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真便解釋說,她已經辭職了。村長和張大嫂便都奇怪起來,那麼好的工作,在市委裡頭當幹部,幹嘛要辭掉?袁真不好多做解釋,也解釋不清,只好避而不談,反覆說明張小英完成學業的重要性。但在張大嫂看來,完全沒有必要,何況還要連累她來代課?張大嫂一再搖頭不允,袁真也只好作罷。
紅薯酒讓袁真有點頭暈,飯後便倒在床上休息。也許是空氣新鮮的緣故,她一覺睡到太陽西斜了才醒。松脂的清香與泥土的氣息從後窗飄了進來,令她心爽神怡。她慵懶地爬起床,掏出手機,她想看看有沒有女兒的短信。交出那份辭職書後,她就刻意關了機,她不想任何人來打擾。她一開機,就響起了一連串的嘟嘟聲,十多條短信一古腦擠了進來。有吳曉露的,有方為雄的,有徐向陽的,還有曾凡高的,他一個人就發了五六條,但是沒有一條是女兒的。袁真知道這些人會說些什麼,正欲翻看一下,手機響了起來。她一按鍵,就聽曾凡高在裡頭大呼小叫:「天啊你總算開機了!到處找你不到,你躲到哪裡去了呵我的姐姐!你跟我玩人間蒸發的遊戲啊?」
袁真覺得好笑,說:「我躲到哪裡關你曾篙子什麼事?你還賴在蓮城沒回海南啊?」
曾凡高說:「早回海南了,可一聽說你辭職我就一飛機回來了!」
「你有沒有搞錯?我辭職可不是為了去你的公司!」
「難道你要去別的公司?」
「我不是為跳槽。」
「不是為跳槽為什麼?吃錯藥了?」
袁真生氣了:「你才吃錯藥呢!」
曾凡高立即陪不是:「好好,是我說錯了,是我吃錯藥了好不好,我向你道歉!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本公司竭誠歡迎你加盟,本董事長願意三顧茅廬請你出山,告訴我你在哪裡,我來和你面談好嗎?」
袁真說:「我不想吃嗟來之食,還有什麼好談的?」
曾凡高說:「我就不明白,你一個獨身女人,辭了職不找工作你吃什麼?喝西北風?這不是嗟來之食,是我們公司有求於你行不行?我千里迢迢而來,你總不能讓我面都沒見就打道回府吧我的姑奶奶,那我的心理成本可就虧大了!」
袁真沉默了,她感到了曾凡高的誠意,與此同時那個念頭又在心中閃現了。
曾凡高在那頭央求道:「老同學,你就連個見面的機會都不肯給?告訴我你在哪好嗎?我來拜見你好不好?」
袁真有點抹不開面子了,就試探著說:「你不是錢多得成了紙嗎?要是我請你辦件善事,你肯不肯?」
曾凡高立馬說:「怎麼不肯?只要是你吩咐的事,我都肯,何況是件善事呢!肯,肯啊,你在哪裡?我馬上過來!」
袁真便告訴了曾凡高楓樹坳的位置,天色不早了,要他明天上午過來。
翌日曾凡高來到了楓樹坳,他對袁真寄居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山村頗感驚訝。袁真懶得解釋,先帶他去了村小學,屋裡屋外參觀了一遍,然後向他介紹了小學停辦之後遭遇的窘境。曾凡高心裡明白了八九分,問道:「你和這個地方有什麼關係?有親戚在這?」
袁真搖搖頭說:「要說關係的話,只是一種情感關係,我瞭解它的情況,心裡過意不去,想盡我所能幫幫忙,僅此而已。」
曾凡高點點頭說:「嗯,這種關係比別的關係更能打動人,你說吧,需要多少錢?」
袁真掰起了指頭:「翻修一下屋頂,買四十套課桌椅,打一片水泥地做操場,還要砌幾個乒乓球檯子,我不太內行,不知兩萬塊錢夠不夠?」
曾凡高掃視著屋子,木板壁不僅開了裂,而且是歪斜的,屋簷上面瓦片掉了不少,露出了腐朽的椽條。他皺皺眉說:「這麼破的學校,小修小補不解決問題了,說不定哪天塌下來砸著人呢,不如造一座新房子。」
袁真瞥瞥他:「說得輕巧,錢呢?你出呵?」
曾凡高說:「當然我出啊,你出得起?」
袁真嚇了一跳:「你開什麼玩笑?」
曾凡高眉一揚:「誰跟你開玩笑?你不是要我來做善事麼?要做就做好!你讓村裡做個預算吧。」
袁真眼睛一亮:「那太好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可不許反悔喲!」說著連忙吩咐張小英去把村長找來。不一會村長就氣喘吁吁地跑來了,一把抓住曾凡高的手猛搖,連聲稱謝,激動得淚光閃閃,只差給他下跪了。村長和袁真當即就盤算起來,村裡學生不多,即使是十年之後,兩間教室也可容納,再加上老師宿舍,新學校有兩樓兩底的規模就可以了。鄉下材料便宜,建築費用又低,算來有十萬塊錢足夠。
曾凡高掄著指頭喃喃自語:「就花這麼點錢呵?」似乎嫌錢花得還不過癮。
袁真知道他在享受富人的派頭,也不點破他,忽然心生一念,說:「我有個建議,也不要你無償捐贈了,不如乾脆做為貴公司的投資,辦一所民辦小學吧,這樣可以在教育局順利批准備案,學校也就有了身份證。」
曾凡高愣了愣,立即伸出大拇指:「高,實在是高!我就曉得袁真你是個高人,這不就一箭多雕了麼?我呢又多了一份產業,只不過它只有投入,沒什麼產出的喲!」
