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激情 正文 第十九章
    不是因為看見王一,尹初石才沒走出那片幼樹林,王一不緊不慢地從學校側門方向向外辦門前的迴廊走來,是她的衣著讓尹初石第二次感到吃驚。他在林中移動幾步,找到一個適合隱蔽同樣也適合觀察的地方站住。他甚至沒過腦子想就決定這麼做了,一切都出自他作為男人的本能。他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王一,他看見她腳上的皮鞋正是他回家時發現並且感到吃驚的那雙,然後是一套嶄新的衣服:深灰色的上衣大開領,短腰身,只有兩粒挨得很緊的衣扣貼近上衣的底擺,彷彿是在幫助衣服承受王一過於明顯的乳房的壓力。她穿了一條與上衣顏色面料一致的裙子,裙長過膝達到小腿中部。一條奇異的開衩竟在裙子正面右側。黑色肉感的絲襪,黑色的背帶兒細細的手袋!尹初石甚至還沒明白自己為什麼憤怒的時候,已經憤怒了。

    實事求是地評論王一此時的裝束,應該用漂亮和高雅這樣的詞彙,尤其她盤在腦後的髮髻和白皙的脖頸所構成的過渡,使人無法降低這個女人的品位。尹初石此時看不到這些似乎也有結實的理由。他的回憶準確有力地指向那些散在以往生活中的細節。他曾經不止一次建議王一使用她在美國購買的黑手袋。王一沒有拒絕,但她總說沒有相應的場合。她說上班背這東西太不實用,她寧可背大皮包。事實上她一直背大皮包。那麼今天又是什麼相應的場合呢?他還建議王一經常把頭髮盤起來,他說髮髻很適合中年婦女。但王一說太麻煩,盤頭要去理髮店,浪費金錢還浪費時間,而她自己又不會盤頭。如果時間允許,尹初石還能從回憶中挖掘出類似的東西,為自己的「火」上澆油。但朝王一迎面走過來的一個男人打斷了他的思路。

    他們熱情地用「Hallo」打招呼,然後開始用英語交談。尹初石繞過男人的背影能看見王一的臉,也能隱約聽見他們的說話聲,但是他幾乎一句話也聽不懂。這時一輛汽車從他們身旁開過去,他們改變了位置,兩個人面對面側對著尹初石,他發現這個男人是個老外。這個該死的鬼子,別沒完沒了地噤菕A說太多廢話會耽誤這位漂亮女士趕赴「相應場合」的。他想。但他們不管尹初石想什麼,繼續聊著。尹初石漸漸感到一種不適,他在努力尋找帶來這種不適感的根源。他幾乎馬上便發現,讓他不舒服的是王一的笑容。「王一這樣笑過麼?」他在心裡自問。這笑容並不常見,誰也不能在大街上隨便就碰上帶著這樣笑容的女人。這笑容沒什麼問題,只是它太亮麗,或者說太燦爛。除了燦爛,它還有一種只屬於成熟女性的無所畏懼的奔放,完全不同於少女羞澀的笑容。即使王一這樣笑過,他不是沒見過,就是太久沒再見。他回憶王一與他戀愛時的笑容,似乎也不是這樣的笑容,否則他不會不留下印象。只有愛著的女人才有可能這樣笑出來。

    尹初石感到一股難耐的熱流從他的掌心開始流湧,皮膚開始跳動。他不知道他們還要聊多久,他努力強迫自己冷靜。這個該死的鬼子根本沒耽誤王一去「相應的場合」,因為他就是這個場合。想到這兒,他發現他們彼此離對方更近了。也許他們就快擁抱了。

    午後的陽光總是毫不留戀地西去,它們的移動有時竟有點生硬。尹初石突然就感到一束陽光照到臉上。他抬頭看看那片葉子間碩大的缺空,然後告誡自己再冷靜些。為什麼王一不能熱情洋溢地跟一個老外用英語聊聊?也許她在美國就養成了這習慣,也許她過於燦爛的笑容對老外來說就是一般的笑容,因為老外是些感情外露的瘋子。這樣安慰自己的想法多少減慢了他血液流動的速度,但他還是扯開自己襯衫的兩粒扣子。這時,好像一盆冰水澆到尹初石的頭上。他的血不流了,他皮膚下的燥熱消失了,他像被澆注了一樣,呆在那兒。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還是看見了:那個男人用手指輕輕撫摩了一下王一握著背包帶兒的手。王一垂下眼簾。

