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資源一直是一個小公務員,具體職務是宣傳部幹事和黨校教員。作為我的本職工作,做得最多的是兩件事,一是寫材料,二是講課。毫無疑問,不論寫還是講皆奉命而為,其內容無非是配合形勢做政治宣傳。
一開始,我懷著一個剛出校門的學生的誠懇態度,十分認真地對待寫材料的工作。記得最早接手這項工作,是縣裡開毛澤東思想講用大會,我的上司把一大堆講用稿放到我面前,要我審讀一遍。這些稿子是縣裡抽調各單位的秀才寫的,在我這個有文字潔癖的人看來,大多文理不通,於是我一篇篇仔細修改,改完後讓原作者謄抄。有一篇稿子文理尚通,但太囉嗦,我做了大量刪節。叫來原作者,發現是一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戴著眼鏡,瘦削的臉佈滿皺紋,一支接一支抽煙。他看了我的刪改,表情似有不甘,但還是默認了。敘談之下,知道他原是廣州軍區的專職作家,文革中被定罪發配到資源。他叫劉天野,我稱讚他的名字好,他說是為了取笑廣州人,在廣東話中這個名字的發音是老天爺。此後我們常在一起聊天,直到我走出資源。
在發現我很會寫材料之後,縣武裝部把我抽調去,與那裡一個名叫唐海的年輕幹事合作,寫縣裡一個民兵先進單位的材料。我們在一起工作了幾個月,經常跑桂林軍分區。軍分區一位副政委管這件事,似乎頗賞識我,幾次半開玩笑地說要把我調去。唐海也向我傳遞了類似信息,說軍分區首長對我很感興趣,我在資源肯定呆不長。不過,後來此事就沒有了下文,唐海卻青雲直上了,在兩三年之內,以所謂小步快跑的方式被飛快地提拔,二十幾歲就當上了桂林軍分區政委兼廣西軍區副政委,據說預定目標是培養為總政副主任。他是典型的乘直升飛機上去的幹部,四人幫倒台後,又落回到了地面上。據我接觸,他倒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城府並不深,人挺隨和,實在是糊里糊塗被選中的。在他身上有一種天真的自信,我們合寫的材料,我覺得不行,他總是滿意之極。有一次,他參加王洪文主持的中央學習班,回來後跟我聊天,說他認識了一個副軍長的老婆,是外交官,他準備讓她在國外買表。說到這裡,幸運兒天真地問:「為什麼在國外買表這麼便宜?」然後博學地自己回答:「大約是通貨膨脹吧。」
我依然在縣委宣傳部裡寫著各種材料,看我能寫,幾乎所有寫材料的任務都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很快發現,我在做著毫無意義的事情。那些講用材料或某某單位的先進事跡,都有一個固定的套路,為了體現所謂境界,必須誘迫相關對像編造動人事例和豪言壯語,在多數情況下還必須自己替他們編造,否則就通不過。還有那些沒完沒了的學習班,最後首長做例行總結報告,講稿都讓我來寫。那往往是一些黨員學習班,班上傳達的文件不讓我這個非黨員聽,卻非要我來寫總結報告,也真是荒唐。我是越來越厭煩了,想到自己不得不把生命中最寶貴的年華耗費在製造這些垃圾上,我深感屈辱。常常是一邊寫著,一邊本能地感到厭惡,寫了幾句就丟開,然後強迫自己再寫幾句。我一遍遍問自己:難道我的生命就這麼賤嗎?我給自己確立了一個原則:用盡量少的時間敷衍塞責,決不多花一分鐘。儘管如此,浪費掉的時間仍是大量的,現在想來仍覺心痛。
有時候,我的頂頭上司認為某個材料重要,就親自和我一起寫,那才是最可怕的折磨呢。所謂親自和我一起寫,就是他坐在我旁邊,看著我寫每一句,隨時發出指示,讓我塗掉重寫。我一不耐煩,他就諄諄教導我說,好文章都是這麼磨出來的。關於我的這位頂頭上司,我在這裡忍不住要多說幾句,他領導了我這麼多年,我應該對他公平。他姓石,性格卻是石頭的反面,怯懦而又逢迎,但畢竟當上了宣傳部副部長,主管理論工作。當然,他的性格在他的上司面前才表現得最充分。武裝部一個副政委任政工組長,是宣傳部的直接領導。在一個學習班上,副政委上了一堂輔導課,下課後問:「我的課講得怎樣?」我說:「可能深了些,農村幹部恐怕聽不懂。」石副部長立即糾正:「講得很好,不深也不淺,對機關幹部、農村幹部都正合適。」後來,軍隊幹部撤離地方,開告別會,副政委宣佈:「我工作中一定有不少缺點,但這次有規定,不請大家提意見了。」既然如此,大家也就不說什麼了,開始互相嬉鬧起來。石副部長突然囁嚅而言:「我說幾句。這次首長要走,我們捨不得……」他的話被嬉鬧聲打斷,然後重新接上,聲音顫抖,帶著哭音:「捨不得,想留也留不住,現在沒有辦法,只好把首長的好思想好作風學過來……」說不下去了,掏出手帕擦起眼淚來。
