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兒兩歲時,媽媽給她讀童話故事,她盯著媽媽手中的那本書詫異地問:「這裡面都是字,故事在哪裡呢?」現在,五歲的她已經認許多字,媽媽仍然給她讀童話故事,讀完以後,她會自己捧著那本書仔細辨認上面的字,把媽媽剛才讀的故事找出來。我在一旁看著她專心的樣子,心中想,我小時候一定也經歷過類似的過程。一個人在識字以後,就會用一種不同的眼光看書籍。至少從小學高年級開始,我的眼中已經有了一個書的世界,這個世界使我感到既好奇又崇敬。每一本書,不管是否看得懂,都使我神往,我相信其中一定藏著一些有趣的或重要的東西,等待我去把它們找出來。
小學六年級時,我家搬到人民廣場西南角,離上海圖書館很近。館裡有露天閱覽室,許多人坐在那裡看書,有一天我鼓起勇氣也朝裡走,卻被擋駕了。按照規定,身高必須在一米四五以上,才有資格進這個閱覽室,而我還差得遠呢。小學畢業,拿到了考初中的准考證,聽說憑這個證件就可以進到館內,我喜出望外。在整個暑假裡,我幾乎天天坐在那個露天閱覽室裡看書。記得我借的第一本書是雨果的《悲慘世界》,管理員懷疑地望著我,不相信十一歲的孩子能讀懂。我的確讀不懂,翻了幾頁,乖乖地還掉了。這一經驗給我的打擊是嚴重的,使得我很久不敢再去碰外國名著。直到上高中時,我仍覺得外國小說難讀,記不住人名,看不明白情節。對外國電影也是如此。每個週末,上海中學禮堂裡放映兩場電影,一場免費,一場收一角錢門票。所放映的多為國外影片,我實在太土,有時竟因為看不懂而睡著了。
不過,我對書的愛好有增無減,並且很早就有了買書的癖好。第一次買書是在剛上小學時,我多麼想擁有一本屬於自己的連環畫,在積了一點兒零錢後,到一個小攤上選了一本《紀昌學箭》。選這本書,是因為我的零錢剛好夠,而我又讀過,被紀昌苦練本領的毅力所感動。買到手後,我心中喜悅了好些天。初中三年級時,我家搬到江寧路,從家到學校乘電車有五站地,只花四分錢,走路要用一小時。由於家境貧寒,父親每天只給我四分錢的單程車費,我連這錢也捨不得花,總是徒步往返。路途的一長段是繁華的南京西路,放學回來正值最熱鬧的時候,兩旁櫥窗裡的商品琳琅滿目,要說那些精美的糕點對我毫無誘惑是假的,但我心裡惦記著這一段路上的兩家舊書店,便以目不旁視的氣概勇往直前。這兩家舊書店是物質誘惑的海洋中的兩座精神燈塔,我每次路過必進,如果口袋裡的錢夠,就買一本我看中的書。當然,經常的情形是看中了某一本書,但錢不夠,於是我不得不天天去看那本書是否還在,直到攢夠了錢把它買下才鬆一口氣。讀高中時,我住校,從家裡到學校要乘郊區車,往返票價五角。我每兩周回家一次,父親每月給我兩元錢,一元乘車,一元零用。這使我在買書時彷彿有了財大氣粗之感,為此總是無比愉快地跋涉在十幾公里的郊區公路上。那時已是國家經濟困難時期,商店一片蕭條,櫥窗裡少得可憐的糖果點心標著嚇人的價格。我納悶的是,怎麼還會有人買,同樣的錢可以買多少書啊。週末的日子,我在家裡呆不住,就去南京西路上離我家近的那一家舊書店逗留。我的大弟弟對我的好學懷著景仰之心,他經常悄悄尾隨我,在書店門口守候我出來。進大學後,我仍為了買書而過著十分清貧的生活。家裡每月給我匯五元零用錢,不用說都是花在舊書店裡了。有一段時間,我還每天退掉一餐的菜票,用開水送窩窩頭,省下錢來買書。從中學到大學二年級,我積了二百多本書,在文革中它們已失散於一旦。