    尹初石大踏步地走出隱蔽地。這輕輕的觸碰向他昭示了一切隱私。他不知道自己走到近前要做什麼,還有幾步距離。他想,王一垂下眼簾的表情真他媽的下流。

    他終於站到兩個人的面前,他們都驚恐地看著他。他覺得所有重新流動的血液都湧向了他的雙手,他把發脹的雙手插進褲袋。老外在看王一。尹初石一句話也沒說,但他的目光已經在怒吼。

    「這位是我丈夫。」王一極其生僵地用漢語介紹著,「這位是康先生。」

    康迅友好地向尹初石伸出手,但尹初石沒有伸手,插在褲袋裡的手開始滲出汗水。康迅伸手的同時也說了「你好」。尹初石看著王一說,「還有麼?」

    「你什麼意思?」王一敏感地問。

    「我什麼意思?你說呢?」尹初石說著伸手握住王一的胳膊,「我看最好是回去談,我的教授。」

    「你……」康迅要去阻攔尹初石,尹初石並沒有因此放開王一的胳膊。

    「我什麼?」他看著康迅,「我可以帶我老婆回家麼?」故意用尊重的語氣問道。

    「當然,不過……」

    「你放開我。」王一的聲音不高,但極有威力。它讓尹初石感到逼人的寒意。如果他不放手,王一會砍下自己的胳膊。他看見王一的臉色慘白極了,彷彿是一個剛從煉獄爬上來的幽魂。尹初石突然感到自己太過分了,而自己沒理由如此過分。他放開王一的胳膊,長歎口氣。

    「也許你想單獨囑咐囑咐這個傻瓜。」尹初石說著用拇指指一下康迅。康迅剛要有所反應,被王一的一聲「對不起」阻止了。

    「不錯,我罵人,向你道歉。這真不錯,我等在這兒,已經毫無耐心可言,你懂麼?」尹初石對王一說,同時用手指了一下前面。尹初石離開王一和康迅,朝前走了十幾步之後站住。他沒有回頭,眼睛看著已經離他不遠的校門。王一走到他身邊,停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向校門。尹初石跟上。來到校外市場時,王一絲毫沒有放慢腳步的意思,尹初石走到她前面,迫使她停下。

    「在市場你走得這麼快,太不諧調了吧?」他說完四周看看,新鮮的蔬菜和水果讓他覺得陌生,好像從現在起他將不再需要這些東西,因為生活變化了。他感到內心的痛楚猛烈地衝擊他。他想傷害對面的王一。「要不要買點什麼?不過,買菜對你這身裝束來說俗了點,前面有花店,買束花還湊合。」

    「你想幹什麼?」王一控制著自己。

    「我想回家。」

    「那好,咱們回家,這兒不是你的舞台。」

    「也是,萬一我在這兒丟醜,不是長外國人威風了麼。」

    「現在能走麼?」王一不理睬尹初石的諷刺。

    「能。」他們終於在市場的出口坐上一輛出租車,回到家裡。

    尹初石重重地摔上家門,鞋也沒脫便走進客廳。王一坐在沙發上,正在解上衣的那兩粒扣子,也許她熱了,也許她心虛,尹初石見她的手有些發顫。

    「你說吧。」尹初石的口氣儼然是個知情者。

    「說什麼?」王一低聲反問。

    「你說說什麼?」尹初石剛被壓下的憤怒又洶湧起來。

    「我沒什麼好說的。」王一脫下外衣。

    尹初石抓起寫字檯上的鋼筆水瓶,用力向地板砸去。他無法忍受王一的態度。鋼筆水瓶在地板上迸碎了。鋼筆水濺到沙發和床上,餘下的在地板上蔓延著。坐在沙發上的王一低頭看自己的裙子,也被濺上了。她又冷靜地抬頭看尹初石,那目光裡什麼都沒有,除了冷。甚至沒有蔑視。尹初石覺到了來自這目光的傷害。

    「真是對不起,這麼漂亮的裙子!」尹初石說,「明天再買一套吧。聽說外國人都很有錢。一套衣服太小意思了。」

    王一沒說話,她躺倒在沙發上。她的小腿彎出一個可憐的姿勢。尹初石站在對面看一眼王一的臉,她的臉色慘白。尹初石心裡升起對妻子的同情,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於是更加仇恨那個老外。

