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暮春的黃昏,絢麗的晚霞從天邊一直鋪到窗口,婁剛心血來潮,連警服都沒有換下來,就要與老婆一起去散步。如果不去散步,也許什麼事也沒有,可是也許是不存在的,事情一經發生就不可逆轉,後悔藥從來就於事無補。婁剛一天到晚忙得暈頭轉向,這天卻出奇的閒,心情又出奇的好,便有了這樣的浪漫舉動。於是,吳曉露就歡歡喜喜地吊在老公胳膊上,兩人親親密密,向著一個沒有任何預兆的悲局性的結局走去。
當然是去江邊,幾乎所有蓮城人散步都喜歡去江邊。但是沒等他們到達江邊,就碰到了一個不該碰到的人。這個人舉止懶散,游遊蕩蕩,邊走邊踢著一顆石子,見到婁剛,眼睛就賊一樣亮了起來:「哎呀婁所長,跟女士壓馬路,舒服啊!」
婁剛就說:「哪有你黑皮舒服?一天到晚游手好閒!哎,有什麼情況沒有?」
黑皮嬉皮笑臉地:「我哪有那麼多情況啊?嘿嘿,這位小姐該不是所長的情況吧?」
婁剛瞪他一眼:「又想歪了不是?這可是我老婆!」
黑皮哦了一聲,目光便掃到吳曉露臉上來。忽然他的眼神就癡呆了,表情也僵住了,彷彿被施了定身法,動彈不得了。
婁剛板起臉:「哎黑皮,有你這麼看別個的老婆的麼?」
黑皮眨眨眼,活泛了,點頭哈腰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是所長夫人,夫人真漂亮,太漂亮了!我不耽誤你們了,你們繼續壓馬路,繼續壓吧!」說罷搖搖手,一轉背,顛顛地走了。
吳曉露見狀忍不住捂嘴淺淺一笑:「這個人真滑稽。」
婁剛說:「社會上打流的人,就這樣。」
吳曉露忽然想起什麼了,睜大眼問:「他就是那個敲詐吳書記的黑皮?」
婁剛斷然否定:「不是,他是我的線人,是那年我從防盜網上救下來的那個黑皮,此黑皮不是彼黑皮。」
吳曉露瞟瞟婁剛,欲言又止。
婁剛說:「黑皮已經不存在了,忘了他對誰都好。」
吳曉露點了點頭,不言語了,慢慢地走到婁剛另一邊,用另一隻手挽住他的另一隻胳膊。
他們繼續往前走,但是氣氛有了變化,他們忽然變得不愛說話了。他們都望著地面,好像在沉思,好像有什麼東西隔在他們中間。他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江堤邊,嫩綠的柳枝拂著他們的頭了,他們才抬起著頭互相看了一眼。江風有些涼,霞光正在暗淡下去,而他們也似乎興味索然了,便不約而同地站住了腳。
吳曉露的手機適時地響了,美妙的彩鈴音樂隨風流走。她以優雅的姿勢打開手機翻蓋,側耳連說了幾個好字,回頭抱歉地對婁剛一笑,說又來了接待任務,那位從蓮城走向京城的老領導又回來了,指名要她陪打牌。老領導喜歡玩蓮城一帶特有的字牌,一玩往往是一通宵,而且玩牌是絕不允許接電話的,所以她只能關機,這個晚上也許回不來了,也跟他聯繫不了啦。婁剛通情達理地點了點頭,這是她的工作,就像他為查案子經常通宵不回一樣,都是職務行為,責任所在,只能互相諒解。
他送她到馬路上,為她招了一輛出租車。她離去時搖下了車窗,向他揮了揮手,她嵌在車窗口的臉紅撲撲的,格外動人。婁剛的心微微顫抖了一下,他依戀的目光被那輛疾駛而去的紅色出租車拉得老長老長。
婁剛在江邊獨自徘徊了一會,才慢慢往回走。灰暗的暮色向他圍了過來,路燈像一朵一朵的白菊花次第綻開,淡白的光芒涼涼的灑在他的身上。他回到毛家巷子口,正欲轉彎去所裡,黑皮幽靈般閃了出來,把他嚇了一跳。他不滿地喝道:「黑皮,你搞什麼鬼名堂,想嚇唬人民警察啊?」
黑皮嘿嘿一笑:「我哪裡敢啊?我,我是思想鬥爭激烈呢!」
婁剛說:「有什麼好激烈的?有情況了啊?」
黑皮伸出舌頭不停地舔著厚厚的嘴唇:「是有點情況,可是,可是,我不曉得當不當說。」
婁剛道:「有情況就當說,說吧!」
黑皮四下瞟瞟,顧慮重重:「要不,還是以後再說吧。」
婁剛厲聲道:「不行,現在就說,我命令你說,要不我帶你到所裡去,叫別人讓你說!」
黑皮想想道:「別人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說!要不到我家去說吧。」
