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7月份,正當武鬥相持不下的時候,工人宣傳隊進駐北大,掌握一切權力。這個舉措等於把兩派學生組織都給解散了,從而一下子結束了武鬥。事實上,學生組織業已完成其使命,即借其衝勁打倒了從中央到地方的所謂走資派,繼續存在下去只會製造麻煩,因此理應讓它們退出歷史舞台了。所有學生都奉命回到了學校,作為畢業班,我們的任務是馬上做鑒定,迅速離校。六一屆的學生在當月就草草打發走了,我們六二屆也要在一兩個月內走人。去向已定,主要是外省的農村,大城市一個不留。
經過兩年的折騰,重新坐到桌邊來,誰什麼樣還是什麼樣,一切依舊。我在一篇日記——不錯,積習難改,在毀掉全部日記之後,我又開始寫日記了——裡寫道:「這幾天的鑒定使我厭惡極了。一群小資產階級臨到末路,還要互相吹捧一會兒,不害臊嗎?寧可做一個真誠的、謙遜的小資產階級,決不做那種虛偽的、妄自尊大的小資產階級,他們太不老實了。我承認,在我身上有明顯的小資情調,比如脆弱、動搖、人情味、正義感等等。但是,某些人骨子裡浸透了的市儈氣、商人氣、政客氣,我是沒有的。我也沒有那些臭架子,那種自鳴得意的驢子性格,我是能和普通工農群眾相處好的,決不會比這些人差。」
分配方案很快下來了,我班二十五人,去廣西最多,共十一人,其次是山西七人,浙江五人,諸如此類。問到我的志願,我說隨便。幾個家在江南的同學都想去浙江,問我不去行不行,我說可以。結果我被分配到了廣西。分到廣西的人先去湖南洞庭湖農場鍛煉,鍛煉結束後,宣佈具體地點,我是南丹縣,另一個同學是資源縣,他問我肯不肯交換,我的回答也是可以。結果我去了資源縣。我真是覺得無所謂,去哪裡都一樣。
要離開北京了,我別無留戀,只捨不得世英的親人們。在與平英通信後,我去郭家又多了一些。第一次去,我在東屋午休,平英叫我進偏室,把一個黑色的小木盒搬到桌上,低垂頭出去了。這是世英的骨灰盒。一會兒,她帶我去洗相片。洗出的相片中,有一張我和世英在院子迴廊裡的合影,我坐著,世英站著,都是深思的神情,她指著說:「兩個思想家。」有一回,我和郭漢英在下圍棋,她從外面回來,遠遠看見我便發出歡喊聲,走到我的身邊來。沒有了世英,全家孩子中只有她和我年齡接近,比我小兩歲,彷彿因此成了最合適的接待我的人。在一封信中,她寫道:「一年前,郭世英做了林銘述的郭民英。現在呢,現在誰來做你的郭世英,又是誰去做林銘述的郭民英啊。」我從中讀出了令人心酸的善良。我希望是她,但知道不可能,在我眼中她是這樣高貴的一個女孩,我們之間有著微妙而難以逾越的距離。
因為我給平英的信,於立群對我格外熱情。她告訴我:「那天夜裡,我感到奇怪,怎麼小妹還沒有睡覺?到她房裡一看,她正在給你寫信。我看了你的信,很感動。」接著,她把我叫到她屋裡,說那天她也給我寫信了,寫了兩頁就寫不下去了,她讓我看這未完成的信和她寫給肖肖的信。世英死後不久,肖肖被送到青海當兵,情緒極為低沉,大家都為她擔著心。悲劇過去兩三個月後,於立群的情緒倒是穩定了一些。心情比較好的時候,她對我談世英的往事。他串聯回來,好幾次提出:「咱們家應該來一個革命化。」她問他學校整他的事,他把頭一仰,笑一笑,顯出輕鬆的樣子說:「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她分析死去的兩個孩子的性格,說世英是熱情奔放,民英是細膩,削蘋果皮稍有粗細厚薄不勻都會難受。她鼓勵我:「你們一定要堅持住,如果瞭解郭世英的人都死了,還有誰知道他?」
9月8日,我在離京前最後一次去郭家,他們讓廚師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給我餞行,餐桌上有我愛吃的大對蝦。四個孩子一起把我送出大門,漢英說:「這一別,恐怕很難再見面了。」建英說:「去了以後,大大地來信。」又馬上一笑,指一指平英,糾正說:「不是給我,給她大大地來信。」平英朝我點點頭。我和林銘述走在夜晚的街頭,他議論道:「這個溫情脈脈的家庭,面紗背後是外人想像不到的悲劇。」靜默了一會兒,又補充一句:「我覺得悲劇還沒有完。」他問我想不想寫小說,我說等將來吧,他說:「我是指將來,現在當然不成。十年以後吧。」我問他:「你看有希望嗎?」他小聲說:「這是遲早的事。」然而,分手時,他給我的臨別贈言卻是:「跟上時代,不要太消沉。」
那一天有一件事留下了一個小遺憾。我曾在林銘述家裡看到郭老送的墨寶,很羨慕,便鼓起勇氣讓平英幫我也要一幅。上一個週末,郭老給我寫了一幅,內容是他尚未發表的詞《水調歌頭·游採石磯》,寫在大約四開大的宣紙上。他為我誦讀了一遍,蓋章後送給了我。「借問李夫子:願否與同舟?」這個意境十分合我的意。我捧在手中,自是不勝喜悅,建英在旁邊說:「愛不釋手。」由於那天我是騎車往返,怕途中損壞,就讓建英替我暫時保存,準備今天拿走。今天臨走時,於立群勸我不要拿了,她說,我去部隊農場那樣的地方,帶去了影響不好。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中,這層顧慮是有道理的。不過,倘若現在能把這幅字找出來還我,我會很高興的。
9月10日晚上,我走出居住了六年的38樓120室,最後看一眼窗外那一排木槿,它們還是六年前的老樣子,一點兒沒有長高。武鬥已把我的書籍雜物洗劫一空,我幾乎是空著手離開北大的。大卡車把我們這些去湖南部隊農場的學生運到天安門前,在一個軍人指揮下,我們匆匆排成隊列,舉手向毛主席宣誓,再被運到北京車站。我們登上了列車,兩個同學隔著車窗向前來送行的一群大中學生慷慨陳詞,我在一旁無言靜聽。火車啟動後,那兩個同學也靜默下來了,只聽見車輪碾過鋼軌接縫處發出的單調的震響。我久久凝望著窗外的黑夜,心中迴旋著李賀的一句詩:「我有迷魂招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