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從法庭裡被抬出來,當時她已經休克。老六用車把她送到醫院裡掛瓶。中午時分她感覺好些了,老六就把她送回龍騰賓館,游德龍叫人給她做了爛爛的麵條,她還是沒有胃口吃。
陳佐松回來了。李好一見到他就放聲大哭。陳佐松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他自己都快休克了,臉色臘黃。上午的庭審對他而言是一個重大失敗。而這個障礙居然是他的當事人李百義。他知道李百義這樣做並非出於簡單的大義滅親之類的理由,但他消滅的是他自己。
實際上陳佐松已經在庭審之前就隱隱感覺到這種威脅。從李百義事件的整個過程看,疑點很多。好像這是一個由李百義自己操縱的傳奇。事實上李百義已經在庭上自己很清楚地說明了他的想法,他並非操縱者,但他接受這樣的結果。這樣分析就更傳奇:似乎是李好冥冥之中演出了這幕戲劇,而李百義收養她十年就是為了今天這個結果,由自己最親愛的人把他送進了他自己走不進去的地方。
陳佐松為自己是李百義的親密朋友居然不瞭解他的歷史感到遺憾;也為自己不能徹底說服李百義堅持自首說法而懊喪。但他仍然相信李百義這樣做是有理由的,只是他尚不能很好地理解這種理由。當然,還有一種更荒唐的推測:李百義是自己想尋死,他可能試圖用一種由別人實施的對自己的刺殺的方法,達到自殺的目的。但這種推測的可笑之處在於,李百義絕對是一個有自殺勇氣的人,他不會這樣做。可是他為什麼要前來接受法庭審判呢?而且他在法庭上所作的供詞對自己極端不利,無異於自絕——就是被別人審判,同時又親手將自己送入死亡之門。這是李百義以前最不想接受的結果。
李好似乎看到了深藏於盡頭的結局的面貌。這是她最不願意看到的景象。如果李百義因此被判死刑,她不會認為是李百義自作自受,她會一輩子陷入自責,或者乾脆失去繼續活下去的可能性。因為是她把父親交出去的。李好不停地哭泣,陳佐松輕輕用手撫摸她的肩膀。
游德龍說,這一下可怎麼辦?李百義自己這樣說,就沒有可能翻盤了。
老六說,我看還得用錢砸,五萬不夠就十萬,十萬不夠就二十萬,二十萬不夠就五十萬,一百萬,我就是把廠子賣了,也要把百義救出來。我就不信那些人是鐵打的。
游德龍說,陳律師,有沒有別的辦法?
陳佐松歎了一口氣:第一條最有利的理由讓李百義自己推翻了,現在,只能拿出第二個殺手鑭。
老六問,是什麼呢?
陳佐松說,李百義整個命運的改變來自於他受過的不公平的待遇,他殺錢家明的最直接原因就是錢家明對他父親刑訊逼供,最後導致他父親死亡。如果能及時把這個案子查清楚,就很有利於百義的案子。因為殺人動機可以重新分析。
老六說,可是他父親是失蹤的呀,人都消失十年了,你連一根頭髮都找不著,怎麼拿到證據呢?
陳佐松站起來,把一大杯水一飲而盡,說,那我就一根一根頭髮找。
游德龍贊同這個意見:這是個突破口,如果證實李百義的父親就是錢家明殺害的,即使判李百義的罪,也不至於是死罪。
老六,那你怎麼著手呢?要不要用錢?
陳佐松說,我要去見百義。
李好突然說,我也要見他。
陳佐松為難地說,你是不能見他的。
李好固執地說,不,我一定要見他!
陳佐松不吱聲……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游德龍說,她既然那麼想見,我們就想想辦法。孫民現在調任看守所長,找他想想辦法。我跟他也認識的。
老六說,他原來就是辦這案的,能行嗎?
