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軒與陳家的關係非同尋常。
夏雨軒是山東泰安人,孔聖人的近鄰。他出身書香門第,所謂書香門第,說來也有點兒可憐。準確地說,只有書香,門第卻說不上了。夏家祖祖輩輩讀書,卻連一個舉人都沒有中過。讀書做不上官,沒有別的出路,只能當先生。商行鋪面裡當記賬先生,庠序私塾裡當教書先生,當然也有到衙門裡去當書辦先生的,可那得有人有路子才行。別看夏家柴篷荊門,還別有傲骨,看不起經商的,更不屑混跡於宦海泥沼。於是,差不多祖祖輩輩讀書,祖祖輩輩是教書先生。叩開夏家的柴門,見到男人出來,恭恭敬敬地叫聲先生,有什麼事求上門來都好辦。
輪到夏雨軒這一輩,時運便有了轉機。夏雨軒天資聰穎,稟賦非凡。夏雨軒是個遺腹子,父親在他出世之前的三個月便暴疾而亡。他自幼受的是祖父的教育和培養,祖父見他讀書能過目不忘,講書能舉一反三,便像得獲稀世珍寶一樣欣喜若狂,傾盡心血促其成才。夏雨軒果然不負祖父及其家族的厚望,十二歲便通過了院試,成了聞名遐邇的少年秀才。二十三歲的時候,又鄉試奪冠,榮獲解元。本來該順理成章地進京參加會試,無奈祖父年事已高,又患了眼疾。全家人的生計,就靠的是祖父教書那點兒微薄的束脩,祖父一病,便斷了生活來源。夏雨軒只好扛著孝廉的身份,替祖父當起了孩子王。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也很重要,他與蘇家的小女兒定了親。夏蘇兩家是世交,且交情匪淺。祖父一病,蘇家知道夏家缺人用,便主動敦促夏雨軒結婚。夏雨軒為了這事也不能離去,畢竟是人生大事嘛。
一直拖到了二十九歲的時候了,他急,祖父比他還急。來年正值己丑,三月春闈,必須在當年入冬之前趕到京城。一是大運河冬季冰封停航,趕旱路極為不便;二是進京之後還要求師拜門,熟悉會試規矩,要留出一些時間。剛過中秋節,祖父就逼著他收拾行裝離家上路。
說實在的,他一走,家裡的全部重擔都壓在母親和媳婦的身上了。上有瞎眼的老祖父需要贍養,下有四歲的幼女需要照顧。無田地產業,無鋪面經營,更無積蓄,讓這老少三代怎麼活呀?
祖父說:「你別管,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你走之後,我們能摘就摘,能借就借,摘不到借不到就出去拉棍兒討飯。我就不信我教了一輩子書,那些子弟會眼瞧著我餓死。」
祖父已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他也只好聽命。他知道,祖父以及故去的祖先都在看著他,盼著他能金榜題名,光耀夏家的門庭。
他走了,家裡留下的是四張等著吃飯的嘴。而他這張嘴也要吃飯,他身上也要穿御寒的衣服。身無分文,這一路上怎麼辦?到了京城又怎麼辦?這些祖父肯定都想到了,可是祖父嘴裡卻不說。他理解祖父為什麼不說,瞎了眼的祖父毫無辦法。祖父是個好臉面的人,他把這個難題留給了孫子,還不好意思把難題捅破,也只好裝作糊塗,難得糊塗吧。
可是,母親知道他的難處,媳婦知道他的難處。母親翻箱倒櫃,把自己出嫁時壓箱子底的衣服和父親生前留下來的衣服都找出來,能拼的拼,能改的改,給他湊成了一身棉衣,兩件單衣。媳婦將自己的首飾都拿出來送進了當鋪,又到娘家東摘西借,湊了十兩散碎的銀子,權作他進京趕考的盤纏。
他就這樣跪別了祖父和母親,抱別了媳婦和女兒,狼狽地上了路。知道的是進京趕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外出乞討。
祖父托了一個朋友的關係,找到台州衛的一條漕船。他上船給人家打雜,白幹活,人家不收他船錢,可是不管飯,吃飯還要自己解決。漕運時期,大運河就是一條流淌著糧食的河。他自己能找到米,找米的路子很多。漕船靠岸的時候,他可以到碼頭上去掃灑在地上的米粒;有人倒賣漕糧的時候,破漏的麻包能把糧食灑得滿船都是;還有摻糠兌假的時候,糧食更是唾手可得。守著糧倉無餓鼠,可是他也只能是填飽肚子。船行一路,他煮了一路的粥吃。有時候運氣好,他或許能揀到幾根青菜,洗乾淨撕扯撕扯放在粥鍋裡,算是改善了生活。當然,趕上船上的運丁喝酒的時候,他也常常被邀請。但是他很節制,酒喝得很少,菜也吃得不多,反而空閒了半副腸子。
一路上,他幾乎一文錢都沒有花,到了通州漕運碼頭的時候,媳婦給他的十兩散碎銀子一錢也不少。
這時已經到了入冬時節了,大運河開始結起細碎的冰碴兒。西北風沒日沒夜地吹著,樹葉子嘩啦嘩啦往下掉,中了火藥的飛鳥一樣。寒風刺骨,腹內空空,他開始為吃食和活命發愁了。離明年三月的春闈還有一個漫長的冬天,這個冬天他該怎樣度過呢?
