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 正文 第十三章 艱難的訣別
    一

    持續的劇痛,妞妞大哭,嗓子哭啞了,哭不出聲了。爸爸抱她下樓,在院子裡走。她伏在爸爸肩上,緊閉雙目,皺著眉頭。爸爸疼,妞妞哭。要爸爸不疼,妞妞不哭。可是,就是疼呵。她輕聲說:「回家家聽音樂。」也許聽聽音樂就好了。爸爸快步朝宿舍樓走去。剛上台階,又是一陣劇痛。

    「不回家家,回家家,不回……」她哭喊起來。

    爸爸硬著頭皮衝上樓,然後不停地進屋出屋,快速走動,想藉此轉移她的注意力。

    毫無用處。妞妞大哭不止,夾雜著一聲聲喊叫:「幹嗎!寶貝!磕著了!幹嗎!」

    媽媽給她灌下一勺溶開的止痛安眠藥,她嗆了。不,不是嗆,咽喉的病變已使她失去了吞嚥的能力。她噁心,哮喘,撕心裂肺地嘶叫著。媽媽哭了,爸爸也哭了,母女三人哭成一片。

    屋裡響著那盤探戈曲。妞妞大哭著喊:「真好聽!」又大哭著模仿樂曲中類似貓叫的聲音:「咪嗚,咪嗚……」那模樣可愛極,可憐極。她聽見爸爸也在哭喊:「妞妞啊,爸爸心疼死了!」

    由於安眠藥的作用,她終於睡著了一會兒,醒來告訴爸爸媽媽:「妞妞磕著了。」然後讓媽媽彈琴,用瘖啞的嗓音點節目,偶而還唱一句。突然咳嗽了,不停地咳,每咳必至於噁心和哮喘,發出嘶鳴聲,氣管和喉嚨裡呼嚕不止。可是,她不哭,也許是沒有力氣哭,也許她覺得不值得再為這點小難受哭。在劇咳的間歇,她自個兒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咳嗽了。」

    磕著了,咳嗽了,如此而已。她盡量忍。從出生三個月開始,她就學習忍受身體的病痛。她相信像以前一樣,忍一忍就會好的。她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死這回事。

    可是,我們知道。我們不但知道妞妞已經死到臨頭,而且,事至今日,還希望她適時而死,不要在死前遭受太多的痛苦。

    對於身患絕症而又不堪忍受長時間臨終折磨的人來說,安樂死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我甚至要說,它是一顆定心丸。不管最後是否實施(這要根據具體情況來決定),有了這個後備方案,病人及其親屬便會感到一種放心。事實上,自從妞妞癌症擴散以來,這個方案便已不言而喻地存在著,我們在沉默中對此心照不宣。

    然而,作為後備方案容易,真正付諸實施卻何其困難。由於缺乏有關的立法,醫生們都視此為畏途。儘管他們一致斷定妞妞的生命不可挽救,任何治療手段均已無濟於事,但是,一談及安樂死,無人願擔當干係。當然,這完全可以理解。這也無大礙,我們可以自己承擔。自己承擔就不牽涉所謂複雜的法律問題了嗎?報紙上曾披露這樣的事例:一個肝癌晚期病人實在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懇求他的妻子為他施行安樂死,妻子照辦了,結果這個為喪夫悲痛欲絕的可憐女人竟被判了刑。據說法律以此維護了生命的權利。可是,當生命的延續已經成為純粹的痛苦之時,結束這種痛苦豈非也是生命的權利?我在這個案例中看到的,與其說是法律對生命的權利的維護,不如說是法律對生命的權利的嘲弄和剝奪。我們面臨的是一個最直接的事實:妞妞正在遭受無法忍受的痛苦,而且由於不存在一絲復元的希望,遭受此痛苦已經毫無意義。面對這個事實,做父母的因為怕承擔責任而袖手旁觀,不是太自私了嗎?