游德龍說,這個人比較開通的,我們試試看吧。
陳佐松想了想,同意了。他對孫民的印象不壞,這個沉默寡言的人身上有一種耐人尋味的氣質,不是那種頭腦簡單的人……陳佐松和游德龍帶著李好來到了看守所。陳佐松沒有事先申請,直接到辦公室找了孫民。
孫民見到李百義時有些吃驚。不過他仍然感激陳佐松在黃城對他的協助,只是對他突然放棄職務來當李百義的律師感到震驚。
你和李百義真是好朋友啊。孫民端上茶給他。
我們是好朋友。陳佐松說,不過,我這次是真的認為,李百義的案子很有辯護的必要。
孫民摸著下巴說,這個人嘛,有點意思。不過他在法庭上的說法對他很不利。
陳佐松沒吱聲。孫民說,你很受挫吧?我能理解。但我對李百義的行為有些弄不明白。
陳佐松說,你很負責任嘛,還這麼關心這個案子。
孫民手一擺,不不不,我已經完成我的任務了,跟我沒關糸,你看,我都調任到這裡上班了,只是天天能看到李百義,就會想想而已。跟我沒關糸。
有關糸。陳佐松說,你十年前就負責這個案子,我想問,為什麼十年前李百義父親失蹤案會不了了之?
孫民看了陳佐松一眼,他停了好一會兒,才說,人,失蹤了,就是這樣。
失蹤了?陳佐松問,就沒好好找一找?
孫民說,找了呀,找不到啊。
陳佐松問,麻煩問一下,他是怎麼失蹤的?
孫民手頂著下巴,好像陷入沉思。
陳佐松說,你是當時介入這案子的,可能會比較清楚一點。
孫民擺手,不不不,我辦的是李百義殺害錢家明案,不是他父親的失蹤案。
陳佐松笑了,說,是,我知道,但我想,可能你會從旁瞭解一些。而且,孫所長您這人比較好心,隨和,所以我才想問你幾句。
孫民這才釋懷,說,我告訴你,失蹤就是失蹤,這是沒有問題的,至於怎麼失蹤,我也不知道。好像是爬窗戶什麼的,我記不清了。陳律師,你今天來就是要瞭解這些嗎?
不是不是。陳佐松說,今天來是為另一件事,這事我只是順便問問。
孫民笑道,別的事我可以幫忙,就這事我幫不了。
陳佐松說,李百義的女兒很想見他父親,我想,你能不能給一點時間,你們可以在旁邊監督。
孫民猶豫了。
這時,游德龍進來了,他和孫民打了個招呼,說,都是我的朋友。
他把一包禮物放在桌上,說,老孫,你就給他們一點時間,沒別的,保證不串供。
陳佐松說,李百義和女兒真的是純粹見個面,我跟李百義見面要交換意見,他和他女兒見面是親情的問題,不涉案情……孫民咬著嘴唇。後來他把禮物一推,說,這樣吧,這個東西拿回去,這不是要害我嘛。給他們十分鐘,要快一點。不要說案子,不要害我。
游德龍說,絕對不會,絕對不會。
李百義被叫出來,見面地點在孫民辦公室。孫民就站在旁邊。
李百義看見李好出現在那裡,非常吃驚。李好見到他的時候,淚水奪眶而出。她上去緊緊抱住了李百義。
眼淚就順著他的號衣往下流,李百義感到了一股熱流。他心一抖,好像摔在地上碎了。
好好……李百義叫了一聲。
突然,李好打了父親一拳,李百義很吃驚。不過,他馬上明白了。
李好憤怒地開始扯李百義的衣服。
告訴我!你幹嘛那樣做。她哭泣道。
李百義抵擋著,說,好好,你冷靜點兒,我沒事的。
可是李好似乎喪失理智,用頭去頂他。
你根本不愛我!你要拋下我。她說。
孫民看不對勁兒,說,哎,哎,冷靜點兒。
李百義就緊緊抱住李好,抱得好緊,控制住她了。他對孫民說,對不起。
但孫民突然好像受感動。他的鼻子有些酸。這是他看過的最揪心的場面,比他看過的死刑訣別還讓人難受,有一種特殊的氣氛。
李百義不停地對女兒說,好好,放心,我不會死,不會。
可是李好還是像昏迷了一樣,閉著眼睛,身體軟癱,倒在李百義懷裡。這幅圖景看上去真的如有些人猜測的,不像一對父女,倒像一對戀人。
李百義繼續不停地說,好好,我不會死,我保證,啊。
李好臉色蒼白,嘴唇失去血色。看樣子又是休克了。
孫民說,她怎麼啦?
