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生理發育是一個充滿心理迷亂的過程。一開始,仿佛有一陣陌生的微風偶爾從遠處吹來,帶著從未聞到過的氣息,掠過男孩的身體,激起一種輕微的莫名快樂。接著,那風吹得越來越頻繁了,風力越來越大了,它漸漸靠近,突然顯身為猛烈的風暴。這風暴把男孩的身體抓在自己的手掌之中,如同一個新的獵獲物,顛簸它,撕扯它,玩弄它。這風暴從此在男孩的身體裡定居,如同一個神秘而強大的入侵者,不由分說地成為男孩的主人,迫使他帶著狂喜和驚慌俯首稱臣。
一個人在幼時就開始對自己的身體發生興趣了。某一天,母親宣布她不再給我洗澡,我曾經感到失落。可是,我很快發現,自己洗澡是更加有趣的,我可以盡興玩那個特別的小器官。我把它藏起來,想象自己是一個女孩。我撫弄它,觀察它發生微妙的反應。有時候,我和若干年齡相近的孩子玩輪流當醫生的游戲。把門關上,拉上窗簾,男孩和女孩互相研究彼此不同的那個部位。我更喜歡當病人,讓一個女醫生來研究我。讀小說的時候,原來讀不懂的地方,漸漸地,身體開始向我提示可能的含義。這些都還只是性覺醒的前史。
大約十一歲的時候,有一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同班的一個女生,接著,夢見自己吃了一個卵形的東西,頓時感到異樣的快感。我立即醒來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但渾身彌漫著一種舒服的疲乏。這個夢是我的性覺醒開始的一個信號。我原先並不喜歡那個女生,但是,做了這個夢以後,我就開始注意她,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悄悄跟蹤她。這種行為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我發現自己仍然不喜歡她,注意力很快轉移到了另一個女生身上。
初中二年級的課堂上,坐在第一排的那個小男生不停地回頭,去看後幾排的一個大女生。大女生有一張白皙豐滿的臉蛋,穿一件綠花衣服。小男生覺得她楚楚動人,一開始是不自覺地要回頭去看,後來卻有些故意了,甚至想要讓她知道自己的情意。她真的知道了,每接觸小男生的目光,就立即低下頭,臉頰上泛起紅暈。小男生心中得意而又甜蜜,更加放肆地用眉目傳情。這個小男生就是我。那些日子裡,我真好像墮入了情網一樣。每天放學,我故意拖延時間,等她先出校門,然後遠遠地跟隨她,盯著人群中的那件綠花衣服。回家後,我也始終想著她,打了無數情書的腹稿。但是,一旦見到她,我沒有勇氣對她說一個字。班上一個男生是她的鄰居,平時敢隨意與她說話,我對那個男生既佩服又嫉妒。有一回,在校辦木工工場勞動,我們倆湊巧編為一個組,合作做工。這麼近距離的接觸,我更是拘謹,只是埋頭干活。我們做了兩件產品,在分配時,她要那一個小書架,我為能夠滿足她的願望而高興,心甘情願地拿了明顯遜色的一個小掛衣架。後來,在一次家長會上,我看見了她的母親,那是一個男人模樣的老丑女人。這個發現使我有了幻想破滅之感,我對綠衣女生的暗戀一下子冷卻了。畢業前夕上復習課,我們倆的座位調到了一起,她對我很表親近。在一次閒談時,她建議我報考上海中學,據她說,每到周末,上海中學的學生有小汽車接送。我就是聽她的話考了上海中學的,考上後知道,哪有小汽車接送這等美事。
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對女孩子的白日夢式的戀慕只是一個前兆,是預告身體裡的風暴即將來臨的一片美麗的霞光。在兩年的時間裡,風暴由遠而近,終於把我裹在中心,徹底俘獲。在無數個失眠之夜,我孤立無助地與洶湧而至的欲望之潮展開搏斗。我的頭腦中充滿形形色色的性幻想。我一遍遍給自己列舉最想望的東西,開了一個個清單,排在第一的永遠是那件我想象了無數遍卻依然感到不可想象的極樂之事。我計算著自己能夠結婚的年齡,想到還要熬過漫長的幾千個晝夜,便感到絕望。十三歲的一個深夜,我睜著眼躺在床上,欲望如同一顆滾燙的炸彈,漫無目標地挺向空中,它渴望爆炸,也真的爆炸了。這使我惶恐,但也給了我啟發,我找到了自慰之道。然而,我心中仍然惶恐。沒有人告訴我發生了什麼,應該怎麼辦。我到書店裡偷偷地翻看生理衛生常識一類的書,每一次離開時都帶回了更深的懊悔和自責。按照那些書的說法,手淫不但是道德上的惡習,而且會產生生理上的嚴重後果,而遺精則是一種病。我陷入了兩難困境,因為即使我暫時克制住了手淫,時間稍久,又必然會遺精。而且,越是對遺精懷著恐懼心理,遺精就越頻繁。惡習和病,二者必居其一,事實上是二者都逃不脫。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那些狗屁生理衛生常識書上的說法純屬無稽之談,從而調整了自己的心理。
我的親身經驗告訴我,男孩的性覺醒是一個相當痛苦的過程,多麼需要親切的幫助和指導。我不知道有什麼最好的辦法,但我相信,完全壓抑肯定是很壞的辦法。所以,我對今日少男少女們的早戀持同情的態度。當年的教育環境使我不能早嘗禁果,我始終覺得是一種遺憾,而不是一種光榮。我不認為一旦松開韁繩,局面就會不可收拾。在青春期,靈與肉是同時覺醒的,二者之間會形成一種制衡的關系。在一個開放的環境中,沒有一個身心正常的少年人會沉湎在肉欲之中,甘願放棄其余一切更高的追求。就我當時的情形而言,我身上既有正在覺醒的來勢凶猛的欲望,又有幾乎也是出自本能的對它的警惕和排斥。這種情況典型地表現為欲與情的分離。一方面,我不得不交出我的肉體,聽任欲望在那個狹小的范圍內肆虐。另一方面,我決不讓欲望越過它的地盤,污損正在我眼前出現的這個充滿詩意的異性世界。剛看見成年男人的裸體時,我甚至感到厭惡,覺得那是不潔,相信那一定是已經發生了某種齷齪關系的結果,因而相信童貞一定能使我的身體避免變成那樣。我的性幻想要多下流有多下流,但都只針對抽象的女性,確切地說,只針對某個我從未見過的抽象的器官,從來沒有具體的對象,我絕不把它們運用到我看見或認識的任何一個女孩身上。我喜歡看女孩子的美麗臉蛋,但我的目光是純潔的,只有癡情,沒有色情。我不是刻意如此,這完全是自然而然的,說得矯情一點,是潛意識中自發實現的肉向靈的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