    至少對於我們來說,真正的困難並非來自法律,而是來自情感。癌症正在肆意破壞她的各個感官,但尚未徹底毀掉她對這個世界的感覺。看到她痛苦不堪,我希望她早走。可是,只要她不死,痛苦總會有暫時緩和的時候,儘管歷時越來越短。在那樣的時候,她又有了聽、說、交流、活動的願望,即又有了生的願望和樂趣,於是我又希望她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也好。誠然,早走晚走對她來說區別不大了,尤其是對那個不久以後不再存在的她。對我們來說區別也不大了,尤其是對不久以後必定要失去她的我們。然而,人生豈非只是早走晚走的區別嗎?延長她的生命,縮短她的痛苦,這兩個動機水火不容。要確定一個讓她走的準確時間是多麼難呵。而最難的是,做父母的對自己的親骨肉如何下得了手!你不能救人活命的醫學,難道不能教我一種使人真正安然死去的方法,當我的女兒醒來痛苦太甚而快樂太少時,讓她多睡少醒,而當她醒來只有痛苦沒有快樂時,就讓她不再醒來?如今我只剩下了一個卑微的願望,唯求我的女兒能以最平和的方式逐漸進入不醒的長眠……

    妞妞把臉蛋埋在床褥上,俯身躺著,一動不動。剛才她又有一陣劇烈的發作,拚命咳嗽,喘不過氣來,嘶啞喊叫,想把咽喉裡的痛澀喊出來,清除掉,可總也清除不掉。媽媽默默流著淚,她在媽媽懷裡哀哀地哭,哭聲微弱。她已經沒有力氣哭了。最後,她從媽媽懷裡掙脫,自個兒趴下。她覺得這樣好受些。她一動不動,俯躺了很久。

    屋裡響著音樂,她在聽。聽到一段吹奏樂,她笑了一笑,自語:「蟲叫。」她繼續俯身躺著,但把臉蛋轉向了錄音機的方向,更專心地聽。她開始按照她的理解低聲解說音樂:「青蛙,呱呱呱——貓咪叫,咪嗚,咪嗚——拉臭臭,給貓吃……」她真的想拉屎了,翻過身來,仰躺著。媽媽在旁邊嗯嗯地助威,她使勁兒,慢慢地拉出了十來顆屎粒。出了一身汗,她自己說:「濕透了,出汗了。」

    現在她感到舒服些了,有了玩的願望。她逐個點玩具的名,讓媽媽給她拿,都玩了一遍。抓到一張紙條,把它撕碎,說:「撕啦。」伸出小手拉下襪子,說:「襪。」忽然喊癢:「丫丫癢,手癢,貓咪癢,小狗癢,媽媽給撓撓。」

    終於又難受起來了,瘖啞地哭,喊著:「要玩的——小圓板!」那是從一件玩具上掉落下來的一個綠色的塑料小圓片,成了她的寶貝,幾乎等於賈寶玉的通靈寶玉。每當她難受時,她就會想起它。睡覺時,她也要它,握在手裡,就容易安心入睡。現在她要得很急,一聲聲嘶喊:「你們快點!快找!」還有一塊形狀質地完全相同的黃色小圓片,她不要。她能摸出區別來,只有那塊綠的是寶貝,而這塊黃的只是一件普通玩具罷了。媽媽和阿珍一陣好找,終於在媽媽的衣袋裡找到了。

    妞妞手握小圓板,漸漸平靜。她閉目躺著,不時舉手把小圓板從床欄上方扔下,掉落在媽媽手中的玩具上,發出碰擊聲。她重複著這個動作,靜聽那響聲。

    爸爸在一旁久久望著這個場面,想起了很早以前在一本書上讀到的一句話:「看病孩在臨終前仍然依依地玩著手中的玩具,這是何等淒楚。」

    二

    「你看她口腔裡的腫瘤長得飛快,吞嚥越來越困難,再往後,安眠藥也喂不成了。」

    「我們是得果斷些了。」

    「我怕她一下子過不去,受更大的苦。」

    「我真不敢想。這太荒謬……」

    「誰都說想開些,其實,我們所經受的,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旁人決不可能體會到。」

