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索睜開眼睛的時候,雙手都無法動彈。
想要說話,卻覺得喉頭乾渴,渾身燥熱。
剛剛彷彿做了一個很嘈雜的夢。
「七索,你別說話,好好休息。」
紅中的聲音,一雙好像哭過好幾次的眼睛。
七索微笑,卻不肯再閉上眼睛,紅中餵了七索一口水。
張望四周時,七索脖子有些僵硬,沒想到連這種小動作都感到吃力。
這是個簡陋的竹廬,與其說它嵌在一個洞穴裡,不如說是夾在一道深邃的巖縫中,四周都是茂密的灌木與落葉,隱藏得很好。
沒看見三豐,倒是趙大明露出肚皮躺在一旁呼呼大睡,全身臭得可怕,惟獨兩手被黑布緊緊包纏住,似是受了傷。
「君寶沒事吧?」七索腦子一片空白。
「他沒事,在屋子外陪著靈雪呢。」紅中說。七索如釋重負。
七索深深吸了口氣,內息開闊平靜,真氣在孔竅裡運行無礙,正頗為安慰,想扭動起身時,卻驚覺兩隻手竟都沒了感覺。
「你的手受了傷,要好幾天才能動得。」紅中扶著七索。
「嗯,我記得。」七索苦笑。
七索怎可能忘記。
暖風崗一戰,不殺強催掌力,將三俠裹在狂暴的陰勁中,還未拆得了招七索便覺得耳膜被劇烈鼓蕩的氣旋擠壓著,頭痛欲裂。待得兩人雙掌交接,整條手臂就好像弄丟了似的,一點感覺也沒有。
接下來他氣血翻湧,眼前一黑,怎麼倒在地上都忘記了,自己只記得恍惚中被一股力量托了起來,隨即騰雲駕霧嗚呼哀哉摔滾在地。耳邊一陣嗡嗡轟雷之聲從遠而近,然後就漸漸不省人事了。
「想喝紅豆湯嗎?我一直在等你醒來,待會就去燉。」紅中摸著七索的臉。
七索點點頭,嘴饞得緊,在紅中的攙扶下起身下床。
走出竹廬,七索瞧見了兩人背對竹廬、盤坐在巖縫外守護著,體內真氣緩緩流動的聲音,像極了丐幫一派的功夫。
「可是丐幫弟子?」七索問,兩名守護緩緩站起,轉身深深向七索一揖。
七索瞧明瞭兩位守護身負九袋,俱是丐幫武功精湛的九袋長老。
「你昏迷的幾天,都是這兩位長老守護的。」紅中說。
七索一揖回去,自己一條命多半是合丐幫之力撿回來的。
「貴幫大家都安好吧?重八呢?」七索料想那不殺出手陰狠毒辣,武功超凡入聖,丐幫不知死傷多少才勉力將自己救下,心下歉然,亦關心自己才認識一天的朋友們。
「敝幫安好,重八少時就回來,太極兄少安毋躁。」長老笑笑,滿臉都是皺紋。
「這裡是哪裡?」七索問,東張西望。
「此距暖風崗只有三十里,擎合山上。此處隱藏甚好,賊人不擾,敝幫又從附近調來功夫最好的八袋、九袋長老前來守護,太極兄盡可放心。」長老道,此次幫主落難,十個九袋長老在五日內便到齊了,個個武功都不下於少林達摩院精研武術的武僧。
七索聽得遠處水聲裡隱隱有風雷之聲,讓紅中攜著他的手漫步過去。
「那裡有條小瀑布,小雖小,可卻挺湍急,也只有你才聽得清君寶跟靈雪在那裡練劍。」紅中笑,瞧著七索的臂膀。
兩人走向瀑布,兩名長老遠遠跟在後頭,而松林內也看見幾名身懷高強武功的丐幫弟子凝神警戒,七索走過,他們都對七索遙遙拱手答禮。
瀑布旁,七索見到君寶躺在樹下,正看著靈雪演習劍法,偶爾在要緊處出聲指點,脾氣一向驕傲易怒的靈雪卻出奇地沒有出言頂撞。
靈雪的劍法已無先前的繁複累贅,卻仍舊像天女妙舞,招與招之間的黏合都充滿了瀟灑的靈氣,偶一變招,就是溜滴滴的殺招。
靈雪本就天賦極高,才能從花剌子模的古舞中思考出劍法變幻,加上君寶化繁為簡的提點,劍法立刻突飛猛進。
「劍走清靈,好劍法。」七索讚道。
靈雪沒有停止舞劍,躺在樹下的君寶轉頭看著七索。
「我比你行,早了你兩天醒來。」君寶頗得意。
「是嗎?那你睡了幾天?」七索傻笑。
「一十四天。」君寶笑笑。
「那我不睡了一十六天嗎?」七索訝然,自己除了在娘胎裡睡過十個月,再無今日如此浩浩長眠。