    「你真的不想談談嗎?」尹初石又問。他將「說」換成了「談」,他以為王一能感到他的讓步。

    王一一動不動地躺著。尹初石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閉上了眼睛。她就像一條凍僵的蛇,永遠都有蛇的本性。尹初石想,他總是被她的目光傷害。

    「那好吧,你不談,我找他談。」尹初石說完往外走。

    「你站住。」王一從沙發上坐起來。

    尹初石沒站住,幾步走到廳裡,他聽見王一的一聲慘叫,才站住。王一坐在廳裡的地上,雙手捂著右腳。她費勁地站起來,右腳腳跟點地,一拐一拐地朝衛生間走。她將馬桶蓋放下,坐到上面,脫下絲襪,尹初石看見了傷口。王一開始自己動手,消毒包紮傷口。只有一次,她想取高處的繃帶,是站在門口看著她包紮的尹初石替她拿下來。

    「你真的陷進去了。」尹初石小聲說。說話時他感到心中剛才劇烈的疼痛變成了一種隱痛,他想,這隱痛再也不會輕易離開他。在以後的時間裡,它會不時地光顧自己。因為他不會再相信女人。

    「你愛上他了?」

    「你幹嗎要這麼問我?」王一終於包紮好自己受傷的腳。

    「我想怎麼問你,應該是我的事。」

    「你在報復我。」

    「別可笑了。即使我想報復也輪不到你,說穿了,你不過是個女人。」

    「好吧,我回答你,因為你這麼問我了。是的,我愛他。現在你該滿意了。」

    「對,我很滿意。」尹初石笑著說,忽然一拳砸在衛生間的門玻璃上,碎玻璃像落葉一樣紛紛散落。

    「你能不能出去?」尹初石用流血的手做著轟趕王一的手勢。「我想一個人在這兒呆會兒。」

    王一看著尹初石受傷的手。尹初石也發現了她的注視。但他說,「用不著假惺惺的,我死了世界一切照舊。你趕快躺到床上,為愛情養好傷。」尹初石的話成功地擊退了王一的關切。她認真看著腳下,選擇沒有碎玻璃的地方,赤足走回臥室。

    尹初石關上衛生間的門,坐在馬桶上。他掏出煙,點著一支擎在手上,然後又點著一支。接著同時將兩支煙塞進嘴裡,狠吸一口,感覺好多了。而在剛才,王一注視他受傷的手時,他是那麼脆弱。如果王一不理睬他表現出來的態度,而是執意為他包紮傷口或者將他抱在懷裡,他會離開全世界的女人,永遠回到妻子的身邊。但這個瞬間像一陣微風一樣飄過去了。女人?尹初石看著自己的傷口想,無論什麼時候,都只是女人。

    幾分鐘後,王一拉開衛生間的門。尹初石看見她穿上了拖鞋。她從小瓶裡拿出一塊酒精棉,扯過尹初石的手,進行消毒。尹初石讓她去做,心裡卻絲毫不為之所動。他想,這只不過是為讓她自己良心好過些。剛才逝去的心境,他覺得再也回不來了。

    「你們開始多久了?」

    「沒多久。」

    「是不是女人在回答有關她情夫的問題時,都喜歡說含混話?」王一為傷口點上紅藥水。「傷口不深,不用包了。你別沾水就行了。」她好像沒聽見尹初石的話。

    「我在問你呢。」

    「你少問我。」王一粗暴地說,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尹初石又一次來到臥室,王一坐在床上。他看著王一,半天一句話也沒說出來。王一看著尹初石,他的臉色難看極了,好像是一個尋找仇人的復仇者。