通州城再大再繁華,可要是找到一頓不花錢的飯比找到顯靈的菩薩還難,找到一間不花錢的房子更是癡心妄想。他只有動用這來之不易的盤纏,才能聊以度日。
漕船抵通,要靠兩壩,人貨盤查非常嚴格。船上一切閒散人員,都得提前在張家灣上岸。夏雨軒背上那命根子一樣的小包袱,茫然無措地踏上了這片陌生的土地。
張家灣是古漕運碼頭,如今依然是喧鬧繁華之地。張家灣古鎮上,留有許多先賢遺跡。特別是一代忠良李三才的故居,一代宗師李卓吾與馬經綸吟詩論道的柳亭,一代才子曹雪芹家的莊園、當鋪和染房,夏雨軒都想前去瞻仰憑弔。可是天寒風勁腹內空空,他得先想辦法生存下來才是。
夏雨軒穿過張家灣熙熙攘攘的古鎮,躲過飄著香氣的食物和暖洋洋旅店的誘惑,步履匆匆地朝通州城走去。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匆忙地朝通州城趕,似乎那是一個目標,什麼目標,他不清楚。他現在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像行進在寒冷而陌生的另一個世界裡。他知道他要去進京趕考,可是離春闈的時間還有好幾個月。這期間他無疑要溫習功課,無疑要拜師求教,無疑要做好應試的準備。可是,怎麼溫習功課,到哪兒拜師求教,做哪些應試的準備,他都渾渾噩噩。科考是一個很清晰又很朦朧的目標,奔向考場不是他的意願,而是命運使然。
他走著,西北風呼啦啦地朝他抽打著,他身上已經涼透了,他沒想到北京的風竟然是這樣地尖厲可怕。他渾身發抖,兩腿發軟,身子晃晃悠悠地總要往地上摔。他叮囑自己千萬不要摔倒,倒在地上他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路邊的一個小店吸引了他,這個小店有一個令他心動的名字:牡丹亭。
這是在從張家灣通往通州城的官道上,靠在路邊的村子叫做九棵樹。奇怪的是,這麼一個偏僻的小店,怎麼會有一個如此高雅的名字呢?走近一看讓他大吃一驚,小店的門楣上竟然雕刻著一副對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再一細看,更讓他目瞪口呆,原來竟然是大戲劇家湯顯祖的親筆。他顧不上許多,強烈的好奇心和對先賢油然而生發的敬意使他忘記了囊中羞澀,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推門進了小店。
進去之後他才發現,這牡丹亭門面不大,裡面卻別有洞天。院子分成裡外三層,外院是一般的小店,大通鋪,還兼管存車喂牲口,所謂的大車店,是專門給趕車的、拉腳的、做小買賣的窮人預備的;中院是普通店舖,小間小炕,可以一人獨住,也可以兩三人住一間,據說是給一些稍微講究一些的生意人、流浪藝人、小差役或者窮書生預備的;後院則是若干個獨門獨院,自成一家,清靜整潔,是專門給上京下衛的官吏及其眷屬、做大生意的商人、進京趕考的舉人預備的。
夏雨軒一進院便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計迎上來,小夥計顯然是見過世面的,並不以衣帽取人。雖說他一身寒酸,一臉菜色,小夥計卻一邊將他朝後院領著,一邊向他介紹著這三層院子的規格、條件和收費標準。
他顧不上斯文,急忙拉住了小夥計,紅著臉說:「我……我還是住在……中院吧。」
他本來想說住在外院,但是看到小夥計那疑惑的目光,便咬牙說出了中院。
小夥計笑了:「先生,您別客氣,別看您穿著隨便,又沒帶著書僮下人,可我這眼裡不揉沙子,包子有肉不在摺兒上。您別開口,聽我的,我要是看錯了您,您把我這眼珠子挖出來當泡踩。您不凡,您是讀書人,文曲星。進京趕考不是?您肯定是個舉人對不對?您別笑,我在這兒一天迎八方,什麼人沒見過?」
夏雨軒不得不佩服小夥計的眼力和見識,更佩服小夥計的這一口生意經。可是,他還是猶豫著不肯往後院走。
小夥計說:「您知道這兒為什麼叫牡丹亭嗎?」
這正是夏雨軒最感興趣的,忙說:「不知道,願領教。」