    「從現在起,讓我們做木頭石頭,把感情擠乾淨,一滴也不要剩。」

    「這事有我們兩人撐著,就好多了。以後你去了,我一個人再遇到事情怎麼辦呀。」

    「再生一個孩子。有孩子,你會好得多。」

    「我們一起經歷了這一場,真是刻骨銘心,別的都是浮光掠影罷了。」

    「就是太苦了你了,你還是破腹產的呢。」

    「喲,我都忘了。不過,主要還是你倆,你和妞妞。她那麼小,你又那麼敏感。」

    「我學了一輩子哲學,就這一點好處,使我這個敏感的人也能達觀起來。」

    「你是敏感吧?同一件事,我受一分,你就受二分。」

    「妞妞受十分。不說了,我們一定要邁過這個坎……」

    三

    深夜,萬家燈火已滅,這間屋子照例亮著燈。妞妞沉睡著,她的蜷屈的小身子在燈光下萎縮了,顯得可憐巴巴。牆上掛滿她的活潑可愛的像片,但她不再是像片中的那個妞妞了。她的鮮活的生命源泉已被疾病徹底玷污,使她生機委靡,膚色灰暗,毒瘤從頭臉各個部位接二連三地竄出。最可怕的仍是口腔內,腫瘤已把下排牙齒頂得移了位,腫瘤表面潰瘍,散發著一股惡臭。

    妞妞呵,我的香噴噴的小寶貝,她身上的乳香味使我如此迷醉。

    看著眼前這個面目全非的妞妞,我知道,是到讓她走的時候了。聽任她繼續遭受這樣醜惡的摧殘,簡直是她的奇恥大辱。

    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生命是多麼無情,它本能地排斥死亡著的軀體,哪怕這軀體是自己的親骨肉。無論你怎樣愛戀你的親人,為她即將死去悲痛萬分,可是一旦她事實上處於垂死狀態,而你又不準備立刻與她同死,你的生命本能就會促使你撒手讓她離去,在生者和死者之間拉開距離。我無意指責這種十分自然的態度,就像有朝一日當我彌留之際,我也不該指責愛我的人們採取相同的態度一樣。

    可是,正因為如此,我的妞妞呵,此時此刻她是多麼孤立無助。醫學——這個世界關於生死問題的權威——已經判定她死,沒有人出來反對這個判決。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父母,都只等待著一件事,便是她的死。她是一個被這個世界遺棄的小小的生命。甚至我也站在這個世界一邊,加入了遺棄她的統一行動。如果說我尚可寬諒自己,唯一的理由是我遲早也要被這個世界遺棄,因此我已經預先接受了懲罰和救贖。我活著是暫時的,我失去我的孩子也是暫時的,歲月之流終將蕩盡我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和悲劇。

    四

    「還吃,還吃……」妞妞躺在小床上,閉著眼,不停地說。爸爸把咀嚼過的豆沙裹上溶開的安定,一口口塞進她的嘴裡。儘管吞嚥困難,她仍然吃得津津有味。她的確餓了。有時爸爸的動作有些遲疑,她便會著急地抬高聲音喊「還吃」。

