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洞庭湖農場出來,我的目的地是廣西資源。先從長沙乘火車到桂林,住一夜後,第二天早晨,在桂林汽車站乘長途汽車。坐在車上,想到這輛車將把我送到一個既陌生又很可能要呆一輩子的地方,我的心情既好奇又落寞。中午,到達一個叫百里村的小站,停車休息,司機和乘客都在站上的食堂吃午飯。在以後的歲月中,我許多次重溫這個情境,百里村相當於資源的門戶,進出都要在此停留。從百里村駛出不遠,汽車就進山了。山越來越深,越來越高,汽車在彎彎曲曲的山間公路上顛簸盤旋。一邊是崖壁,另一邊是深谷,路面窄而不平,迎面錯車相當驚險。車窗外細雨迷濛,似雨似霧,罩住了群山。下午四點鐘左右,終於到達資源縣城,正遇上開公審會散會,街上人流如潮。
資源是一個小縣,人口僅十萬多一點,位於廣西北部,與湖南接壤,當地農民的生活習慣和方言也與湖南相近。全縣有七個公社(鄉),分佈在越城嶺山脈之中。這裡是紅軍長征經過的地方,毛澤東《長征》詩曰「五嶺逶迤騰細浪」,越城嶺就是五嶺之一。縣城很小,建在山坳上,抬頭看四面都是山,居民也就幾千,只有一條街,幾分鐘就能走完。在農場裡關了一年半,現在突然自由了,可以隨心所欲地走動了,我感到輕鬆愉快。開始幾天,我天天在街上轉,從這頭走到那頭,看樸素而色彩明亮的房屋,看不同的人臉,覺得一切都新鮮。資源是資江的發源地,因此而得名。這條清澈而又湍急的河流從此成了我的密友,我常常站在縣城一側的那座大橋上,看江水滾滾北流,發出永不止息的轟響。
到資源後不久,一天黃昏,我獨自沿著一條小溪進山去。山谷裡靜悄悄的,殷紅的杜鵑花在澗邊,在山坡,在打柴的小姑娘的手中開放著。我發現前方有一匹瀑布,正在夕陽中閃著光芒,便歡快地跑過去。瀑布有數丈高,從一注暗泉的洞口瀉下,噴濺著雪白的飛沫。兩邊的峭壁上佈滿青苔,紫雲英像星星一樣嵌在暗綠色的青苔間。瀑布衝入下方一口綠得發黑的深潭,投一塊石頭進去,聽不見落地的聲音。我心想,這樣的景致倘若在鬧市附近,一定會成為名勝,在這荒山野嶺卻只能默默無聞,至多吸引了像我這樣一個偶然落到這裡的同樣默默無聞的外鄉人。推物及人,同此一理,不免苦笑。據說現在資源已成旅遊勝地,到桂林的遊客往往會進山一遊。倘若我至今仍在那裡工作,看到紛至沓來的觀光客,一定會生出另一番感想的吧。
我到資源那一年,分配到這個小縣的大學生多達六十幾人,大多是從廣西本地的大學畢業的,但也有好幾人來自全國名牌學校,其中北大二人,復旦二人,中山一人,北京政法一人。這些學生絕大多數被分到公社去了,一般是當中小學教師,也有當公社的專職共青團幹部的。我算是最受重用的,只有我一人留在縣革委會政工組工作,機關恢復舊名後,擔任縣委宣傳部幹事。在當時,這使我的虛榮心得到了相當的滿足。我這樣一個年輕的書生在縣裡出現,又安排在縣府工作,大約是很引人注目的。不多時間,差不多半個縣城的人都認識我了,走在路上,常有我不認識的人向我打招呼。然而,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小小的春風得意只是假象,我的秉性使我完全不適合於在縣機關工作。一個簡單的事實是,雖然我在宣傳部工作,但始終入不了黨,四年後便被調到位於一個公社的縣黨校去做教員了。與此同時,若干分配在公社的學生則入黨提干,有一位當上了組織部副部長,另一位頂替我做了宣傳部理論幹事。當然,我很快看清了這種情形的必然性,也就不在乎了。
在縣裡工作,下鄉是經常的事。我喜歡下鄉,一開始是覺得新鮮,後來是為了遠離縣機關的瑣碎是非,圖個清靜。第一次下鄉,是去最偏遠貧困的兩水公社,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兩水是苗鄉,景色很美,兩條溪流穿越群山,把村寨連結起來。溪上這裡那裡築有橋亭,是當地一大特色。顧名思義,橋亭既是橋,又是亭,木結構,瓦頂,兩邊木欄杆內側有兩排長凳,村民們出工前在那裡集合,夏夜在那裡乘涼。民風十分淳樸,多數婦女兒童沒有出過鄉,以至於我這個臉上架著兩片玻璃的人幾乎被當成了怪物。有一回,我在山裡行走,迎面走來三個小孩,最小的那個立即轉過頭去,把臉緊貼山坡,另外兩個恐懼地瞪著我,握著小拳頭,如臨大敵。我怕嚇著他們,便裝著沒有看見他們,微笑著走了過去。還有一回,幾個戴大耳環的苗家姑娘走來,經過我的身旁時,突然一齊尖聲大笑,撒腿就跑。
