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頭。」
趙大明摸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看看坐在樹上更高處的幾名幫眾,卻沒有人發出代表警示的貓頭鷹叫聲,更遠處埋伏著監看元兵動靜的三袋弟子們也沒發出信號。
趙大明親自躍上樹頂,依舊不見方圓二里內有任何元兵調動的動靜。
這天子腳下比武對陣,江湖豪客齊聚一堂,即使朝廷調度幾個萬人隊來驅趕也是正常,而此時此刻不見一兵一卒,或許是朝廷發懶,又或者是各地民亂,朝廷一時無法分神?
「不,還是不對頭。」趙大明搖頭晃腦,想不透自己身上的寒氣是怎麼來的。
略遲片刻,底下的七索與三豐也感覺到了從群雄中突然暴漲的莫名寒氣。
擅於聽勢的三豐耳朵登時豎起,但覺一股壓迫性的力量試圖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有如一頭棲息在黑暗中,無法辨識猙獰面目的史前凶獸。
那力量的聲音極其扭曲。無可形容的邪惡。
七索本能地將紅中快速推離自己,與三豐肩並著肩。兩人都覺對方身上一陣哆嗦,頭皮都麻了。今天以前,兩人絕無法想像自己的害怕竟可以是這種感覺。
「那是什麼?不像是暗算?」三豐皺眉。
久歷江湖的他也曾害怕過,也曾在九死一生的苦鬥中萌生退意,卻沒有像此刻這樣未戰先怯。
「有人在大都養的長白山七尺白額虎走失了嗎?」七索咬著牙,免得牙齒抖動。
危險這種東西非常奇妙,有人天生就能察覺危及自己生命的東西盤旋在附近,或有大禍臨頭的強烈預感。在東方有人感應到山洪、地震、天雷等大劫難,被稱為仙人;在西方有人預見到千年後衰頹傾危的世界,被稱為先知。
歷經越多生死關頭越有察覺危險的直覺,而武功卓絕之人,五感澄明,更能察覺常人所不能察。
群雄中幾個修為較深的前輩也開始覺得氣氛不對勁,坐立難安起來。坐滿樹上的丐幫幫眾,卻無人示警,真是奇哉怪也。
趙大明突然想起自己上一次遍體生寒,從內而外皆被恐懼吞沒是什麼時候。
「大明,快逃!」
當初師父焦躁的怒吼猶在耳,接著便是血紅一片。
趙大明瞪大眼睛,幾乎要摔下樹。
一個穿著黑袍的白眉老道低著頭,緩緩從驚駭莫名的群雄中走出。
不言不語,大袖乾癟,地上落葉無風而起,還未沾到老道衣角便碎成片,當真是詭異驚駭的功力。
老道一身的黑,站在七索與三豐面前,依舊沒有抬起頭來,佝僂著背。
三豐感覺一股無形巨力在眼前快速膨脹旋又收縮,綁在廣場四周樹上的火把陡然一顫,火焰瞬間怪異地縮小。
白眉老道抬起頭來,火把上的火焰立刻轟然大盛。
「好驚人的內力,端的是匪夷所思!」群雄震驚不已。
比之三豐與七索的武功叫眾人如癡如醉,這老道的武功讓人渾身不舒服。
老道面無表情,說他是無精打采不如說他兩眼無光,教人無法看透他的心底,一張口,兩排焦黑的牙齒讓人忍不住皺起眉頭。這老道方才就隱身於人群裡,待得兩俠與華山派的決鬥結束,他才現身,一身殺氣破鞘而出。
「老道,名,不殺,字,才怪。沒事的,走,留下,跟這兩個,一起,殺。」
老道每說一個字,聽起來平凡無常,非聲若洪鐘,亦非霹靂旱雷,廣場火焰卻不可思議地忽大忽小,群雄皆感到強烈的肅殺氣氛,有些頭暈。等到老道示下江湖最可怖的名號,群雄盡皆變色,立刻往後退出一大片空地不敢靠近。
紅中與靈雪也隨群雄退到數十丈之外,生怕分散了七索與三豐的注意力。
靈雪僵硬,緊張得無法言語,與紅中手捏著手。即使是不會武功的重八,也感覺到即使合全場群雄之力,亦非不殺道人的對手。
這不殺,乃百年來悟出少林《易筋經》的兩個奇僧之一,後來破出師門反噬少林,虐殺江湖豪傑萬千,挫得武林不武不德。人人皆懼不殺,朝廷鼠輩橫行。
不殺破出少林後有十三親傳弟子,卻無一人突破《易筋經》修習的瓶頸,不殺並未引以為憾,反而更覺自己果然得天獨厚,命中注定要領悟超凡入聖的武學,這等成就何等非凡,武林中人對他卻只懼不敬,更令他難以壓抑自己,以致出手毫不留情。
「自斷,琵琶骨,挑破,雙目,扭下,腳筋,饒你們,不死。」不殺說的是恫嚇之詞,卻無恫嚇之色,毫無感情的一張老臉。
三豐不自覺退了一步,汗涔涔。