小夥計說:「湯顯祖湯大人您知道吧?您肯定知道,我在您面前諞什麼呀?這不是聖人面前念《百家姓》嘛。可是您知道湯顯祖,未必知道《牡丹亭》;您知道《牡丹亭》,未必知道《牡丹亭》的來龍去脈。想當初,我一說想當初就是二百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萬曆十九年,湯顯祖湯大人和李三才李大人一起奏了首相申時行一本,結果把萬曆皇帝惹惱了,一下子被貶到雷州,離海南島只隔著一條海峽。湯大人在雷州的徐聞縣當一名小小的典史,後來又被調到浙江遂昌當了個知縣,那官也小多了。您猜怎麼著?到了萬曆二十六年,湯大人又來到了北京,給皇帝上折繼續要求懲治貪官污吏。萬曆皇帝不聽他那一套,可也沒怎麼他。他自個兒一怒摔了烏紗帽,老子不幹了。湯大人辭官以後,從北京出朝陽門,到通州,就在這小店裡落了腳。當時他就住在後面的小獨院裡,在那裡寫完了他的《牡丹亭》。據說,起初那個戲不叫《牡丹亭》,叫《還魂記》。只因為那小院裡有一個小亭子,亭子裡種著牡丹,湯大人天天對著亭子出神,聞著牡丹花的香氣寫戲,戲寫好之後就改叫《牡丹亭》了。您別看事隔二百多年了,當年湯大人寫戲的小院還在,種著牡丹的亭子還在,您要是住在那小院裡,肯定會沾上湯大人的許多仙氣文氣,還發愁榮登榜首?湯大人是三十四歲中的進士,恐怕您比他老人家還年輕吧?」
夏雨軒算是對這個小夥計心服口服了。原來只聽說京城人大氣,京城人見多識廣,京城人喜歡談論官場並且對官場如數家珍,卻沒有想到京城人還如此博學多才。就這個十幾歲的小夥計,對湯顯祖的熟悉瞭解,真讓他們這些讀書人汗顏。這個十幾歲的小夥計說話的風采流暢,侃侃而談,真讓許多身居要職的外官自愧弗如。
小夥計不知是為了成全他的科考美夢還是極力想把後面那獨門小院推銷出去,緊盯著他不放:「怎麼樣?您要不要住在湯大人的小院?」
夏雨軒不敢住,但是還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個小院一天收多少錢?」
小夥計說:「要是別人住,一天一兩銀子,您住嘛,減半,收您五錢。誰讓您是個讀書人呢?我們東家二百多年的老規矩,跟讀書人有緣,絕不能難為讀書人。」
夏雨軒心裡吃驚不小,表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天爺,住一夜要花五錢銀子,我包袱裡這點兒盤纏半個月不到就花光了,往後怎麼辦?京城人是大氣,可也真敢扛價。這種小院要是在我們泰安,住上半年也花不了十兩銀子。夏雨軒沒計較這些,反正他是下決心不會當這個冤大頭的,儘管湯顯祖的仙靈在召喚著他。沒有錢,就算是湯大人來了,也不會讓你白住房的。另一個問題引起了夏雨軒的興趣,他問:「請問貴東家高姓大名?」
小夥計受了辱般地叫起來:「怎麼?您連我們東家也不知道嗎?看來您是頭一遭進京吧?」
夏雨軒謙恭地點了點頭,也算是向小夥計致了歉。
小夥計自豪地問:「通州有個馬千戶您知道吧?」
見夏雨軒一臉茫然,小夥計接著說:「馬家先祖跟隨燕王征戰有功,被封通州衛千戶。您要是不知道馬千戶,總該知道馬千戶家出過一位馬御史吧?」
夏雨軒說:「你說的是馬經綸馬大人?」
小夥計臉一揚:「正是。」
夏雨軒無限敬佩地說:「馬大人俠肝義膽,為了救李卓吾李大人,傾家蕩產在所不惜……」
小夥計立刻叫起來:「對對對,先生您真有學問,說得對極了。我們牡丹亭的東家,不是現在的東家,是老東家,老老東家,就是當年接待湯大人的老東家,您知道吧?跟馬御史是一爺之孫,沒出五服的堂弟呀。」
夏雨軒說:「這麼說你這個小師傅也是馬家的後代了?」
小夥計臉一紅:「真不好意思,您別叫我小師傅,我姓耿。剛才您提到的那位李卓吾李老先生,在湖北麻城就住在耿家。耿氏三兄弟,耿定理、耿定向、耿定力,都是了不起的大文學家,當然最後有的幫了李先生,有的害了李先生,要不李先生怎麼會流落到通州來了呢……對了,小的姓耿,但是跟麻城的耿家沒有什麼關係……」
夏雨軒沉默了,想不到進京第一課,竟是一個店舖的小夥計給他上的。他心中無限感慨著,京城的水太深了,深不見底啊!