    「給了。」爸爸流著淚說。

    「給了。」她也說,表示理解和放心。

    她吃了好些豆沙。多日來,她的胃口從未這麼好。吃完後,她的精神也是多日來從未有過的好,在床上興致勃勃地玩了三個半小時。

    「打牌。」她要求。爸爸遞給她一塊麻將牌。「和爸爸打牌,和媽媽打牌。」她說。

    音樂在響。她要求:「媽媽唱,爸爸唱。」自報曲名,說:「妞妞唱。」笑著重複一句歌詞:「都愛我。」媽媽聽了,悲哀地望爸爸一眼。

    掙扎著站起來,在床上跳,跳了幾下,倒下了,說:「爸爸疼。」

    「要報紙。」揮舞報紙,欣賞那響聲。然後撕揉,撕成好幾塊。

    「玩抽屜。」抱她到抽屜旁,小手真有勁,把抽屜開開關關,玩了好一會兒。

    「鞠躬。」媽媽把她扶起,她邊鞠邊自己報數:「一鞠躬,二鞠躬……」

    「要玩具。」把玩具籃給她,她伸手取玩具,一件件取,玩玩扔到一邊,最後揮舞空籃子。

    「要兔兔——兔兔掉了——找著了,找著兔兔了。」

    「拿音盒。」她握在手裡,用指甲摳盒面,聽摩擦聲,雙手不停地摸索各個稜面,然後舉起來揮動。

    「要球。」一手握一個,邊敲擊邊說:「兩個球球。」把小球放進小圓盒,搖呵搖。

    「拿小圓板。」這時她有倦意了,握著心愛的小圓板,在爸爸懷裡漸漸入睡。爸爸噙著淚,抱她走了很久很久,回想她臨睡前把所有玩具都玩了一遍,宛如最後的告別……

    可是,三小時後,她半醒了,睡意朦朧地說:「拿玩的,聽音樂。」六小時後,完全醒了,又有了玩興和食慾,但身體的不適感覺也漸漸恢復了,開始喊癢喊疼。

    一萬三千五百片安定,可以放倒二十七頭大象,二百七十個成人。妞妞得到的卻是許久未有的長達十個小時的安適。

    不可能,絕不可能!

    他媽的有什麼不可能!你們全都瞎了眼,看不見最明顯的事實:妞妞就是不想走。

    妞妞躺在床上,始終閉著眼,不讓人抱,也不讓人碰。她感到渾身乏力。有時候,她自個兒低聲哀哀地哭泣一會兒,但並不呼喚爸爸媽媽,彷彿知道爸爸媽媽已經不能救她。

    現在,每次餵食,都在食物裡摻入一些安眠藥,以求減弱病痛的發作。但是,這同時也損害了她的生機。事到如今,還能怎麼樣呢?

    這天,剛喂完食,她仍然沒有睜眼,但輕輕喚了聲:「媽媽。」

    「媽媽抱抱好嗎?」媽媽問。

    「不抱。」

    媽媽真想抱呵,兩、三天沒有抱了,老覺得懷裡空空的。媽媽伸手試探,她挺小身子拒絕。

    「癢。」她說。

    媽媽伸手想給她撓,她用小手撥開。一會兒,她又哀哀地哭了起來。

    「妞妞怎麼不舒服,告訴爸爸。」爸爸湊近她耳邊問。

    「磕著了。」

    「爸爸抱抱好嗎?」

    「不抱——啊?」她哭著說,聲音微弱,口齒不清,卻是用令人心碎的商量口吻。

    終於似睡非睡地沉寂下去了,很快又醒,又哀哀地哭,不住地低呼:「爸爸,要爸爸,找爸爸……」伸出兩隻小手想抓摸爸爸。爸爸俯身,她摘下爸爸的眼鏡,握一會兒,丟開。爸爸含淚逗她:「啊——」她欲呼應,但太難受,哭把她的應答噎住了,於是又重新努力喊出:「啊——」爸爸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起她。她在爸爸懷裡艱難地哭喊:「不抱——啊?抱抱吧……」一陣劇咳,掙扎著躺回床上。

    安靜下來後,她又喚:「找爸爸。」爸爸應答。「找大象。」她說。聲音含糊,爸爸聽不清,她吃力地重複,被一陣劇咳打斷,然後堅持說:「找大象。」爸爸聽懂了,拿給她。「皮球。」爸爸給她塑料小球,她不要,仍重複:「皮球。」拿皮球敲爸爸,說:「爸爸疼。」說完挺幾下小肚子。

    開始有玩興了,馬上又被劇咳打斷。咳得精疲力盡,剛止,忽然說:「音樂沒了。」話音才落,音樂聲果然停止。這盤搖籃曲是她初生時常聽的,後來幾乎不聽,卻依然記得。她乏力地哭泣著。

    「爸爸抱抱,行嗎?」

    她側身躺著,但爸爸聽見她用極輕微的聲音說:「行。」

    爸爸抱她,換音樂。樂聲一起,她止哭,說:「探戈。」

    的確是那盤探戈曲。許多天前媽媽告訴過她一回,她記住了。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裡,她的頭腦仍然非常清醒。