曾經指點他武功的奇人警告過,普天之下惟一千萬不要嘗試對抗的,便是這不殺道人,一見就逃絕不可恥,若能苦修二十年,屆時不殺要還活著,才有一點希望能夠與之較量生死。當時三豐頗不以為然,此番一見,才知逃跑也是一種本事。
七索仗著鄉下人的無知,卻攔在三豐前面,一個眼神,示意待會兩人一出招便出全力,用霸道的快攻讓不殺沒有還手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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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上,下來。」不殺右掌凌空遙擊,身旁大樹落葉紛飛,一招平淡無奇的少林劈空掌竟有如斯威力。
趙大明笑嘻嘻躍下,竟沒有走。
「這樣才饒我們不死,你怎麼不去街上賣糞?賣他個十兩白銀一條,你有天分!」趙大明嬉皮笑臉的,全身卻已真氣充盈。
不殺看著趙大明,他身上真氣的感覺,讓他想起一個老朋友。
「你師父,臨死前,有,沒有,哭,求饒,吐,想知道,否?」不殺回憶起十五年前,與前丐幫幫主霍仲的那場架。
降龍十八掌只出了十一掌,霍仲的雙手就給他扔進了井裡,此後霍仲被囚禁在大都水牢裡三年,全身泡得腐爛。
「你是說那個老混蛋啊?啊!我老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啦,我個性懶惰,他卻老逼著我練什麼狗屁十八掌,動不動就拳打腳踢,還罰我當眾大便出醜,操!想起來就有氣,害我現在四下無人時反而大不出東西來!你殺了他,很好啊!等一下是該好好跟你道謝啊,哈哈哈!」趙大明朗聲大笑,瘋狂拍手,將不殺的氣勢壓了回去。
三豐與趙大明未曾謀面,卻從他的大笑與臭氣中知道他就是丐幫幫主。一身的純陽剛氣,筋脈憤怒地暴張猛縮,內力遠在自己之上。果真世間武學多端,諸家修為各有所長。
雖然不殺方才威嚇要殺盡留下之人,但群雄可決不肯錯過這一場真正攸關武林禍福的死生大決,相比之下,方纔的兩俠斗陣不過是場節奏明快的熱場。
「你身上,鎮魔指,可解?」不殺看著七索,竟說出這麼一句沒有頭緒的話。
「是又怎樣?」七索凝神,氣沉下盤。
「留你,不得。」不殺語畢,廣場四周數十火炬瞬間熄滅,暖風崗一片漆黑。
七索但覺惡風撲面,不殺已來到面前,五指箕張,用的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龍爪手。
不殺悟得《易筋經》,此後催動任何武功猶如探囊取物,不管是什麼平凡的招式到了不殺的手中都是威力倍增,還多了份絕不留情的霸道。
「好厲害!」七索仗著無知攬身迴旋,雙手抱圓飛轉,想格開這龍爪手,卻被可怕的怪力甩脫出去,就跟下午被趙大明的見龍在田甩陀螺出去那樣,七索跌出五六丈外。
不殺皺眉,這種事還是頭一回遇到。
而適才七索試圖卸化不殺那一掌時,三豐從七索背後雙掌擊出,十成十的功力毫無保留打在不殺身上,不殺不閃不避任由三豐轟下,《易筋經》功力自動運轉護體。
三豐掌力如雷,卻猶如打在一根巨大的鐵柱上,掌力盡數反彈,三豐大驚,趕緊往後翻滾卸力。
火炬熄滅的瞬間,雙方實力高下立判。
但不殺沒有趁勝追擊,因為他很在意趙大明的舉動。
方才不殺與兩俠對鬥,趙大明居然不趁機突入補上一拳,只是晾在一旁甩扭頸項,做起健康操來。
七索跌在地上,瞪著趙大明這個今天才認識的新朋友,三豐也喘著氣,頗不滿趙大明束手旁觀的態度。不殺殺過萬人,對此也極為不解。
不殺不解,也無暇理會,因為七索矮著身子,雙掌攬後猶如雀鳥,掌心聚勁疾衝而來,地上塵土飛揚。三豐大袖飄飄,身體旋轉,猶如一隻人體大陀螺。
兩俠各從左右撲向不殺。
七索大喝一聲,雙掌自後而前,由下而上畫出兩道裂土半圓,乃是一招平庸無奇的少林金剛羅漢掌雙杵擊鐘,靠的全是可怕的內力。
不殺面無表情,好像戴了醜陋的人皮面具,心裡卻湧起一陣難得的憤怒,雙腳凝力不動,兩手自下而上揮出,也是一招雙杵擊鍾!兩人都是同樣一招硬功夫,七索卻是助跑了三十大步才聚勁上轟,不殺卻純粹凝力便轟,彷彿當狂奔而來的七索只是個三歲小童。
