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 正文 第十二章 磕著了
    一

    妞妞感到疼。嘴裡,鼻子裡,頭顱裡,到處都疼。右側臉蛋疼成一片。儘管她的嫩小的生命已經飽受病痛折磨,還是不曾這樣疼過。她想忘掉疼,竭力想些平時感興趣的事,可是她發現她現在並不感興趣,因為她疼。她不停地哭喊:「找抽屜,不找抽屜,喝水,不喝水,珍珍抱,不要珍珍抱,聽小晶晶,不聽小晶晶……」她不知怎麼是好,沒有一樣東西能使她不疼不難受。

    「磕著了!」她一遍遍哭訴。很久以前,有一回,她磕在床架上,哭了。媽媽一邊撫慰她,一邊問:「妞妞磕著了,是嗎?」她記住了這個詞。她不明白她的疼是腫瘤造成的,這腫瘤在她出生時就已經埋伏著,現在正兇猛地向整個頭部和身體擴散。她太小了,不可能明白。她認定她又是被什麼東西磕疼了。絕大多數成年人至死也不曾經歷的癌症的劇痛,她在短促的生命中都遭受了,可是她只會說:「磕著了!」

    也許她的理解並不錯。打一生下來,她就是一頭受了致命傷的小鹿,被拋在懸崖上,在嶙峋的岩石堆裡磕磕碰碰。此刻她正掉下懸崖,向深淵跌落,一路被崖壁的利石刮得血肉模糊。

    我伸出手掌,一隻小鳥飛來停在我的掌心上。她是一隻被毒箭射中的小鳥。她撲閃著稚嫩的翅膀,渴望飛向藍天,卻一次次跌落在地上。毒性發作,最後的跌落。

    生命從無中來,通過這個世界,又走向無。脆弱、敏感、稍縱即逝的生命,堅硬、冷漠、亙古永存的世界。生命和世界,多麼不同的東西。當生命通過世界時,怎麼能不被磕著呢?愈是純粹的生命,就愈容易被磕著,愈遭到這個世界的拒斥。妞妞不明白為什麼世界總是磕著她,磕得越來越疼,疼得受不了。她不明白為什麼有爸爸媽媽領她通過這個世界,還總是讓她被磕著。她太疼了,緊緊抓住爸爸的胳膊,忽然想起爸爸說過想辦法,於是哭喊道:

    「妞妞磕著了,好爸爸想辦法,想想辦法!」

    我摟著她,無言流淚。面對她的無法解除的疼痛和無可逃避的毀滅,我羞於重複這謊言。

    二

    放療之後,妞妞的病情只穩定了兩個月。從九月中旬開始,她越來越頻繁地哭訴:「磕著了,磕著了!」

    這天夜裡,她幾乎通宵不眠,剛睡著就立刻哭醒,不停地喊:「磕著了!」雨兒覺得她有低燒,想給她量體溫。她掙脫,喊道:「不行!」然後仍訴說:「磕著了。」皺著眉,閉著眼,神情極為痛苦。有時使勁揉鼻子。

    第二天仍是這樣,不肯喝奶和進食,哭叫著:「磕著了,誰幹的!他媽的!」時而安慰自己:「磕著了,沒事——沒關係。」「爸爸疼小妞妞——好妞妞——心肝妞妞。」

    中午有一小會兒的平靜,吃了幾片桃。一邊吃,一邊自言自語,夾著「勇敢」、「真棒」、「高興極了」等詞語。可是,馬上又喊「磕著了」,呻吟不止。

    我一直抱著她,她輕聲對我說:「爸爸疼,妞妞哭。」

    她好幾次喊:「怕!怕!」我說:「妞妞不怕。」她哭得更凶了:「怕!妞妞怕!」我不禁也放聲哭了,她便大喊:「勇敢!勇敢!」

    此後,她的情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仍是伶牙俐齒,笑聲歡語。但是,隔四、五天便要發作一次,哭喊「磕著了」。經過放療,眼睛的情況一直穩定,因此我們無法判斷她哪裡疼。有時候她自訴:「肚肚疼。」我們懷疑是腫瘤轉移到內臟所致。帶她去請眼科、兒科、腫瘤科專家檢查,卻又均沒有發現轉移的跡象。