當夏雨軒大難不死,遇到救命恩人陳日修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月以後的事情了。
全糧上壩之後,漕運碼頭上開始冷清下來,軍糧經紀也是到了一年最難得的閒散季節。
冬閒無事,陳日修喜歡串學館兒。所謂串學館兒,就是到四鄉八鎮的學堂私塾裡去賣文具,無非是文房四寶筆墨紙硯。當然,也稍帶著賣一些兒童的零食和玩具。有一種人是以此為職業的,俗稱串學館的。京畿人把學讀成xiao,二聲,說不好或聽不清容易混為「窯」,串窯館兒的。妓院被稱為窯子,這有辱斯文。陳日修串學館兒不是為了賺錢,他在碼頭上賺的錢足夠他一年花的了。他畢竟是個讀書人,雖說混跡於三教九流之中,卻不失風雅,不忘聖人之言。人以群分,他把教書的先生和讀書的學生引為朋類。更何況他還是通過了院試的秀才,全縣能考上秀才的也不過二三十人,大多數教書先生都沒能獲此殊榮。他文章的功底深,字也寫得漂亮。到了學館兒,他能與先生切磋道德文章,又能為學生傳道授業解惑,所以他到哪個學館兒,都會受到貴賓一樣的歡迎。久而久之,他在大大小小的學堂私塾便結交了許多朋友。
陳日修把結交讀書人當成人生一大幸事樂事,他騎著一頭毛驢走村串店,常常被朋友們留酒留宿。留酒則對酒當歌,和詩填詞;留宿則擁爐品茗,徹夜長談。如此走走停停,何其樂哉。京南馬駒橋鎮有一個叫做駙馬莊的村子,村裡有一位老秀才姓王。雖說也是讀書人,卻也沒走仕途,考上秀才以後便進了班門拜師學藝,當起了木匠。讀書人照樣能幹好賣力氣的行當,就像他能當好軍糧經紀一樣。王木匠的手藝名傳遐邇,尤以打造大車聞名,還建起了一家名為義順堂的大車作坊。陳日修與王木匠命途相近,知趣相投,惺惺相惜,情誼尤為相契。每年無論多忙他們都要相聚兩次,或在縣城王木匠來訪,或到駙馬莊陳日修登門。每聚必喝得酣暢淋漓,談得披肝瀝膽。兩個人交誼深厚還有一點兒相同的情趣,都是《紅樓夢》的癡迷者。
最近,王木匠從張家灣的曹氏後裔手裡獲得幾篇曹雪芹的殘稿,而且還是後四十回的內容。陳日修來到以後,王木匠連酒都沒顧上擺,便急不可待地取出殘稿,共同磋研其真偽虛實。陳日修在王家一連住了三天,實在是因為王木匠應下的活兒必須要給人家去幹,他才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駙馬莊。
他騎著毛驢朝著城裡的方向趕路,晃晃悠悠。身子晃晃悠悠,是因為毛驢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溜溜躂達;腦袋晃晃悠悠,是因為他還沉浸在與王木匠爭論切磋的氛圍裡。就這樣走著,似醒非醒。冬季的荒郊野外光禿禿的,灰濛濛的,加上不久前的殘雪白花花的,更顯出了單調乏味,實在也沒有什麼好的景致引起他的興趣。不知不覺到了九棵樹附近,小毛驢停止不前了。陳日修睜開眼睛,小毛驢打著響鼻兒,突突地噴著白氣,前蹄刨著硬邦邦的地皮,長長的腦袋朝路邊搖晃著。
驢通人性,特別是他這條小毛驢,更是個小精靈。陳日修知道小毛驢一定是看見了什麼。看見了什麼呢?路邊除了幾片殘雪,幾堆敗葉,什麼也沒有。
他拍了拍小毛驢的屁股,想繼續趕路。可是小毛驢依然搖頭晃腦,不肯前行。他無奈,只好下了驢,朝堆放在野地裡的花秸垛走過去。每年麥收過後,農民們都要把一些花秸和麥余堆放起來,裡面是麥余,外面是花秸,上面抹好泥巴儲存起來,留做來年脫坯、搭炕、抹房之用。花秸垛一般在野外,因此也就成了黃鼠狼、刺蝟、蛇、狐狸的棲身之所。鄉村人一直將這些動物看作大仙,能出邪祟附人體通鬼神。村外的花秸垛也像墳塋一樣,令人恐懼,特別是在小孩子眼裡,更是一個可怕的所在。
