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去衛生局的路上,公交車都會經過葉小愁的學校。現在葉小愁已經很少來醫院了,可能是要到期末學習開始緊張,也可能是因為冬天到了天黑得太早,葉小愁不願意摸黑到我們醫院那麼偏僻的地方。電話裡葉小愁帶著歉意對我說:親愛的,你在醫院要照顧好自己。千萬不要因為我不在就不吃飯、不睡覺。把自己養的胖胖的,到時姐姐給你買糖吃。雖然話語裡有著很強烈的哄小孩子的味道,但現在聽來卻是很是受用,原來戀愛是人類進化的倒退,人可以越來越幼稚。
葉小愁總是在下午的某個時間給我電話,有時甚至說自己是在廁所裡,然後小聲對我說:噓,聽到沒?我們班主任尿尿跟吹口哨似的,可響了。
葉小愁並不知道我現在每週兩次的業務學習,也不知道在她給我電話時公交車正經過她的學校。這有一點小小惡作劇的感覺,我會一邊接著電話一邊望著她們的學校,想像著葉小愁蹲在哪堵牆的後面一邊打著電話一邊不厭其煩地摳著牆皮的樣子。
每次坐在公交車上,旁邊都會有幾個和葉小愁差不多大的孩子。他們穿著和葉小愁一樣的校服,臉上帶著葉小愁一樣對世界漠不關心的表情。曾經一次一個紮著和葉小愁一樣辮子的女孩坐在我身邊,她把身體縮在座位裡,腳蹬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全神貫注地發著短信。可能是我的目光太過明顯了,隔了一會她突然轉過頭對我說:叔叔,你偷看別人發短信是犯法的。
我連忙向她解釋自己過分關注的並不是她的手機短信,而是她校服上的校徽。看見她依然不信任的眼神,我再次解釋自己認識和她在相同學校的一個女孩,可是卻找不到合適的稱呼來定義我與葉小愁的關係。看著我苦苦思索的樣子,那個女孩笑了。
叔叔,你是不是想泡我?不用這麼麻煩吧。
我在電話裡問葉小愁你們學校的女孩是不是都很酷?葉小愁卻嗤之以鼻,那些小屁孩?沒有希望!
我笑了,因為剛剛在車上聽到一個和葉小愁同校的小孩子說著類似沒有希望的話,真不知道對於他們來說什麼是希望。可是仔細想想自己的希望又是什麼呢?
但是我卻永遠搞不清楚現在的孩子到底什麼時間上課,無論我什麼時候,坐哪個方向的車都會遇到一些學生,難怪以前葉小愁會整天下午泡在醫院。我問葉小愁現在的學校都這麼輕閒?葉小愁依然是那個腔調:誤人子弟的破學校,就那麼回事唄。
不知為什麼,我現在特別喜歡去問葉小愁一些事情,哪怕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這麼做無非是等待著葉小愁的葉式回答。有一天主任問我對在醫學院學習的看法,我忙於回復葉小愁發來的短信,就隨口說了句:破學校,破生活,就那麼回事唄。弄得主任感慨很久,說現在的年輕人怎麼會這麼消極。要是他知道這些話本來是給他在手術室門外講故事的小女孩的口頭禪,我想主任一定也會說:這個破世界,沒希望了。
葉小愁喜歡用課時來計算我與她分離的日子。一節課四十五分鐘,兩節課九十分鐘。我又有一早自習的時間沒有見到你了;我們差不多有四周全天課的時間不見了。再久一點就快過一個學期了,到時我就不認識你了。
我在電話裡聽見葉小愁一邊說話一邊喘著氣,身邊還有嘈雜的聲音。我問她在幹嗎?她說每天晚上放學都是坐公交車的高峰期,總有一大堆學生要擠公交車,如果你不跑的話可能連車都擠不上去。我望向窗外一堆學生擠在車身周圍,傍晚時分,路燈已經亮起。那些學生三三兩兩,隨著公交車速度放慢他們一擁而上。車門打開,隨著車外的寒冷的空氣吹進來一群孩子連吵帶鬧地連同路燈昏黃的光線一起擠進車來,車上一下子變得異常熱鬧起來。
我上車了不和你說了。
我聽見葉小愁的聲音在手機的話筒裡還有我身周的空氣中一起迴響,轉頭望去,葉小愁正拿著手機靠在車門邊的柱子上。
車門關上,葉小愁把身子轉正,望向車窗外。可能是看到了誰,她皺著鼻子笑了一下手還沖窗外晃了晃。車駛出站台,葉小愁吐了口氣把頭抵著車窗,面無表情。
