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帶著秘密的苦悶進入高中的,這種苦悶使我的性格變得更加內向而敏感。在整個高中時期,我像苦行僧一樣鞭策自己刻苦學習,而對女孩子彷彿完全不去注意了。班上一些男生和女生喜歡互相打鬧,我見了便十分反感。有一回,他們又在玩鬧,一個女生在黑板上寫了一串我的名字,然後走到座位旁拍我的腦袋,我竟然立即板起了臉。事實上,我心裡一直比較喜歡這個活潑的女生,而她的舉動其實也是對我友好的表示,可是我就是如此不近情理。因為我的古板,班上那個最漂亮的女生給我起了一個小老頭兒的綽號。現在我分析,當時
我實際上是處在性心理的自發調整階段,為了不讓肉慾的覺醒損害異性的詩意,我便不自覺地遠離異性,在我和她們之間建立了一道屏障。
我在班上擔任黑板報的主編,我曾利用這個機會發表觀點,抨擊男女生之間的調情現象。記得有一則雜感是這樣寫的:「有的男生喜歡說你們女生怎麼樣怎麼樣,有的女生喜歡說你們男生怎麼樣怎麼樣,這樣的男生和女生都不怎麼樣。」這一挑戰很快招來了報復。在此之前,語文老師在課上宣讀過我的一篇題為《當起床鈴響起的時候》的作文,那是一篇小小說,寫一個叫小林的學生愛睡懶覺,裝病不起床,躲在蚊帳裡吃點心,被前來探望的老師發現,情境十分狼狽。於是,在我主持的黑板報上出現了一篇未經我審稿的匿名文章,題目是《小林與小平》,嘲笑我就是那個小林。我很快就知道,文章是黃以和牽頭寫的,他是最喜歡和女生嬉鬧的一個男生,難怪要想辦法回敬我一下了。
造成我孤僻的另一個原因是身體病弱,因而腦中充滿悲觀的思想。高三的寒假裡,我讀了一本中國文學史,大受感染,一氣寫了許多詩詞。它們不外兩類內容,一是言志,另一便是歎生憂死。在後一類詩中,充斥著這樣的句子:「一夕可盡千年夢,直對人世歎無常」;「十六少年已多病,六十難逃灰土行」;「無疾不知有疾苦,納世雄心竟入土」。讀到歷史上王勃等短命詩人的事跡,我不勝傷感,彷彿那也是我的命運。我睡眠很不好,常常在半夜醒來,受兩樣東西的煎熬,便是性與死。性與死是我的兩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在黑夜中真相畢露。被窩裡是猖獗的性,窗外無邊的黑暗中是猙獰的死。我彷彿能極真切地看到死,看到死後自己絕對消失、永遠不復存在的情景,因而感到不可名狀的恐懼和空虛。
我的孤僻表現在與同學的關係上,便是一種不合群的清高。聚在宿舍裡打撲克牌或瞎聊天的人群中,是絕對看不到我的影子的。我上高中的三年正是經濟困難時期,我自己對之並無深切感受,至多不過是糧食定量降低,餐桌上經常有豆渣,在我都不是什麼痛苦。由於在上海縣境內,上中相當一部分招生指標是面向農村的,農村來的學生就表現出了一種對食物的狂熱,經常聚在宿舍裡談論吃喝。離開飯還久,他們就在食堂門外探頭探腦,打聽食譜,然後奔走相告。有一回,聽說早餐吃烘餅,一個同學高興得發了瘋一樣,不知如何發洩才好,當眾把褲子拉下來,露出下體。有一些同學總是搶先到達食堂,為了掌握自己那一桌分菜的權力,給自己多分一些。這些現象令我十分厭惡,使我更要顯出一種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了。
對於那時候的高中學生來說,加入共青團是一件大事。一個沒有入團的學生,在眾人眼中就是一個落後分子,彷彿入了另冊一樣。高二時,我滿十五歲,離隊前夕也寫了入團申請。然而,因為沒有主動靠攏組織,直到高中畢業,直到上大學,直到大學畢業,我始終不能入團。所謂主動靠攏組織,就是要不停地向團幹部表示決心,匯報思想。我的天性使我無法這樣做,即使是被動靠攏,也就是團幹部主動找我談話,我都會感到極其彆扭,覺得有不可克服的心理障礙。障礙有二,一是我說不出那種雷同的政治思想語言,那種語言對於我始終是陌生異己的東西,二是我更裝不出這種語言好像是我的心裡話似的,賦予它們一種感情色彩。我並非那樣超脫,在很長時間裡,因為班上多數同學是團員,自己被排斥在外,真感到抬不起頭。但是,在看清了這件事與我的天性的矛盾之後,心裡就坦然了。
主觀和客觀的情形都使我更加專注於內心,我找到了一種忍受孤獨的方式,就是寫日記。在上小學時,我就自發地寫日記了,所記的都是一些瑣屑的事情,諸如父親帶我到誰家作客、吃了什麼好吃的東西之類。在這種孩子氣的日記中隱藏著一切寫作的基本動機,就是要用文字留住生活中的快樂,留住歲月,不讓它們消逝得無影無蹤。上初中時,我已經基本上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從高一下學期起,我開始天天寫日記,一直堅持到文革中的某一天,八年中從未間斷。日記成了我的最親密的朋友,每天我把許多時間獻給它,我的一切都可以向它傾訴。在這過程中,它不只是一個被動的傾聽者,它和我對話,進行分析、評價、開導,實際上成了另一個自我的化身。我從寫日記得到的最大好處就是形成了一個內心生活的空間,一種與一個更高的自我對話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