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小學時,低年級開國語、算術、常識三門課,高年級取消了常識課,增加歷史、地理、自然三門課,實際上是常識課的擴展。在所有這些課上學了些什麼,我幾乎忘光了,惟有兩節課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記憶裡,而它們都與死亡有關。
常識課好像是根據內容由不同的老師教的,教生理衛生常識的是一個有了點年紀的女老師,樣子和說話都比較粗俗,總在課上講一些真正屬於老百姓常識的東西。例如,有一回她告訴我們,預防感冒的最好方法是經常把腦袋浸在冷水裡,這在當時的我聽來完全是驚人之談。不過,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這類東西,並且實際上和她的教學無關。在一堂課上,她把一張人體解剖圖掛在黑板上,我不記得她講解的內容了,但清楚地記得這張圖給我帶來的震驚。從這張圖上我彷彿發現了人最後會死的原因,就在於身體裡充滿這些噁心難看的內臟。我對自己說:我身體裡一定不是這種亂七八糟的樣子,而是一片光明,所以我是不會死的。這說明那時我已經意識到自己也會死的,並為之痛苦,所以要尋找理由抵制。
令我難忘的另一堂課是一節歷史課,一位男老師給我們講佛教始祖釋迦牟尼的生平。我聽著聽著,眼前出現了一幅生動的圖景。不知為什麼,在我的想像中,佛祖是一個年齡與我相仿的男孩,和我一樣為死亡問題而苦惱。我看見他懷著這種苦惱離家出走,去尋找能讓人擺脫死亡的極樂世界。我還看見他躺在草地上冥思苦想,終於大徹大悟,毅然拋棄塵世的一切歡樂。在這堂課之後,同樣的情景在我腦中不斷重演,我感覺自己是一個和釋迦牟尼一樣的男孩,我對他懷著無與倫比的同情和理解,深為不能與他同時代並相識而憾恨。每每在這樣的遐想中,我發現自己已經熱淚盈眶。
現在看來,對死亡的思考在我童年時已經植下了種子。這倒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我常常觀察到,四五歲的孩子就會表露出對死亡的困惑、恐懼和關注。不管大人們怎樣小心避諱,都不可能向孩子長久瞞住這件事,孩子總能從日益增多的信息中,從日常語言中,乃至從大人們的避諱態度中,終於明白這件事的可怕性質。他也許不說出來,但心靈的地震仍在地表之下悄悄發生。這正是當年在我身上發生的情形。我的女兒四歲時,就經常問這類問題,諸如她生出來前在哪裡,死了會變成什麼,為什麼時間會過去,並且一再表示她不想長大。面對這類問題,大人們的通常做法一是置之不理,二是堵回去,叫孩子不要瞎想,三是給一個簡單的答案,那答案必定是一個謊言。在我看來,這三種做法都是最壞的。我的做法是鼓勵孩子,誇她提出了這麼棒的問題,連爸爸也回答不出,爸爸要好好想一想。其實我說的正是事實,因為問題的確很棒,而我也的確回答不出。當然也不妨與她討論,提出一些可能的答案,但一定不要做結論。完全不必擔心孩子會陷在某種令人痛苦的思緒中,不會的,孩子畢竟是孩子,生命的蓬勃生長使得他們決不會想不開,他們的興奮點很容易轉移,生活依然是充滿樂趣的。現在我的女兒正是這樣,當年我自己想必也是這樣。讓孩子從小對人生最重大也最令人困惑的問題保持勇於面對的和開放的心態,這肯定有百利而無一弊,有助於在他們的靈魂中生長起一種根本的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