李百義突然哭了,喊著女兒的名字,好好,好好,你怎麼啦?
李百義幾乎從來不哭的,現在他忍不住哭出聲來。
陳佐松說,她一天沒吃飯了。
孫民叫人去弄了白糖水來。你看,我給了你們方便,別給我惹事兒。他說。
陳佐松喂李好喝下糖水。
孫民說,好了好了,她得出去了,陳佐松您可以留在這裡。
游德龍扶李好出去了。陳佐松在李百義對面坐下來。孫民說,你們見面本來是合法的,但今天畢竟沒有申請,時間也不要太長。
陳佐松說好的。
陳佐松看著李百義。李百義痛苦得伏在桌上哭泣。這是陳佐松十年來第一次看到李百義這樣傷心地流淚。所以,他十分震驚。
孫民在一旁坐著,摸著並沒有鬍子的下巴。
陳佐松對李百義小聲說,你看,你幹的什麼事兒。
李百義趴著,不吱聲。陳佐松遞給他紙巾。
他擦了淚水。
陳佐松後來輕聲說,行了,別難過了。
李百義說,你那邊怎麼辦?
陳佐松說你別管我,好不好?想想你自己,該怎麼辦?
李百義看了一眼窗外,窗外的樹葉開始發黃。他神情恍惚地說,夏天過去了,要入秋了吧……
陳佐松說,那事兒,我不怪你,但現在開始你要配合我。你要是真的替我那邊的事著急,就配合我,讓我工作順利。
李百義說,佐松,把你牽進來,真不好意思,這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沒有告訴過你關於我的事情。
現在不談這個。陳佐松說,我們談工作,你能不能談談你父親的失蹤事件。
李百義想了想,說,他們說他失蹤了。就這樣。
陳佐松說,那你自己認為呢?你去調查了嗎?
李百義說,我去調查了,沒找到我父親。這些事我真的忘記了。
陳佐松感到不悅,你忘記了?
李百義說,我忘記的是一些細節,他死了,不是失蹤,這我不會忘記。關於細節,老六知道,要不你去問他好了,時間太長,我真的忘記了。
孫民認真地聽。他的兩道粗眉毛已經連成一條了。
陳佐松不能相信李百義說他忘記了那件事件。他悻悻地說,好吧,我找老六。我一定會把事情弄明白的。
這時孫民說,好了,你們不能談這些,今天不是工作日。陳律師,我看就到這兒吧。
陳佐松只好站起來,和李百義握手。他說,百義,你要記住,你不是在追求公正嗎?我也是。
李百義點點頭,說,佐松,你要保重身體。
陳佐松沒吱聲,對孫民說了聲謝謝,一低頭就出去了……陳佐松走後,孫民好像沒有立即把李百義提回號室的意思。他看著李百義,說,你們真是好朋友。
李百義笑了笑,點點頭。
孫民摸著下巴,說,你真把十年前的事情忘了嗎?
李百義說,有的忘了,有的沒忘。
孫民問,你不相信你父親失蹤了嗎?
李百義沉默了。後來他說,這幾年,我做過夢,我願意他在天堂。
孫民說,你會配合陳佐松的調查嗎?
李百義看了他一眼,說,他說了,他也在追求公正。
孫民歎了口氣,站起來,說,不要搞得太大,太複雜,可能反而對你不利,現在你在黃城的慈善事業有利於對你的量刑,有些事情如果弄得太清楚,容易複雜化。當然,我只是在關心你。知道嗎?
李百義說,知道。
回去吧。孫民說。
孫民和李百義來到號室門口,突然聽到裡面傳出一陣嚎叫。牆上的哨兵喊道:又搞什麼名堂?