驢不僅通人性,還有一隻靈目,能看見人眼所不能看見的妖邪之物。陳日修朝花秸垛走去,這裡果然有了異樣。花秸垛的後面坍塌了,露出了一個洞口。洞口中的花秸在蠕動著,像是裡面藏著什麼東西。陳日修馬上想到的是狐狸黃鼠狼一類的仙物,他不想理睬它們,輕易地干擾它們會招來許多是非和災難。陳日修是讀書人,子不語怪、力、亂、神,他本不該信這些歪門邪道,可是事到臨頭他還是有幾分膽怯。
花秸洞口又蠕動了一下,露出了一隻穿著鞋的腳。天呀,是個人!什麼人躲在這裡面?在這滴水成冰的三九天,怎麼往裡躲也會凍成冰棍兒的。他朝前湊了湊,朝裡面喊著:「什麼人?你躲在裡面幹什麼?」
沒有人答話,只是那穿著鞋的腳又動了動。這一回陳日修看清楚了,那隻腳上穿著的是一隻千層底的布鞋,雖說鞋底已經快磨破了,鞋面卻還乾乾淨淨。從這只鞋上可以看出裡面不是一個賣苦力的人,也不像一個流浪漢,倒像是一個讀書人。
陳日修蹲下身子,繼續朝裡面喊著:「喂,你是什麼人?能不能出來說話?」
那隻腳又在動,顯然是向外動。動了一會兒,又露出了另一隻腳。陳日修知道,這個人雖說還活著,可是行動已經非常困難,命在垂危了。
救人要緊,他顧不得許多了,他彎下身子,抓住了那個人的兩隻腳,使勁往外拽著……
陳日修從花秸垛裡救出來的正是夏雨軒。
夏雨軒是交不起食宿費被趕出來的。那個湯顯祖寫過《牡丹亭》的旅館,可不像湯顯祖那樣「所言者情」;那個自稱是馬經綸後代的旅館東家,更不像馬經綸那樣為朋友兩肋插刀傾家蕩產。夏雨軒也是膽大包天,帶著十兩銀子就敢進京。十兩銀子在一個山溝鄉野裡,也許一家人一年都花不了,可是在這大名鼎鼎的牡丹亭客棧,連一個月也住不下來。夏雨軒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原本想住一兩夜,瞻仰一下湯顯祖的遺跡便繼續趕路的。沒想到一路饑寒勞碌,內熱攻心,一歇下來便病倒了。病了不能趕路不說,還得求醫買藥,這又花去了他大部積蓄。病好了,身體卻虛弱得像一攤摻了花秸的爛泥。此時他已身無分文,只好拖著殘軀走出了那冷冰冰的牡丹亭客棧。他無路可走,真可謂呼天不應,呼地不語。北風呼號,腹內空空,又凍又餓使他渾身發抖,寸步難行。他是被一陣旋風吹到這花秸垛上來的,他跌倒以後,為了抵禦風寒,一把一把地撕扯著花秸往身上蓋。撕一把蓋一把被風吹走一把,撕著撕著,花秸垛上便形成了一個洞。一種求生的本能使他像傷病的野獸一樣朝洞裡鑽去,越鑽越深,直到整個身子全都鑽了進去,外面只剩下了一隻腳。就是這隻腳,使他遇見了陳日修。
夏雨軒被陳日修從花秸垛裡拖出來時,已經奄奄一息神志不清了。陳日修立刻從路上攔截了一輛大車,求人幫助把夏雨軒拉到自己的家裡。又馬上為他求醫煎藥,灌湯餵水,使夏雨軒很快甦醒過來。
夏雨軒進了陳家便沒有走。陳日修救人救到底,不但供他食宿,還為他添置衣裳,帶著他求師拜門,準備來年三月的會試。也是命中緣分,兩個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遂結為金蘭之好。夏雨軒果然不負家人和友人的眾望,一舉會試登科,考中貢士。不久又殿試二甲,皇帝欽賜進士出身。
夏雨軒進了翰林院以後,依然將陳家視為己家,長住短留,隨心所欲。後來夏雨軒將老婆孩子從泰安老家接來,陳日修便把西邊的一所院子給了他們,那是一所祖上留下來的老宅。
夏雨軒升任通州知州以後,忙得不可開交,連家都沒顧上回來,更不用說來拜望陳日修了。大清國對地方官員的迴避制度是很嚴格的,知縣或知州絕對不允許任用本地人,開國之初,官員到地方就任攜帶妻子是有嚴格限制的。還是乾隆皇帝開明,講究人倫天道,曾於乾隆四十一年頒布諭旨:「文武官員知縣以上年過四十其無子者,方准挈眷前往。此例未知始自何來?殊可不必。王道本乎人情,舊例未為允洽,嗣後准其攜帶。」
家眷可以帶了,可是嚴格限制人數。「外任官員,除攜帶兄弟、妻子外,漢督、撫准帶家人五十名,藩、臬准帶家人四十名,道、府准帶三十名,同知准帶二十名,通判、州、縣准帶二十名」。
