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宣判的臨近,另一個人也忙碌了起來,這個人就是孫民。他常常網開一面,允許陳佐松和李百義在工作時間之外的時候見面。陳佐松利用這個機會和李百義討論關於他父親失蹤案的調查。在正常的工作時間裡,有很多人會出現在陳佐松和李百義的談話場所,使得陳佐松的談話變得期期艾艾,他總是懷疑有人偷聽。而現在,只有孫民一個人在場。在陳佐松眼裡看來,他大約是可以信任的人了。因為他摸到了這人的良心。
但事實也許和陳佐松的猜測有出入。這並不是說孫民充當了間諜,但他這樣對陳佐松和李百義網開一面,的確也不是完全為了他們,而是為了他自己。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展開了。
就在前一周,有一個女人來到孫民家裡。這個人的到來讓孫民心中的不安重新喚醒。他已經猜到這個人會來,但孫民本想通過調任看守所把李百義案完全甩掉,但事實證明此事並沒有過去。這個來找他的女人就是錢家明的老婆王梅。
王梅來找孫民是有理由的。在李百義父親失蹤案發生當時,孫民正好在錢家明所在派出所當刑偵中隊長,案情發生後一周,孫民調任市局副大隊長。他親眼目睹和參與了對李百義父親的審訊。雖然後來他沒有介入失蹤案,但他接受了對李百義案的偵察。
他看到了那個老人瑟瑟發抖的身影。大約有五六個人來對付他。三個公安和三個聯防隊員。孫民只掌了老人幾個嘴巴。他感到噁心。有聯防隊員跳起來用手猛斫老人的後頸。最後一棍是錢家明下手的。孫民看到老人的後腦有一股像霧狀的血噴出來。這時他才知道,血噴的時候有時會像一團霧那樣好看。
孫民真的吐了。他看過很多死人,但那天卻吐了。他走的時候老人還未斷氣。但憑他的經驗,他可以保證老人會在半小時內死亡。死因一定是鈍性外力致人頸椎錯位引起呼吸中斷,以及後顱腦破裂傷。他迅速離開了現場,很早就回了家。第二天,他聽到了老人失蹤的消息。
當時他接手李百義案時,恨不得馬上將他捉拿歸案。因為這樣會盡快結束這件事情。但李百義卻像一段歷史那樣消失了。在李百義消失的這十年裡,孫民變了。他變得更加內向。他用了好多時間來思考這件事兒,他經常想像那個叫李百義的青年,現在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孫民從來沒見過他,但似乎和他神交已久,甚至結成了朋友。孫民要承認,李百義真的在有些地方的表現是很奇怪的。他專偷貪官劫富濟貧的行為也令他對孫民產生致命的吸引力,因為他顛覆了孫民對罪犯一詞的認識。
這就是孫民從黃城一路過來對李百義特別注意的原因。也是他調任看守所長之後繼續關注本案的原因。要他罷手,只有等到塵埃落定宣判結束。可是現在,一個讓他憂心忡忡的新情況發生,王梅來找他的原因就在於此。隨著陳佐松調查的深入,錢家明刑訊逼供案的真相漸漸浮出水面。孫民感到自己彷彿一個潛水已久的人慢慢露出水面,感到了水面徹骨的涼風。
王梅要他快想辦法,因為她的弟弟也參與了此事,她不想賠上丈夫又搭上弟弟。孫民一籌莫展。他草草把王梅打發走,自己陷入了恐懼的深淵。
他一次又一次地諦聽陳佐松和李百義的談話,好像看到了那個秘密漸漸浮上來。有一次,當陳佐松離開後,孫民把李百義留了下來。他拿來一盤花生米,說,來,吃點花生米。
李百義已經習慣孫民對他的優待,他把孫民的舉動視為一種好意。他們聊了一會兒陳佐松,又聊了聊李百義的女兒。孫民問,有什麼證據肯定你父親不是失蹤?
直覺。李百義說。
那你後來為什麼要跑呢?孫民問,是害怕嗎?
李百義搖頭,不是。
那是什麼?孫民說,我找了你好久。
自由。李百義回答。
自由?孫民站起來思忖。你在黃城已經自由了。如果沒有你女兒,我們真的很難找到你。可是你已經自由了,為什麼又要回來?