    露露送來了一些度冷丁,以備不時之需。人人都覺得,這不時之需已經迫在眉睫了。神秘的是,每到這種時候,妞妞的生命力就會出現暫時復元的跡象。

    全家人正在吃飯,妞妞醒了,輕聲自言自語:「貓咪呀,爸爸呀。」爸爸放下碗筷,走到她身邊。

    「吃。」她說。爸爸沒聽清,她又重複。

    「吃菜行嗎?」

    「行,趕緊喂。」

    爸爸用吐脯的方法餵她吃瘦肉、栗子、青菜、豆腐,她很愛吃,不停地說「還吃」,後來簡化為「還」。吃得真不少,幾乎恢復了發病前的食量。吃完,掙扎著站起來,想跳躍,搖搖晃晃地跳了幾下,畢竟無力,躺下了。

    「爸爸抱抱,行嗎?」

    「抱抱,快點。」

    爸爸抱她,她聽著音樂,不滿意,下令:「換音樂!」音樂裡有敲擊聲,她解說:「敲敲門,誰呀?」

    由於皮膚觸痛,好些天沒有洗臉洗手了。趁著她精神好,阿珍給她洗,小臉蛋重現光潔。接著,阿珍又替她扎辮子,問:「妞妞,我在幹什麼?」答:「扎辮辮。」

    要甜麥圈,那是一種比戒指小的嬰兒食品,她不吃,握在手裡玩,兩隻小手靈巧地互相傳遞,玩了一會兒,朝地上一扔。

    「妞妞把甜麥圈掉地上啦?」媽媽逗她。

    「媽媽掉的呀!」她也逗媽媽。

    一會兒要求:「看書書。」媽媽遞給她一本書,她動手撕,這就是她的「看」。小手真有勁,撕下一頁,又把這頁三下兩下撕成碎片,再把一張較大的碎片一撕為二,一手拿一片,說:「兩個。」用動作表明她懂一變為二的道理。

    她不但愛說話了,而且嗓音也在恢復,又變得響亮。呼吸道症狀似也有所減輕,不大流涕咳嗽了。

    晚上情況更好。「聽彈琴。」她要求,並且點了節目。聽了一會兒,竟自告奮勇:「妞妞彈琴。」坐在媽媽腿上,小手拍打琴鍵,興致勃勃地玩了好久。

    面對此情此景,爸爸悄悄把那幾支度冷丁藏了起來。

    五

    屋裡靜極了,只有我和妞妞。她側身合眼躺在小床上,左手攀著床架上端的鐵欄,鐵欄是涼的。有時手鬆了,又立刻重新攀住。右手從鐵欄空檔伸出,擱在床側。我坐在她身旁,輕輕撫摸她那只攀在床欄上的手。

    她始終一動不動。靜極了,在這靜中有一種憾人心魄的東西。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她慢慢收回兩隻手,一齊抓住我的一根手指。她把我的手拖往她的臉頰,停在一側耳朵上。

    「癢。」她輕聲說。

    我伸出食指按摩她的耳輪。她右手握住我的拇指,左手握住另三根手指,仍然閉目靜靜躺著。有時候,她輕輕喊一聲「爸爸」,我也輕聲應答,然後又是寂靜。輕微的一呼一應,宛若耳語和游絲,在茫茫宇宙間無人聽見,不留痕跡,卻愈發使我感到了訣別的份量。人間一切離別中,沒有比與幼仔的訣別更淒苦的了。無論走的是自己還是孩子,真正被棄的總是這幼小的生命,而絕望的憐子之情也使做父母的強烈感覺到了自己面對上蒼的被棄。這也是最寂寞的訣別,生者和死者之間無法有語言的安慰、囑托和紀念。

    可是我又聽見了妞妞的輕聲呼喚:「爸爸。」

    我俯下身,她伸手抓摸我的臉和嘴唇,把小手伸進我的嘴裡。

    「爸爸心疼。」她說,聲音很小,但我一字字聽得分明。我流著淚舔吻她的小手,那只沾滿我的淚水和唾沫的溫柔的小手。

    六

    妞妞睡著了,我守在床邊磕睡,朦朧中看見一個穿黑衣的高大男子,後面跟著穿白衣的雨兒。他們走到藏度冷丁的櫃子旁,開鎖,取出藥劑。那男子一支接一支劃破小玻璃瓶,把藥水吸進針管裡。我忽然明白他們想幹什麼,驚恐欲喊,卻喊不出聲來。雨兒滿面淚水,褪下了妞妞的褲子。一隻大手哆嗦著把針頭插進小屁股裡,針管裡的藥水空了。