婁剛不快地道:「黑皮你擔心什麼呢?有什麼狗屁事還要跑到你家裡去?」
「所長怕我設圈套?」
「笑話,老子什麼沒經歷過,還怕你這種小毛賊?走,就到你家去。」
婁剛跟著黑皮,穿過一條七彎八拐的小巷,來到一幢舊式的宿舍樓。這是一幢拆遷樓,大部分人家都已搬走,顯得破敗而冷清,牆上門上,到處寫滿了大大的拆字,差不多所有的窗戶都黑洞洞的。
婁剛邊上樓邊問:「黑皮,你怎麼還不搬家,想當釘子戶賴著不走?」
「哪裡,想當釘子戶我就不會簽拆遷協議了。」
「那你還不走?」
「能搬誰不願搬?沒地方去啊,租房要錢啊!」
「你別跟我哭窮了,你領了拆遷補償款不說,我曉得你最近還發了一筆不義之財!」
黑皮哭喪著臉:「我哪敢發不義之財?本來是有點錢的,可是……一言難盡,進屋說吧。」
黑皮屋裡空空蕩蕩,只有幾件簡單的傢俱,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婁剛很驚異,他來過黑皮家,過去不是這種景象。他問:「黑皮,怎麼回事?」
黑皮苦著臉,唉聲歎氣地,搬過一把木椅請他坐下,又拿出一瓶廉價的白酒來,一人倒了一杯,才慢吞吞地說:「所長,我跟你說啊,這世上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婁剛道:「胡說!只有女人才說沒一個男人是好東西呢!你母親難道不好?」
黑皮點頭,喝了一口酒道:「嗯,女人只有母親好!待你最不好的女人,往往就是老婆!」
婁剛又訓斥道:「又胡說!老婆替你生兒育女暖被窩,還替你做飯洗衣操持家務,你還要她怎麼樣?」
黑皮又倒了一口酒,抹抹嘴巴:「我不要她怎樣,我只要她守著我。可是她花心啊,不聲不響就跟野男人掛上了,那天要不是碰到他們在床上,我還蒙在鼓裡呢!這娘們還威脅我,說我要是壞她的好事她就揭我的底,如何如何。她跟別的男人跑了不說,還把兒子帶走了,把家裡所有的錢也帶走了,你說,她是不是好東西?」
婁剛哦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怎沒聽你說?」
黑皮晃著一頭亂髮:「這樣的醜事,我好意思跟你說?」
婁剛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來,喝酒,既然事已出了,就想開點吧。」
黑皮咂著嘴說:「唉,想不開又能怎樣?也好,天下也不是只有她一個女人,我也用不著養兒子了,人一個卵一條,倒也輕鬆。」
婁剛喝了一口酒,問:「這就是你說的情況?」
黑皮眼神飄忽不定:「也是,也不是。」
「那就是另有隱情羅?你說吧。」
黑皮搓著雙手,猶猶豫豫地說:「夠煩心的了,以後再說吧。」
婁剛蹙起眉頭:「黑皮你怎回事?單為騙我來聽你倒苦水陪你喝苦酒,還是你的思想鬥爭沒有完?」
黑皮嗯一聲,為婁剛斟滿酒,說:「所長,我真的很為難,我本可以不說,但你是我的恩人,我的命是你從五樓的防盜網上救下來的,而且你處處照顧我,瞞著你不仗義,可要是說了吧,又怕……嗨,都是女人害的,說真的,別把女人當回事,就像一件舊衣服,髒了就扔掉,沒什麼了不起的。」
「怎麼又轉到女人身上去了?」
「這事就和女人有關。」
「哪個女人?」
黑皮咬咬牙說:「就是那張光盤上的女人。」
婁剛右眼皮一陣跳,顫聲問:「那女人怎麼了?」
黑皮就說,上次把光盤交出來後,有一天他打開排骨網吧裡的那台主機,忽然發現D盤上還有一個備份。本想立即刪除,但他和排骨的好奇心又上來了,於是又共同欣賞了一次。這時他們已不太關心那個剮毛豬一樣的男人,只對男人身下那張模糊不清的女人臉感興趣。他們心裡癢癢的,老想弄清那是一張怎樣的臉。排骨有了一個主意,他截取了一個畫面,然後用一個叫什麼「弗托索普」的軟件,對那個畫面進行了處理。說來也怪,這一處理,那張原本藏在陰影裡的女人臉神奇地顯現出來了。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排骨還特意打印了一張送給他。他們沒想做別的,只想滿足一下好奇心,他們約定要嚴格保密,等看過癮了,該銷毀的銷毀,該刪除的刪除。