    我的可憐的妞妞,她精神委靡,流著鼻涕,哭得那麼傷心。我抱著她,她把小身子緊緊貼在我身上,聽著我的溫言細語,漸漸平靜了,忽然有了呼應,自憐地說:「嬌。」我說:「是呵,妞妞嬌,妞妞是爸爸的命根子。」她聽到「命根子」這個新詞,笑了,連連喊「命根子」,高興了一小會兒。

    我們倆帶著妞妞CT掃瞄的片子,登門拜訪一位退休的老專家。儘管CT室在診斷書上明確寫著「未見擴散跡象」,我們仍不放心,希望聽取更加權威的意見。老專家非常仔細地看了這些片子,然後告訴我們:「已經全部鈣化,看不到活的腫瘤組織了。」

    多麼高興呵,一出老專家的家門,雨兒笑,我也笑,妞妞能夠活下去了!

    可是,我心中仍有疑慮。這些日子來妞妞總哭喊「磕著了」,是怎麼回事呢?

    當天晚上,我在妞妞左側脖子後摸到多個腫大的淋巴結,堅硬而不可推動。我知道,這是癌症轉移的典型徵兆。

    兩天後的那個不眠之夜,我從她始終張開號哭的口腔裡發現了大塊的隆腫,上有白色的覆蓋物。翌日驅車去醫院,她在車裡極不安,自個兒哭喊:「一二三四五,站起來!」硬要雨兒抱她站起來,走出這輛正在飛駛的汽車。我抱著她在醫院的院子裡踱步,等候宣判檢查的結果,她仍然極不安,不停地扭動身子抽泣。

    希望徹底破滅了,破滅得不留一絲一毫。醫生診斷,癌症沿顳下向口腔內大面積轉移。

    善良的胡大夫遠道而來,給妞妞作檢查,診斷同樣確鑿無疑。

    視網膜母細胞瘤的轉移和致死可有三種方式:腦組織受累;腫瘤侵犯鼻咽腔引起吞嚥困難和窒息;向遠處轉移到肝腎和骨骼。其中,第二種在外觀上最慘不忍睹,事實上也最受折磨。

    妞妞的命真苦。

    此刻她緊鎖眉頭,閉著眼,軟綿綿地躺在雨兒懷裡。屋裡響著音樂,她在聽,斷斷續續輕聲說著短句。有時是報節目:藍精靈——生日快樂——鳥叫了——草地上。有時由歌詞產生聯想:啦啦啦——拉拉好。大街上傳來汽車喇叭聲,她說:「車響。」立刻想起了什麼,說:「陽台,舒服極了,暖和極了。」雨兒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她急了,抬高聲調說:「去陽台!」雨兒抱她到陽台上,她欣慰地說:「太陽,舒服極了。」向窗戶的方向使勁招手。

    胡大夫走後,雨兒哭成了淚人兒。

    「現在只能想,她活著也是受苦……」我試圖開導她。

    「我都明白。就是眼前——她還熱的哪,抱在懷裡,牢牢抓住你,怎麼也不能想像就涼了。」

    那邊,阿珍守在妞妞身邊,也在流淚。妞妞卻坐在床上玩著玩具貓和狗,忽然叫了起來:「咪嗚,汪汪!」

    三

    在疼痛的間隙,妞妞仍有生動活潑的時候。阿珍抱她來找我,我聽見她的聲音由遠及近:「找爸爸,找爸爸……」

    在我面前站定。阿珍哄她:「爸爸不在家。」她脫口而出:「珍珍瞎說八道!」

    我一把接過來,問:「是不是爸爸?」她驕傲地說:「這是爸爸。」又搖搖手裡的書,告訴我:「妞妞的書。」然後要求:「出去走走。」我抱她到走廊上,自言道:「天涼下來了。」她馬上搭話:「下雨了,天晴了,天黑了,燈燈亮了。」

    又想起了音樂。我抱她回屋,一進門,她立即說:「妞妞的房間。」拿著磁帶盒,自問自答:「誰的音樂盒呀?妞妞的盒。」邊聽音樂,邊預報節目,還隨時插入對自身感覺的通報:「放屁了,妞妞放的屁。」突然細聲細氣地喊起來:「是呀,太高興了!」原來是《小晶晶》曲首的誦詞,她預先說了出來,語氣維妙維肖。

