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人信神,有的人不信,由此而區分為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宗教徒和俗人。不過,這個區分並非很重要。還有一個比這重要得多的區分,便是有的人相信神聖,有的人不相信,人由此而分出了高尚和卑鄙。
一個人可以不信神,但不可以不相信神聖。是否相信上帝、佛、真主或別的什麼主宰宇宙的神秘力量,往往取決於個人所隸屬的民族傳統、文化背景和個人的特殊經歷,甚至取決
於個人的某種神秘體驗,這是勉強不得的。一個沒有這些宗教信仰的人,仍然可能是一個善良的人。然而,倘若不相信人世間有任何神聖價值,百無禁忌,為所欲為,這樣的人就與禽獸無異了。
相信神聖的人有所敬畏。在他心目中,總有一些東西屬於做人的根本,是褻瀆不得的。他並不是害怕受到懲罰,而是不肯喪失基本的人格。不論他對人生怎樣充滿著欲求,他始終明白,一旦人格掃地,他在自己面前竟也失去了做人的自信和尊嚴,那麼,一切欲求的滿足都不能挽救他的人生的徹底失敗。
相反,對於那些毫無敬畏之心的人來說,是不存在人格上的自我反省的。如果說」知恥近乎勇「,那麼,這種人因為不知恥便顯出一種卑怯的無賴相和殘忍相。只要能夠不受懲罰,他們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幹任何惡事,欺負、迫害乃至殘殺無辜的弱者。盜匪之中,多這種愚昧兼無所敬畏之徒。一種消極的表現則是對他人生命的極端冷漠,見死不救,如今這類事既頻頻發生在眾多路人旁觀歹徒行兇的現場,也頻頻發生在號稱治病救人實則草菅人命的某些醫院裡。類似行為每每使善良的人們不解,因為善良的人們無法相信,世上竟然真的會有這樣喪失起碼人性的人。在一個正常社會裡,這種人總是極少數,並且會受到法律或正義力量的制裁。可是,當一個民族普遍喪失對神聖價值的信念時,這種人便可能相當多地滋生出來,成為觸目驚心的頹敗徵兆。
赤裸裸的凶蠻和冷漠只是不知恥的粗糙形式,不知恥還有稍微精緻一些的形式。有的人有很高的文化程度,仍然可能毫無敬畏之心。他可以玩弄真心愛他的女人,背叛誠懇待他的朋友,然後裝出一付無辜的面孔。他的足跡所到之處,再神聖的東西也敢踐踏,再美好的東西也敢毀壞,而且內心沒有絲毫不安。不論他的頭腦裡有多少知識,他的心是蒙昧的,真理之光到不了那裡。這樣的人有再多的艷遇,也沒有能力真正愛一回,交再多的哥們,也體味不了友誼的純正,獲取再多的名聲,也不知什麼是光榮。我對此深信不疑:不相信神聖的人,必被世上一切神聖的事物所拋棄。
19961
奢侈品的不便
在巴黎時,友人送我一本精美的活頁記事本,真皮封面,內芯是一九九六年度的記事頁,紙質極佳,每日一頁。他是為了祝賀我的生日,特地花了一百多法郎買來送我的。我很感謝他的這份禮物,卻不知拿它作什麼用。每到新年在望,我都會得到類似的年度記事本,當然遠不如這本巴黎產的精美,但也一律使我感到華而不實,派不上用場。用來記事嗎?我的日子過得很簡單,不像商人、政客、明星,有那麼多的事務和約會,需要精確地安排日程,詳盡地記錄備忘。用來寫日記嗎?可是,我並非每天都有值得一寫的經歷的,有時候又
會心潮澎湃一瀉千里,怎麼能削足適履,按照每日一頁的篇幅來分配我的生活和思想呢?所以,結果是,若干年下來,積壓了好些這類廢棄不用的空白記事本,成了一堆徹底無用的垃圾。
還有那些漂亮的書籤,據說是專供夾在讀到一半的書裡,作標籤用的。然而,我雖然也有一些這樣的書籤,卻從來想不到用它們。不,我寧可用隨手抓到的小紙片,其標籤的功能絲毫不亞於世上最豪華的書籤,而且我在讀書時可以在上面隨意寫點什麼,也可以隨意將它們丟棄。
諸如收藏精美的稿箋、信箋、筆記本、藏書票之類,就像收藏郵票、古幣一樣,不失為一種雅好,但是肯定和真正的精神創造活動無關。依我之見,一切奢侈品都會給精神活動帶來不便。翻一翻文學史和藝術史,多少流傳千古的文字和樂曲,一開始只是寫在不起眼的紙片上的。靈感襲來之時,但求一吐為快,絕不講究承載物的質地。當內容是妙手偶得的時候,承載它的物質材料就當然是信手拈來的了。惟其信手拈來,所以心態是自由無礙的。
推而廣之,我相信物質上的簡樸乃是精神上的自由的一個必要條件。譬如說,我最不愛穿西服,就因為西服使我感到非常不自由。在我看來,穿前那熨燙的功夫,對褶縫的講究,領帶花式的配備,穿時那保養的功夫,對禮儀的講究,舉手投足的謹慎,都是對我的自由的粗暴剝奪。所以,我平生幾乎不曾穿過西服,出國時也是一套不帶,穿一身夾克和牛仔褲漫遊歐洲,隨地坐臥,那多自在。
那麼,現在我使用電腦寫作,豈非違背了我的上述信念?是的,在享受電腦所提供的種種便利的同時,我確實感覺到了它的諸多不便。例如,當我腦中閃過突然的感想時,倘若要去打開電腦把它們寫下來,實在是不勝其煩的事情。正因為如此,在我的案頭、床頭依然放著許多小紙片,它們在我的精神生活中繼續發揮著電腦永遠無法代替的作用。
19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