夏雨軒只有一妻一女,除了新聘的刑名師爺和錢谷師爺,他一個人也沒有帶,以後也不想帶。讓他猶豫不定的是,過去他做的是京官,家眷住在通州城裡是無可非議的。現在他來通州做官,雖然在天子腳下,但畢竟是地方官了。地方官的家眷再住在地方,恐怕有點兒不大合適。
夏雨軒已經叫人把衙門的後宅收拾好了,只是此事還沒有跟妻子講,更沒有徵詢陳日修的意見,所以遲遲沒顧上往裡搬。也是上任以後事情太多,又加上為鐵麟尋找蘭兒的事,一切都沒有來得及。
使夏雨軒萬萬想不到的是,他沒去拜望陳日修,他的衙役倒把陳日修的兒子陳天倫抓來了。他把陳天倫帶到花廳,和鐵麟一起聽陳天倫講述了蘭兒得而復失的過程之後,就身起到陳家來了。
夏雨軒到來的時候,守候在這裡的刑名師爺金汝林剛剛離去。陳日修腿傷未癒,依然臥在炕上。夏雨軒進來,陳日修要起身行禮,夏雨軒急忙過去扶住了他。
夏雨軒愧疚地說:「陳兄,你還給我行禮,失禮的是我,我這些天真忙得六親不認了。」
陳日修說:「快別這麼說,官身不由己。我知道你忙,本來該為你做點兒什麼,沒想到黃鼠狼專咬病鴨子,你瞧我這腿……」
夏雨軒關切地問:「陳兄的腿傷怎麼樣了?好些嗎?」
陳日修說:「傷倒沒什麼,魏大先生的藥也很見效。傷筋動骨一百天,又趕上快開漕了,我只好把天倫叫回來了……哦,說到天倫,剛才你衙門上來了幾個人,說是要找那個孩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
夏雨軒歎起氣來:「唉……這事麻煩大了。」
陳日修的心又提了起來。
夏雨軒遂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向陳日修說了一遍。
陳日修急著問:「那天倫呢?倉場總督大人沒有怪罪天倫?」
夏雨軒說:「他怎麼能怪罪天倫呢?你們和天倫都已經盡心盡力了。鐵麟可不是糊塗人,我跟他交情甚厚,請陳兄放心。天倫是跟我一起出來的,他到坐糧廳去了,收糧上的事情還有許多手續要辦,他讓我跟您說一聲,完了事就回家。」
陳日修沉吟起來。
夏雨軒說:「陳兄,我覺得此事非同小可,恐怕不是一般的拐騙案。」
陳日修說:「我也覺得這裡面深淺難測,聽天倫講,那個拍花子是個女人。」
夏雨軒說:「我也問過衙門裡的一些老差役,他們說,拍花子拐騙小孩兒,主要是為了錢。拍到男孩兒大多賣給沒有兒子的絕戶人家,拍到女孩兒一般給妓院。那個拍花子既然拍到的是女孩兒,怎麼又往鄉下帶呢?鄉下又沒有妓院?」
陳日修思索著說:「看來那個拍花子不是要把孩子賣掉,而是要把孩子轉移。」
夏雨軒眼睛一亮:「這麼說,他們不是為了錢?」
陳日修搖著頭說:「不像是為了錢。」
夏雨軒問:「不是為了錢,那又是為了什麼呢?」
陳日修說:「恐怕是對著倉場總督來的。」
夏雨軒不言語了,他越發覺得事情嚴重了。
陳日修繼續分析說:「我一直在想這一個題目,漕運碼頭是什麼?這不是一個地盤,這是一個王國。可是這個王國又不是有君有臣權力集中的朝廷,而是一個國中有國,王下有王的大大小小的部落。上有坐糧廳、中西兩倉、土石兩壩、五閘河道,中有監督書辦、巡查經承、經紀斛頭、車戶花戶,下有扛大個的、起駁拉縴的、縫窮的、掃街的。這是裡面,屬於直接吃漕糧的。還有外面,商賈會館、茶樓飯店、花船妓院、賣藝的、賭錢的、耍胳膊根的、玩三隻手的,可以說是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這些人都在吃漕運,都在靠漕運活著。可是各有各的吃法,各有各的活路。不管怎麼吃怎麼活,先得在這漕運上站住腳,搶一個地盤。經過金、元、明到了今天的大清,漕運上的地盤已經被佔得嚴嚴實實、滿滿當當。每一個山頭上都有王,每一個地盤上都稱霸,每一個犄角旮旯裡都藏龍臥虎,盤根錯節,利害相關,這真正是一個針插難進、水潑難濕的森嚴壁壘。無論是誰,哪怕是一個敲小鑼變戲法的,你要想在漕運碼頭上佔屁股大的一塊地方,都得經過一番刀刀見血的廝殺。倉場總督是什麼?倉場總督是這漕運碼頭上的王上之王,霸上之霸,可是王上之王未必有權,霸上之霸未必有威,有點兒像凌駕於七國之上的周天子。如果你這個倉場總督只是當個被諸侯挾持的傀儡也就罷了,如果你想立權立威,如果你想打亂原來的秩序,這不是從虎口裡往外掏肉嗎?不給你鬧得地動山搖才怪……」