    我把音量開大了點,她出聲地笑了,然後說:「喜歡,喜歡開大點!」我歎她聰明,要去告訴雨兒。她馬上說:「告訴媽媽,喜歡開大點。」我問:「聽不聽彈琴?」她答:「聽,給妞妞去彈琴。」

    這時候的妞妞,右側臉蛋已經明顯膨大。由於鼻咽腔內充塞著腫瘤,呼吸艱難,總是張著小嘴。喂一口健兒粉,往往要喘一、兩口氣,方能下嚥。說話也艱難,話音吐出來,氣接不上,又重新說,有時一句話要開好幾次頭才說出來,分幾次才說完。儘管如此,只要疼得不太厲害,她仍然興致勃勃地說呀說。然而,我看得分明,她不時用小手揉右側的耳朵、鼻翼、腮幫。有一回,她正玩得高興,突然舉手使勁揉鼻樑右部,臉上表情陡變,哭了,喊道:「癢,鼻鼻磕著了!」

    磕著了!磕著了!這一聲聲喊叫如同節日晚宴上響起的喪鐘,清楚地提示著歡宴即將結束,死神正在破門而入。

    妞妞醒了,靜靜地躺在小床上,伸著小手把玩床欄。她自言自語:「啊呀,小寶貝。」揉一揉腦袋,說:「癢,磕著了。」雨兒湊近她,她聞到氣息,說:「媽媽抱。」雨兒抱起她,她說:「聽音樂。」一邊聽,一邊唸唸有詞:「妞妞太不得了了……世上,世上有媽媽好。」話音剛落,響起《世上只有媽媽好》。「媽媽唱,」她要求,「跳跳舞,拍拍妞妞。」雨兒說:「妞妞真好。」她說:「喜歡。」窗外傳來汽車喇叭聲,她告訴媽媽:「車叫了。」她還無端地笑了幾回,笑出聲來。雨兒說:「笑得真好。」她衝著媽媽又哈哈一笑。

    趁著暖和,阿珍張羅給她洗澡。自發病以來,好幾天沒有洗澡了。我擔心她不肯洗,沒想到她的狀態好極了,坐在盆裡玩積木、碗、毛巾,不停地說話。她知道是阿珍和媽媽在給她洗澡,便說:「晚安,珍珍晚安,媽媽晚安。」我照相,閃光燈卡嚓一聲,她說:「照相機。」洗完澡,她漂亮極了,白淨的臉,眼睛睜得大大的,很精神,又像是一個健康孩子了。可是,給她穿衣時,我摸到了左側頸部的腫大的淋巴結和右側臉頰的硬塊。

    下午,阿珍帶她,她自個兒在床上玩。忽然,她彎下腰,腦袋頂著床,小身子弓在那裡,一動不動。阿珍一個勁兒問:「妞妞幹嗎呢?」她不理,繼續弓身子,接著又趴下,臉蛋埋在被褥裡,久久不動。阿珍以為她要睡覺,不再理會。突然,她大哭起來。我衝過去,抱起她,只見她的鼻孔外滿是夾帶著血絲的鼻涕。

    「磕著了!」她哭著告訴我。

    夜裡,雨兒帶她,我被她的哭聲驚醒,從雨兒手中接過她。她流著鼻涕,大哭,喊:「疼,疼,疼死了!」又喊:「想辦法!」還夾雜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她張大著嘴,我看見上頜的腫瘤長得更大了,呈烏青色,令人毛骨聳然。

    妞妞在我懷裡睡了一夜。她側著身,一隻小手始終攀在我的胸前。燈光下,我端祥她的半邊膨大的臉蛋,發現右鼻孔內側已經明顯增厚。難怪她呼吸越來越艱難,吃力地張開小嘴,屋裡響著她的重重的呼吸聲。

    親骨肉呵,我的親骨肉。爸爸的至親至愛的骨肉。我的骨肉正在被大塊大塊地銷蝕。多麼好的妞妞,疼得死去活來,卻在爸爸懷裡放心安睡了。好妞妞,病成這樣還常是高高興興的。誰幹的呀?妞妞干的呀!珍珍瞎說八道,妞妞也瞎說八道!給爸爸吃,不吃算了吧!阿珍說,妞妞實在太好,這病不該妞妞得。