從我這方面說,開始時我同樣不適應村民的生活習慣,不免顯得狼狽。我住在一個多子女的貧窮人家,到的第一天,看見主婦把一些螞蚱放在盆裡,用開水浸泡,然後倒進鍋裡,便好奇地問:「螞蚱還能餵豬?」她沒有回答。晚飯時,桌上有一碗乾炒的螞蚱,我才恍然大悟,後悔自己失言。還有一次午飯時,我到廚房添飯,鍋蓋半開著,露出一隻小貓的下半截,我趕緊把它拖了出來。打開鍋蓋,我不由得朝後退,另一隻小貓正蹲在裡面從容地吃著飯。怎麼辦呢?我猶豫了一陣,還是硬著頭皮添了一碗,回到餐桌旁也沒有聲張。這個家庭真的很苦,幾根辣椒放在灶膛裡烤一烤,然後搗碎,撒一把鹽,就是下飯的菜了,基本上頓頓如此。不過,我始終很愉快,相處久了,一家人都很喜歡我。尤其是那個十九歲的女兒,每見到我就特別高興,總是甜甜的笑臉,還興致勃勃地教我講苗話。我在這一家住了一個月,臨別時,男主人拉著我的手,眼圈紅了,喃喃說:「對不起……」我知道他是為他家的窮內疚,便趕緊不讓他說下去。我正奇怪沒有看見那個女兒,她出現了,塞給我一包剛炒好的熱花生。她天天穿著補丁衣,現在特意換了一件新衣服為我送行,並且因為我的離去而悶悶不樂。我心中十分感動,但說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話來。
後來我下鄉就很多了,走了全縣七個鄉的許多村莊。南方多雨,經常的情景是,我頭戴一頂斗笠,腳穿草鞋,在山間小路上踽踽獨行。山區地廣人稀,村落之間往往相距很遠,有時去某地開會,要走大半天。我還曾經在一個生產隊蹲點,住了整整一年。那個隊離縣城倒不遠,我和農民一起到城裡的公共廁所起大糞,挑回村裡作肥料,並不覺得難堪。縣裡多數幹部下鄉下油了,一般不參加勞動,我畢竟是學生,並且有強烈的改造意識,常和農民一同勞動。有一回,正是盛夏,在田里割禾,渴極了,看見農民用手撥開水面的漂浮物,喝稻田里的水,我也效仿,喝完定睛一看,水底有一條大螞蝗。在縣機關,因為我不肯惟命是從,我的上司總批評我驕傲。農民對我的評價恰好相反,他們都說我不擺大學生架子,待人最平等。我自己也喜歡和淳樸的農民在一起,比起和那些自以為是的小官打交道愜意多了。只有生產隊的開會是我始終習慣不了的,尤其在冬天,會議室窗戶緊閉,燃著濕柴,濃煙刺得睜不開眼,吵吵嚷嚷,往往開到半夜,不決而散。
經常在農村,我對農民的艱難也就有了切身的感知。他們的艱難,很大一部分是幹部的強迫命令造成的,突出地表現在兩件事情上。一是所謂科學種田,強制推廣雙季稻和相應的水稻矮稈品種。地委書記兼軍分區政委來到某大隊,下令把已經播下的七千斤高稈種子全部犁掉,大隊幹部要求放鴨子吃,不致完全浪費,這位地區最高長官耍威風道:「不行,就是要全部犁掉,讓你們得點教訓!」一股風吹下去,定了調子,層層貫徹:「有收無收都得給我種!」我到一個生產隊,隊長告訴我,去年種雙季稻20畝,顆粒無收,今年他想少種一些,但硬派下來的任務是80畝,一畝也不能少。另一是大剎副業,一律判為資本主義傾向。縣農辦主任帶隊進駐一個生產大隊,我也在其列,被派到一個生產隊。正值冬日農閒,有些生產隊搭窯燒石灰,燒出的石灰出售,這原是當地農民常用的增加收入的辦法,但主任宣佈是嚴重的資本主義傾向,下令制止。生產隊長對我說,不燒石灰,農民沒有錢,連年也過不成,問我怎麼辦。我便召集全隊農民開會,讓大家討論怎麼辦。當然,所有的人都和隊長看法相同。我說,既然如此,就照大家的意見辦。石灰燒成後,我才匯報,理所當然地被主任批判為右傾的典型。這位主任以貫徹政策堅決、對農民狠出名,曾親自帶民兵拔掉一些生產隊種的單季稻,越是這樣的人越受到重用,他後來升為副縣長了。
我在資源生活了八年半,收穫之一是對中國農村問題有了一點感性的瞭解。以前我容易把農村想像成遠離政治的桃花源,其實大謬,中國農民身受太多的束縛,而當時最大的束縛恰恰來自政治。這種政治以批判資本主義傾向的名義把農民樹為假想敵,給農民的正常經濟活動設置重重障礙。事實上,中國農民之苦,大半來自人為。現在國情有了很大變化,但農民所受的其他束縛仍太多。農村問題的解決說簡單也簡單,第一步是解除加於農民的種種無理束縛,使他們真正獲得經濟上的自由和平等的公民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