陳日修的一番話,說得夏雨軒膽戰心驚。他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倉場總督鐵麟。
從坐糧廳出來,陳天倫便向運河兩壩上走去。每年漕糧收兌之前,軍糧經紀都要到坐糧廳掣簽,決定由誰來收兌哪幫漕糧。第一批漕船是河南和山東的,掣簽的結果,由陳天倫來負責收兌臨清衛山東前幫六州縣的漕糧。臨清衛前幫已經從坐糧廳領到虎頭牌,正在靠壩攏岸。
大運河裡已經擠滿了運糧的漕船,漕船的桅桿上點著搖搖晃晃的風雨燈。燈光映照在河面上,星星斑斑,篩金簸銀。船頭上,堤岸上,人影晃動,忽隱忽現。炊煙從船頭上飄過來,一陣陣飯菜的香味混雜在一起,濃烈嗆人,反而倒了人的胃口。岸上的小商販也活躍起來,叫賣聲此起彼伏,如喚如泣。
陳天倫順著石壩朝南走,尋找著臨清衛前幫的漕船。天黑了,雖然虎頭牌已經懸掛在船頭了,但是要辨認出哪幫船隊還是很困難的。陳天倫只能是一段一段地打聽著,只要聽到是山東口音便仔細問一問。他走著問著,常常要跑下大堤湊近船幫去問。河灘上栽種著一行一行的垂柳,七九八九,抬頭看柳。柳樹已經吐出了嫩黃,伸出了鳥舌一樣小巧的葉片。突然,他覺得頭上的樹梢動了一下,剛要躲避,便被人用手摀住了嘴巴,緊接著一把冰涼的鋼劍擱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個聲音威脅著他:「不許叫,叫就宰了你,老老實實地跟我走。」
陳天倫還算沉著,畢竟是喝大運河水長大的,大場面沒經歷過,也聽說過。此時此刻,慌是沒有用的,沒有人來救你,只有憑自己的智慧和冷靜了。
劫持他的是一個蒙面人,分辨不出年齡,只覺得個頭並不高,而且是單身一人。陳天倫被挾持著往前走,劫持他的人沒有捆綁他,也沒有拉著他,而是用劍尖緊緊地抵著他的後背,像趕羊一樣地朝前趕著他。他們一直走在運河大堤的下面,上面就是石壩,壩上總有人來人往。但是陳天倫不敢喊叫,他怕他真的一張口,那把冰冷的鋼劍就會給他穿個透心涼。地上坎坷不平,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後面押著他的人也不說話。那把鋼劍卻一直沒有離開過他,陳天倫的後背上一直在嘶嘶地冒涼氣,他生怕後面的人失了手把劍尖兒捅進他的心臟。走了很長時間,河灘上始終沒有行人經過,也難怪,黑天黑地的,人們到河灘上來幹什麼?陳天倫只好心中暗暗叫苦。
前面是一片開闊的河灘地,河下是蘆葦叢,河灘上是瓜田。眼下河水剛剛解凍,河灣裡既沒有蘆葦,河灘上也沒有瓜秧。倒是有一個茅草搭成的瓜棚依然孤零零地矗立在河灘上,還是去年瓜農留下的。陳天倫被驅趕著進了瓜棚,瓜棚已經殘破不堪了。後面的劍尖兒一撥,陳天倫轉過身來,跟劫持他的人面對面地站在了一起,中間只隔著一把鋼劍。
既然劫持他的人不說話,陳天倫也不便說話。在路上,他一邊踉踉蹌蹌地走著,一邊推測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有一條他是肯定的,劫持者絕不僅僅是為了要他的命。要是那樣,還把他驅趕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幹什麼?