「這要看你怎麼算了,你投入的是金錢和善意,產出的也許是你的名譽和心理滿足感。」
曾凡高點頭道:「說得好!就衝你對我的這一點點認同,我也要把這事做好!不過,先要滿足我的幾個條件。」
一聽還有條件,而且有幾個,村長就緊張起來了,眼巴巴地望著袁真。
袁真說:「你說,看它合不合理。」
曾凡高說:「第一,學校名字要叫楓樹坳凡高小學,我不能連冠名權都沒有,對不對?我這個人,對名還是很看重的;第二,要搞一個隆重的投資簽約儀式,請市縣有關部門領導參加,據我所知,作為一個商貿公司,在如此偏僻的山區投資辦小學,本市範圍之內還沒有先例吧?我需要一點新聞效應;第三,我會派專人來負責這個項目,但請袁真女士擔任我公司代表,負責各方面的協調,當然,也由我公司發薪水,等學校峻工,就到公司總部去任職。工程量不大,我想有三四個月就行了吧?」
袁真想了想說:「你的條件基本上我都同意,我也願意做這個項目的協調工作,但我不僅是你公司的代表,還是楓樹坳的代表。至於到不到你公司去,還是以後再說吧。」
曾凡高爽快地道:「好,就這樣定了!」
說著舉起手來要與袁真擊掌。袁真卻把手藏在身後,說:「可是我有言在先,以後你的學校可不能亂收費賺娃兒們的錢!」
曾凡高眼一鼓:「這是賺錢的項目嗎?我不僅不賺楓樹坳的錢,而且要讓楓樹坳賺我的錢!我看這地方山高林密,背陰的地方多,適合種魔芋,可以發動鄉親們多種,都由我公司來收購加工,賺老外的錢去!那狗日的日本佬兒可喜歡這東西呢!」
村長一聽,喜得嘴巴都合不攏了。袁真這才拿出手來,叫一聲好,在曾凡高的掌心裡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
曾凡高動作很快,一周之後,施工隊伍就開進了楓樹坳,簽約儀式也同時在楓樹坳舉行。曾凡高的能量非常之大,根本用不著袁真出面協調,就將市縣兩級教育部門的官員請來了。方為雄也在受邀之列。袁真本想躲在張大嫂家不露面的,無奈曾凡高看住了她,還偏偏將她往領導和記者面前推,口口聲聲說她不僅是這個項目的紅娘,還是他公司的代表。儀式之後,方為雄找個空檔湊到袁真面前,硬邦邦地說:「難怪你要辭職,原來早有了好去處!讓我替你瞎操心。」
袁真說:「本來就是瞎操心。」
方為雄又說:「那姓曾的我看對你沒安好心,商場上的人奸詐得很,你不是他們的對手,千萬小心!」
袁真說:「在機關呆了這麼多年,最大的收穫就是煉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好心壞心我分得出來,你自己小心吧。」
當天傍晚,曾凡高開著他的車捎袁真回蓮城。他興奮得很,一直喋喋不休,上了大馬路之後,他邊吹口哨邊將自己肥厚的手放到了袁真的左膝蓋上。
袁真說:「請將手拿開。」
曾凡高說:「為什麼?」
袁真說:「這不是你的手放的地方。」
曾凡高涎著臉說:「我要是不拿開呢?」
「現在拿開我只會認為你是開個玩笑,再晚兩秒鐘,你給我的一點好感就沒了,再晚五秒鐘,你就會挨我的巴掌了!」
曾凡高忙將手收了回去,歎口氣說:「袁真呵袁真,你還是那樣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呵!連膝蓋都摸不得,你的膝蓋就那麼高貴嗎?」
袁真不軟不硬地說:「不是我的膝蓋有多高貴,是你違反了我的膝蓋的意願,它不想承受你的手,你讓它難受。」
曾凡高瞟她一眼,自言自語地:「那要怎樣它才不難受呢?唉,我這人,在任何人面前都挺硬氣的,只有碰到你,就是一坨糊不上牆的稀泥巴。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會做這樣的投資?明擺是肉包子打狗嘛!沒辦法,誰讓我從小就喜歡你呢?你不曉得,高中那會,我雖然表面上常欺負你,其實心裡在想,要是有你做女朋友,我就美死了!我記得,你喜歡用那種叫雅霜的護膚品,一聞到那股清香,我就陶醉得不得了……現在我海南的辦公室裡,還放著這種護膚品呢!我時不時地,要拿出來聞一聞。這種牌子現在很難找了,是我特地托人從上海的小商店裡買來的……」
袁真閉上眼睛,不再理他。曾凡高見她沒有回應,也就不言語了。
回到家中,袁真花了一個小時,將幾間房子打掃了一遍。洗完澡熄燈上床時已是午夜時分。她的手機突然響了,一個久違了的聲音在裡頭說:「是袁真嗎?我是於達遠。我在晚間新聞裡看到你了,這件事你做得很好,很有意義。你辭職的事我也才聽說,我理解你,一直沒提拔你這確實不公平,我會過問這事的,你放心。你這麼優秀的幹部怎能辭職呢?我跟曉娟同志通過氣了,單位的事你不用管,先把你那邊的事做好再說。有機會我一定來楓樹坳看望你。好,就這樣吧,祝你一切順利!」
袁真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她的耳朵嗡嗡響,於達遠的話似幻似真。她心裡空蕩蕩的,有一種被掏空了的感覺。