當我回憶起上海中學的時候,我總是看見一個瘦小的學生坐在閱覽室裡看書,牆上貼著高爾基的一句語錄:「我撲在書本上,就像飢餓的人撲在麵包上一樣。」事實上,我現在已經無法弄清,這句話是真的貼在那裡,還是我從別處讀到,在記憶中把它嫁接到了上海中學閱覽室的牆上。不管怎樣,這句話對於當時的我的確獨具魔力,非常貼切地表達了一個飢不擇食的少年人的心情和狀態。我也十分感謝那時候的《中國青年報》,它常常刊登一些偉人的苦學事跡和勵志名言,向我的旺盛的求知慾裡注進了一股堅韌的毅力。我是非常用功的,學校規定學生必須午睡,但我常常溜出宿舍到教室裡看書。我們那棟宿舍的管理員對學生管得很死,在午睡時間溜出宿舍而被他發現了,就會遭到嚴厲的訓斥,因此我十分恨他。後來這個人被判了刑,原因是利用職務方便姦污了多名女生,可見道貌岸然之人大抵男盜女娼。在中學時代,我已把做學問看作人生最崇高的事業。在我當時的詩中,我嘲笑了那些迷戀物質享樂的人,表示自己只迷戀知識,我的志向是「攻讀一生通百科」,「天下好書全讀熟」。當然,我並非沒有功利心,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無職少鳴難驚人,大志不隨眾笑沉。讀破萬卷游列國,高喊來了對諸聖。」表達了依靠做學問出人頭地的慾望。我也渴望成功,但看來我是堅定不移地相信,唯有做學問是成功的正道。
正因為如此,有一件事給了我很大刺激,便是姐姐棄學從工。我上初二時,她上初三,臨近暑假的一天,她放學後沒有回家。晚上,她最要好的一個同學來我家通知父親,說姐姐留級了,不敢回家,躲在她家裡,希望父親不要打姐姐。她走後不久,姐姐怯生生地回來了。好朋友的求情完全不起作用,父親從未這樣厲害地打過孩子,姐姐淒厲求饒的哭聲使我心顫。下一個學期尚未結束,有一天,她回家告訴父親,陝西的軍工廠到學校招工,她報了名,學校也同意了。她顯得很高興。不久後,她出發去寶雞了。她為人忠厚,人緣很好,臨行前收到同學們的許多禮物。從報名到離家,她一直歡歡喜喜的,沒有一點難過的跡象。可是,我卻為她感到異常悲哀。我無法想像,一個人在十五歲時就放棄讀書,去當一個工人,一生還會有什麼意思和前途。
雖然我熱愛讀書,但是,在整個中學時代,我並不知道應該讀什麼書。我沒有遇見一個能夠點撥和指導我的人,始終是在黑暗中摸索。初中時,一開始延續小學時代的閱讀,讀了許多童話和民間故事。接著,我著迷於蘇聯和中國的反特驚險小說,《隱身人》、《怪老人》一類科幻小說,還讀了幾本福爾摩斯探案,例如《巴斯克維爾的獵犬》、《血字的研究》,一時幻想將來做一個偵探。最後,因為學校圖書館管理員的推薦,讀了《苦菜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幾乎全部當時叫響的中國當代長篇小說。我也讀《毛選》,因為那是我從小就在父親的櫃子裡熟悉的一套書,早就似懂非懂地讀了起來。我還寫讀書筆記,包括摘要和體會。初二時,上海市共青團在中學生中舉辦「紅旗獎章讀書運動」,我把一本讀書筆記交給班主任,全班沒有人像我這樣認真地讀書,自然得了獎。進入高中後,我讀書很多很雜,但仍然沒有讀到真正重要的書,基本上是一些文史哲方面的小冊子,它們在不久後就遭到了我的鄙夷。也許唯一的例外是北京大學編寫的一套中國文學史,它使我對中國古典文學名著有了大致的瞭解,並且開始讀唐詩宋詞以及《儒林外史》、《孽海花》等小說。出於對宇宙的神秘感,我也讀了一些天文學的小冊子。有一陣,我想提高寫作能力,便用心摘錄各種小說和散文中的漂亮句子。為了增加詞彙量,我竟然還認真地讀起了詞典,邊讀邊把我覺得用得上的詞條抄在筆記簿上。不過我終於發現,其實這些做法對於寫作不但無益,反而有害。幸虧我這樣做的時間不長,否則,我可能會成為一個鋪陳辭藻的平庸作家。我在中學時代的讀書收穫肯定不在於某一本書對於我的具體影響,而在於養成了讀書的習慣。從那時開始,我已經把功課看得很次要,而把更多的時間用來讀課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