    「我不會給你機會的。」王一說。

    「給我機會?你在說什麼?」

    「你想傷害。」王一本來想說,「我不會讓你傷害我,傷害你自己。」但她沒說出來。

    「我想傷害?」尹初石瞪大眼睛,「我怎麼覺得我被人家的愛情給傷害了呢?!」

    「你別再說了。」王一口氣有威脅的成分。

    「為什麼?」

    「我說你別再說了。」她提高了聲音。

    「你是誰啊?」

    尹初石的話提醒了王一。

    「對,我是誰啊?我不過是你扔下的一堆破爛兒。」王一的聲音很小。

    「這堆破爛兒又換了地方,去實現破爛兒的自我價值。結果吶,破爛兒變成了寶貝兒。」

    「尹初石!」王一大吼起來,她盯盯看著尹初石,目光好像要穿透他,再把他釘到牆上。「我恨你。」王一說完,痛哭。

    尹初石不常見妻子這樣傷心地痛哭,即使她最喜歡的姥姥去世,即使是他父親去世。他知道王一是個克制力很強的女人,而她現在的哭法說明,她支撐不住了。尹初石無力地坐到地上,淚水無聲地流下來,流進了他的嘴裡,他便用手抹一下。他覺得自己身體的什麼地方被劃開個口子,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從裂口中溜走了。看著傷心哭泣的女人,他喪失了繼續傷害的願望,也包括傷害自己。一切都是我開始的,他想,是我讓這個女人覺得自己是破爛兒,還能再說什麼吶?!他覺得自己該過去安慰一下,但他不敢,也沒有力量重新站起來。

    在王一停止哭泣後,時間一定過去了許多。尹初石感到頭髮脹,胸口也很悶,他費勁地站起來,走到窗前,拉開紗簾,他想開窗透透氣。他看見了那個老外在他們樓前小街對面的人行道上,不安地徘徊,像一隻籠中困獸,不時地抬頭向整幢樓房張望。他還搞不清楚是哪個窗口。愛情時時刻刻發生著,不僅僅在我的身上。尹初石想到這兒,心中也有了一份對別人感情的尊重。

    「他在下面。」他平靜地對王一說。

    王一瞪大眼睛看著尹初石,沒有任何反應。她似乎沒聽清楚對方的話。但她突然跳到窗口,站在尹初石身旁,她也看見了康迅。尹初石離開窗口,躺到床上,直到王一開門出去,他才又回到窗前。

    他沒看到王一,但康迅朝對面奔跑過來。他知道王一已經到了街上。他回到寫字檯前,匆匆寫了幾個字,「手續的事,我再與你聯繫。」他看一眼字條,又在末尾加上「祝好」兩個字。他想離開時可以走另一條路,不必再一次遇見他們。

    康迅一下子抓住王一的胳膊,連連用英語問王一怎麼樣,是不是有事。小街上偶爾過往的行人,讓王一有足夠的理智,儘管此時她的內心波瀾起伏。

    「別抓著我,我沒事。我們應該小心些。」王一一邊說一邊掙開康迅的手。

    「對不起。」康迅多少恢復些常態。「我急壞了。」

    「你怎麼知道這兒?」

    「我跟著你們回來的,你的腳怎麼了?」康迅發現王一腳上的繃帶,又緊張起來。

    「沒什麼,我打碎了瓶子,自己又不小心踩上了。」

    康迅懷疑地看著王一,王一肯定地點點頭。

    「你在這兒呆了這麼久。」王一說。

    「我一直想上去。可我怕你生氣。不過,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我太擔心了,而且我又不知道該怎樣保護你。」

    「你不用擔心,他不是壞人。」

    「可能誰都不是壞人,可我還是擔心。」

    「怎樣你才能不擔心?」

    「跟我走吧。」康迅說著又要去抓王一,中途又停住了。

    「如果你在我的保護下,我就不擔心了。」

    「別這樣想,我沒有任何危險,你根本不用擔心我。」

    「他還在麼?」

    「是的。」

    「我今晚用睡袋睡在對面,我……」

    「不,你安靜點。這是中國,你不能。」

    「我在什麼地方都能睡覺。」

    「在中國你不能。」

    「要是你有什麼事情,而我不在,我會恨死我自己。」

    「我不會有任何事。他沒那麼愛我。」王一說,「現在你回去吧。好好洗個熱水澡,睡一覺。晚上我給你打電話。」

    「好吧。」康迅低頭看著王一的腳。「我想告訴你,我什麼都不怕,我也有能力保護你。你別害怕。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必害怕。別忘了,我愛你。我非常愛你。」康迅告別王一走開了。

    王一回到家裡,先是發現最外面的房門沒鎖,只是虛掩著,然後看見地上的碎玻璃都掃淨了。鋼筆水擦掉了,但還留下很淺的痕跡,尹初石已經走了。王一拿著尹初石留下的便條,又一次痛哭起來,心裡感到刀絞般地疼痛,不僅僅為康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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