「我倆此番能夠醒轉已然稱謝,大睡幾天又有何妨?漫漫人生,不過悠然一睡。」君寶哈哈一笑,全身懶洋洋地躺著。
七索卻從君寶的笑聲中聽出了不對勁。
君寶體內的真氣沛然充盈,卻在孔竅間流轉滯塞,顛顛簸簸,而顯得大而無當。君寶此刻不是作懶惰不起,而是根本就全身乏力。
「君寶,起來轉圓踏井活動活動吧,很有用的。」七索建議。
靠著踏圓平淡無奇那招,七索將鎮魔指的霸道真氣給消解虛無,甚至拿來做拓寬真氣孔竅之用,此刻君寶也當用得著。
君寶笑笑,沒有說話。
「這踏圓就跟咱們平常……」七索正要開口解說踏圓的妙法時,突見靈雪一劍刺過來。
七索一驚,直覺想伸手撥開,卻忘記兩手受傷,動彈不得。
靈雪的劍停在七索的喉頭,劍尖劃破了一點皮肉,一旁的紅中卻低頭不語。
七索看著靈雪充滿怨恨的眼神,心中竟開始慌了。但慌的可不是靈雪的劍。
「靈雪……」君寶淡淡說道。
靈雪手中的劍刷的一聲回鞘,一個字都不願說,掉頭就走。
「踏圓是吧?我以前也幹過,但這次好像是不成了。」君寶雖是歎氣,卻一臉瀟灑不羈。
七索全身如置焚爐,一顆心不斷往下沉。
「你聽勁的功夫應當到家了,也該聽出來了吧?」君寶勉強撐住大樹,身子搖搖晃晃爬起來,有如酩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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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七索與不殺道人硬碰硬對掌之時,君寶就站在七索身後,以畢生功力將不殺的勁力導進自身,然後傾瀉於腳下土地,七索方不至於全身筋脈寸斷。
而七索一昏倒,不殺立即一輪猛攻想將七索斃絕,君寶與趙大明擋在昏厥的七索前,聯手勉力將不殺裂石穿巖的龍爪手全都硬接下。
空氣中都是雙方內力外功交纏撕咬的可怕聲音,叫群雄無法接近。
趙大明憑藉著高昂的鬥志力撐,依舊是勢不可擋的見龍在田,但功力稍遜一籌的君寶卻漸感不支,雙手開始麻木,體內真氣渙散遊蕩,奇經八脈在不殺的巨力無窮盡的衝擊下竟一一裂斷。
一旁趙大明瞧著不妙,咬著牙大叫一聲「看我的大糞」,不殺陡然一怔,趙大明兩手反轉,抓著七索與君寶猛力一拋,將兩俠丟得老遠。
不殺知道中計怒極,趁著趙大明防守不及,橫爪朝趙大明脊椎一勾。趙大明吃痛,強靠一口氣轟然拍出最後兩掌。
正當趙大明陷入險境,一群來路不明的胡蜂自遠處呼嘯而至,俱朝不殺身上攻擊。
不殺何等超凡武藝,豈是區區蜂群能夠對付的?不殺處變不驚,兩袖飛舞,刮起陣陣氣勁不讓蜂群靠近,偶一催勁,閃避不及的蜂群立即被兩股撕咬的氣旋撞擊昏厥,掉落在地面。
但蜂群成千上萬,不懂畏懼,竟毫無止境地朝不殺身上攻擊,仔細一看,蜂群的攻勢隱隱居然可見五行變幻,陣法嚴謹,顯然有高人在背後操控。
不殺在蜂群聲中冷靜傾聽,一股低旋迴盪的笛聲在高處若即若離,似是催動蜂群的背後黑手,不殺立即抄起地上一石猛擲過去,那琴聲依舊低吟迷離,催得蜂群攻勢益加猛烈,擾得不殺快要睜不開眼睛。不殺連續丟擲了十數顆石子,那笛聲才悄然而止。
而趙大明、君寶、七索三人已經不見,群雄一哄而散。
不殺怒極,追上群雄亂殺了好幾個人才勉強收攝心神。
「就算逃了,也是三個廢人。」不殺甩著手上的血,看著紅色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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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的確確,三個廢人。