婁剛喉頭發哽,太陽穴隱隱作疼,他伸出僵直的手掌:「那張打印的圖片呢?」
黑皮怯怯地瞟瞟婁剛,起身到臥室去了,不一會,拿了一張打印紙出來,抖索著遞給婁剛。紙有些皺巴了,還沾上了一些污跡,但是圖像很清晰。在那個做著俯臥撐的男人的後腦右側,顯出一張女人的臉。那是一張不光漂亮,而且還非常熟悉的臉。
婁剛呼吸粗重,盯著黑皮的眼睛,聲音乾澀地問:「你認識這個女人?」
黑皮點點頭:「嗯,以前不認識,但是今天晚上認識了。」
婁剛眼珠瞪得幾乎要迸出眼眶:「她是誰?」
黑皮低聲說:「婁所長,你不認識嗎?」
婁剛叫道:「我不認識,你告訴我,她是誰?」
黑皮手在紙上指了指:「你仔細看看,她……她是你老婆啊!」
婁剛霍地站了起來,吼道:「瞎說!」椅子被他碰倒了,酒瓶也帶翻了,酒香四溢。
黑皮強嘴道:「我不是瞎說,她真的是你老婆!」
婁剛一把揪住黑皮的胸襟,猛地搖了一下:「你再說一句!」
黑皮跺著腳說:「婁所長,你不要被她蒙蔽呵,我對天發誓,她真的是你老婆!」
婁剛鬆開他,嘴裡咕噥著:「我讓你說,我讓你說!」伸手就往屁股上一摸。除非執勤,婁剛一般是不帶槍的,但凡事都有例外,很不幸,黑皮遇上了這個例外。婁剛順溜地摸出了槍,熟練地打開保險,將槍口對準了他的前額。
槍響了,一朵血紅的玫瑰綻開在黑皮的額頭上,他搖搖晃晃,向後倒了下去。婁剛習慣性地吹了一下槍口,走到黑皮腦袋旁,看了看他。黑皮眼睛大睜,好像向他詢問什麼。婁剛木然地站立,遠處火車的汽笛聲悠長深遠,彷彿從另一個世界傳來。血腥味和酒氣在他四周蒸騰,令他窒息。他從臥室裡抱來一床被子,蓋在黑皮身上,然後就碰上門,一步一步下樓去。
清冽的風吹過婁剛的頭髮,發出細微的嘶叫。他快步來到歡樂谷網吧,直奔收銀台,對排骨說:「哪台是你的主機?」
排骨指了指桌上的電腦:「就這台。」
婁剛說:「打開,把光盤的備份刪掉。」
排骨說已經刪掉了。
婁剛說:「還想騙我?」
排骨說:「不信你自己看。」
婁剛便打開D盤,反覆查了幾遍,果然沒有了。
婁剛出了歡樂谷就開始打吳曉露的手機,每隔十分鐘就打一個,一連打了三個,都是關機。看來她這一通宵都交給老領導,不可能聯繫上了。時近午夜,微風清冷,婁剛抬頭望了望深不可測的蒼穹,但見星星顫動不止,似乎也打著哆嗦。
他站到一盞路燈下,給吳曉露發了一條短信:「我殺了黑皮,自首去了。」
老領導不光身體好,興致也高,所以牌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散。吳曉露又陪著老領導吃了早餐,送他去房間休息了,才打開自己的手機。由於熬夜,吳曉露本是一臉菜色,看了婁剛的短信之後,更是臉色煞白,兩腿一軟,差點癱了下去。她立即用哆嗦的手打了婁剛的手機,裡面一個女人字正腔圓地告訴她,她撥打的用戶已關機。這足以說明婁剛短信的真實性,因為婁剛從來是二十四小時不關機的。吳曉露已敏感到婁剛殺人的緣由,便又打吳大德的手機,也是關機,再打辦公室,卻沒人接,連打幾次都沒人接。於是她又向常委值班室打聽吳書記的行蹤,值班人員告訴她,吳書記好像是外出搞招商引資去了,至於去了哪裡,則不得而知。吳曉露急得幾乎閉過氣去,像只沒頭蒼蠅似的在市委大院亂轉了幾圈,終於想起了我,她的初戀情人。
若不是走投無路了,她是不會來找我的。她跑進保衛科時我嚇了一大跳,我從來沒見過她的臉這樣慘白難看,她的眼神這樣慌亂無助。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手指深深地摳進我的肉裡,急促地說:「向陽你幫幫我,幫我找到吳大德,要快!」
我很奇怪,問:「你還用得著我來找他?出了什麼事了?」
吳曉露顫顫地說:「我家婁剛出事了,只有吳書記能救他!可、可我到處找他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