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一個節日,我去我女兒的幼兒園看孩子們表演。有的節目只有少數孩子上場,演出時,其餘孩子都睜大眼睛注視著,眼中射出羨慕的光芒,我的女兒和另一個小女孩情不自禁地在場下做起了節目中的動作。我默默看著,意識到在孩子們眼裡,被老師選中是何等的光榮。我想起了我小時候在這方面遭到的挫折。上小學不久,有一次我被老師選中參加節日的演出。那是一個表演唱,演出時,幾個孩子圍成一個圈,一邊唱「康玲玲康玲玲騎馬到北京」,一邊轉圈子作騎馬狀。那天我特意穿了一雙新皮鞋,不爭氣的是,剛走了幾步,鞋帶就鬆了,我彎身繫鞋帶,別人只好也停下來。我怎麼也系不上,老師便上台來幫我系。一會兒另一隻鞋的鞋帶又鬆了,節目再次被打斷,老師又上台,但不是幫我繫鞋帶,而是拉著我的手把我帶下了台。從此以後,演節目再沒有我的份了,每逢節日會演,我就深感自卑。
我也曾經為不能加入少先隊而傷心。那時候入隊必須滿九歲,三年級時班上建隊,大多數同學在同一天戴上了紅領巾,我因為不夠年齡而被排除在外。那一天放學後,我走在街上,周圍都是紅領巾,我的胸前空空的,感到特別羞愧,甚至不好意思回家見我的姐姐,因為她也是紅領巾。當時少先隊有一個規定,隊員在街上迎面相遇要互敬隊禮,每看見這個情景,我心裡就羨慕得不得了。那一年的時間過得格外慢,好不容易盼來了入隊的一天,才覺得能抬起頭來了。我無比自豪,戴著紅領巾一口氣跑回家,滿以為父母和姐姐也會表示驚喜,不料他們毫無反應。
這類事情在我現在看來當然小得不能再小,但在一個孩子眼裡卻是十足的大事。我一再發現,孩子對於榮譽極其敏感,那是他們最看重的東西。可是,由於尚未建立起內心的尺度,他們就只能根據外部的標誌來判斷榮譽。在孩子面前,教師不論智愚都能夠成為權威,靠的就是分配榮譽的權力。我是一個很不自信的人,在相當程度上也許可以溯因於小時候極少分配到榮譽。孩子越是年幼,就越迷信老師的權威,這是一個無法省略的階段。我這樣一個看破身份的人,當年還不是把老師的寵兒視為英雄。
當時班上同學中,我最佩服的兩個人,一個是中隊長郁華,一個是大隊長陳心田。郁華是一個聽話的小姑娘,學習很用功,經常受老師表揚,雖然長相平常,在我眼裡卻是一尊小偶像。課餘活動跳集體舞時,一個打扮得像洋娃娃的班上年齡最小的女生總喜歡找我,但我看不上她,心裡念著郁華,可惜郁華又看不上我,她多半是找陳心田。陳心田是全校學生第一人,班上男生女生都崇拜他。他臉上有一對小酒窩,模樣很可愛。他倒不是小綿羊型的學生,憑著強烈的優越感,他時而會對老師耍脾氣。有一回,他發很大的脾氣,把大隊長標誌摔在地上,表示辭職不幹了,老師只得好言勸慰,越發增添了他的威風,使我們都相信缺了陳心田就辦不成少先隊。
畢業那一年,陳心田背著老師玩了一個大遊戲。他把班上多數男生組織起來,給每人封職,自己當軍長,其餘人依次為較低的職務,直至連長排長。惟獨一個年齡最大的男生,功課不好,擅長打架,卻被他封為總司令。當時我不理解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現在想來,他這一著頗有心機,用虛名穩住這個男生,又用這個傀儡鎮住眾人,他自己就可以放心做實際上的司令了。官職明顯是根據與他關係的親疏分配的,等級又一目瞭然,很快就引起了矛盾。於是,他宣佈撤消原來的任命,大致按照軍隊機關的職務重新任命,諸如科長、參謀之類,不易看出官職大小,用這個辦法基本平息了風波。那些日子裡,他的家變成了司令部,上門請示匯報的人川流不息。我遠非他的親信,不管他怎麼玩花樣,我的職務都不大,對此我心裡是清楚的。和我要好的兩個男生也都任職卑微,於是我們決定自己成立一個秘密組織,同時繼續潛伏在陳心田的組織中。至於潛伏在那裡做什麼,我們根本不知道。我記得我好幾次心懷鬼胎地爬上陳家小木樓梯,試圖去刺探情報,結果總是在請示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之後,一無所獲而歸。這個遊戲佔據了我們幾乎全部的課外興趣和時間,終於被老師發現,勒令終止。
我最要好的小學同學叫黃萬春,我們性格相近,都好靜。在班上,他也是一個沒有風頭可出的學生。他出的唯一一次風頭是,陸老師在課堂上批評他不用功,接著說如果他用功,會是全班成績最好的。放學後,我們常在一起做作業,然後畫畫、看小人書、下象棋。活動地點基本上在我家裡,去他家要趁他母親不在,因為她太愛整潔,規矩太多,不歡迎別的孩子。受他外婆的影響,他有一點兒信佛,向我傳授心得說,如果在馬路上丟失了東西,只要默誦阿彌陀佛,就一定能找回來。我聽了試過一下,卻無效。我有另一種迷信心理,走有圖案的馬路時特別小心不踩線,覺得踩了就不吉利。快畢業時,黃萬春沒有報考中學,因為他的父親準備接全家去香港。畢業後的那個暑假裡,我們都感到依依不捨。有一天,我帶他去看我已經考上的那所中學,假期裡關著校門,我倆隔著籬笆朝裡窺看,看見操場和操場盡頭的一排教室,相視驚歎真大啊,其實那是一所很普通的中學。我最後一次去他家裡,看見一個戴黑邊眼鏡的斯文男子,正在忙碌地收拾行裝。那是他的父親,全家日內就要動身了。他家樓下有一個製造麻將和筷子的小作坊,他經常從那裡得到一些象牙或塑料邊料,在我眼裡全是寶貝,這時他都慷慨地送給了我。我揣著這些寶貝,在街角和他揮手相別。後來我們一直通信,他去紐約讀大學後,我們仍通過他在香港的家人互轉信件,直到文化大革命爆發才斷了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