門打開了。張德彪雙手伸進剛打來的開水裡。孫民衝進去。一腳把他踢倒在地上,他的手燙得通紅。
校長,不是我們幹的。裡面的人對孫民說,是他自己伸進去的。
孫民蹲下來,看著張德彪。他躺在地上呻吟。
他吩咐人帶他到醫療室。可是他不走,用腳死死勾住門。
孫民說,讓周醫生帶藥過來。
說完就出去了。李百義蹲在張德彪面前,張德彪用一種奇怪眼神看他,說,大哥,讓你看笑話了。
德彪……李百義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我想看看,痛……最痛是什麼感覺。他輕聲說,痛和死是不是一個樣……
李百義說,別做傻事。
有人說,死不可怕,人怕死是因為怕痛。他們是胡說!張德彪咬著牙說,痛一點兒也不可怕,我能忍受,今天我算明白了……他伸出那根被李百義命令切掉一半的手指,說,大哥,你讓我偷,又不讓我犯規,太難了,連打籃球也出錯兒呢;你只讓我做好事兒,不許我做壞事兒,可這怎麼能分得清呢?嗯?我分不清,分不清,我不管它!這世界上有哪一個人敢站在我面前,說他一輩子從來沒做過壞事兒,我……我就服他,給他當牛做馬,有嗎?有他媽的大頭鬼!所以,我什麼壞事都幹,我就干,誰能說我是壞人?不是說壞人到死那一天會害怕嗎?不會,我就不會。我快死了,可是我一點兒也不害怕,我還挺高興。你看,我笑,我笑得嘴都咧開了。
他哈哈大笑起來。
醫生來了。張德彪不肯上藥,李百義大喝一聲混蛋!他就不吱聲了。嫌犯們都看在眼裡。
上完藥的張德彪躺在床上,發楞。
這天晚上,李百義很早就睡著了。他夢見了父親。老人站在一條水溝裡,溝裡塞滿了污泥。李百義對著他哭,可是他還是不過來。清晨,他被鈴聲催醒,才想起今天要開庭。
上午九點,他來到法庭。李百義看到了老六,沒有看到李好,他開始緊張,頭左顧右盼。陳佐松向他點點頭,示意他放心。他能明白陳佐松的意思。
陳佐松怕法庭上又出現場面讓李好受不了,就沒有讓她來。他今天準備了他調查好的資料,在法庭上向法官提出了李百義父親失蹤案和李百義殺人案兩案之間的關聯性。他用了很長時間向法庭舉證,陳述了當年李百義父親失蹤案的情況,並出示了相關照片。
老六作為證人在法庭上作證。老六向法庭舉證,說明當時並沒有強大的證據表明李百義父親是失蹤,反而有證據表明以錢家明為首的派出所人員對當事人進行刑訊逼供。
劉漢民要他舉出證據和證人。
老六說出了當時提供消息的聯防隊員的名字。
劉漢民以老六本身就是當年的涉案人員為由,對證人證詞的可靠性提出質疑。
王法官讓被告人陳述。
李百義說,我不能肯定我父親是不是失蹤。
劉漢民說,既然你不能肯定,為什麼當初就以此為理由對錢家明實施殺害?
李百義說,這就是我十年來的痛苦,我不能保證我的公正。
劉漢民問,你認為這是否也屬於證據不足事實不清?呢
李百義說,是的。
劉漢民說,好,我的話問完了。
聽眾嘩然。
李百義說,可是,我願意對我做的事負責,接受任何審判結果。
李百義站起來說,我的當事人願意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可是你們呢?
這時,黑漢帶著一批人衝進來,鬧哄哄的。
他們大喊支持李百義。李百義臉上出現痛苦神情,他說,我謝謝你們,但是請你們回去,回家去。
大家楞住了。他們想不到李百義會說這樣的話。
李百義面對他們說,你們不要在法庭上鬧,我的法庭在我的心裡。
黑漢喊,你不應該死!
李百義說,有一個人告訴我這樣一個故事,一個通姦的婦人按法律要用石頭砸死,可是有一個人就問那些要砸她的人,你們哪一個沒有罪,就可以用石頭砸她?結果沒一個人敢砸,都退出去了。我想,今天我們站在那些人的地位上,想一想,我們有沒有罪,沒有,我們就把石頭舉起來,有,就把石頭放下。有沒有?
那些人不吱聲。但手裡拿著棍棒。
李百義舉起雙手,說,我這雙手拿過棍子,也拿過刀,現在,我手上什麼也沒有了。
抗議群眾慢慢地一個一個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