也是自由。李百義說。
自由?孫民說,你解釋解釋。
李百義說,沒什麼解釋的,起先是要外面的自由,後來是要心裡的自由。
我知道了。孫民笑道,你是為了心裡的自由,可以放棄外面的自由。你很有個性……在和李百義談話後的一周內,孫民魂不守舍。週一上午,陳佐松來看守所時,竟然找孫民詢問關於那天晚上老人失蹤的事情,理由是孫民當時任該派出所的中隊長。
我是中隊長,但我沒介入這個案子,這個案子從頭到尾是錢家明負責。孫民辯解,當時我在負責桐江的另一個無頭案。
陳佐松說,我沒有懷疑的意思,我只是來向你詢問一下有關情況。
但這已經讓孫民渾身不舒服。那天,他很早就回了家,躺在床上。好像有些發燒的樣子。妻子給他量體溫,是正常的。她給他熬了碗薑湯。
孫民睡得迷迷糊糊。這個案子給他帶來了從未有過的壓力。他好像做夢了,又好像在現實中。晃來晃去總是李百義的影子。孫民有一種很奇怪的想像,好像李百義是他的兄弟,他用手一拍孫民的肩膀,說,我們是兄弟,你怎麼會打自己的父親呢?那是誤會,一筆勾銷。過去的都過去了。孫民心中的石頭落地,他覺得有李百義這麼個兄弟,太幸福了。他醒了,發覺只是個夢。孫民心中竟湧起一絲淡淡的失望。
上午陳佐松又來找他,要他說明情況。孫民突然發火,把陳佐松轟走了。孫民從來沒發過這麼大的火,這並不像他的脾氣。陳佐松走後,孫民覺得快透不過氣來了,他到醫療室吸了一會兒氧。
陳佐松已經胸有成竹。他從孫民的眼神裡看到了真相。孫民突然失控的情緒把最隱秘的角落暴露。陳佐松沒想到孫民也捲入此事,但他不抱孫民能出來作證的希望,因為他只要出來承認失蹤案是刑訊逼供,他自己就脫不了干糸。孫民今天出來說明,明天自己就進看守所。省看守所就是關那些犯罪的幹部和警察的,在李百義的號室裡,就關著一個刑訊逼供的警察和一個偷槍的武警。
上午,陳佐松和李好把從黃城來的群眾送上了回家的火車。黑漢和黑嫂因為沒有看到李百義的判決結果而傷心落淚。他們不想離開。黑漢說,不讓上法庭,我們就在旅館等。
陳佐松說,如果你們真愛李百義,就聽他的話,他叫你們回去,一定有他的道理。
黑漢說,我們就是不放心。一個好人能犯啥子罪,都是不懂事的時候做的嘛,再說也過了十年了。
陳佐松說,連李百義都放心了,你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黑漢說,好,好吧。
第二天上午,他們上了火車,留下了一大堆吃的用的,包括好幾把他們親手做的不容易折斷的布扇,在監獄裡有時用的東西壞了,好幾天換不著。
老六把他們送上火車回來,建議要利用現在失蹤案調查的好時機,做通王法官的工作。
現在是個機會。老六說,我今天晚上去找王法官。
陳佐松說,這樣要壞事兒,現在的情形對我們是有利的。
他問李好,好好,你什麼想法?
李好說,我只要他不死。
大家沉默了……當天晚上,老六自作主張找了王法官。
王法官住在法院宿舍的三樓。老六帶了六萬元現金,藏在一條中華煙裡。王法官見到他,就知道他為什麼而來。他認識老六,當初他的案子就是他經手辦的。後來也在不同場合見過面。
老六說,王老,你知道我的來意。我不拐彎子,因為要救命。
王法官說,好,不拐彎子好。
老六說,李百義是個好人。
王法官說,法律不管他是不是好人,要看有沒有罪。
老六說,罪是有,有大有小,看大看小。
王法官笑了,我第一回聽說,罪還有看大看小。
老六解釋,你看,罪本來是七年,律師一辯,變五年。合議庭一議,變三年。
原來是這個意思。王法官說,那你看,李百義的罪是大是小?
老六不吱聲了,只是笑。他說,這就要看您和合議庭的結果了。
王法官歎了口氣。不說話了。一會兒,他拿起那條煙來,掂了掂,說,這條煙可真沉哪。
老六說,王老,你自己看看,李百義是不是好人?您不要聽我們說,您自己說?
王法官說,如果說李百義是好人,我更不能拿你這東西了,我拿了你這東西,不單是貪贓枉法的問題,是昧良心的問題。
老六說,您不收,我心裡哪有底啊。
王法官說,拿了你這東西,我心裡就沒底了,我這樣告訴你吧,我就是願意拿千千萬萬人的東西,也不拿李百義的東西,懂了吧?