「筋脈寸斷,我現在全身軟綿綿的,空有一身內力,卻沒有半點勁。」君寶背倚著樹,模樣十分辛苦,卻還是笑笑,「七索,如果尋得過繼內力的法門,我跟趙臭蟲就將一身的內力都送給你,你兼具三人之長,苦練幾年定能打敗不殺。把這責任一股腦兒都給你,可委屈你自覺點啦。」
七索駭然,心中不祥的預感浮現。
紅中的小手緊緊捏著他,他還是一無知覺。
「義子!爹的手就是你的手!你的手就是爹的手!從今以後再也不分離的啦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說我倆怎麼會這麼有緣一見如故義結父子咧,原來老天爺是叫爹生兩條好手給你來著!哈哈哈哈哈哈哈!」
趙大明剛剛睡醒,大笑嚷嚷,躺在竹編的大躺椅上。
四個丐幫弟子抬著躺椅,其中兩個分別是七索見過的徐達、常遇春,而重八與幾名丐幫長老則苦著臉跟在後頭。
七索慌張地看著自己無法舉起來的手,紅中知道他的意思,於是輕輕托起他的雙手讓他瞧個仔細。
粗大,惡臭,黝黑,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手!
「這是……這是怎麼回事?」七索已經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了,心中的淒楚比其他的感覺都要巨大,只是其中變故匪夷所思,他一時無法置信。
「不只君寶哥全身筋脈皆斷,趙幫主為了救你跟君寶哥,腰椎下三寸也給那禿驢打折了,江湖第一神醫終須白斷言趙幫主終生無法再站起,而你,你的手也給那禿驢震壞了,筋脈十有九斷,骨頭都流出了漿,這雙手即使又生好了,也沒辦法使出像以前那樣的武功。」紅中擦擦又流出的眼淚。
既然情況壞到無以復加,那個所謂的神醫終須白便來個東拼西湊。
切下了七索的廢臂跟趙大明的粗臂,相互對調,以神乎其技的技術縫合兩人手臂裡頭的筋脈與血管,待得斷骨自然接合、血性恢復後,這兩條手臂就跟自己的一樣。
「有這麼神奇?」七索歪著頭。
「那還得靠咱爺倆血性合得天衣無縫啊!」趙大明得意洋洋,絲毫不以失卻手臂為憾。
那天終須白說,這換手換腳的本事原來不難,他猜想三國時的華佗就有這樣的本領,或許更早就有擅長此道的名醫。但每個人的血性有所不同,若是血性互異的人交換了身上的手手腳腳,則會發燒、嘔吐、傷口化膿糜爛,最後必定雙雙死去。
所幸終須白研發出特殊的粉末,可以測驗出每個人的血性分殊,一驗之下,七索與趙大明的血性相合不斥,終須白立即動刀換肢,讓七索擁有全天下最霸道也最骯髒的雙手。
「不能用其他的骨頭,例如老虎或是豹子的骨頭替代趙大哥斷裂的腰椎骨嗎?」七索看著紅中捧起的雙手兀自不敢相信。
但事實擺在眼前,就是這麼亂七八糟。
「操!竟忘了這招!找那神醫算賬去!」趙大明氣惱不已,當真要指揮抬著竹椅的四人離去。
七索看著君寶,君寶微微笑,但不難看出君寶的灑脫裡,有著難言的苦楚。強自瀟灑的臉最令人看了難過。
「我拋下你闖蕩江湖三年,風頭極盛,在危急中又遇到了你,老天爺實在待我不薄。夠了,七索。夠了。」君寶悵然若失,「那終須白說,只要我好好鍛煉身子,不消三年應該可以跟常人無異,但真氣竅孔零零散散,再也無法使用武功了。」
七索深呼吸,但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
老天爺將他們兩人一個鎖在少林,一個放下山闖蕩。現在好不容易兩人重逢,卻又廢盡一人武功,放一人獨自單飛。
難不成這兩個人只有共擁一夜江湖英雄夢的緣分嗎?