我的座位距離車門差不多三米的距離,我和葉小愁之間也差不多站了五六個學生。隨著車身的搖晃,我在人與人的縫隙間看到葉小愁的身影忽隱忽現。每隔幾秒鐘車窗外路燈的光就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臉上然後再從她的臉上到她的身上慢慢消退,葉小愁的身體也在我的眼裡忽暗忽明。那就像膠片經過光照射在屏幕上的影像,由一格格靜止的畫面創建出一個慢慢動作的葉小愁。周圍的一切都似乎成了葉小愁的道具,人影的交錯,呼出的霧氣,錯亂有致的聲音……都使得葉小愁為我一個人而演出的電影變得流光異彩。突然覺得她靠在鐵柱上的姿態也有了莫名的風情,也許葉小愁穿上旗袍並沒有那麼難看。
我不想打破這個情景,只是靜靜坐在那裡看著葉小愁的背影。
我看到葉小愁的嘴角又露出笑容,她把手指放在車窗上不停磨擦。我向對面的車窗外望去一個巨大的醫藥店廣告牌慢慢閃過,廣告牌上是一個高大英俊的男醫生露出自信的笑容。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葉小愁發給我的短信。
老杜同志,想你了怎麼辦?
我回給她一條短信,上面只寫了「回頭看」三個字。然後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露出自以為也是很自信的笑容,等著看葉小愁慢慢轉身看到我後臉上的表情。
啊!!!!
葉小愁的叫聲差點讓司機當即停車,車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們兩個人的身上。本來在這晚飯的時間坐在冰冷的車廂裡大家都沒有什麼精神,結果現在大家都饒有興趣地看著葉小愁抓著我的手大呼小叫。
親愛的,你怎麼會在車上?
親愛的,你是不是特意在等我?
我有些尷尬地望著車廂裡的其它人,雖然他們大多並沒有太過分的反應。早知道這樣不如在葉小愁下車時再給她這個驚喜了。葉小愁看到我的表情咧開嘴笑了,她把我從座位上拉起來然後牢牢挽住我的手臂,大聲說:
叔叔,你好久都沒有來我家了。我和我媽都想你啦。
我和葉小愁站在車站的路燈下,她翹起腳把臉湊過盯著我的臉看。她口中呼出的霧氣噴到我的臉上,有潮濕的感覺。她用兩隻冰冷的小手捧著我的臉,自己卻裝作無辜的樣子。
叔叔,你好像在發燒,臉很熱呀。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面對葉小愁的時候開始有了一絲歉意。她總可以百分百表達自己的心情,無論是好是壞。而我就不行,那怕心裡一萬分想,卻總要故作矜持保留幾分。就像一個誠實的顧客和狡詐的商販一樣,那些歉意是來自她的付出要遠超於我的付出,也就是俗稱的利潤,但這一點點差距又讓我有著充分的滿足感,希望這場自私的交易永遠沒有結束的那天。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太過計較的男人,把自己的戀愛都想像成天平上的兩個砝碼,不斷衡量。
葉小愁走在我面前,吊起一條腿在地面上的瓷磚劃成的方格裡跳來跳去,她每跳一次,她的發辨連同書包上的娃娃就隨著也做一次跳躍,而我的天平也隨之左右傾斜一次。最後我發現我的天平已經完全開始一面倒,而我卻已經絲毫找沒有砝碼可加在自己的那端。當葉小愁突然轉身跳過來撞在我的懷裡,揚起頭衝著我傻笑時。我的天平失去了它的支點,瞬間倒塌了。
葉小愁摟住我的脖子緊緊抱住我,然後把自己臉貼在我的臉上。她的小臉是那麼涼,而從她口中呼出的氣息卻是那樣的熱。我們相擁在一起,彼此厚厚又不同材質的外套相互擠壓、摩擦,我的手指尖能感覺到從她牛仔褲的銅扣子上傳來的微小電流,那種麻麻的感覺代替了手掌暴露在空氣下的寒冷。葉小愁的左手慢慢下滑,穿過我的手臂環住我的腰,右手拉開我的外套的拉鏈,然後把臉深深埋我的毛衣裡用力地吸著氣。隔了好一會,才心滿意足地抬起頭。
老杜同志,你有沒有想我?