    這麼好的妞妞,馬上要走了。可愛的聲音,轉瞬就會沉寂,再也聽不到了。最後的生命歡樂,連同那不可忍受的劇烈疼痛,都將同生命一起結束。人生真他媽的是一個夢,甚至連疼痛也是虛幻的。當生命消失之後,這曾經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的疼痛又在哪裡?既然如此,它有什麼要緊,忍受它又有什麼必要?磕著了,磕著了!妞妞磕著了,爸爸磕著了,媽媽磕著了,我們一家都他媽的磕著了!誰幹的呀,他媽的誰幹的?妞妞那麼信賴地躺在我的懷裡,我卻不能救她,我是他媽的什麼爸爸?這麼好的妞妞非死不可,這是他媽的什麼世界?打雷了,下雨了,天塌下來了!咪嗚,汪汪,小羊兒乖乖,把門兒開開,妞妞要進來。開大點,妞妞喜歡開大點。找呀找呀找呀找,找爸爸,爸爸在這兒呢。喂,喂,妞妞給爸爸打電話,妞妞給爸爸寫信。太不得了了!妞妞哭,爸爸疼,爸爸心疼妞妞。好爸爸想想辦法,快點想!去外外,不去外外,妞妞不去外外!妞妞不去,就是不去嘛!爸爸抱抱小妞妞!抱緊點!好妞妞,不怕,爸爸抱著呢,誰也奪不走。奪不走,誰他媽的也奪不走!奪不走,死了,奪不走,死了,死了,妞妞死了,爸爸死了,一具大屍體摟著一具小屍體,白色的雙桅船,飄起來了,飄起來了。爸爸和妞妞在一起,誰他媽的也奪不走,奪不走了……

    四

    我穿上那雙著名的紅舞鞋,抱著妞妞從早到晚跳個不停。妞妞喜歡。這是她最後的快樂時光。我能給她的只有這個了。

    伴隨著西洋進行曲的音樂,我踏著節奏明快有力的步伐。妞妞坐在我架起的胳膊上,靜靜地享受音樂和身體的律動。一會兒,她躺了下來,臉蛋枕著我的手臂。「躺在娃娃身上。」她要求。我把娃娃給她,她說:「妞妞的娃娃。」摸著娃娃的腿,說:「娃娃的尾巴。」她枕著娃娃,躺在我的臂灣裡,四肢隨意地蕩悠著,一副逍遙自在的樣子。

    換放一盤西洋古典名曲。近來妞妞特別喜歡聽樂曲,勝過聽歌。她聽得很專注,很投入。有一段華彩,她每聽必笑,連連說:「真好聽。」雨兒說,一個飛躍。不過,無論聽音樂聽得多麼入神,遠處傳來車笛聲,她都不放過,必自言:「車。」

    跳累了,我抱她坐下彈琴,彈了一個《找朋友》。她又點《小機靈》,我不會,亂彈一氣。她說:「不聽彈琴了。」我問:「爸爸彈不好,是嗎?」她說:「彈不好,妞妞不彈鋼琴,妞妞喜歡聽音樂。」

    好吧,再聽音樂。突然喊:「磕著了!」但不哭,喊一下就算。常咳嗽,訴說「打嗝了」,想必是咽喉部難受。我看見她口腔內腫瘤已經遮住了一半以上的喉孔。她在我懷裡不住地喘氣。漸漸磕睡了,吃小手,把本來已很狹窄的通道堵住,呼吸更艱難了,帶著重重的擦破音。好像已經睡著,正準備把她放到床上,她閉著眼不滿地喊起來:「趕快去換音樂!」果然,那盤音樂已到尾聲……

    一覺醒來,那邊房裡傳來妞妞嬌亮的嗓音:「小狗叫汪汪……」我進屋,看見她正和媽媽玩。雨兒坐在地毯上,她站在雨兒面前,活潑極了。一會兒彎下腰,摸雨兒的腳和拖鞋,說:「鞋,丫丫。」一會兒朝後蹺起腿,跨到小椅子上,終於踩了上去。雨兒逗她:「啊,幹什麼呀!」她也調皮地拖長調子「啊」了起來。