    妞妞哭了一聲,嘎然而止。接著,她開始抽搐,挺身子,艱難地大口吸氣,咽喉部發出尖銳的擦音。她接不上氣了,嘴唇霎時發白又變烏,小手也呈灰白,很快變成了一具小屍體。

    我終於喊出聲來了:「不,不要!」

    「不要什麼?」雨兒的聲音。

    我睜開眼,她正站在我身邊,披著淡紫色的睡衣。妞妞仍躺著,有點兒醒了,小手動彈了一下。

    「不要安樂死。」我說。

    「你怎麼還不明白?安樂死是最好的,那樣她就幸福了。」

    「不,根本就沒有安樂死。」

    我想起剛才看到的妞妞臨死前掙扎的慘狀,不再相信死可能是安樂的,也拒絕讓她變成那樣一具小屍體。儘管疾病已經把她摧殘得面目全非,但她的小身子仍是溫熱的,抱在懷裡還能勻貼地偎依,她的血管裡仍流著活的血,使她還有生命的顏色和光澤。一旦死去,這一切都沒有了,她會變得冰涼、僵硬、灰白,而那就不再是她了。生與死沒有任何共同之處。我看不得屍體,尤其看不得我的親骨肉變成一具屍體。我也看不得我自己變成一具屍體,幸虧我是不會看見的。人生如夢,卻又不如夢那樣來去輕盈潔淨,誕生和死亡都如此沉重,沾滿著血污。為什麼生命不能像一團氣瞬息飄散,一束光剎那消逝,偏要經歷從肉身中強扯出來的過程?只要這個過程無法避免,死就不可能是安樂的。

    「我到時候肯定安樂死。你自己肯不肯,還是個問題。」遠處傳來雨兒含有批評意味的話音,我漠然地點了點頭。

    七

    妞妞病情急劇惡化。口腔內右側腫瘤奇大,左側也隆起了腫瘤,那顆被腫瘤擠歪的牙齒不知何時已脫落不見,腫瘤在流血化膿。她躺在那裡,張大嘴,鎖著眉,緊閉的雙眼糊滿分泌物,鼻下結了厚厚的咖啡色涕痂。

    最可怕的是疼痛,發作起來真是令人萬般無奈,心碎欲狂。發作越來越頻繁,使她無法入睡。事實上她已經沒有真正的睡眠,只有委靡的似睡非睡,那是疼痛發作後的疲憊和衰弱。每日大多數時間都醒著,而醒著便只是痛苦,不復有快樂。

    但是妞妞仍然多能忍呵,她總是鎖緊眉頭忍著那必定是持續的疼痛,只在忍無可忍時才哭叫一下:「疼死了!癢死了!」「磕著了!打它!打!」

    奇怪的是,她的嗓音突然變得格外洪亮,彷彿是她那可愛的聲音在永久沉寂之前的一次迴光返照。

    病成這樣,她仍不忘音樂。「聽探戈。」她要求。音樂聲起,她說:「探戈來了。」爸爸趕緊不停地誇她聰明,每誇一句,她就嘿嘿一笑。其實她幾乎失去了笑的能力,臉部肌肉已被腫瘤繃緊,但她仍然努力動一下嘴巴,表示她在笑,領會和接受了爸爸的誇獎。

    有時候,她甚至還想像往常那樣逗一逗爸爸媽媽。「小圓板。」她要求。遞給她,她一鬆手,然後喊一聲:「啊——」語氣不乏往常那種調皮的意味,但臉上卻是皺眉閉目的痛苦表情,這種怪誕的結合愈發令人斷腸。

    由於腫瘤堵塞,進食越來越困難。連日來,只是用吸管往她嘴裡滴一點兒湯水,藉以維持生命。服藥當然已不可能,而一般的止痛藥也已止不住發作得越來越頻繁劇烈的疼痛,也許是到動用那幾支度冷丁的時候了。

