴室時,立刻明白他男人優先的“詭計”,這樣浴室可以在她洗澡時暖和一些。他把吹風機頭插進王一的皮鞋裡,“你要干什麼?”“我要讓你知道,你跟一個多麼聰明的男人在一起。”他把王一的腳放進鞋裡,然後問她,“我聰明麼?”王一的腳放進干燥溫暖的鞋裡,她覺得這太過分了,她覺得這個人不應該對她這麼好,哪怕僅僅是一天。
“你別這樣,會把我寵壞的。”她用英語說。
“不會的。”
“會的。”她說。
“不會,因為你是個寵不壞的女人,因為你知道滿足,因為你會真誠地感謝。”他用自己的語言時,聲音往往更低柔。
“我喜歡你的聲音。”她說。
“我喜歡你的一切,我的女士。”
“現在讓我去洗盤子吧。”她說得有些誇張。
“不,你別動,跟我坐一會兒。”他拉著她的手,雙雙坐到沙發上。“閉上眼睛,別松開我的手。”
她照他說的去做了。他們雙雙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她又一次感到那巨大的溫暖和靜謐悄悄臨近。她想,這是她和他的場。
“我們得積存一點力量。”他用母語輕輕地說。
她想永遠不再說話,這樣就能總是聽見他好聽的聲音。她喜歡他說母語。
“再過一會兒,我們將迎接一個小的告別。”
她把頭挪進他的懷抱,這親切的纏綿和彼此的撫愛,馬上就將被打斷了。
“你能永遠對我這麼好麼?”她問。
“如果我能永遠愛你。”他說。
“你能永遠愛我麼?”她又問。
“如果我能永遠活著。”
“你能永遠活著麼?”
“為了愛你,我能。”他說。
“什麼是愛啊?”她又問,問這個問題時,她挪動一下自己的頭,馬上聽見他的心髒像鼓一樣跳動著。
“問得多好,我愛你。”
“告訴我,什麼是愛?”
“如果你去問一萬個人,也許會得到一萬種回答。愛是感受。”
“我只問你,什麼是愛啊?”
“我想,愛是先為對方。”他說,“為對方想,為對方做。”
“什麼時候為自己想,為自己做?”
“同時。在你做的同時,回答已經有了。”
“那回答是什麼?”
“感到幸福。”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愛你?”她又問。
“你在愛我。你沒有為我做早飯麼?女士,你在愛我。你和我邁出這一步,你為我做的已經那麼多。你的身後的一切你都要去面對。這將非常不容易,它將讓你疼,讓你痛苦,讓你流淚。你愛我。非常愛。”
“謝謝你,為我想了這麼多。”她說,“我自己還沒想過這麼多。”說完,她又想問,愛是什麼?也許對她來說,這是個永恆的提問。
他們終於在門前告別。他猛然將她摟進懷裡,他仿佛用盡了氣力擁抱她。這好像是訣別,在他懷抱裡,她這麼想。
“下午見。無論如何。”他說。然後,他要她先走。
“可是你的時間不多了。我上午沒課。”
“我比你熟,我不願有人碰見你在這兒鎖門,詢問你什麼。”
“沒關系,我可以應付。你先走吧,不然會遲到的。”
“不會的,我可以坐出租車,然後還可以跑,像越獄時跑得那麼快。”
王一離開森林公園完全是因為她想到了一個主意,她要上街買一套新衣服,下午三點她想讓那個溫柔的聲音再誇獎她一次。
中午時,她吃了一個三明治,喝了一杯冰鎮可樂。離開美國後,她絕少吃三明治,也許是在美國吃得太多了。功課太多,她沒有很多時間自己做飯,因此除了學生食堂,就是三明治一類的東西。今天,她又吃三明治時的感覺是:如果讓她一輩子不再吃這東西,她不會有怨言的。從美國回來是明智的,她又一次想到。過了中午,她還在到處轉悠,沒有買到自己滿意的衣服。她留神看街上各種年齡的女人的穿著,她感到自己一貫的穿著雖然不失大方莊重,但缺乏活力。然後她發現了一套適合自己的衣服。買下這套衣服,她錢包裡剩下的錢就只夠回家的車錢。
回到家裡,她先沖了個淋浴,街上的塵土混合著汗水,讓她覺得自己在散發著一股酸味。沖過淋浴,她穿著浴袍回到臥室,她還沒有看見尹初石留在電話旁邊要她等在家裡的便條。她拉上窗簾,在衣櫃的鏡子前脫下了浴袍。從前,她不知道女人可以對著鏡子脫光衣服麼?
“你是個讓人吃驚的女人。”康迅脫下她的衣服之後,第一句話就是這樣說的。當時她是那麼難為情,好像並不是因為她即將與一個丈夫之外的男人做愛,而是害怕被男人仔細觀看。在尹初石面前,這種事也絕非常見。她想用被單包住自己,但是她被康迅攔住了。“為什麼?”他吃驚地打量她,“你為什麼不讓別人看見你的身體?你知道它有多美麼?!”
“你很豐腴,像一顆永遠處在成熟期的果實,所有的一切都處在最佳階段。”他用自己的語言低語。
王一從鏡子裡也看見了自己成熟的身體。她朦朧中也感到肥胖和豐腴的差別。開始相信自己只是豐腴。她看見自己白嫩的乳房微微向下懸吊著,宛如經過夏日陽光催熟之後的白瓜,有著甜蜜的模樣。小腹生過孩子之後,微微隆起,連接著乳房以下的曲線過渡,渾圓中透著柔軟的彈性。她側過身,看著自己的臀部……
她的臉紅了,盡管室內除了自己沒有另外的生物。
“你不覺得自己好看麼?”他曾這樣問過,問的時候,他的手指正從她胯骨滑下。
“不。”她沒覺得自己不誠實。從丈夫那兒她曾感受過一種通過擁抱和親吻無言表達出來的贊譽。她記得丈夫有時說“你真好”,她想猜透這意思,但總是明朗不了。也許丈夫想說的是自己是個好人,但他從沒說自己是個美人。如果男人不說你美,你怎麼能知道自己美呢?
“你非常美。”他的手又在她的雙肩處撫摩。“你的肩這麼飽滿,你的脖子卻很長。我覺得你身體的每個部分都像果實。”
“我已經老了。”
“對,你的確老了,就像果實在成熟的晚期。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什麼?”
“一切都是濃濃的。”
“一切都是濃濃的。”她輕輕重復著這句話,伸手去觸摸鏡子中的胴體。多奇怪啊,她想,自己快四十歲了,才了解自己是怎樣的女人,才感受到做女人的美妙。
她開始穿衣服,手指無意中碰到自己的皮膚時,有一點突如其來的陌生感。她穿上新買的衣服,一切收拾停當之後,她對鏡子中的自己十分滿意:保留了端莊,增添了活力。
她看表還有時間,可以從容地出門。她環顧一下屋子,看見電話旁的條子。拿著便條她猶豫了一分鍾,然後又將條子放回原處。她給尹初石母親打了個電話,當她知道小約平安地在學校上學以後,掛上電話,穿上同樣是新買的皮鞋離開了家。她想,她不能留下來等寫條子的丈夫,她必須去下午三點將灑滿陽光的地方,看康迅一眼。她覺得再見到他的渴望是那麼強烈,即使尹初石現在站在她面前,她還是要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