    我湊近她,她抓住我的頭髮,說:「頭髮。」雨兒問:「誰的?」答:「妞妞的——媽媽的。」抓著我的眼鏡了。雨兒又問:「誰的鏡?」仍答:「妞妞的。」雨兒說:「再想一想。」她答:「知道爸爸戴鏡。」然後雙手摟住我,說:「不要鏡盒,爸爸抱。」每回她抓去眼鏡,我都用鏡盒換,她不想換,所以先發制人說不要鏡盒。

    我抱起她,她故意把身體朝後仰。我說:「好傢伙!」她模仿我的語氣說:「壞傢伙!」然後大笑。

    放到床上,她並腳蹦跳起來。床板不響,我說:「怎麼搞的?」她跟著喊:「怎麼搞的!怎麼搞的!」挪個地方,床板響了,她越跳越歡,欣賞床板的震響。阿珍進來了,問她:「妞妞,什麼響?」答:「小肚皮響。」

    「要玩的!」她下令。給她玩具小熊,小熊脖子上套著玩具手錶,她邊摸邊說:「小熊戴手錶。」眼中笑意盈然。靈巧地搖響手鈴,自個兒說:「妞妞搖搖鈴響。」抱著玩具兔,說:「爸爸疼小妞妞,妞妞疼小兔兔。」

    妞妞終於睡著了。現在她越來越難以入睡,服了鎮靜藥,也只能睡一小會兒,常常突然就哭醒,喊「磕著了」。

    雨兒打亮手電,讓我看她的口鼻腔。上頜腫瘤日日見長,快塞滿口腔了。右鼻孔被腫瘤堵塞,只剩下了一個小孔。由於使勁用嘴呼吸,上嘴唇開裂,滲著鮮血。

    小寶貝多能忍呵,別的孩子不定怎麼哭鬧了。今天晚上,她和爸爸媽媽玩,還那麼快樂,笑得那麼甜。我哄她睡,她故意逗我,突然「啊」的一聲,狡獪地一笑。隨即疼痛就發作了,不停地喊「磕著了」。我說:「沒關係,跳跳舞就好了。」她跟著說:「磕著了,跳跳舞。」我伴隨音樂跳舞,她笑了,笑出聲來,立即又轉成哭聲,喊「磕著了」。我趕緊誇她,說她乖、好、可愛,爸爸喜歡極了,她吃誇,漸漸安靜下來,自己說:「吃吃小手睡覺覺。」我抱她到走廊裡踱步,直到她睡著。

    我外出半天,去醫院取藥。妞妞在家裡不停地喊:「找爸爸,帶妞妞找爸爸!」時而對自己說:「找爸爸,爸爸沒有,不在。」我回到家,她聽見動靜,又喊:「帶妞妞找爸爸!」我悄悄進屋,不作聲,她從床那頭爬過來,摸到我,一轉身撲在我身上。

    「爸爸疼妞妞,爸爸疼妞妞哭!」這是她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

    我一把抱起她,她多高興呵,雙眼放光,笑盈盈的,在我懷裡驕傲地挺直身體,四處張望。我連連說,寶貝,真是爸爸的小寶貝啊。她把臉轉向我,盲眼盯著我的臉,一字字清晰地說:「小心肝。」再加上一句:「爸爸的心頭肉。」然後放聲而笑。

    「心頭肉」是昨天才聽到的詞。當時她剛睡醒,精神不振,一再哭訴「磕著了」,流了許多鼻涕。我抱她跳舞,她漸漸平靜了,不時輕聲說:「跳跳。」看她這麼乖,這麼能忍,我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大串誇獎她的話。她躺在我懷裡,「望」著我,靜靜聽著。我說,妞妞真是爸爸的小乖乖,小嬌嬌,小寶貝,小心肝,心頭肉,命根子。她抬高嗓音,唯獨重複了一個詞:「心頭肉。」這個詞新鮮,引起了她的注意,而她果然記住了。

    「撒嬌嬌,妞妞撒嬌嬌。」她告訴我。

    我問雨兒:「阿珍呢?」雨兒答:「在看電視。」妞妞立刻說:「妞妞也看電視。」我抱她到廳裡,電視裡正演歌舞,她說:「唱歌,真好聽。」跟著唱起來:「跳啊跳啊。」話特多,不斷出聲地笑,真是高興呵,因為找到了爸爸!

