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那年月陽光燦爛 正文 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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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梅近來總是心事重重,下班一回家,就關上門,一個人悶在房間裡。李長友在走廊上晃了晃,見女兒房間的窗簾子也拉起來了。他沒有喊,只是歎了口氣。

    天,開始下雨了。

    梅雨是長江中下游地區特有的氣候現象。"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青桐城還是黃梅戲的發源地。黃梅黃梅,是不是梅子黃時,家家坐在屋裡,望著雨,說些鄉土往事,於是就有了用小調唱出來的衝動,漸漸地,就成了一個劇種,走出了青桐?

    王月紅很少在家待著,劇團現在基本上是不唱戲了,即使偶爾唱一兩場,也是由年輕的演員們來擔綱,王月紅她們早已是人老"戲"黃,上不得檯面了。但是,王月紅還是很少在家裡,每天早晨一吃了早飯,碗丟在桌子上,步子便出了門。一小的老師們背後都說王月紅跟了李長友,是福分。當然也有人一笑:"什麼福分?對王月紅是,對李老師就是禍了。"

    是福是禍,李長友不願意多追究。二十多年了,王月紅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心裡到底想些什麼,李長友清楚。當年,李長友因為家庭成分問題,到了三十歲還沒娶上親。王月紅只見了一面,居然就同意了。這讓李長友多少心裡有些感激,也是這種感激,維繫著這麼多年的生活。一個人一生需要的太少了,一次感激,一縷溫暖,都足以讓他付出更多而不後悔。李長友生活的年代,正是中國激烈變革的時期。每一次運動,李長友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而王月紅,在每一次運動中所表現出來的鎮定,往往給了李長友生活下來的勇氣和希望。這是其他人所不知道的,也是李長友內心裡對王月紅敬重和敬畏的重要因素。王月紅每天出去,李長友從來不問她到哪裡。王月紅願意說,你不問她也會說。她不願意說,你就是問了,她能說實話嗎?

    李長友回到客廳,雨越下越大了。黃昏,天地間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蒼茫。

    李小平撐著傘回來了,他朝客廳裡瞟了一眼,問:"媽沒回來?"

    "沒有。"

    "姐呢?"

    "在屋裡呢。"

    李小平收了傘,抖抖雨,將它靠在門邊上,邊進屋邊道:"姐怎麼老是待在屋子裡呢?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啊?"

    "不會吧,能有什麼事?"李長友嘴上答著,心裡也在想這事。菜已經放在桌上了,罩著紗網。李小平上前揭開,用手拈了根豆芽。李長友沒有制止,只是問:"你們那什麼文學社,還在搞吧?"

    "當然在搞。我們正在加強跟外面的交流,影響正在不斷擴大。"李小平一說到這兒,眉毛都豎了起來,"北京,南京,還有重慶,都有人寫信來,稱讚我們的刊物大氣,新穎,有觀點,有思想。特別是有強烈的批判色彩。"

    "這……"李長友頓了一下,"還是得注意。我總感到那是政治。政治可是很複雜的。"

    "沒問題。第一我們不反黨。第二,我們所有的觀點,都是從熱愛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出發的。魯迅先生還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呢。我們就是要用自己的行動,喚醒一些人。這已經是一個正在看到曙光的時代了。"

    "你……小平啊,你還年輕,少參加這事。複雜啊!"

    李小平站著,望了望外面的雨。李長友歎了口氣,讓他去喊李大梅來吃飯。至於王月紅,等會兒將飯和菜壓在鍋裡,她很少有正點吃飯的。李小平到了李大梅門前,敲了下門,說:"姐,吃飯了。"

    李小平吃到第二碗的時候,李大梅才進了客廳,李長友瞥了她一眼,也沒說話,只是給她盛了碗飯。李大梅坐下來,低著頭,一粒一粒地撿著飯吃。李長友說:"吃菜啊!怎麼了,大梅?"

    "沒事。"李大梅道。

    李長友也不好再問,對於孩子,他一貫的方法是尊重他們。而且,在家庭中,他本身就長期處於從屬者的地位,對孩子的管理,根本就不可能到位。兩個孩子從小就是王月紅管。李長友管了,不服。他看著李大梅慢慢地吃了一碗飯,又低著頭,回房間去了。

    晚上,李小平到文化館高玄那裡校新一期的《一切》的稿子。路上,碰見媽媽王月紅和一個差不多五十歲的男人一道,共撐著一把傘,正從文化館邊的巷子裡出來。他老遠看見了,先是一愣。接著,他閃到了邊上,看著他們兩個人走過巷口,往廣場方向走去。那個男人的背影厚實,穿件咖啡色的外套,個子大概有一米七五。王月紅如同一隻小鳥,貼在男人的身上。傘罩著他們的臉,卻將他們相依偎的身形,呈現在了青桐街上。

    路燈昏黃,這讓李小平暫時感到心裡好受些了。街道上行人也少,而且下雨,應該不會有更多的人看見這雨中傘下的一幕吧?