雙掌交集在即,七索驚聽出不殺體內的真氣孔竅裡好像塞滿了許多巨大的鐵塊,鐵塊不斷被可怕到不正常的力量從四面八方擠壓,彼此撕咬,發出震耳欲聾的崩壞聲。
「七索不可硬拚!」三豐也聽出不妙,雙掌勾勒勁圓,奮力為七索消解不殺陰霸掌力,七索忙將攻勢轉為守勢,將所有內力轉化為消解的散力。
連聲轟然悶響,畢畢剝剝,三人之間快掌連雷,廣場四周的火炬依舊殘留著零星火苗,竟被急速擴張的風壓再度引燃。
群雄均感駭異,耳邊都是極沉重的似近實遠的爆響。
不殺兩掌成爪,施展出碎石裂鐵的少林龍爪手,兩俠周旋在不殺四圍,忽快忽慢,全以不殺沒見過的慢拳拚命拆解,七索內力尚遜三豐一籌,臨敵經驗更加不如,此刻已快脫力,幸好三豐勉力將不殺的六成攻勢接下。
然而強如三豐也漸感不支,不殺每一爪都暗藏絕大後勁,雙腳猶如踩在山洪暴發的土石流裡,快要無法踏穩。腳步一虛浮,內力便無以為濟。
不殺本有意引得兩人真元耗竭瘋狂而死,所以並未連使最殺著,被怪異的招式化解開他也不在意。但不殺每每覺得兩人就快用罄身體裡最後一滴內力,束手待斃時,七索與三豐卻又能從體內的真氣孔竅擠出根本不該存在的勁力,讓不殺又開始忿恨起來。
他最在意的一件事,竟然成真了?
三豐一個眼神,兩俠同時撒手翻滾開,這一翻滾藉著不殺的巨勁盪開,竟摔到十五丈外才真正著了地。
不殺沒有追上,群雄這才看清不殺的雙腳早已深陷入土,其四周也全凹凸不平,足見方才三百招裡片刻都充滿內功重手。
兩俠罕見地劇烈喘氣,汗流浹背,一半是真氣大耗,從體內蒸出的熱汗,一半是九死一生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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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大明在一旁早做完了暖身操,兀自挖著鼻孔,挖出血來也不在乎。
剛剛他沒有加入戰局,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
「喂!你打不打啊?」三豐瞪著趙大明頗有不滿。
雖然自己並不認識,但這傢伙怎麼說也是武林公認的正派第一高手,更何況他體內的陽剛真氣絕對凌駕在自己之上。
「打啊!等你們投降的時候我再上吧,要不,就退到一邊去,我一個人來。」趙大明雙手用力拍著自己的臉,像是要提起自己的精神。
但趙大明的手勁卻越來越大,好像要將自己打昏似的用力。
「幹嗎這樣?大家一起上啊!給他來個甕中捉鱉!」七索嘴巴吞吐著濁氣,擺開慢拳架勢大聲說道。他的體內真氣翻滾如浪,一時無法平靜。
只見趙大明獨自大步向前,毫不把不殺放在眼裡。
七索與三豐兩人面面相覷,難道趙大明真有偌大自信能獨自打敗不殺?
「你們兩個聽著,這老禿頭剛剛只用了七八分力在羞辱你們,別以為你們還有機會,就算加上了我,也打不過這個老禿頭。」趙大明的雙頰都腫大起來,紅得快漲破皮。
三豐點點頭,他隱隱約約聽出不殺體內真氣孔竅還有擴張的空間。
趙大明瞪著不殺。不殺沒有反駁,也沒有表情。
重八眼看幫主與不殺之戰箭在弦上,卻沒有勝算,心中連生十計,百人打狗陣、鎖魂歌、毒蛇陣、亂石陣等,卻無一管用。難道,只能祭出那招?重八看著外表沉穩,骨子裡足智多謀的徐達,徐達緩緩點頭。
「既然大夥一齊上也打不過這老禿頭,那為啥還要一塊上滅了自己威風,讓那老禿頭肚子裡暗笑!操!」趙大明肚子高高鼓起,真氣勃發,昂首闊步道,「男兒大丈夫,不管是大便還是打架都是同一個道理,就是氣勢第一!有了氣勢才有勝算!就讓我一個人拍拍這老禿頭的光腦袋吧!」
七索與三豐無言。
按照兩人的想法,既然不打,那便逃,但卻又沒道理放下趙大明一個人不管。
不殺冷冷地看著趙大明。
屠虐江湖三十年來,能讓他留下印象的武功少之又少。
例如,降龍十八掌。那可是他生平罕見的遭逢。
「你師父,臨死,前,說你,是個,笨蛋,果然,如此。」不殺踏出一步。
「見龍在田!」趙大明暴吼,身影一晃,瞬間已來到不殺的面前。
不殺全身十丈內無不籠罩在趙大明降龍掌的殺意內,草屑紛飛,無可避閃。
無工無巧,豪邁的右掌硬劈!