「不說這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留取丹青照汗青。」君寶故意模仿七索慣常的亂用成語,「咱們跟那條大臭蟲討幾罈酒去,今夜我們兄弟喝個痛快。」
「再好不過。」七索點點頭,握住君寶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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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裡,兩人在瀑布邊聊了一整夜。
一向沉靜寡言的君寶用最簡單的方式,將他這三年闖蕩江湖的經歷說了一遍,包括如何在與不殺七名座下弟子拚鬥中,領悟到深湛的武學至理,如何與貪官污吏周旋,如何剷除江湖惡霸,如何塗滿金漆假扮七索版本的太極。
君寶越是輕描淡寫,七索就越是問個痛快。
飛揚跳脫的七索也將他如何死守十八銅人陣的爆笑事誇張地說了一遍,說到與達摩院圓字輩、垢字輩死命比拚的過程,君寶全身血燙,恨不得當時就在一旁跟著打上一架。
七索自也將自己如何對抗鎮魔指的過程仔細說了一遍,又佐以子安的推測與方丈的現身,說得君寶嘖嘖稱奇。
「真是奇了,原來那個老是在黑夜裡偷襲我的黑衣人,就是方丈。」君寶此言一出,才教七索驚訝不已。
原來君寶在行走江湖之初,不久也曾遭到神秘的黑衣人偷襲,以君寶當時的武功竟然毫無還手餘地,就被封住穴道點倒,那神秘黑衣人用怪異的手法制服君寶,強行灌輸霸道的真氣在君寶奇經八脈裡,讓君寶痛苦不堪,每每都會暈厥過去。
從此每個月圓夜,君寶都會嘗到痛徹心扉的焚燒感,幸有另一武林高人在暗處指點踏圓兩字,君寶依言踏井踩圓,方才引著百穴中的霸道真氣平復下來。
可那神秘黑衣人始終不放棄,每隔一陣子都會偷襲君寶,灌輸霸道真氣想整死君寶,但君寶靠著踏圓法訣每每半生半死地熬過。出乎意料的,君寶體內真氣孔竅大開,功力源源不斷大增,君寶左思右考後才推敲出那黑衣人必是用意甚深的武林前輩。
在最後一次黑衣人又要來偷襲君寶時,君寶盡展畢生絕學奮力抵抗,想問個明白,但那黑衣人眼看自己已無法得逞,便施展輕功爽快離去,留下大惑不解的君寶。
「我想子安說的不會有錯,方丈或許是個有苦難言的好人吧。」七索說,「這荒謬年頭,當個好人都要畏畏縮縮的。」
「我才傻,每次痛都來不及了,竟沒聯想到那霸道真氣會是鎮魔指。」君寶徒呼負負,「要是我知道,一定火速衝去少林寺告訴你破解鎮魔指的方法,我們便能早點共踏江湖了!」
兩人開始胡亂瞎掰起少林寺方丈的真面目是什麼,越扯越是奇怪,光怪陸離的穿鑿附會,比如方丈其實就是不殺易容的人格光明面,要不就是失蹤已久的不苦大師戴上人皮面具,要不,就是文丞相根本就沒死,化妝當起方丈大師來著。
講到亂扯處,兩人俱是哈哈大笑。
「七索,這三年來我過的都是心驚肉跳的日子,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慘死在不知何處呼嘯而來的暗箭下,生怕一個閃神就挨了一記重掌,生怕,我們倆再無相逢之日。」君寶靠著大樹有感而發,身子醉得搖搖擺擺。
七索熱淚盈眶,身邊都是空蕩蕩的酒罈子。
「韃子佔我江山,奪我妻女,奴役我漢人萬千。有個在江湖上幫人測字的先生跟我說過,韃子的氣數將盡,各路牛鬼蛇神必將傾巢而出,逐鹿中原,是不是真這樣,我一介武夫又怎會知道?我只曉得……」君寶認真說道,「換你了,七索,讓那些邪魔外道見識見識,什麼叫參見英雄。」
七索閉上眼睛,一陣清風刮起了無數落葉。
「我們一起在少林柴房頂上創的拳,就用你的名字響亮些,叫太極拳罷。敬太極拳!」君寶暢然,將最後一罈酒一飲而盡。
七索仰起頭,喉頭滾動。
他不能再讓眼淚流下。
英雄的夢已經在剛剛轉手。
那種夢,那種英雄,眾人永遠只能看著他的背,所以看不見他的眼淚。
第二天七索醒來,君寶竟已不告而別。
靈雪尋君寶不著,氣得策馬漫無目標亂追,連紅中也不管了。
紅中說,君寶行動不若以往,終會教靈雪尋著,兩個歡喜冤家相攜歸隱山林,未嘗不是一個屬於英雄該有的好結局。
七索沒有回答。
只是看著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