    「我們還是找人幫忙吧。」

    「這個忙誰也不好幫,還是自己解放自己吧。」

    「我們都沒有打針的經驗,我怕打不好。」

    「總有一個第一回。現在我練練,以後你生病時沒準還用得上呢。」

    「我不放心你,我心細,還是讓我來吧。」

    「光心細有什麼用?還需要膽大和靈巧。你那麼優柔寡斷,那麼笨拙。」

    「這倒是。你可要小心一些。」

    「到時候你最好迴避。你不在旁邊,事情就好辦得多。」

    「你也別太小看我了,我能經受住,說不定還可以做你的助手呢。」

    這天深夜,在一次劇痛即將爆發之時,她給妞妞打了第一針。打完針,妞妞使勁朝她懷裡鑽。她把妞妞放到床上,給她穿衣,妞妞又站起來撲向她。她禁不住流淚了。

    但止痛的效果是明顯的,妞妞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早晨,全家人圍在她身邊,她逐漸醒來。

    「誰?——小心肝。」這是她醒來後的第一句話。

    不久,藥效過去,她又開始疼痛,不停地哭喊:「找媽媽,快去!趕緊去!」又喊:「到哪兒去啦?去哪兒啦?在哪兒?」變換著句法表達同一個意思。她彷彿知道媽媽能給她止痛。媽媽趕來,又給她打了一針。

    珍珍要下樓,她聽見媽媽對珍珍說:「順便把晚報拿來。」就跟著喊:「拿來,拿來!」媽媽問:「拿來什麼呀?」她答:「報紙。」

    藥性發生作用,她睡著了,小手始終舉著珍珍拿給她的那張晚報。這可憐的小生命,病得奄奄一息,還留戀著世上的一張紙片。

    你們著什麼急呀,背著我又弄來十盒度冷丁,一共一百支,一次全注射進了妞妞的小身體裡。你們瞞不了我,你們那鬼鬼祟祟的神色已經暴露了一切。你們怕我發現,把用畢的小玻璃瓶都扔進了那條小河裡,我嗅到了從那個方向飄來的刺鼻的藥味。可是你們再一次失敗了,妞妞只死過去了五個小時。正當你們以為她這次必死無疑,準備料理後事時,她輕輕地說了聲:「爸爸。」又醒來了。我早就告訴過你們:妞妞不想走。

    可是你們是鐵了心了,一不做,二不休,立刻打電話,查醫書,要尋找新的萬無一失的藥物。儘管你們把嗓音壓得很低,我還是聽見了,你們在說著什麼苯巴比妥。沒用,全都沒用。既然我知道妞妞不想走,你們就別想再下手。

    八

    妞妞在睡夢中笑了又笑。她的嘴角微微顫動,笑得很艱難,時常酷似抽泣狀,但的確在笑。她夢見了什麼?

    那個穿黑衣的高大男子舉著針管進來了,身後依然跟著穿白衣的雨兒。他們小聲商量了一會兒。雨兒接過針管,開始注射。妞妞沒有完全醒,她蹶著屁股,不停地哭喊:「好了——噢?好了——噢?」像在商量,又像在求饒。

    雨兒拔出針頭,妞妞喊:「找爸爸。」我迷迷糊糊地站起來,抱起她。她說:「跳跳舞。」我的耳旁響起搖籃曲,不由自主地隨樂曲蕩漾起來。我發現我是在一間寬敞的白色房間裡,屋裡排著一隻隻精緻的小搖籃,一律罩著白紗。原來這就是妞妞降生的那所醫院的育嬰室,真漂亮呵,我還從來沒有進來過呢。我在搖籃之間的空地上舞蹈著,妞妞在我懷裡,小手插在我的腋下,輕輕摳弄我的身體。我知道我不能停止舞蹈,否則妞妞就會死去,於是越來越狂熱地跳著。可是妞妞摳弄我的的動作越來越遲緩,終於停住了。我也停下來,低頭看,發現懷裡已經沒有妞妞。一陣風吹開窗戶,掀開牆角那只搖籃的白紗罩,妞妞的小屍體躺在裡面,蒼白透明如同一具小蠟人。