劫持者將蒙著面的黑巾扯下來,露出了一頭瀑布似的烏髮和兩隻晨星般的眼睛,陳天倫一下驚愣住了。
「你就叫陳天倫?」姑娘說話了,聲音也很好聽,一點兒也不像個劫匪。
陳天倫本來想向她施個禮,可是對著緊抵在他胸口上的劍尖兒,他一動也不敢動。
「蘭兒哪兒去了?」姑娘威逼著他,好聽的聲音裡夾帶著威嚴與憤怒。
陳天倫一時沒有明白:「你說誰?誰是蘭兒?」
姑娘說:「就是那個小姑娘,她現在在哪兒?」
陳天倫說:「被人劫持走了,我已經跟知州和總督大人都說清楚了。」
姑娘說:「我不信,你騙得了知州和總督,可騙不了我。你說,是誰把蘭兒劫持走了?劫持到哪兒去了?」
陳天倫說:「這麼說,你懷疑我跟劫持蘭兒的人是一夥兒的?」
姑娘說:「如果不是一夥兒的,他們怎麼知道你揀到一個孩子?他們怎麼知道你去給孩子看病?他們怎麼知道你走哪一條路?」
姑娘一連氣問了三個為什麼,把陳天倫問急了:「姑娘說的好沒道理!我跟他們要是一夥兒的,當初我為什麼要救那個孩子?我要是不想救人救到底,為什麼還去給那孩子看病?」
姑娘自有她的道理和推理:「你把蘭兒賣了是不是?你賣了蘭兒又不想承擔罪名,就設計了這劫持的圈套兒是不是?告訴我,你把蘭兒賣給誰了?你今日要是不交出蘭兒,就別想活著回去,我這把寶劍可是不吃素的。」
陳天倫被這句話激火了,他也顧不上紅顏怒目不吃素的寶劍了,衝著姑娘叫嚷起來:「要殺要砍隨你便,我陳天倫好歹也是個國子監的生員,我能辦這傷天害理的事情嗎?你到漕運碼頭上打聽打聽,我們陳家算不上名門望族,可也是詩書禮儀之家,祖祖輩輩修善積德,你怎麼隨便侮辱人?你說我把蘭兒賣了,有什麼憑據?」
見陳天倫急了,姑娘的語調緩和下來:「這麼說你跟劫持蘭兒的人不是一夥兒的?」
陳天倫氣怒地看了她一眼,不屑回答這令他屈辱的問題。
姑娘把寶劍放下來。
陳天倫站著沒動,他不想趁機逃跑。
姑娘說:「雖說你跟劫匪不是一夥兒的,可是蘭兒畢竟是從你手裡被劫走的,你難逃其咎。」
陳天倫餘怒未消:「那你說怎麼辦吧?」
姑娘說:「你得幫我找。」
陳天倫大膽地看了看姑娘:「我憑什麼要幫你找?你是誰?你為什麼要找蘭兒?」
姑娘說:「沒別的,是我把蘭兒弄丟的。」
有關蘭兒和蘭兒丟失的情況,他在州府衙門時就聽夏雨軒說了。現在他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姑娘是誰了,心裡不由得又緊張起來:「這麼說,你是倉場總督鐵大人的女公子了?」
姑娘說:「我叫甘戎。」
陳天倫不知道為什麼,心裡一陣發熱,誠懇地說:「姑娘請放心,我一定幫助你找回蘭兒。」
甘戎將劍朝外一指:「那就走吧。」
陳天倫問:「到哪兒去?」
甘戎說:「去找蘭兒呀。」
陳天倫問:「到哪兒去找?」
甘戎說:「我哪兒知道呀。」
陳天倫心裡想,怎麼大戶人家的女兒這麼霸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