我還捨不得剪掉另一個精彩鏡頭。一次我和他一起到地區開會,在大禮堂聽報告。找位置坐下後,他突然發現他認識的一個地區首長的太太坐在前一排。「煙,煙。」他用手拉我的衣角。我感到奇怪,問他:「你不是不抽煙的嗎?」但還是把煙盒給了他。他抽出兩支,恭敬地遞給首長太太一支。「火柴。」他又用手拉我的衣角。我掏出火柴,他恭敬地替太太點著,自己點上了另一支。我收起了煙盒和火柴。一會兒,太太自己點燃了一支煙,並遞給他一支。太太抽著煙,臉朝前方講台。他拿著未點燃的煙,若有所待。總不見太太回過頭來,他第三次用手拉我的衣角。「幹什麼?」我實在感到厭惡,就明知故問。這時候,他一隻手拿著未點燃的煙,另一隻手摸索著伸進了我的衣袋,掏出火柴,把煙點著,然後又摸索著把火柴塞回我的衣袋。在做這些動作時,他的臉部始終保持著嚴肅的表情,眼睛直盯太太的後腦勺。
完全可以想到,按照性格的邏輯,這樣一個人會怎樣對待他的下屬。在他眼裡,我除了是一架寫材料的機器外,還是一個聽差。他隨時可能來敲我的宿舍的門,支使我立即去做一件瑣事,比如去找某個領導到食堂參加會餐,去找電工修理辦公室的電燈,諸如此類。我算得好脾氣,盡量不和他公開衝突,但心情常被他的猥瑣之態敗壞。因此,當我被下調到處在荒僻之地的黨校時,感到的是解脫的愉快。
我是1974年8月調到黨校的。這裡是縣五七干校的原址,在中峰公社的一片田野上,四周人煙稀少。黨校一共四人,一個校長,兩個教員,一個會計。雇了一個傻子當炊事員,因為實在太傻,不久就辭退了,我便在會計家裡搭伙。一到夜晚,周圍黑洞洞的空曠一片,螢火蟲一閃一閃,蛙和昆蟲們單調地鼓噪著,我獨自坐在屋子裡,真感到與世隔絕,心裡淡泊極了。屋子十分簡陋,久無人住,老鼠猖獗,蚊蠅和各種蟲子亂飛,蒼蠅在桌上、書上、身上、臉上拉屎。屋前一條髒水溝,農民在上游飲牛、洗糞桶,天旱時渾若泥漿,那是我們的日常飲用水。從物質條件看,當然比在縣城差了許多。但是,擺脫了寫材料的差事,能夠自己支配大量時間,這比什麼都好。更使我慶幸的是,我的新上司唐開嶟是一個難得的通情達理的人。他出身農民,身上仍有農民的種種缺點,例如愛佔小便宜之類。我最受不了的是他不講衛生,進我的房間,一邊抽煙,一邊滿地吐痰。然而,可貴的是他還保持著農民的樸實,尊重常識,我們對縣裡許多現象的看法都比較一致。他對理論懷有天真的興趣,多少還識貨,以欣賞的態度放手讓我講課,在講課之外不支使我干各種瑣事。在他手下工作,我的心情比以前舒暢了許多。
相比之下,我也比較喜歡講課,因為多少能夠自主。講課的題目當然是規定了的,所謂緊跟形勢,例如毛澤東號召學馬列時,講《反杜林論》和《國家與革命》,批林批孔時,講儒法鬥爭,但怎麼講就由我自己決定了。我備課是十分認真的,比如要講儒法鬥爭,我就讀《論語》、《韓非子》、《史記》等書,在此基礎上寫講稿,而決不是照抄報紙。其實我這樣做是出於強烈的私心,就是不想做一架單純的宣傳機器,每講一個題目,自己一定也要有收穫。正因為如此,我的講課就比較有內容,受到了廣泛的歡迎。在去黨校前,我在縣城裡就以講課出了名,各個單位紛紛請我去上輔導課。到黨校後,這個名聲就傳遍了全縣的農村地區,因為縣黨校的主要任務是培訓農村的大隊幹部,我們還時常下到公社去為農村黨員辦班。我本來擔心自己有學生腔,農民聽不慣我的課,其實不然,他們往往聽得津津有味,用他們的話來說,是一點瞌睡也沒有。走在街上,常常會遇到聽過我的課的農村幹部,走過來告訴我,說我講課最生動實際,他們最愛聽我的課。這並不奇怪,因為他們一向聽到的基本上是政治口號和官樣文章,有了一個對比。我心裡當然明白,我的講課充其量仍然是比較有內容的政治宣傳,與我所想望的理論研究和精神創造完全是兩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