    深夜,整座大樓都沉睡著。大樓的正中,十八層樓梯在黑暗中默默地盤旋而上。我懷抱妞妞,氣喘吁吁,爬上一級級梯階,然後快速奔下,再爬上……

    夜裡雨兒帶她,她哭醒了。她疼,疼極了。她的小手緊緊抓住媽媽的肩,哭得喘不過氣來。口腔裡的腫瘤已經有鴿蛋那麼大,使她幾乎不能合嘴。由於哭喊和掙扎,乾裂的嘴唇流了許多血,一排整齊的小牙齒浸在鮮血中。

    她聽見了我的聲音,哭著對自己說:「爸爸在這裡呢。」在我懷裡,她漸漸止哭了。她實在是哭累了。我抱她到走廊裡。

    「下,下!」她在我懷裡不停地喊。

    她馬上就要進入不醒的長眠,在長眠之前,還必須痛楚萬分地走過這些不眠的長夜。當我抱她奔下樓梯的時候,也許有一種輕盈欲飛的感覺轉移和緩解了她的痛感。下,下,不停地下,但願這樓梯永無止境,可是它在底層突然停住了。我立即抱她重新往上爬……

    一、二、三……十妞妞!妞妞真棒!妞妞聰明!然而妞妞再也沒有精力數數了,我也不數數,只是不停地爬上,奔下,在這深夜,在黑洞洞的十八層樓梯上,像一條長長的氣管裡的一塊咳不出來的血痰。

    「去外外。」她要求。

    外面冷,我停在底層大門內,哄她:「已經在外外了。」

    她知道沒有,重複說:「去外外。」

    我只好真的抱她到外面,但外面實在太冷,我立即回到樓裡。

    「回外外,回外外!」她生氣地叫。她不怕冷,冷能鎮痛。我聽從。她靠在我肩上,頭不抬地說:「這是外外,外外好,外外真好。」

    起風了。她抬了一下頭,說:「風,風大,真大呀。」我問:「回家好嗎?」她同意:「回家家聽音樂。」

    她軟綿綿地躺在我懷裡,眨巴著眼睛,靜聽音樂。半晌,輕聲說:「唱歌,妞妞愛唱歌。」又半晌,輕聲歎道:「真好聽。」連歎三次。

    一面的錄音快放完了,她說:「音樂沒了,知道沒了。」有一種自豪感。雨兒翻面。她說:「又響了。」我沒有聽懂,她可真著急,說了又說。雨兒聽清了,向我複述一遍,她才滿意。她是這樣渴望交流,每回我們聽不懂她的話,她都非常焦急,一再重複,直到我們聽懂了,複述出來,或作出應答,她才鬆弛下來。

    正聽著音樂,她又被一陣劇痛襲擊,哭喊起來:「磕著了!頭頭磕著了!」我往返快走,百般哄她,也不能使她止哭。可是,疼成這樣,她仍關注著音樂和外界的各種聲響,不斷有所反應。正哭著喊著,她會突然停一下,預報下一個節目,提示某一句歌詞,或者告訴你:「車響」,「門響」……

    真的,大街上車笛聲多了,走廊裡傳來了門的開關聲,天亮了。我們和妞妞一起度過了又一個淒苦的不眠之夜。

    五

    「我們得想個辦法。」我對雨兒說。

    「我想過了,還是不給她做放療吧。」

    前些天,我們已經帶妞妞去過北京醫院,詢問再次放療和作化療的可能性。醫生認為,放療只起局部控制的作用,化療太痛苦,且存活期也不會長,力勸我們放棄。但我沒有完全死心。也許有一天,我們回顧往事時會說,當初妞妞癌症擴散,我們都絕望了,沒想到她放療化療全抗過來了,活到了今天……然而,連我自己也覺得這幻想太離奇,沒好意思說出口。

    「她還那麼可愛。」我說。

    「可愛是可愛,但你不能看不清總的形勢。我知道你是想和她多待幾天。你想想,有這幾天沒這幾天,過後看都是一樣的。」

    「我是想減輕她眼前的痛苦。」

    「這一關是躲不掉的,現在減輕了,以後還會重。我們遲早得面對這一關。」停頓一會兒,她輕聲說:「還是讓她早升天堂吧。」

    「你成了哲學家了,我只是詩人。」

    「有時候你是哲學家,而我們是——市民,不是詩人。」語氣極平靜,可是我看見她眼中已經噙滿了淚水。

    我的妞,一個頂好頂好的女人。

    沉默良久,我吃力地說:「往後她會越來越痛苦。我們不能不做任何治療,又拖著,讓她帶著最悲慘的記憶到那個世界去。」

    雨兒哭出聲來了:「作決定是最難的,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我們一定要挺住,向前走。」