老六回到旅館,把情況說明。陳佐松向他發火,幸虧法官沒收東西,估計也不會說出去,否則又加了行賄的罪名。
老六說,奇怪了,他們都硬是不收李百義的東西,說只要是李百義的,什麼也不能收。
游德龍說,是不是李百義從前打土豪的名氣太大了,誰都怕。
老六說,我看不像,王法官像是被李百義感動了。
孫民終於熬不住了。這一周他彷彿活在一個黑洞裡。雖然他是自由的,卻有千萬條繩子綁在身上。他體會到了在逃犯的感覺:在白天行走,卻好像在黑夜。
他想到了解脫的各種辦法。但只有一種是最有把握的,就是把一切公之於眾。可是這樣的結果是把自己關進看守所,而且要承受罵名。但如果不做任何表示,等到秘密公開,他同樣也要進看守所,這樣的話,他不會有罵名,但卻有一種更嚴重的威脅,這種威脅來自李百義一方。因為李百義跟他說過,他放棄了外面的自由,得到了裡面的自由。如果孫民選擇後一種方式,可能兩種自由一起喪失。
指認真相,就得平安。說謊,就受捆鎖。現在成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孫民經過兩個月的觀察,親眼看到了李百義在看守所的生活,這個人現在很平和,他每天晚上睡得很香,也吃得很多,所以李百義明顯胖了。他在號室裡提水,刷廁所,做得很認真。孫民認定,這就是一個有所放棄的人的表現。
可是現在,孫民要放棄的是他的自由。
如果他不放棄,按照孫民聰明的大腦判斷,陳佐松會拚死把那個失蹤案弄得水落石出,那時,它會是一個轟動的事件。因為現在上面正在整頓警界的刑訊逼供案件,淨化執法環境。失蹤案公開的那一天,孫民料定自己同樣要進看守所。
又過了四天,孫民快要崩潰了。他感覺到的壓力中,不但有外在的危機,而且有內在的良心譴責的成分。他看到了李百義案的全過程,當那些支持李百義的群眾聚集在黃城公安局的時候,他第一次被震撼。因為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孫民從那一刻起對李百義刮目相看。在這之後對李百義的用心觀察中,孫民目擊了很多證據,顯示這個人的心是自由的。李百義表現出來的從容、隨和、喜悅,像是一股體味,是孫民可以聞到的。
這天晚上,孫民一個人留在看守所過夜。他的心中翻滾。折騰了一個晚上,無法入眠。
孫民出來散步,他來到號室上方,那是武警監控號室的制高點。孫民看到了在一個大統鋪裡睡著了的李百義,透過巨大的蚊帳,孫民看見李百義像嬰兒一樣踡縮著,睡得很香。很久,他也沒翻一下身。孫民回到房間,躺在床上,一直到凌晨三點,他還是清醒的。可是他的汗卻濕透了衣服。他感到軟弱了。這時的孫民感到無比軟弱。他需要一個人給他力量,讓他度過難關。
在經過好幾天的折磨之後,到了週四上午,孫民似乎越過了那座大山,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準備向上級反映失蹤案的真實情況。可是,應該找那一層上級,他沒有主意,最後,孫民決定,直接向市委反映情況。
孫民一個人悄悄來到了市委,找到了分管政法的副書記。他用了三個小時時間向副書記說明了十年前的那個失蹤案的詳細過程,就他所瞭解的部分已經表明,這是一宗典型的刑訊逼供案。
副書記聽完說明後十分震驚。他最後的表態是:不惜一切代價徹底查清失蹤案的案情,無論涉及何人,一切按法律程序處理相關涉案人。這是要拿自己的糸統開刀的信號。
孫民說明情況後離開了市委。當他走出市委大門時,似乎有一些恍忽。他突然意識到他做了一件大事,這件事可能會引發一個地震,他要承擔它的後果。他打了一個寒顫:這會不會是一個錯誤?自己是不是誇大了那件事情的嚴重性?也許自己真的是中了邪,中了李百義的邪。這個人有一種魔力,會吸引別人,並引導別人作出某種決定。
孫民看著市委廣場上眾多走來走去的人,他想,也許從明天開始,我就會從這堆人裡面消失,進到看守所裡。我的代價太大了。一種即將失去自由的恐懼籠罩了他。
孫民立即回到看守所。他來到號室外的草地上,一眼就看到了李百義。他在拔草。孫民用了好長時間觀察他。他看了好久,想找出李百義和別的犯人有什麼不同。