    音樂仍在響著,但搖籃曲已經換成安魂曲。

    牆角那只搖籃離我最遠,中間還隔著許多只搖籃,它們的白紗罩遮得嚴嚴實實的,紋絲不動。我越過這些搖籃,朝妞妞的搖籃跑去。在我快要到達的時候,搖籃忽然升悠起來,向窗戶的方向飄蕩。我猛撲上去,一把抓住搖籃。這時我發現我仍在自己的家裡,妞妞也仍在我的懷裡,她已經睡著了,呼吸十分微弱。

    走廊裡的電話鈴毫無必要地響了,我把妞妞放到床上,毫無必要地去接。返回時,卻找不到屋門了,原來是屋門的地方已被厚厚的牆壁代替。我一頭朝這牆壁撞去,牆塌了,我撞在雨兒身上。她使勁擋住我,大聲哭喊:「你出去!你出去!」我把她推開,衝到床邊。妞妞仰躺著,已經停止呼吸。

    雨兒扒在妞妞身上慟哭:「我幹嗎要生她呀,幹嗎要生她呀……」

    我從她身下奪出妞妞,抱著這小屍體衝向陽台,縱身跳入窗外的暗夜中。

    一片寂靜,沒有安魂曲。

    九

    我把那些度冷丁鎖進櫃子裡,自己把著鑰匙。只在妞妞劇痛發作時,我才開鎖拿出一支,讓雨兒注射。

    「好吧,我聽你的。」雨兒淚光閃閃。

    一次注射時,她不小心把妞妞的屁股扎出了血,傷心地哭了。她竟然覺得這個小過失比妞妞正在死去的事實更為嚴重。

    又一次醒來時,我發現妞妞說話已經極為艱難,她的頭腦仍然清醒,但已經力不從心。

    「要WA……要WAWA。」她低聲說。我知道她想說要爸爸媽媽,但這兩個音都發不出來了。

    我抱她到琴房,她說:「彈——」就是發不出「琴」這個音。我彈一個曲子,問她是什麼,她動一動嘴唇,算是回答。我趕緊說:「妞妞真聰明,是《找朋友》。」抱她到各個房間,問她是哪裡,她也都動一動嘴唇,說不出話來。

    一次次發作,一次次注射,藥力遞減,對機體的破壞卻在積累。與此同時,腫瘤仍在發展,終於堵塞住食道,無法再進任何飲食。妞妞逐漸進入了衰竭狀態。

    每回她深睡過去之後,我總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數著她的脈搏和呼吸。「妞妞,去吧,去吧……」我對她輕輕耳語,希望她聽見我的叮嚀,安心離去。可是,看到她終於慢慢醒來,我又如釋重負,大舒一口氣。

    現在,人人都在等待那個注定的結局,心中交織著冷靜、焦慮、期待和恐懼。惟獨妞妞沒有等待,她只是昏睡和疼痛,忍受著疾病和藥物的雙重消耗。然而,那個結局卻正是她的、惟獨屬於她而不屬於任何別人的結局。

    結局終於到來了。

    妞妞已經兩天沒有醒來。她睡在小床上,身子縮得很小,面色蒼白,呼吸微弱。我和雨兒晝夜守在小床邊,不時摸摸她的小手。小手仍是溫熱的。她睡得很沉,似乎不再被疼痛攪擾,她那衰竭的身體已經無力感受疼痛了。

    屋裡靜極了,只有街上不時傳來的汽車聲打破這寂靜。窗戶遮著簾子,光線幽暗。人人踮著腳走路,彷彿怕驚醒正在沉入永恆睡眠的小生命。其實她是不會被驚醒的了。毋寧說,人人都意識到了死神已經來臨,此刻它是這間屋子的唯一主人,而一切活著的人反而成了理應消聲匿跡的影子。

    時近黃昏,妞妞忽然動了動嘴唇,我和雨兒同時聽見她用極輕微的聲音說:「開開……」

    沒錯,她想說「開開音樂」。我去打開音響,把音量調到最低限度,屋裡迴響起搖籃曲的旋律。

    妞妞突然伸出手,緊緊抓住挨近她的雨兒的手腕,輕輕歎了一口氣。接著,她的手鬆弛了,全身猛烈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呼吸。

    汽車毫無必要地向醫院飛馳。妞妞在我的懷裡,她的小腦袋無力地垂到了一側。

    妞妞死於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七日下午五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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