「蠢貨。」不殺念道,與趙大明硬碰硬對轟了一掌,卻因邊對擊邊說話,這一個托大,竟覺胸口一窒,差點提不起氣來,心中暗暗訝異。
只見趙大明並沒有被震飛,反而借勁在空中一回,反身踢出剛猛無儔的神龍擺尾!
不殺氣凝不順,卻也不往後跳開,伸指一招參合指激射出一道凌厲的氣勁,想阻擋趙大明這連花崗岩也能鑿破的一腳。卻見趙大明無視參合指的威力,一腳踢得不殺連退了好幾步。
「好!」七索大叫。
「見龍在田!」趙大明雙腳甫落地,一個大吼,居然又瞬間來到不殺面前,掄起右掌又要轟出。
原本不殺一個氣凝不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但跟他不斷對掌的可是如今武林正派第一把交椅,只見不殺被轟得接連後退,塵土飛揚。
趙大明接連又是一大串重複又重複的見龍在田與神龍擺尾,掌腿雙絕,撼動山河,千篇一律地交替。
「怎麼不換點新招,就只是那兩招換著打?」三豐暗覺怪異。
不殺心中大怒,古井不波的死臉色竟浮現難得的怒意,接連變了幾招,什麼般若掌、大力金剛掌、大悲手、普陀蓮花指,卻都無法阻止自己被一掌威力大過一掌的趙大明逼退,生平之恥莫過今夜。
「神龍擺尾!」「見龍在田!」「神龍擺尾!」「見龍在田!」「神龍擺尾!」「見龍在田!」「神龍擺尾!」「見龍在田!」
趙大明聲若旱雷,掌若海濤,即使招式與節奏都沒有變化,依舊轟得不殺節節敗退,群雄大感振奮。
「我要大便!」趙大明突然吼道。
趁著神龍擺尾踢起的瞬間,不殺的「一指禪」遞出與抗。趙大明的腳高高踢起,褲子瞬間裂開一條縫,一條大糞朝不殺呼嘯而去,不殺遞出的手指正好戳中濕濕軟軟溫溫的大糞。
大糞平淡無奇,當然禁受不住少林神指,瞬間爆碎成碎粒,將兩人噴得滿身。
不殺憤怒異常,顧不得氣轉不順只能守無暇攻,強自催出十成掌力,與趙大明的見龍在田硬碰硬對轟,兩人都是拼盡全力,趙大明與不殺登時雙雙往後跌滾。
趙大明雙掌滾燙,氣息翻湧,吐出一大塊血後,哈哈大笑起來。
趙大明天縱奇才,自命如果再苦練五年,功力絕對可與不殺比肩,而現在他尚遜不殺四成,卻將不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身上又沾滿自己的大糞,真是樂不可支,一面狂笑一面吐血。
沾滿碎糞的不殺絕不好過,在氣息不暢下強行催化十成功力,縱使領悟了《易筋經》,依舊大傷身體,筋脈受損,現在更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但不殺深深吸了好幾口氣,真氣如燒紅的鐵塊充盈孔竅,縱使筋脈受創也無損眼前的局面。無限的殺意暴湧而出,廣場火炬瞬間縮扁成一線。
現在的不殺,就連達摩在世也非敵手。
七索與三豐凝神聚氣,不管趙大明願不願意,兩人都要聯手力拼才有生機。
趙大明擦掉嘴角黑血,站在兩俠前,瞪著不殺。
「你知道你最叫我生氣的是哪一點嗎?」趙大明看著不殺,嗅著黏在肩上的碎糞大吼,「一看到你,竟讓我害怕得全身哆嗦,混你媽的蛋!今天非要把你的屁股整個扒開不可!見龍在田!」
三俠齊上!
不殺臉面神經抽動,火炬飛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