    她點點頭。

    音樂沒了,爸爸想辦法。爸爸辦,辦好了。天黑了,下雨了,爸爸想辦法。妞妞磕著了,爸爸想辦法。好爸爸,趕緊想想辦法。妞妞相信,既然爸爸說過「想辦法」,他就一定會有辦法的。她在劇烈的疼痛中記起這個詞,抓住這個詞,多次重複這個詞。這個詞給了她希望。

    爸爸是在想辦法。爸爸對媽媽說:「我們得想個辦法。」這辦法已經有了,它在那裡,人人心裡都明白。這是唯一可以使妞妞擺脫疼痛的辦法。這個辦法將使她再也不會被磕著,同時再也不會有音樂了。妞妞哪裡知道世上還有這種所謂辦法,她的好爸爸竟會想出這樣的辦法。

    六

    妞妞站在床上,雙手緊貼牆壁,屏息合目,一動不動。無論誰叫她,她都不理,抱她,她都不讓。

    一會兒,她自個兒躺下,仍然不讓人碰她動她,像在使勁兒。

    「妞妞,是不是要拉臭臭?」雨兒問。

    她仍不吱聲。雨兒要給她上開塞露,她哭拒。三天前,雨兒給她上了開塞露,很費勁地從她肛門裡摳出一個帶血的屎塊。她不願再受這個罪,於是自己使勁兒,終於靠自己的力量拉出了一塊硬屎。

    這些天來,由於口腔內病變,吞嚥困難,她只吃牛奶、酸奶和豆沙,造成了大便干結和排便困難。其實,她還是有食慾的。有一回,我們吃飯,她聽見碗筷聲,聞到菜香,便說:「吃扁豆,妞妞也要吃扁豆。」雨兒趕緊把扁豆剁碎,拌在糊裡餵她,可她吃一口就不要了。她的有病的咽喉已經不能接受哪怕是剁碎的蔬菜。

    但是,妞妞想吃,什麼都想吃。「吃瓜子。」她要求。過去爺爺經常剝瓜子給她吃,她很愛吃,病中又想了起來。又乾又硬的瓜子,她的咽喉怎麼受得了?我只好把瓜子放進自己嘴裡,咀嚼成糜,然後餵她。沒想到她愛吃極了,不停地說:「還吃,還吃。」我靈機一動,把蔬菜、筍片、瘦肉都咀嚼成糜餵她,她也都愛吃。我們一直很注意她的飲食衛生,但現在還有什麼可忌諱的呢,她的生命已經短促得不可能從我這裡感染任何疾病了。

    「還吃,還吃,還吃……」我擔負起了給妞妞餵食的工作,陶醉於她這一聲聲富有節奏的呼喚,這如歌的呼喚證明她依然熱愛人間的一切享受。她在世上本該還有許多享受,但都來不及得到了。

    我的方法很快見效。兩天後的傍晚,她坐在我的腿上,我照例吐脯餵她,吃了好些蘑菇。「不要了。」她說,接著閉目用力,我也不由自主地屏息配合。她拉得很艱難,一定感到疼痛,不時哭喊:「拉——不拉——拉——不拉!」終於成功了,拉出許多先硬後軟的屎來。

    妞妞醒了,在和雨兒說話:「燙奶奶給妞妞吃。」我坐在書房裡,豎起耳朵聽她的嬌嫩的話音。這種時候,我的心總是疼得厲害,鮮明地感覺到這個招人疼愛不已的小生命正在離我遠去,不久以後,那間屋子將不再傳出可愛的童語。

    有人開寓所的門。我聽見妞妞說:「開門。」接著是雨兒的歌聲:「小羊兒乖乖,把門兒開開。」接著又是妞妞的嗓音:「快點兒開開,讓媽媽進來。」

    我已經悄悄站在她們的屋門口。妞妞正在玩一隻小球和一隻小圓盒。她把小球塞進圓盒,用手擋住圓盒開口的一面,搖晃起來,欣賞小球滾動的聲音。球滾落了,雨兒「啊」了一聲,妞妞馬上說:「珍珍干的呀!」雨兒問:「是不是妞妞干的?」她答:「不是。」想了想,補充說:「媽媽干的呀!」