我點了點頭,每次點頭,我的下巴都會摩擦著葉小愁肩上的頭髮,那裡散發著寒冷、乾燥冬天裡的特有氣息,好像還混雜著其它讓人舒服的味道,我乾脆也學葉小愁的樣子把頭埋在其中不願再抬起。我不知道現在自己所站的地方是哪裡,完全是葉小愁把我領到這來。也許是她家的附近,也許不是,可又有什麼關係,只要不是在醫院,只要我沒有穿著那件永遠不合身的白大衣、周圍不再是一成不變的單色。
想來這應該算是我第一次走出我的世界主動去擁抱葉小愁。
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我不喜歡自己的學科,自己的職業。當然也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些,包括我的父母。事實上他們從來不在意我做什麼,就像我自己都不在意一樣。雖然不在意,但依然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喜歡。這種不喜歡的感覺在以前並沒有像現在這麼強烈,倒是因為喜歡上了一個人,開始注重起自己的感覺來。
我從小就對生死這種東西就看得很淡,所以從來也不認為醫生是多麼神聖不可侵犯。能夠成為其中的一員,我自己也會奇怪。我總是因為走神而開錯了處方,我用圓珠筆將上面所寫拉丁文字母用力劃掉,然後看著紙上的大塊空白便無聊地塗來塗去。我的辦公桌內已經積了幾本被我劃著亂七八糟的處方,偶爾看到它們我會想到自己,處方的用途便是被人寫上字領到藥物,因為上面不同的拉丁文而領到不同的藥物,就好像受不同教育的人做著不同的職業,這便是命運。只是有些處方卻像我這樣的人亂塗一氣而無法完成其命,但永遠不要認為沒有好的規則的人生就是失敗的,事實上有一次同事拿著我亂塗的處方竟然也開到了藥,那是因為藥房的人從來看不清我的筆跡。
你在笑?
你怎麼知道?有時候我真的很想知道葉小愁的特異功是從何而來。
你的心告訴我的。
不知什麼時候葉小愁把腳踩在我的腳上,雙手緊緊抱著我的腰。在我偷偷聞著她頭髮裡好聞的味道時偷偷地聽著我的心跳。
你在想什麼呢?
想知道?
嗯。
……
怎麼不說?
我的心在告訴你。
這次心說什麼沒聽到,因為你的肚子太吵,它在說它餓了。
那天晚上,我們拉著手在街上轉了很久,卻沒有找到一家合適的飯店。我和葉小愁本都不是挑剔的人,但是對於這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約會,葉小愁還是有權利要求多些。她把她家附近的從大到小的飯讓都品頭論足一番,可以看出她是這些飯店的常客。不難猜測出她平時與她媽媽的生活。所以當葉小愁說要帶我回她家做飯給我吃時,我還是有一些擔心的。
如果歷史可以重來,我應該不會選擇去她的家,但那絕不是因為她做飯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