終於,他發現,李百義的眼睛裡,有一種和別人完全不一樣的光芒。既不是仇恨,也不是恐懼,不是茫然,也沒有莫衷一是,這是孫民熟悉的幾種眼神。但李百義的眼神不屬於這其中的任何一種。李百義的眼神裡是一種簡單得令人不可思議的目光,他只專心地盯著他要拔的草,草在哪裡,眼神就在哪裡,那眼神純粹得就像一隻小狗的眼睛,或者像兔子的眼睛。在這雙眼睛裡,現在只有草,沒有任何別的東西。
孫民突然有一種獲得解脫的感覺。好像有一件沉重的衣服從他身上脫下。他想,我要記住這個聲音,我沒有做錯。
他突然感到疲倦。他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李百義根本沒注意到孫民在觀察他。他拔完草,回到號室。張德彪在床上打坐。最近幾天,他常常這樣一動不動。李百義坐到床上,張德彪突然轉過身問他,百義,我不怕死,真的,只要事先告訴我一聲就好。
李百義不知道說什麼好。因為張德彪已經被告知,明天早晨他就要被執行了。所以,他這幾天就在打坐。他說,我保證我是一條漢子。為了這個保證,他不斷調整情緒。甚至少有的和大家打牌。
到那一天,我敢看著槍斃我的人。我不鳥他們。張德彪說,可是他們敢摘下口罩嗎?百義,我不後悔我幹的,我就是壞人,怎麼著?不過,我佩服你,雖然你投案,我不相信是你自己要投的,你自己也說不是,所以,你永遠是大哥;我看不起老六,他現在活得好好的,好像很滋潤,可他等於死了一樣。我死了,就像還活著一樣。這就是英雄。英雄是不怕死的。
第二天清晨五點。有人把張德彪叫醒,大家都醒了。大家上前和他告別。這時張德彪突然變得十分軟弱。他抱住李百義不放手。
李百義輕輕撫摸他的肩膀。
你會不會來?張德彪說,你不會的,你不會判死刑。
李百義說,我會,我會來。
警察把他拉開。當兩名警察讓他走出去時,張德彪的雙腿明顯軟了下去。
警察只好用四隻手架住他。他是被拖出去的。
腳鐐聲遠去了。大家都沒說話。有人點起了衛生香,被武警制止,打火機被搜走了。
李百義一個人面向窗外,他感到他的眼睛潮濕了。外面開始下毛毛雨。十年來他好像忘記了哭泣。但近來他總是經常抑制不了心中突然來臨的悲傷。
這一整天李百義都心情不好。他總是在猜度張德彪被行刑的時刻。在他的眼前出現幻象,張德彪好像是在他殺死錢家明的那塊地上被槍決的。
他似乎看到死後的張德彪向土地深處走去……他走了很久,遇見到錢家明。死的人總要見面的。包括我自己。他想。我想像自己見到了張德彪,也見到了錢家明。
每一個死者臉上都好像有血。不過,血可以洗去,悲傷卻留下了。李百義在夜晚的夢中見到了更多的人,所有死去的人,他們臉上沒有血,但個個臉上都透著憂傷。
不到五點,他就醒來了。這是他進看守所睡得最不好的一夜。
上午,陳佐松來見他。
這一次,他沒被帶進孫民的辦公室,而是在審問室。陳佐松帶來了黑漢他們送給他的東西。
他們回去了。陳佐松告訴李百義。是昨天上午九點的火車。
更重要的是,陳佐松告訴他案情有了大的轉機。他父親馬貴的失蹤案經市委特批嚴查,現已查明,這是一宗典型的刑偵逼供案。收容所案情部份已查清,強姦馬春等三名被收容人員的責任人,是該所內的三名臨時工,其中一個吳姓嫌疑人,其父親在公安局六處任副處長,他利用父親的權力串通信訪處的人,用錢賣通錢家明,為了阻止李百義父子的上訪,對李百義父子實施了一糸列的威脅和刑訊逼供,意圖迫使他們放棄上告。錢家明等人在刑訊逼供時致使李百義父親馬貴當場死亡,為了掩蓋事實真相,他們將屍體隱藏,用塑料袋沉埋於派出所的化糞坑內。現在,所有涉案人員均已批准逮捕。
現在嚴查刑訊逼供,他們沒有好結果了。陳佐松說。
李百義聽了沒有表情。他並不感到震驚,好像在聽一個早已不是秘密的遲來的消息。
是孫民舉報的。陳佐松說,他也被控制了。因為,他參與了那天晚上的事。百義,你的心事了結了。
陳佐松說,還有,我辭職了。
李百義說,佐松,不要當律師了,你回黃城替我吧,做那個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