    阿珍進屋,抱起她。她說:「找爸爸去。」然後又加上一句:「看爸爸幹嗎呢。」我笑了,開口應道:「爸爸在看妞妞幹嗎呢。」我抱她去琴房,在走廊上絆了一下。她罵道:「他媽——的!」告訴我:「罵人了。」我問:「誰罵人?」答:「妞妞罵人。」問:「怎麼辦?」答:「打小屁屁。」我在她屁股上拍了三下,她不滿足,說:「還打。」

    在鋼琴前坐下,彈了兩支老曲子。她又點《小機靈》,立刻想起來了,說:「爸爸不會彈。」我問:「爸爸笨不笨?」答:「笨,笨極了。」

    她坐在我懷裡,右眼奇大,說明眼內腫瘤已經死灰復燃。病灶正在勢如破竹地朝各個方向擴展,頭顱後側、右眼上方都出現了硬性隆起。鼻咽腔病變使她流涕不斷,因為疼,她不讓擦臉,鼻下結了厚厚的涕痂。她必定很難受,但依然乖乖地坐在我懷裡,打起精神和我玩。這麼好的妞妞,都怪我不早下決心治療,使她落到今天的地步。

    「是的,爸爸笨極了。」我含淚說。

    半夜,妞妞不斷哭醒,在阿珍懷裡哀哀切切地說:「找爸爸。」她的哭聲真是牽動我的心呵,無論睡著醒著,我總聽見。她在我懷裡漸漸入睡了,還說了句夢話:「爸爸疼妞妞哭。」一會兒,又突然懊傷地說了句:「音樂沒了!」我忙打開音響,她立刻又睡著。就是放不下,只要我有放的意圖,她就使勁抓住我。

    又醒了,說:「吃豆沙。」我想讓她繼續睡,不理睬,她就執著地重複說,語氣平靜,態度堅決,說了十多遍。只好餵她。她真餓了,邊吃邊不停地說:「還吃,還吃。」吃了不少。嗆了一下,我說:「嗆了吧?」過一會兒,她自己說:「又嗆了。」說完故意咳一下,用動作複習一個新詞。

    吃完豆沙,她說:「聽音樂,輕輕地走走。」近來她常說「輕輕地」這個詞。她的意思是免去我跳舞,只要我抱她走走即可,話語中包含著一份體貼。

    阿珍想讓我休息,要抱她。她牢牢抓著我,喊:「珍珍不抱妞妞,爸爸抱。」阿珍哄她,說帶她去看大花貓。她睜開眼,想了想,咪嗚咪嗚地叫了起來。阿珍趁勢抱了過去,帶她去走廊,她一路還咪嗚咪嗚叫著。

    還是不行,她在阿珍懷裡哭個不休。我再次起床抱她。她喊癢,不住地抓摸右耳、右腮和腦袋。全身奇癢是晚期癌症的症狀之一。可憐的妞妞,我幾乎不敢朝她口腔裡看,那灰黃色凹凸不平的癌塊越來越大,敗壞了齒根,原來雪白的牙齒正在變質發黑。她的聲帶可能也已受累,說話聲和哭聲有些嘶啞,音量明顯減弱。可是,儘管如此,到了我懷裡,她還是漸漸止哭,平靜下來了。

    她告訴我:「妞妞難受了。」我含淚說:「爸爸知道。」她跟著說:「爸爸知道。」明顯有放心的意思,彷彿爸爸知道了,她的難受就有希望解除。我抱她在走廊裡走,她好像睡著了,突然又說話:「喂,喂。」我不理,她喂個沒完了,我只好搭腔:「是誰?」答:「是妞妞,給爸爸打電話。」問:「做什麼?」答:「回家家聽音樂。」好吧,乾脆來一盤興奮的。我放她近來愛聽的那盤探戈曲,她說:「好聽,真好聽。」邊聽邊說出她的理解,不時告訴我:青蛙叫,貓叫,炮響了,打雷了,下雨了,狗叫,鳥叫,鈴鐺,鼓掌……我驚訝她形容之貼切,我自己是想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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