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下學期期中,畢業班的學生分科複習,每人必須立即決定自己升學志願的類別。志願分三類,即理工科、醫農科和文科。由於我既喜歡文學,也喜歡數學,便陷入了空前的矛盾之中。全班同學的態度很快就明朗化了,沒有一個人報考文科。這是符合上海中學重理輕文的傳統的。可是,我終於還是決定報考文科,因為我的數學成績好,這個決定無疑是爆了一個冷門,引得人們議論紛紛。老師們都來勸說我,甚至教語文的錢昌巽老師也說學文沒有出息。黃以和把他妹妹的作文拿給我看,責問道:「你連我的妹妹都不如,讀文科能有多大
前途?」在一片反對聲中,我悄悄賦詩曰:「師生紛紜怪投文,抱負不欲眾人聞。」其實我哪裡有什麼明確的「抱負」,只是讀的書雜了,就不甘心只向理工科的某一個門類發展,總覺得還有更加廣闊的天地在等著我去馳騁。當時我們幾個同學做了一個遊戲,參照馬克思的女兒向馬克思提的問題列出若干問題,每人寫出自己的答案。在「你所理想的職業」這個問題下面,黃以和的回答是工程師,我的回答是職業革命家。這理所當然地遭到了他的嘲笑,他指出,在我們的時代根本沒有這種職業,即使有,也是抱負太大,不切實際。後來我明白,我的回答其實是極不確切地表達了我的一種心情,就是不願受任何一種固定職業的束縛,而在我當時的視野中,似乎只有馬克思這樣的職業革命家才有這種自由。最後我選擇了哲學這門眾學之學,起主要作用的也正是這樣一種不願受某個專業限制的自由欲求。我從毛澤東的話中找到了根據,他老人家說:「哲學是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概括和總結。」我因之相信,哲學可以讓我腳踩文科和理科兩隻船,哪樣也不放棄。
在分科複習之後,離畢業不久,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上海市舉行中學生數學競賽,首先逐級預賽。我因為報考文科,沒有再上數學的複習課,但仍抱著玩一玩的態度參加了學校一級的預賽。全校十四個高中畢業班,其中包括兩個理科專門班,每班五十名學生,絕大多數都是報考理工科和醫農科的,經過半個學期的數學複習後,都參加了這個預賽。在參賽的六百多個學生中,只有我一人是報考文科的。但是,競賽結果公佈,十二名優勝者中,我們班佔了四名,其中居然有我,另三位是許燁燁、施佐讓和聞人凱。最令人意外的是黃以和的落選,因為他也是公認的數學精英。我很想讓賢,把參加區縣一級預賽的資格讓給他,但這是不允許的,只好自己硬著頭皮上場。事實證明,我是浪費了一個名額,賽題中有一大半是我一看就知道自己解不了的。我解答了幾道題,其餘的留了空白,第一個繳卷,帶著既輕鬆又負疚的心情離開賽場。其他參賽者好像都通過了這第二輪預賽,有二人包括我班的許燁燁在全市競賽中得了名次。
在填寫具體報考志願時,我的第一志願是北大哲學系,然後依次是復旦新聞系,南開哲學系,北外西班牙語系,北大和復旦的中文、歷史等系。除了前面三個志願外,其餘基本上是亂填。現在我懂得,按照這種填法,如果我考不上第一志願,後面的都不會有錄取的希望。我不太記得高考的具體情形了,只記得所考的科目有語文、政治、史地、數學,題目好像都不難,語文的作文題是《雨後》和《論不怕鬼》,我選了後一個題。
高考後的暑假裡,我懷著不安的心情等候通知。一天,我正在家裡玩耍,樓下有人高喊我的傳呼電話。正是盛夏,我光著膀子、拖著木屐跑到弄堂門口,一把抓起話機。那一端傳來黃以和的聲音:「北大哲學系!」我聽了覺得像在做夢一樣,不敢相信這是事實。這一年的高校錄取工作,後來被批判為分數掛帥,是以考分為唯一標準的,而且招生名額大幅度下降。上中歷年升學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這一年降到了百分之七十。不過,畢竟是上中,我們班五十人,考上北大有三人,清華有五人,考上復旦的就更多了。黃以和考上了復旦物理系。上海有許多中學,這一年沒有一人能升學。我住的那條弄堂裡,應屆考生也是全部落榜。自從我家搬來這裡後,我住校的時間多,在家也是埋頭讀書,和鄰居很少來往,現在他們都向我投來了稱羨的目光。父母開始忙碌起來,為我準備行裝。我意識到,我的生活即將翻開全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