    李小平帶著這種心情,到高玄的房間裡校稿子。高玄不在,出去了,說是食品廠那邊有個文學女青年,約他去看一篇小說。李小平校了三篇,腦子裡挨個走著的,不是打印出來的文字,而是剛才雨中的那把傘……

    不到九點,李小平離開了文化館。

    雨已經停了。

    和平路上,一片安靜。雨後,空氣清新,甚至有一些鄉野的氣息。也難怪,小小的青桐城的四周,都是田野。這廣大無邊的雨,一定把那田野上的氣息攜帶過來了。八十年代,三萬人口的小城,其實與鄉村血肉相連。城邊是田,田中是城。整個小鎮,除了商業,機關和學校,總共只有四座工廠。工業化的氣息,在這個小鎮裡還僅僅是慢慢遊蕩的一縷幽靈。四座工廠裡的工人,加起來也才一千人。包括他們的家屬,也超不過五千人。這是一個典型的農業化和小商業化城鎮,安安靜靜地臥在龍眠山腳下。那份寧靜!十五年後,李小平再回頭一看,城市已經擴大了將近十倍。沒有哪一個角落,能讓人安靜地坐一會兒了。

    李小平走著,很快到了廣場。

    廣場四周,每個角上都有一盞路燈。雖然不太亮,但是照著,廣場上也便有幾分茫白了。雨後的霧氣,還在路燈的光裡眩暈著。北邊,文廟門前,正聚著一群人。明明滅滅的煙火,不時照亮那些年輕而誇張的臉龐。李小平知道,那是樊天成他們那一夥人。這些人,幾乎每天晚上九點,都是在文廟門前集中。嬉鬧的聲音,一直在廣場的上空迴盪。有時,還夾雜著男男女女的尖叫聲。李小平收回眼光,正要折進廟前街,卻看見魯田急匆匆地跑出來,直往文廟前奔去。魯田這丫頭,也和樊天成摻和上了?李小平想: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怎麼老是碰見這樣讓人煩心而難以解釋的事情?他的心一疼,停在街口上。魯田已經跑到那群人中去了,接著,李小平就聽見樊天成在叫喚:"田姑娘,來,讓哥哥親一個!"

    李小平一陣噁心。他移了移步子,甚至想衝上去,給樊天成一個巴掌。魯田也是他樊天成這樣的流氓親的?而且……

    人群裡"嘩"地響起叫好聲,"大哥能耐!什麼時候也給我們小弟親一下?"

    "你也想親?死去吧。"接著就是拳頭打在身上的聲音,再後是一聲慘叫。人群裡一下子靜了,樊天成問:"田姑娘,高興吧?不行,再打!"

    魯田沒有聲音。

    拳頭又響了,慘叫聲再次劃破雨後的廣場。李小平加快了步子,衝到了人群邊上,昏黃的燈光下,他看見魯田正抽著煙,靠在樊天成的身上。他拉著魯田就走,魯田問:"幹什麼啊?李小平?"

    "給我回家!"

    "啊呵,李小平?小平老師來了,敢搶我的姑娘了?"樊天成伸了手,好幾個人上來攔住李小平。李小平瞪著樊天成。樊天成走近來,在李小平的臉上比劃了一下,說:"你喜歡魯田,是不是?"

    "……"

    "田姑娘可是我們的小妹子,你不喜歡來起哄幹什麼?田姑娘,你喜歡這小子嗎?"樊天成轉身對著魯田,魯田往李小平的身邊靠了一下。這一靠,讓李小平陡地生起了一股子英雄氣。他大聲道:"我就是喜歡!"

    "真喜歡?"

    "真的。"

    "那好。今晚上,你就當著我們兄弟的面,跟田姑娘咬咬嘴。不過,要深一點。敢嗎?"

    李小平這一下子蒙了,他不可能想到樊天成會提出這麼個要求。他拉了下魯田。魯田又往他身邊依了依。李小平道:"魯田,我……"

    "哈哈,來吧,李小平。兄弟們,快過來看著,十塊錢一張票,真人親嘴表演。"樊天成大聲地嚷著,聲音在廣場上撞過來撞過去,顯得焦躁而惡毒。

    李小平望著樊天成,足足盯了兩分鐘。然後,他一轉身,抱著魯田,將嘴壓在了她的嘴上。魯田並沒有掙扎,而是像排練過似的,張開了嘴,兩張嘴貼在一塊兒。李小平的舌尖甚至抵到了魯田的舌頭。一陣震顫,李小平趕緊放開了。

    樊天成大概不會料到,縣一小的李小平老師,在1986年的夏天,在這個雨後的廣場上,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深深地親了魯田的嘴。他衝上來,在李小平的臉上使勁地扇了兩個耳光,然後揮了揮手,說:"兄弟們,我們走!"

    廣場上一下子靜了。

    李小平問魯田:"不好好學音樂,怎麼跟他們攪到一塊兒了?你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嗎?"

    "我……小平哥,謝謝你。"

    "謝我?我剛才看見你是一個人跑過來的。到底怎麼了?"

    "上個星期天,我從陳老師那兒上課回來,被樊天成他們攔住了,非要我做他的妹妹。他說如果我不同意,他就讓人辦了我,還有我姐。他說我同意了,他就會保護我。今天晚上,也是他讓人送信,約我出來的。說真的,小平哥,我心裡很怕,特別是剛才……"

    李小平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兩個人沿著球場,走了兩圈,誰也沒說話,然後,就進了廟前街,進了一小。到魯田家門口時,魯田突然拉住了李小平的手:"李小平,記著,你可是親過我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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